伯服一行是馬車車隊,雖然也是從鎬京城中逃命似的奔走離開,可畢竟速度有限。伯服沒有想過要和秦伯一起去西秦,一來他不想變成大周再秦國的質子,他同自己父王的恩怨是他們的家事,不想因爲這件事情而讓自己的父王受制于人;二來,他待褒姒出宮不是爲了避世隐居,他隻想爲她找一個肯保護他的人,這個人在哪裏,不用問他也知道。
姬宮湦騎着馬不顧一切的狂奔,兩個時辰後就追上了一行車隊。
赢開爲了能夠盡快離開,一切從簡,連多餘的兵馬都沒有帶着,隻是幾個人的随行軍,聽見身後越來越密的馬蹄聲,所有的人心中都被籠罩了一團不詳的疑雲,赢開扭過頭,嗓子就像是被人給堵住了,整顆心仿佛被别人攥在手中,他倒抽了了口氣,拉住了辔頭、調轉了馬頭,姬宮湦沒有帶人,赢開的心中還有些勝算的,他握了握手中的長劍,便停下來等着姬宮湦追上自己,然後從馬背上跳下來,雙手抱拳,“參見大王!”
姬宮湦一腳踹在了赢開的胸口,他朝後倒去,整個人翻了個身,然後才勉強的爬起來滿身塵土跪在姬宮湦的面前,向他重重的磕了三個頭,“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微臣實在是迫不得已才從鎬京城中逃了出來,如今犬戎進犯,我西秦若是不保,犬戎鐵蹄遲早踏入我大周疆域,微臣不能不回秦國領兵作戰,百裏将軍如今失去控制,隻怕是會做些對大周不利的事情!”
“失去控制?”姬宮湦眯着眼睛看着赢開,“如今不是在朝堂之上,你還要說這些有的沒的來搪塞寡人嗎?不是你一早和百裏成相商,若非如此,他怎麽敢置你的幾道诏書于不顧,将重兵壓在申國之外,無非就是害怕楚國明面上攻打申國,實際上卻是攻打你秦國!”
“此事絕非如此!”赢開信誓旦旦的說道。
姬宮湦眯着眼睛,将他所帶的随行之人都已經看了一個遍,發現褒姒和伯服根本就不在這個行軍的隊伍中,心中登時也就失去了興趣,“太子呢?”
“太……太子!”赢開擦了擦自己額頭的汗水,“微臣是一人出的鎬京城,太子一行和在下無關!”他使勁兒的搖頭,然後才想起補問周王一句,“太子不見了嗎?”
“說出太子的去向,寡人就放你回秦國!”姬宮湦從地上将赢開提溜了起來,赢開覺得自己的脖子被人緊緊的扼住,幾乎要喘不上氣了,“他們……他們去了晉國。”
“晉國?”姬宮湦覺得有些意外,伯服常年居于深宮,若是一個人從宮裏跑了出來,一個人上路難免是很危險的,跟着赢開一行至少有護衛隊,可是伯服居然沒有和赢開在一起,“爲什麽要去晉國?”
“因爲……”赢開面色有些難看,不知道這話是當說還是不當說。
“說!”姬宮湦惡狠狠的吼道。
赢開倒吸了一口涼氣才說道,“太子殿下要去找鄭伯。”
“鄭伯……”姬宮湦惡狠狠的将這兩個字在嘴裏咀嚼了一遍,又問道,“褒後呢?”
“褒後一路上都在昏睡,殿下和容倩給褒後的晚膳中加了迷藥,等褒後醒來隻怕這馬車就已經離開鎬京的範圍了。”赢開說道,捏着劍的手青筋暴起,手緊緊的攥着劍鞘,隻等着姬宮湦若是要對自己下殺手,他也絕對不會留情。
好在姬宮湦的目的根本不是赢開,他是要去追自己的妻子兒女,沒想過對赢開下殺手,他将手中攥着的赢開猛地推開來,“滾!滾回你的秦國去,這一場仗你若是不勝,那軍令狀也是一樣奏效的!”
“微臣明白!”赢開趕緊說道,朝後退了一步狼狽的爬上馬去,揮了揮手示意自己的人馬趕緊離開這個地方,走的時候倉促的就像是害怕晚一瞬,姬宮湦就得要改變主意了,這一行人朝着西面就疾馳而去,留下姬宮湦看着朝晉國去的方向,眯着眼睛,思忖了很久之後才翻身上馬,打馬朝着晉北的方向去追,太陽早就沉入了地平線,是星空在天上指引着行人的腳步,天色越來越黑,漆黑的天空映襯着那顆明亮的啓明星,黎明就在不遠的未來。追了整整一夜,姬宮湦一人一馬橫穿鎬京城外的亂葬崗,追上了一路奔跑逃命的伯服。
伯服聽見身後傳來細碎的馬蹄聲,整個人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連頭都不敢轉過去隻顧着使勁兒的打馬,叫拉着馬車的這兩匹馬趕緊走,好甩開身後追逐的人。身後的馬蹄聲卻絲毫沒有要被甩下的意思,反倒是越來越近,最後,這聲音就在耳畔了,伯服側過臉去看了一眼馬背上那黑沉着面色的人,心中陡然一驚,下意識的是看一眼自己的馬車,然後才拉了辔頭和缰繩,将這匹馬生生的停住了。
伯服看着姬宮湦,在等他先說話。
姬宮湦看着伯服,也在等他先說話。
兩個男人這麽對峙這,看着彼此,目光灼灼,每個人心裏所想的都不一樣。
車裏的容倩不明就裏,掀開了車上的簾子,探出頭去看着伯服問道,“怎麽了?”話音才落就看見了姬宮湦盯着自己的深邃的眸子,整個人俱是一驚,心想這下死定了,“大……大王?參見大王……”容倩趕緊跳下車來,對姬宮湦說道。
“參見什麽?”伯服将地上的容倩拉了起來,叫她回去後車坐着,“你我既然已經從宮裏逃了出來,就不必再遵守那宮裏煩死人的禮節了!”
“跟寡人回去!”姬宮湦說道。
“父王要麽在這裏殺了孩兒,要麽就别想孩兒會帶着母後回去!”伯服看着姬宮湦一字一頓的說道,面上的表情極爲嚴肅,這是在告訴姬宮湦,自己絕對不是在開玩笑,更加不是在玩孩子之間的過家家。
“回去!”姬宮湦又呵斥了一聲。
“不回!”伯服生硬的頂撞到。
“你若是不願意回去,你一個人走!”姬宮湦指着遠處對伯服說道。
“父王想帶母後回去嗎?”伯服看着姬宮湦問道,他的表情堅韌異常,盯着自己的父王忽然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跪在自己父親的面前,“如今楚夫人說是娘指使她殺申後的,鄭夫人也說是娘指使她去下毒害死申後的,連申後自己都說自己是被娘下的劇毒……欲加之罪,娘百口莫辯,這件事情的真相唯有孩兒最清楚,娘根本什麽都不知道!父王帶娘回去,爲了給朝臣一個交代,給後宮一個交代,你又會犧牲掉娘對不對?”
姬宮湦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會和自己說這麽沉重的話題,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自己的兒子,不知道該怎麽勸自己的兒子和妻子回去?他是一個冷冽的大王,慣常高高在上的姿态叫他永遠都學不會向别人低頭,沉默了良久,姬宮湦才說道,“你帶你娘走,就等于是坐實了你娘是殺人兇手的事實,即便是如此,你也要帶她走嗎?”
“那又怎麽樣?”伯服問道,“她是不是殺人兇手對我而言有什麽重要的?對她而言有什麽重要的,隻有你們這些人才會計較,會因爲這件事情就要将她置于死地!留在宮裏又如何?留在宮裏,除了無休無止的等待、傷心、失望和驚恐之外,父王您還帶給過娘什麽?”
姬宮湦的手攥成了拳,因爲手臂上的用力,整個人都在顫抖。
“不會有改變的,娘跟着父王不會幸福一天的,請父王放手!請父王成全……”伯服向自己的父親叩了三個頭,姬宮湦卻覺得自己虛弱無力,朝後連退了兩步,他高高在上的王權卻不能爲他赢得最親最近的人,這真是莫大的嘲笑,他閉上了眼睛,因爲有種想哭的沖動,不想讓自己的脆弱在兒子面前展現出來,他隻能深深的吸了口氣,轉過身去,背着手站在伯服的面前,“若有一天,你坐在寡人的位置上,你就會知道保護一個人有多難了……”他說着便朝着遠方走去了,牽着自己起來的那匹馬,朝着朝陽東升的金燦燦的日光中緩步而行,越走越遠。
這是放過了伯服,這是放了伯服和褒姒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