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宮湦覺得褒姒同伯服是一對母子,可他就像是個外人,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老了,不再是數十年前繼位的那個不可一世的帝王了。他頹然而無力,深深的吸了口氣,看着面前的伯服、看着面前的褒姒,“不想叫你娘爲難,就不要爲難别人!”
“伯服明白!”念兒跪着,全身趴在了地上。
姬宮湦甩開袖子轉身就朝着門外走去,“今夜寡人不在東宮留宿了,明日随便你怎麽去見掘突、姜婉……”他說罷,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當中。伯服看着秀秀,滿面謙卑誠懇的說道,“伯服年幼,不懂事兒,凡事冒犯了秀秀娘娘的,還請娘娘不要介意!”
“我……”秀秀張嘴,卻發現話堵在了喉嚨,根本就吐不出來。
褒姒對秀秀擺了擺手,轉向念兒,“餓嗎?”
念兒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對着褒姒點了點頭,滿面委屈的模樣,他越是表現的自己懂事,褒姒就越發覺得心疼,她挽起自己的衣袖,拿着筷子夾了些菜,将碗筷遞給念兒,“你先回房去吧?娘同你秀秀姨姨有話要說。”
“是,娘!”念兒恭恭敬敬的應了一聲,向褒姒作揖告退,這大殿之上隻餘下秀秀同褒姒二人相對,秀秀的手不知放在何處,手心滿是汗水,不安的從桌子上挪到了自己的裙擺上,又從自己的裙擺上挪到了桌子上,她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褒姒又怎麽和她解釋她同大王的關系,她對念兒理直氣壯說出來的那番話此刻面對褒姒,竟然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神色慌張、面色蒼白,腦海中一片空白。
“念兒年紀還小,雖然比起同齡的孩子懂事兒不少,可是畢竟……”褒姒看着秀秀十分平和的說道,“他才隻有幾歲而已,若是以要求弱冠之年的人的禮儀去要求和束縛念兒,隻怕是多有不妥。”
“我沒有怪他!”秀秀趕緊搖了搖頭。
“那番話,任誰聽了也不會好受。”褒姒抿了抿唇,本來是想笑一笑的,可是卻沒笑出來,“換做别人或許不會介意,可是念兒到底是你一手帶大的,在孩子的世界裏,黑是黑,白是白,沒有灰色的中間地帶,你作爲大王的女禦,能盡一個女禦的本份原本并不是什麽壞事兒……或許是我今日身體不适将念兒拒之門外,叫他敏感多疑了吧?晚些時候,我去尋他說說話,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
“娘娘……”秀秀擡眼看着褒姒,她本想叫褒姒不要這麽說,她聽着心裏難受,可是話到嘴邊轉了一圈,隻能和褒姒說,“對不起……”
“這有什麽可對不起的?”褒姒歎了口氣,“若你的心已有所屬,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才是!”
“大王沒有強迫我。”秀秀搖了搖頭。
“若是你的心已屬大王,掘突的那件事情當初我便不該聽你的建議那麽去安排不是?”褒姒輕聲說道,面上十分平靜,就像是對秀秀受寵一事毫不在意,可是心中卻已經洶湧澎湃,情緒激動的不能自已,她以爲她會不介意,可是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淡然,此事往好處想也不錯,至少說明自己不是一個冷血薄情的人。
“對不起……”秀秀低下頭去小聲的說道,“我自幼跟随鄭夫人進宮,在鄭夫人身邊出入,大王和鄭夫人在一起有多少時日,我便在他的身邊有多少時日,隻是這份情他不查罷了!如今他要我,我心中歡喜,便是知道此事會傷了娘娘的心,也想應承大王的寵幸。”
褒姒對秀秀點了點頭,意思是她明白。
秀秀看着褒姒的一汪漆黑的眼,心中在不停的呐喊,呐喊着企圖告訴褒姒真相,告訴她其實她什麽都不懂。姬宮湦爲了護着她,已經不惜犧牲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了。念兒或許聰明,可到底隻有六歲而已,想要對付虢石父,心有餘而力不足。姬宮湦站在帝王之位,要爲了褒姒一手扳倒這個他自己捧起來多年的權利網絡,這決心怎麽能說是不大?
姬宮湦爲了褒姒做了諸多事,她卻不領情,秀秀看着這份灼人的愛情,心中備受煎熬,可是再難、再苦,她隻得咬咬牙挺過去了。
她們兩人不再說話,大殿上隻有安靜的咀嚼的聲音,褒姒輕聲将面前碗中的飯菜都吞咽了下去,然後放下碗筷站起身,“我去看看念兒。”
“是!”秀秀應聲道。
褒姒起身離席,朝着念兒的房間走去,念兒正趴在桌子上用筷子攪和着碗裏的米粒,滿心被雜七雜八的念想充斥着,心中覺得委屈,可是又不能哭,想要寬慰一番自己委屈的情緒,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聽見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趕緊坐直了身子,用手迅速的将眼角的星星點點的淚水給抹去了,然後才說了聲,“進!”
“是我……”褒姒推門而入,看着小臉通紅的念兒,嘴角帶着些溫婉的笑意,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自己兒子的面前。
“母後?”念兒喚道,深深的吸了口氣,鼻頭已經一片通紅了。
“可是覺得委屈?”褒姒坐在念兒的對面,看着藏起自己軟弱的小家夥,伸出手去刮了刮他的臉頰,“剛才被你父王那般訓斥,心中定是有不服之意?此事也怪爲娘沒有教你,在這宮裏,凡事不宜妄動,因爲沒人會對你說實話,他們怎麽想、怎麽做,你要悄無聲息的去觀察,或許事實和你眼見的不同,好人也可能是壞的、壞人也可能是善的,這世上不是非好即壞的,你要多體會體會個中的關系。”
“念兒不明白,”念兒搖了搖頭,“念兒隻知道娘不開心,白日将自己鎖在房中,連念兒也不願意見。念兒不明白什麽叫做事實與看見的不同,念兒隻知道,叫娘不開心的事情必定不是什麽好事兒。”面前這個隻有幾歲的小男人,神情堅定的看着褒姒,這灼灼的眼光之中閃爍着奇異的色彩,拳頭緊握在一起,無比堅定的相信自己一定能保護自己的母後。
這倔強的模樣叫褒姒心頭一暖,眼睛一酸,強忍着才沒有哭出來,念兒覺得委屈,她何嘗不是呢?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就非得受姬宮湦的冷遇,過去的時光太過美好,寥落的時候才越顯悲涼。
那個曾經說過東宮便是家,褒姒便是妻的男人已經消失不見了,從此以後褒姒必須要一個人帶着念兒面對着後宮之中的波瀾,面對朝堂之上的風雨,她不知道這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可是心底裏總覺得,一定會有那麽一天,她還是能像過去一樣的倚着他、靠着他。
他的滿腹深情,她從不懷疑,越是不懷疑,就越像是在一刀刀的傷害着他,他們之間因爲愛與信任,反倒是變成了互相傷害,令旁人看着扼腕歎息。
“娘沒有不開心,”褒姒看着念兒說道,“隻是白天有些不舒服,才将自己關在房中的,你白天去尋我是什麽事情?”
念兒看着褒姒,嘴角略微的動了動,然後搖了搖頭。
“真的沒事兒?”褒姒問道。
念兒重重的點了點頭,“念兒隻是放心不下娘,所以去看看,娘閉門不見,念兒隻得回來繼續讀書了!”他強裝着笑意說道,白日去找褒姒的時候,還沒有料想到她會如此不開心,他畢竟不算太懂男女之事,對秀秀的那番苛責也是對褒姒傷心難過的于心不忍。他想去找褒姒,隻是因爲覺得自己如今被封爲太子,總該對這朝政有所建樹,心中惶恐不安,想要向褒姒尋求意見,也寫了幾道奏折,不知道合不合适遞上去。
趙叔帶吩咐的那番話,念兒心中早有打算,可是趙叔帶說出來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的打算有點妄自尊大了,他不過是個不足七歲的年紀,能做什麽呢?做什麽、錯什麽,什麽都不做,反倒是什麽都不錯。
褒姒同念兒說話,情緒有些不安,看不出念兒此刻的惶恐,見他這麽說,也隻得點點頭,以爲他說的是實話,心中沒做太多的想法。撐着桌子站起身,“你先忙吧,有什麽事情再說?”
“嗯……”念兒點了點頭。
“不要爲難秀秀,”褒姒吩咐道,“萬一錯怪了一個本着一番好意在你身邊替你周旋的人,日後想起來一定會後悔的。”
“娘說的是鄭伯嗎?”念兒看着褒姒問道,鄭伯同廿七的事情,他從雜七雜八的人口中聽到了不少,是個令人歎息的沒有緣分的愛情故事,可是念兒太小,不明白愛情到底是個怎樣讓人魂牽夢萦的事情,褒姒點了點頭,念兒也點了點頭,二人不再多言贅述,各自對一件事情有着各自的理解,褒姒邁步而出,本想回寝宮中歇着,可鬼使神差的就想去過往的瓊台殿走走,那篇荷花池被姬宮湦擴建的更大了,那片湖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還未凋零的荷葉零零散散的散步在荷塘之上,一副殘敗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