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匆忙的步子被瓊台殿外的“咕咕”聲給牽絆,生生頓住了。她停下腳步看着兩側揮舞着翅膀的灰色鴿子,讓灰白的宮瞬間變得流光溢彩。秀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深吸了口氣,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般,使勁兒的揉了揉,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發生的這一切。
秀秀朝着屋子裏的人比劃了一個手勢,小聲的叫他們将捉鳥的網兜拿出來,她蹑手蹑腳的朝着鴿子走過去,鋪過網兜,将鴿子攏在其中,鴿子飛撲着翅膀在近乎透明的網兜裏掙紮,秀秀小心翼翼的将網兜收回,然後捉住了鴿子,她擡起腳朝着後堂飛奔而去,手中不住的翻查着鴿子橙色的細腿,上面拴着一個十分袖珍的竹筒,裏面應該是藏了一封信。
“娘娘,娘娘!”秀秀進屋還喘着粗氣,拍打着自己的胸口。
褒姒扔下手中的棋子,皺了皺眉頭,盯着面前錯綜複雜的棋局,她的心有些慌亂,不滿的問道,“不是叫你去宣褒大夫了嗎?”
秀秀猛烈的搖着頭,将懷裏的鴿子推了出來,“娘娘,你看!”
“咕咕……”鴿子發出一聲叫,褒姒的手僵在半空之中,人也像是定格在了眼前這一幀上那般,然後才猛的擡頭,看見了秀秀手中那隻灰色的鴿子,心中的悸動難以言喻,面上卻仍裝做淡定的問道,“怎麽了?”
“這個,這個……”秀秀指着手裏的鴿子,“說不定是大王傳來的。”她說話的語氣有些興奮。
“是送出去的那隻鴿子嗎?”褒姒問道,拼命的遏制住自己激動的心情,生怕此刻希望太大終究隻會給失望無限的加注,畢竟信鴿尋人實在太慢,也許這封信早就丢在了這個大千世界之中,再也難覓蹤影了。
“上面有信!”秀秀說道,将鴿子腿上的那隻小竹筒取了下來,遞到褒姒手中,竹筒上有蠟封,可見這封信從未被截獲過,裏面卷着的是一張白色的布帛,上面用淺色的墨水寫了一行小字:
信不知從何處來,亦不知往何處去。
死生挈闊,滄海茫茫。縱橫之道,欲勝者,非智而已,唯善從之。
吾妻善者,忍也、等也。
非卿不思。
……
褒姒将布帛捏在手中,閉起了眼睛,仰着頭,淚水沿着眼角滴落了下來,嘴角彎起了一個很難察覺的弧度。秀秀看見褒姒這個模樣,多少也猜到了信中的内容,褒姒多日來的等待總算是得到了一個慰藉。
這封信到底是誰傳來的,無從驗證。
隻是這話中的内容,叫褒姒确定這一定是出自姬宮湦的手筆,他是要告訴她,他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褒姒所寫,也不知道這封信會不會回到褒姒的手中,但是願意寄希望于信鴿,千裏傳情。如今天下戰亂頻仍,諸侯肆起,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機會稍縱即逝,希望和絕望也同樣對等。可是絕不能因爲眼下的亂,就失去了一時的方寸,所有的棋局中,能夠赢得棋局的對弈者,并不會在乎是否擁有大智大慧或者懂得先發制人,但他們一定懂得使用自己熟悉的套路去迎戰。
這段話的最後幾句最爲暖心——吾妻善者,忍也,等也。這句話,姬宮湦想說他的妻子最爲熟練的套路是等待和忍耐。褒姒的嘴角帶着微微上揚的孤獨,空落落的心一瞬間被填充的滿滿當當。
這是最好的情話,帶着對她最大的理解和信任。
“我去宣褒大夫了?”秀秀指了指門外,詢問道。
“不用了!”褒姒站起身,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裙擺,“不必特意去宣了,改日若是他前來瓊台殿不必拒之門外,帶過來見我便是!”
“是,娘娘。”秀秀點了點頭。
“拿筆和布帛,我要給廿七回信。”褒姒吩咐道,她雖然還不知道怎麽做才好,因爲也還沒有洞悉秦國的布局,可是眼下心中卻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不論對于不對,做自己熟悉的事情,僅僅是這一句話,她就覺得安心。
秀秀臉上露出了笑意,感覺得到褒姒的情緒從一種極端的消極變成了如春日般的盎然,她一面準備着布帛和水筆,一面問道,“娘娘如今是有了對策?”
“不是我,是鄭伯。”褒姒說道。
“嗯?”秀秀擡起頭看着褒姒,“秀秀不明白,鄭伯如今不是已經被士大夫們逼得寸步難行了嗎?怎麽說是鄭伯有了對策?”
“你不用明白,隻要鄭伯明白就是了。”褒姒說道,提筆在布帛上寫了兩個字,“收局。”
秀秀皺着眉頭懷疑的打量着褒姒,“鄭伯能看懂嗎?”
“可以,”褒姒點了點頭,她相信鄭伯友知道她在說什麽。
“你們這是在打啞謎啊!”秀秀感歎道,“也難怪鄭伯會将娘娘因爲知己。”
“這話可不能亂說,”褒姒将布帛封裝好裝在竹筒之中遞到了秀秀的手上,秀秀接過竹筒搖搖頭,“這話不是我說的,是鄭夫人曾經說于我的,鄭伯似乎十分信任娘娘。”
“是嗎?”褒姒淡淡的說道,表情上則無動于衷。
秀秀不再接茬,岔開了話題,“可是廿七呢?娘娘不該交代她做些什麽嗎?雖然在信上不說,可是娘娘不也說了,廿七公主在鄭伯大宅之中的日子并不好過啊!”
“權謀一事,外人尚且可以幹涉,感情一事……”褒姒說到這裏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就全看個人的福分了,我便是要插手,也隻能是無可奈何而已。”她看着秀秀手中的布帛吩咐道,“送去給趙上卿,請他代爲傳送。”
“是!”秀秀應聲道,點了點頭,走到門口又轉過來看了一眼褒姒,“東宮晨谒的長假如今是要消了嗎?申後差人來問過幾回,隻怕再不答複,始終不合适。”
“暫時不用,”褒姒說道,“改日待我見過褒洪德再議吧。”
“是,”秀秀作揖告退,走出了廂房之中,褒姒扶着自己的額頭揉了揉太陽穴,這些天她每每睡下總是從噩夢之中清醒過來,如今總算是能有所慰藉,心頭的一塊大石仿佛落地了。這些日子以來,她常常在睡夢之中夢見自己家中主母不斷的虐打自己,而父親則坐在高堂之上冷眼旁觀。
也夢見褒洪德慘死牢獄之中,遍體鱗傷、血流不止,身上一條條深深的傷痕泛着白色的肉骨,讓人看一眼便心驚膽戰;褒姒也夢見秀秀在鄭伯府上備受欺淩,渾身是血朝着鎬京城一步步的爬過來;同樣夢見了鄭伯的蒼白面容,似乎是在怨恨她的亂點鴛鴦……
總之她夢中所見的情景紛亂複雜,惟獨沒有夢見的就是姬宮湦。
如今回到寝宮之中,點上了一段安神定氣的沉香、檀香,多日來的疲憊侵襲着身體,漸漸的陷入了一種困乏當中,合上了幾乎難以支撐的雙眼,最終呼吸慢慢變得均勻,躺在鋪的柔軟至極的床榻之中,身上被動物的皮毛覆着輕撫,這一覺睡得極爲安詳。
再醒過來,褒姒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眼前的一切都發生了一種可怕的變化,安靜的瓊台殿寝宮竟然變成了充斥着嘈雜嘶喊聲的軍帳之内,而柔軟、溫暖散發着淡淡清香的床榻此刻也變成了硬闆的行軍床,褒姒坐起來才發現自己一絲不挂,她又下意識的去拉着身上的被褥,将自己掩藏起來,看着軍帳之外似乎寒風淩冽,可是這裏卻生着爐火,一點都感受不到風寒的侵襲。
門帳忽然被人掀開,褒姒立刻将被子捂在了自己身上,鑽進了暖的發燙的被窩,隻露出了一張臉看着這裏的動靜。
“你醒了?”一聲渾厚而又熟悉的聲音傳來,褒姒猛地又坐起了身子看着面前這個自己朝思暮想了諸多日的健壯男人,難以自抑的笑了出來,“大王?”
姬宮湦坐在了褒姒的對面,粗糙的手指輕撫着她的面頰,“笑起來真好看。”
“我怎麽會在這裏?”褒姒看着姬宮湦的眼眸問道,他黑色的眼眸之中泛着閃爍的光芒,炫目異常,“我記得我剛才不是還在瓊台殿的寝宮之中……”
姬宮湦俯下身子輕輕的吻在了褒姒的唇上,鼻子貼着她的鼻子仔細的看着她的樣子,“讓寡人多看看你,”他的聲音拂過了她的面頰,散發着炙熱的溫度,潮氣打過她的肌膚,讓她不由的面頰通紅了起來,她的手緊緊的抓着床單,他的手環住了她的腰肢,另一隻手則捏起了她的下巴,“你瘦了?”
褒姒搖了搖頭,猛地想起了什麽,抓住了姬宮湦的手,“舅舅說,和東夷的一戰,你出師不利?”
姬宮湦笑了出來,“你覺得呢?”
“是你布的局?”褒姒問道。
“寡人沒有這麽厲害,”姬宮湦将褒姒輕輕的放在了床上,自己則側身上床在她的身邊睡下,“寡人還是低估了齊伯洩密的厲害,重新布放之後,齊國的将領行軍作戰的方案始終不會有大的改變,東夷早就窺探到這些,所以出兵很有針對性。而寡人帶領的主力一直,他們一直在竭力的避開,到現在寡人還沒有一次機會和他們正面交鋒!”
褒姒松了口氣,聽到這個消息,懸在心頭的那顆心算是落下來了,“可是如今大王戰敗的消息傳回鎬京城,人人惶惶不安,隻怕是時間長了,民心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