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突利可汗帶着幾名親随,直奔颉利可汗的營帳。
果然,颉利可汗也已經得到了消息,此時也穿戴整齊,甚至已經上馬。
見到突利可汗之後,颉利可汗這才沒有立刻領兵出戰,而是問他此時具體的形勢。
突利可汗趕忙将秦王的說辭複述了一遍。
颉利可汗面沉似水,盯着突利可汗問道:“那依你之間,該當如何?”
突利可汗稍微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不如……遣使議和,退兵。”
颉利可汗不由得大怒,呵斥道:“我十數萬大兵壓境,一戰未打便退兵?若是,退了,天下人要如何看我!
“你實話實說,是不是與秦王有了密謀!”
突利可汗一驚,趕忙翻身下馬,跪地發誓:“大汗明察,絕無此事!我完全是站在突厥的角度考慮的!”
颉利可汗有些煩躁地騎着戰馬在泥濘中來回踱步,臉色相當難看。
本該是突厥中利益最爲一緻的兩個人,此時卻心生嫌隙。
突利可汗爲什麽會希望議和、退兵?
因爲在他看來,于公于私,這都是最好的結果。
于公,他完全不認爲突厥人此時能打赢秦王。
突厥人并不知道秦王的虛實,之前五隴阪上退兵,其實已經是被秦王逼得退了一步。
如果這段時間過去了,讓突厥人回過味來,他們可能就會明白梁軍是外強中幹。否則,爲什麽突厥人退回大營之後梁軍也不敢做什麽?
而就在突厥人回到營中,暴雨滂沱,他們準備入睡的時候,秦王帶着梁軍在暴雨中急進,做出一副要在這種極端不利情況下與突厥人玉石俱焚的姿态,自然是讓突厥人上下震恐。
他們并不知道秦王到底安排了什麽樣的後手、做了什麽樣的準備,也不知道秦王是從何而來的自信。
但這種強硬的姿态,已經進一步強化了今天白天在五隴阪上感覺。
那就是:秦王完全不懼怕與突厥人全面開戰,甚至胸有成竹,就等突厥人先給一個由頭,他就要動手了。
突利可汗受到的驚吓遠比颉利可汗要大得多,畢竟秦王帶兵先撲向了他的營帳,俨然是要拿他做突破口的意思。
于私,突利可汗也不認爲應該與秦王開戰。
今天白天的時候,秦王在兩軍陣前給足了突利可汗面子,這讓突利可汗已經有些倒向秦王一方。
而這次秦王明明可以一言不合直接開打,卻冒着被突厥人反包的風險,給了突利可汗一個時辰的時間,讓他來說服颉利可汗。
這說明什麽?
第一,秦王先找自己談話而不是找颉利可汗,這說明秦王對自己更有好感,香火之情并不隻是嘴上說說。
秦王如此夠義氣,那麽突利可汗作爲草原人,也該有應盡的禮節。
而且,秦王對自己比對颉利可汗更爲重視,這也讓突利可汗覺得有點飄。
第二,秦王冒着被突厥人反包的危險給了突利可汗一個時辰,這意味着秦王信任突利可汗,而且,秦王并不怕開戰。
他自信,即便突厥人反悔開戰,他也能帶着梁軍把突厥人狠狠地收拾一頓。
如果真打起來了,那麽突利可汗可謂是輸人又輸陣。
輸人,是說秦王這位結拜兄弟給足了他面子,但他卻背信棄義、背後捅刀;而正如秦王所說,在暴雨滂沱的深夜作戰,突厥人輸陣的概率也很大。
突利可汗不想冒這個險,也丢不起這個人。
颉利可汗顯然十分煩躁。
秦王的極限施壓,讓他産生受迫性失誤的可能性再次大增。
正如秦王所說的,隻給了他一個時辰。而這一個時辰中,還要算上突利可汗趕來與返回的時間。
颉利可汗當然不敢賭秦王是在虛張聲勢,因爲秦王一向說話算話。
其實颉利可汗是想打的,十多萬大軍費了這麽大勁深入梁朝境内,難道是來旅遊觀光的嗎?
光是沿途吃掉的牛羊,就已經不計其數。
如果沒拿到太多的東西,就這樣回去了,自己這個可汗的威信恐怕是要大大受損。
但突利可汗堅決要求退兵的态度,他也不能不考慮。
畢竟突利可汗是地位僅次于他的人,這仗真要打起來,還要指望突利可汗出力。
如果突利可汗不想打,且不說他反水,就算他隻是出工不出力,這一戰的結果都不會樂觀。
那麽,颉利可汗賭得起嗎?
他敢不敢賭,真的打起來,突利可汗會盡心盡力地打?
敢不敢賭在這樣暴雨滂沱的午夜,突厥人能在铠甲、武器都全面劣勢的情況下打赢梁軍精銳?
敢不敢賭秦王沒有安排強有力的後手?
最終的答案,是否定的。
有時候,角力的雙方力量差距并不懸殊。
可一旦某一方開始後退,那麽這種頹勢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再也止不住。
反複思量許久,颉利可汗這才說道:“你與阿史那思摩,去與秦王議和,請與梁朝和親。”
……
議和的結果,是秦王答應了突厥人和親的請求,同時贈送了一些金帛财物,而突厥人則是贈予了一些牛羊作爲回禮。
如此一來,雙方都得到了可以接受的結果。
突厥人跑了這麽一大圈,又被秦王當衆斥責了一番,颉利可汗需要一個台階下。
而秦王雖然做出了十分強硬的姿态,但他也知道此時與突厥全面開戰并不明智,所以也就交出了一些金帛财物,做出了适當的讓步。
完成了武德七年的挑戰之後,剩下的,就隻有武德九年的渭水之盟了。
而在這一系列的事件中,李鴻運也深刻地認識到了一個問題:渭水之盟,并不是一個孤立的、突兀的事件,它是梁朝與突厥人矛盾的一個總爆發。
其實早在梁朝還未起兵平定天下的時候,突厥人就已經對中原虎視眈眈。
而梁高祖在最初,也不過是突厥人扶持的其中一支而已。
在梁朝統一之後,突厥人便開始頻繁南侵。
這些南侵雖然也記載在史冊上,但後人想到梁朝與突厥人的關系時,往往隻會想到梁朝沒過幾年就滅了突厥,所以會以爲突厥根本不是什麽心腹大患。
但真正身臨其境地體驗一番之後,李鴻運卻發現,其實突厥的每一次南侵全都是危機四伏。
而一着不慎,就很有可能會讓靖平之變提前上演。
如果按照梁高祖與太子的想法,将京師前往樊鄧會怎麽樣?
突厥人必然更加肆無忌憚地南下,在長安、河東甚至河北等地長驅直入。
到時候,這三個地方都将陷入巨大的危機之中。
長安和關中地區,既然要遷走,那麽焚城、移民是必然結果。但是,那麽多百姓在關中地區都有自己的土地,必然是故土難舍。
所以,再怎麽遷,富庶的關中地區也仍舊保留大量的财富,而突厥人的肆虐,将會讓這裏變成嗷嗷待宰的肥羊,遭受深重的苦難。
河東是梁朝的起兵之地,但這裏也是直面突厥人威脅的地方。
原本京師在長安,還可以順利地将力量輻射到河東,一旦南遷,河東就會顯得鞭長莫及。突厥人可以隔三差五就到太原附近旅遊一番,河東的諸多城池都将在突厥人的窺視之下。
至于河北的情況則更加糟糕。
因爲河北本就是突厥人勢力滲透最多的地方,在窦建德死後,劉黑闼第一次被秦王擊敗後,就是從突厥借了騎兵南下。
樊鄧之地對河北的控制力更弱,到時候整個河北降而複叛也不是沒有可能。
突厥人每一年南下,動辄都帶了十餘萬大軍,而每一次處理不好,都會變成一場災難。
也幸虧有秦王在,才屢屢化險爲夷,更是絕了梁高祖想要遷都的愚蠢想法。
李鴻運整理了一下情緒,再次選擇武德九年,開始挑戰。
經過了前面的預演之後,他已經對這次的挑戰充滿信心。
……
周圍的場景快速變幻,六騎再次從玄武門沖出,直撲渭水。
而在渭水北岸,突厥人的騎兵旌旗如雲,綿延不絕。
再次來到這個熟悉的場景,李鴻運的感覺有了變化。
這并不是說他所附身的梁太宗得到了某種強化,《暗沙》中并沒有那種完成特定任務後角色會明顯增強的設定。
是李鴻運自己的心态變了。
第一次扮演的時候,李鴻運其實沒有想太多,他隻是将梁太宗當年做的那些事情、說的那些話全都複現了一遍。
但結果是,突厥人壓根沒理他,直接就打過來了。
而現在,李鴻運通過前面幾次與突厥人的交鋒,不僅僅是在突厥人心中建立了極高的威信,也讓他更能夠理解和扮演當時的梁太宗。
就像兩年前的五隴阪一樣,梁太宗說的話,和他的行爲,都是仔細規劃過的,而并不是簡單的虛張聲勢。
戰馬奔踏之間,已經來到了渭水邊上的便橋。
“颉利可汗!
“兩年前在五隴阪,伱我申固盟約、約定和親,今日爲何又帶兵犯我疆界!如此背盟反複,有何面目做突厥之主!”
這番話豪氣幹雲、威風凜凜。
上一次,李鴻運也是用了差不多的說辭,但突厥人根本無動于衷。
但這次,突厥人的反應明顯有了變化。
大軍竟然有了一些騷動!
尤其是在最前方的那些突厥人,臉上明顯寫滿了詫異和意外。
此時,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以及突厥人的各個小頭目都聚在一起,隔着渭水望向長安城。
顯然,他們此時還并未下定決心立刻開戰,存了一些耀武揚威的想法。
聚集在一起,可以看梁朝的反應及時商量對策,而如果真正決定開打的時候,他們才會各自分散回到自己所掌控的軍中,執行不同的作戰計劃。
而這些頭目,基本上都是梁太宗的熟人。
早在兩年前的五隴阪,他們就都已經見過了!
當時,還是秦王的梁太宗給這些突厥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先是在五隴阪下斥責颉利可汗背盟,以渡過溝水的強硬姿态迫使颉利可汗退下五隴阪;而後又在深夜冒雨急進,以銳不可當的兵鋒迫使颉利可汗退兵。
在那個時候,秦王就已經是這些突厥人中真正的英雄人物。
現在,梁太宗又做出了和兩年前一樣的行爲,單騎面對突厥人的二十萬大軍。
但這次給突厥人的震撼,卻遠勝兩年前。
因爲突厥人都知道,此時的秦王已經不隻是秦王,而是成了整個梁朝的皇帝。
一位皇帝竟然輕出?再次單人獨騎來到河對岸與大軍對峙?
這即便是在以武力爲尊的草原中,也相當罕見!
這樣的膽氣,果然一如既往地讓人欽佩。
于是,讓李鴻運意識到“劇本對了”的一幕,在他面前上演。
那些突厥各個部落的小頭目們,那些兩年前在五隴阪上打過交道的熟人,竟然紛紛下馬,隔岸向着梁太宗這位“可汗”行禮緻敬。
看到這一幕的李鴻運都有些吃驚了。
因爲他很清楚,這樣的待遇絕對隻屬于梁太宗一人。
換個其他人,比如梁高祖,又或者太子、齊王之類的人,來到河岸說出他的那番話,恐怕隻會引得突厥人哈哈大笑、不以爲然。
而扣押執失思力的行爲,放在秦王這裏就是強硬表态,而放在其他人那裏,恐怕就是給突厥人找一個開戰理由了。
颉利可汗的臉色明顯有些難看。
因爲梁太宗的每次登場,都像是在踩着他的臉。
按理說,他與梁太宗至少是平起平坐的地位,甚至地位還要更高。畢竟硬要說的話,在當年梁高祖起兵時,爲了獲得突厥人的支持,可是稱臣了的。
梁高祖在突厥人這裏沒少受窩囊氣,所以在三年後,颉利可汗被抓回長安成爲舞王時,梁高祖才特别高興,因玄武門之變而徹底決裂的父子關系都重新修複了。
在颉利可汗看來,突厥人壓在梁朝頭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更何況此時梁朝剛剛發生内亂,梁太宗奪位,突厥人則正在全盛期。
結果,梁太宗又和兩年前一樣,以遠勝于他的膽氣,讓他的主場優勢盡喪。
颉利可汗甚至能感覺出來,手下的一些小頭目十分仰慕秦王,而這種仰慕甚至快要超過了對自己的忠誠……
作爲一名可汗來說,面子上是有點挂不住了。
而就在這時,遠處煙塵揚起。
梁軍的鐵騎到了!
玄甲軍精銳如黑雲一般壓上,整齊地在秦王身後勒住馬缰。
前排的戰馬齊刷刷地揚起馬腿嘶鳴,動作整齊劃一。
而後排的騎兵同樣快速地停下,與前排騎兵的間隙保持得剛剛好,既不擁擠,又不松散。
這些騎兵在秦王身後,如山嶽一般聳峙,一如兩年前的那個雨夜。
一直軍隊的戰鬥力如何,從行軍的情況就能看出來。
行軍整齊,說明這支軍隊的紀律嚴明、組織度高、士氣高漲。而這樣的軍隊,戰鬥力絕對不會低。
對于梁軍的戰鬥力,突厥人早有領教。
尤其是兩年前的那個雨夜,梁軍騎兵冒雨急進的樣子,給突厥人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
此時的颉利可汗,又感受到了兩年前的那種如山一般的壓力。
因爲接連的幾件事情都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外,這讓他更容易産生受迫性失誤。
前去試探的執失思力趾高氣昂地去了長安,他本該耀武揚威一番、然後回來彙報對面求和的消息,但此時卻直接被梁朝給扣下了;
秦王才剛剛成爲皇帝,朝局應該不穩,沒道理輕出,但他卻還是和兩年前一樣沒有任何猶豫就沖過來了;
再加上梁軍的突然到來,僅僅是陳兵對岸,也已經做出了明确的姿态:京師并不空虛,梁軍早就已經做好了大打一仗的準備。
于是,颉利可汗又懵了。
跟兩年前一樣,他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内,做出一個至關重要的選擇。
如果在齊朝,那麽城下之盟的主動權在北方。
因爲敵人的大軍都已經兵臨城下了,還不該掌握談判的主動權嗎?
但在梁朝,即便是城下之盟,主動權卻還在中原王朝手中,這就是區别了。
颉利可汗看着對岸的梁軍,再度陷入了沉默。
議和,再度成爲了他唯一的選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