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車陣對抗騎兵的戰法,以後人的視角來看,其實并不新奇。
但在此時,卻是一種超越了時代的打法。
雖然在更久遠的朝代就有戰車兵,但那時候的戰車和後世專門用來對付騎兵的戰車,根本不是同樣的東西。
那時候的戰車是兩輪,最多也隻能容納兩到三名甲士。
早在楚朝前期,這種車兵就已經被全面淘汰,大規模的騎兵部隊成爲作戰的絕對主力。
而在之後,随着騎兵裝備的進步,馬镫、高橋馬鞍的出現,人馬全都披甲的具裝騎兵和普通輕騎兵互相配合,對步兵打出了碾壓級别的操作。
所以,在梁朝之前的胡人南下時期,騎兵已經發展成爲戰場上絕對的主力。
在這之後,由于南方政權無法大量獲得戰馬,就開始思考以步制騎的打法。
之後經過不斷的摸索和完善,車兵在大盛朝初年成爲一個克制騎兵的重要兵種,鄧元敬将軍又将其發揚光大,并在塞外的戰場上大放異彩。
當然,類似以車陣硬剛騎兵的打法并非鄧元敬将軍首創,而是早有運用。
比如在南北朝時期,就有名将曾經以車兵背水結陣,以專門改良後的步兵戰車爲依托,以數千精銳步兵打崩了數萬騎兵。
但那隻是特殊情況,車兵并非常見的戰法,到了梁朝初年的時候,這一戰法已經幾乎絕迹。
所以秦王看到這圍繞一圈的大車,才會感到如此錯愕。
但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秦王一咬牙,大聲說道:“迂回!沖擊後陣!”
整個車陣的前方布局十分嚴整,辎重的大車可以直接阻攔騎兵的沖鋒,而依托大車各自手持弓弩、長槍、槊等武器的士兵完全可以以逸待勞。
爲了保證騎兵的高機動性,梁軍的騎兵戰馬都是不披甲的,或者隻在關鍵位置簡單着甲。
這樣的騎兵,不可能硬沖這樣的車陣。
所以,秦王第一時間想到了每個高端騎兵将領都必然掌握的絕技:迂回!
縱觀曆史上頂尖的騎兵将領,他們赢下一些關鍵戰役的過程,往往看起來很簡單,就是一個迂回。
迂回可以破萬法。
那麽對方有防備怎麽辦呢?
那就是迂回得還不夠遠,再迂回得更遠一些!
當然,迂回得越遠,要求将領對己方部隊的掌控能力越強。
但不管怎麽說,迂回是這種情況下的唯一選擇。
利用騎兵的高機動性,不斷地在敵方陣列中往來沖突、尋找破綻,而後一舉刺穿,從内部徹底瓦解穩固的軍陣。
玄甲軍精銳騎兵緊跟在秦王的身後,如同旋風一般掠過大車圍起來的窦建德中軍,猛擊側翼,而後沿着車陣前行,想要找到這個車陣的破綻。
然而,一直沖殺了一圈,都殺到了窦建德中軍的後方才發現,此處大車的防守竟然也十分緊密!
夏軍的士兵們同樣是嚴陣以待,完全沒有任何的突破口!
秦王愣住了。
而夏軍的士兵們,其實也愣住了。
他們面面相觑,一時間都有些困惑和迷茫。
顯然,他們都完全沒想到,這堅如磐石的後軍竟然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之前李鴻運讓蘇定方布陣的時候,就命令他将所有大車全都圍成一圈,尺寸小一些沒關系,但一定要确保前後左右任意方向全都無懈可擊。
尤其是後方,由蘇定方親自坐鎮指揮。
蘇定方和負責布陣的夏軍士兵,更加疑惑了。
在自己大軍的中軍設伏就已經夠離譜了,竟然還要加強中軍後方的防禦?
怎麽個意思?
這是覺得秦王會帶着三千五百人硬沖七萬大軍,不僅硬沖,而且還能從陣前殺到中軍,再從中軍前方迂回到中軍後方,一路砍瓜切菜嗎?
說實話,這未免有點太看不起夏軍的戰鬥力了。
在大多數人看來,就算秦王能沖破前軍、沖到中軍,也不可能真的再深入重圍往裏沖了。
但沒想到,秦王還真就沖進來了!
如果沒有事先在後方也安排好大車的話,此時說不定已經被玄甲軍的精銳騎兵給直接**捅穿。
但現在,整個中軍的軍陣就像是一個抱成團的刺猬,無從下口!
有梁軍的騎兵已經按捺不住了,他們圍着這個車陣繞了一大圈,期間沒少被這車陣中的箭矢亂射,此時看到完全無從下口,都有些焦慮。
就在這時,有人看到後方的車陣中,有一個縫隙較大的缺口。
這個缺口大緻能容三匹戰馬并列經過。
于是,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騎兵,開始嘗試着從這裏沖擊。
然而就在幾名騎兵嘗試着往裏沖的時候,蘇定方已經高舉着長槊,猛地捅向梁軍騎兵的戰馬。
一瞬間,無數根長槍、長槊從缺口中刺出,将這幾名心存僥幸的騎兵刺落馬下。
與此同時,一根粗大的箭矢也從車陣中射出,直奔秦王胯下的戰馬。
“唏律律——”
戰馬長嘶一聲,被秦王拉着馬缰直立而起,這一箭正好射空,擦着馬腹釘入地上。
車陣中,剛剛射出一箭的李鴻運驚了。
“什麽狗歐皇?”
一直以來,他都對自己的運氣十分自信。
然而今天,遇上了運氣更好的挂逼,他終于體會到别人看他時的那種恨得牙根癢癢的心情。
秦王目光如電掃過,立刻縱馬奔馳保持機動性,同時張開大弓,還了一箭。
“奪!”
一聲悶響,箭矢正射在大車上,深透數尺。
李鴻運早在看到秦王開弓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不妙,趕緊縮頭躲在大車後面,否則這一箭很有可能直接将他幹掉。
而剩下的玄甲軍騎兵中也有不少人同時開弓反擊,密集的箭矢暫時壓制住了車陣中的火力。
雖說步弓的射程比騎弓更遠,但騎兵卻可以通過在運動中攢射來集中打擊某一薄弱部位,所以說到火力壓制,顯然還是騎兵更強一些。
秦王沒有糾纏,再度拍馬帶着騎兵離開。
繞過車陣的後方,又繞了一個大圈,往前方折返。
看到秦王走了,李鴻運這才松了口氣,一邊指揮着士兵們堅守車陣,一邊張弓搭箭,射向其他梁軍的騎兵。
跟這種挂逼打,就是要時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可能一個不小心,不知道哪裏被他抓住破綻,就被一波翻盤帶走了。
如果是其他人帶兵,此時早都已經分出勝負了。
李鴻運已經事先讓兩翼騎兵包抄、截斷了退路,而正中央則是結陣死守。
秦王率領的這支騎兵雖然十分精銳,但連番沖突之下也已經被挫敗了一些銳氣。
如果是一般的騎兵部隊,被夏軍的騎兵包抄時,就已經士氣崩潰、陣腳大亂。
即便選擇突圍,多半也不會原路返回,而是往後軍方向沖。
那樣的話,即便這支騎兵沖出去了,也會被切斷與虎牢關的聯系。
到時候李鴻運再下令猛攻虎牢關,就可以不費太大力氣拿下。
但這畢竟是精銳玄甲軍,其中能打的猛将如尉遲敬德等等至少有數名。
他們雖然沖不進車陣,但在車陣周圍往來沖殺,不管是遇到夏軍的步兵還是騎兵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如入無人之境。
秦王壓根沒打算從後軍突圍,他似乎是想硬頂着窦建德的騎兵硬殺出去!
此時,兩翼騎兵已經收攏前軍潰兵并再度組織起來,阻截住秦王的騎兵部隊。
而在軍陣之中,李鴻運直接讓蘇定方騎上戰馬,率領兵卒從後方攻擊秦王的騎兵部隊。
此地畢竟還是夏軍的主場,人數也是十倍于梁軍。
隻要中軍沒被打崩,組織度沒有徹底崩潰,各種指令就還是能傳達下去的。
戰場中一片混亂,李鴻運此時已經底牌盡出,除了苟在軍陣中往外射箭之外,也做不了别的事情了。
他完全不打算自己帶兵殺出去,因爲那種行爲沒有任何意義。
哪怕是在這種已經基本上要赢的情況下,也得保持十二分的警惕,否則很有可能被挂逼翻盤。
終于,雙方一直從中午鏖戰到了臨近入夜。
秦王帶領的這支梁軍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竟然硬是再度鑿穿了夏軍的包圍,又殺回了虎牢關。
隻不過這一戰,梁軍付出了自從征讨王世充以來最大的代價。
三千多騎兵折損過半,秦王自己也身中數箭,胯下戰馬換了兩次。
但還是硬沖出去了。
李鴻運在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倒是也沒有太驚訝。
緊接着,他下令,趁勢對虎牢關發起猛攻!
由于打退了梁軍,夏軍的士氣大振,而玄甲軍損失慘重之後,虎牢關中的防守力量也被大大削弱。
七萬大軍連番猛攻,從入夜時分打到黎明,又一直打到下午。
在這期間,各個将領輪番帶兵攻打,又輪番下來休息、進食。
終于,在第二天的下午,夏軍如願以償地打下了虎牢關。
而秦王則是看到事不可爲,帶着精銳的玄甲軍撤退。
而在李鴻運登上虎牢關的那一刻,他的視野中再度出現了那個巨大的、層層包裹的光球。
“啪”的一聲脆響,第一層的避障破開了!
與此同時,李鴻運周圍的一切全都停止了動作,将士們得勝後洋溢着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時間仿佛靜止。
第二層黑氣顯露出來,等待着李鴻運去碰觸。
……
“通關了?”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讓李鴻運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但是仔細想想,當他規劃的劇本走到秦王沖陣不得入的時候,其實勝負就已經确定了。
至于之後秦王還能憑借着剩餘的玄甲軍和虎牢關原本的降兵守住兩天,已經是相當離譜的了。
如果換個其他的什麽将領,虎牢關早就在野戰結束後的第一時間被攻破了。
這一戰,李鴻運算是切切實實地赢了秦王。
從此時的情況來推斷,接下來的動向其實很好預估。
虎牢關失守,窦建德的大軍得以前往洛陽城。
而秦王再怎麽能打,此時唯一的辦法也隻能是退兵。
因爲洛陽城還沒打下來,而梁軍不可能再分兵跟窦建德的大軍野戰。
那樣做的話,城中的王世充雖然已經是驚弓之鳥,但也一定會從城中殺出、兩面夾擊。
到時候,梁軍的兵力處于絕對劣勢,又無險可守,是絕對不可能打赢的。
但梁軍退兵,窦建德和王世充也很難乘勝追擊、擴大戰果。
之後的局面對窦建德最有利。
窦建德可以繼續指揮劉黑闼搶占整個河東之地,而自己則可以嘗試着吞掉王世充,占據洛陽後繼續西進,在潼關前方與梁軍對峙。
利用河東、洛陽兩個方向的壓力,嘗試着将梁軍壓在關中,不得東出。
當然,這是最爲理想的情況。
河東算是梁軍的大本營,秦王回師之後必然第一時間救援河東,到時候雙方極有可能在河東長期拉鋸。
梁軍的綜合實力确實高于夏軍,所以之後的形勢仍舊談不上樂觀。
而且,窦建德畢竟是河北之地的泥腿子出身,基本沒有得到太多貴族的支持,而梁軍則恰恰相反。
總體來說,即便打赢了虎牢關之戰,窦建德的赢面還是不算太大。
除非他之後的每一戰都能保持今天李鴻運這樣開挂預知未來的水準,而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不過,若是這樣的未來成真,那對于整個華夏來說,将會是一個巨大的悲劇。
因爲北方的突厥還在虎視眈眈,如果秦王不能在短時間内快速統一、抽出力量去對付突厥,而是一直在跟窦建德内耗……
那麽一旦錯過了突厥虛弱的窗口期,未來想要再滅突厥可就難了。
……
李鴻運簡單地分析了一下未來可能的局勢,決定不再多想。
按照這種劇本發展,一切的變數都太多了,想也沒用。
或許在秦王退回關中之後沒過幾個月就又打了一次神仙仗,把王世充和窦建德一窩端了也說不定。
總之,打通了這一階段後,李鴻運并沒有太多戰勝秦王的信息。
按理說,打赢虎牢關之戰應該是一件相當值得驕傲的事情,但李鴻運印象最深的,卻都是秦王在戰場上那開挂一般的身影。
平心而論,李鴻運的這場勝利,多少有點不講武德了。
能打赢秦王,需要同時滿足以下幾點。
第一,能預知到自己的十萬大軍會被秦王的數千人馬給捅穿,分兵去打河東;
第二,能直接慧眼如炬地從衆多坑爹的将領中挖掘出劉黑闼、蘇定方等名将;
第三,能掌握戰場中的諸多細節,比如提前堅守糧道、去黃河北岸阻攔梁軍放馬、在大營中組成車陣阻擊秦王騎兵等等。
而在真實的曆史中,這些信息全都是由迷霧遮蔽的狀态。
沒了這些,李鴻運毫不懷疑自己多半也會像窦建德一樣,因爲一個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疏忽而被秦王突然打崩。
“我看以後誰還好意思叫我挂逼,跟曆史上真正的挂逼比起來,我算個球……”
要說李鴻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跟秦王交手與其他人交手完全不同。
與其他的名将交手,李鴻運頂多是感覺對方的陣容紮實、無懈可擊。
但與秦王交手,李鴻運卻始終都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他說不出對方到底強在哪,隻知道一個意想不到的疏忽,可能就會被對方給直接打崩。
這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可能就是秦王的強大之處吧……
……
稍稍平複了一下心情,李鴻運再度碰觸第二層黑氣。
眼前的場景快速變幻,而在李鴻運的面前,出現了一行字迹。
“武德九年,八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