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兩日後的下午,府上的管事遣了人來酒樓禀告,說柳大家的帶着戲班一衆人上門,說是先行送行頭過來,并看一下戲台場地,明天好敲鑼開唱。
管事從來不知道府上要擺戲,更不知道主家是爲了宴客還是自娛,所以不敢放行,馬上使人來問武梁。
府上就是武梁自己的府上,姜府。
武梁獲封嘉義夫人時,朝廷一并賞了座宅子。很小,隻是個兩進的小院子,是以前貪墨下馬的某官吏被沒收的一個别院兒,内裏房屋不多但景緻還不錯,收拾得也幹淨,随時可以住人。
武梁去看過一回,和原來留守那裏看房子的人員做了交接,正式簽收了宅子,成了自己的私人地盤。
隻是,她從來沒去住過,實際上,她覺得住成兮酒樓挺方便的,上班還不用來回跑了,并且自己一個人,沒必要兩處麻煩。
但程向騰不這麽認爲,他說,女子有自己的府第,從前可隻有公主郡主才有呢。這宅子是禦賜之所,可是有錢也買不來的。
他的意思,這裏以後就是你的大本營了,就是你堅實可靠的娘家。将來萬一有人拿腔拿勢打壓你,你也有去處可退可避。可以躲進宅子成一統,誰也不敢再追到你這裏當你的家作你的主。
武梁想,他所說的可能會打壓她的人,肯定指的是婆家惡勢力——這麽說來,這麽想來,這宅子還真是極好的。
然後,程向騰要求必須配齊丫頭婆子各色仆役充實門庭,還把此類的安排全權交給了程熙去做。
他說,鍛煉了那小子很久,是時候檢驗一下他的辦事能力了。
武梁……
這是她的宅子對吧?是誰說在這宅子裏,誰也當不了她的家做不了她的主的?
所以程侯爺也好程熙小子也好,你們有權做決定做安排嗎?還全權?
好吧,算算請人也花不了幾毛的工錢,全當解決就業問題了,武梁決定不對此事發表意見。
總之,武梁雖然沒回去住,但姜府裏,那是大到管家小到門房,一應俱全。
武梁聽說戲班子上門,也是愣了好久,她也不知道有這麽回事兒啊。
第二天就是程府裏爲新立世子擺宴,她這裏也擺台開唱,還請最拉風的柳水雲那幫人?和兒子搶風頭對台打擂呀?
武梁忙着人去往程府,詢問程熙和程向騰,看是誰的安排。
結果兩個人都不知情,程向騰略略想了一下,就說:既然他有心,就讓他唱呗。朝廷封賞後,你這邊也收到不少賀儀,府第新立,也該請請客暖暖竈熱熱場子。
也是,拿人手軟,收了禮,不請人吃個飯聽個戲?隻在成兮酒樓裏請客,顯得太單薄太不正式了一些。
但姿态還是要做的。武梁于是讓人繼續推阻柳水雲這邊,說自己這邊根本沒請戲班,一定是有人搞錯了,願意給出車馬費和人力費,請戲班原路返還。
結果柳水雲不同意,表示人家不差錢,全免費給唱這出戲,不爲别的,隻因爲當初那戲本,還是出自武梁之手,卻從來沒有完整的給她唱過一遍。
武梁表示咱不差戲,沒聽過這一出也不會咋地,讓柳水雲完全不必如此費心。
柳水雲幹脆說反正人都來了,我們是不會無功而返的……
從柳水雲他們駐紮在姜府門外,到送信兒到成兮酒樓,再與程家父子通氣兒,再回頭來大家談判似的來來回回幾個回合傳話,就耽誤了許多的功夫。
武梁想,這樣就夠了,她把柳水雲這般人物攔在門外這麽久,該知道的人肯定也都已經知道了,不是她主動去請,是柳水雲不請自來主動上門的。
太後就算不爽,也不該怪到她頭上是吧?沒看她也不願意着呢。
擺足了譜,然後,想唱就來唱吧。
柳水雲最終如願帶戲班入府,卻唱了一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大戲,着實讓人驚心不已。
···
這一日,嘉義夫人府擺宴,小型的。
人家大戶人家要辦宴,象程府,早早的就消息張揚,請貼派送,好方便應邀的客人做準備。象她這麽臨時的,其實已經相當失禮。
所以武梁隻撿那些以家宅府第之名送了禮的人家下貼,請女眷們有空來看看戲。
至于那些酒樓江湖認識的個人私交,就不在這次宴請範圍。
隻是沒想到,就算是這樣,來的客人也相當不少。
主要是閑雜人等過多。
象唐家,唐端謹夫人帶隊,攜七姑帶八婆,另有仆婦奴才成群,好大一個參觀團。
唐大夫人指着身邊帶的各位生臉女眷作介紹,打趣道:“你可不知道,你的種種事迹,在咱們眼裏簡直神奇,她們這些人早想看看真人是圓是扁呢。所以有這機會,我幹脆包攬下來,讓她們都跟着我來長長見識。大家都吃得很少的,妹妹不會心疼多費的茶心點心吧?”
又指那些奴才,“今天這樣的日子,怕是那邊府上也騰不出人來幫手。所以我幹脆把府裏沒有要緊差使的,帶了不少過來,你有事盡管招呼。”
不過是照拂她新府冷清,帶人來既捧人場,又援手相幫,這份好意武梁蔫能不領?
她十分誠懇地道謝。
唐大夫人拍着她的手笑,“過來你這裏,有的吃又能偷閑,能認識你又有柳大家的大戲可以看,大家都高興得很。你又謝我,我兩頭落人情,這下可真真是賺到了。”
然後一群人一起湊趣呵呵呵呵。
今天這樣的日子,能來她這裏而不是去往程府,這面子已經給了不小。不管什麽理由,武梁都覺得,唐大夫人是真心相交。
其他女客也大多如此,或熟人遠親,或下人仆婦,大概覺得以她的出身,不至于會嫌棄了誰去,每每便都多帶些人來湊個熱鬧。
這也都算正常,隻是沒想到,鄧隐宸鄧大統領也來了。
得了封号時候,鄧伯爺府是很正式的送了禮來的,并且送的禮還頗重。武梁這算是個答謝宴,沒道理不請他們。
隻是沒想到,來的竟然是鄧隐宸這麽個大男人。
武梁原本真沒覺得今天會有男客到,畢竟她這裏情況特殊,她下貼相邀的,也是女眷。
這是她的宅第,不是酒樓那種營業場所,可以随意進出,帶一幫人來吃吃喝喝的捧場并無不合禮數。
鄧隐宸要來也可以,攜家眷同來,也算是通家之好的作派,别人也不好說什麽。
可他一個大男人偏偏自己來了。
武梁心裏總覺得,有些什麽地方不對勁兒。
鄧隐宸雖然辦事手段狠,又有些我行我素四六不懼的勁兒,但他絕不是那種輕狂淺薄不管不顧的人。他們公衆面前的交往,也一直維持在一個有禮有節的度上。
他在昭明寺裏幫了她不假,還有以前的各種相處,但那都是暗中的事兒。到了朝堂,程向騰替她求賞求封時候,鄧隐宸可是一句好話也沒替她講的。
該避的嫌,他也是在避的。
今天來赴宴,雖然也不是說不過去,但武梁覺得,到底有點兒不象他的風格。
鄧大統領一副自家人模樣,也不跟誰客套,進了門就對自己帶的四個随從發号施令,讓他們别隻知道呆着,要眼光靈活手腳勤快點兒,看有什麽能幫手,就搭把手去。一副深交好友模樣。
于是他帶來的那幫人自發散開,東南西北中的各處幫襯去了。
而鄧隐宸自己,也不用人引席入座,說了句瞧瞧這府第是何模樣,便自行要去走走轉轉去。這宅子,武梁自己也還不熟,更沒有什麽私密的布置不便外人看的,武梁當然由他去。
于是管事兒的頭前“帶路”,鄧大統領要往哪兒去,他就往哪兒引着。
既然有男客到,總得意思意思搞個隔斷啥的,武梁于是張羅着擺屏風拉帷布,忽然有人悄悄過來遞信兒,說柳水雲等在那廂,有重要的事約見。
···
僻靜無人的廢棄花房裏,柳水雲依窗而立。無風吹拂,無衣袂墨發翻飛,就那麽靜靜的一個背影,已然是一副靜默的畫。
門大敞,武梁踏步進來,在離他幾步的地方停下。
這個柳水雲,高調進門,卻根本沒有開嗓,隻早早的登台舞了那麽一出兒,向賓客表明老子來了,真身在此,然後就從衆人視線裏消失了。
卻神神秘秘又鄭重其事的約了武梁在這裏見面。
這個花房,自然是老宅主留下的,遠遠的隔了水榭,在這處采光極好的緩坡上。内裏雖然已經沒什麽象樣的盆景了,但外圍種植的花草依然繁茂,使得這處花房更顯幽靜。
走過那唯一通往這裏的木棧橋,甚至看到有兩個人守在橋頭。武梁心裏原本那一絲微微的不耐變得厚重,頗後悔聽了傳話人的話,沒有帶人過來。
不知道柳立到底有什麽事,需得約她來這種地方,還搞得這麽鄭重又神秘。他們之間,難道還會進行什麽不可宣揚之事不成?
這宅子,交接的時候,武梁來過一次,然後就交給管事的在打理。沒準備住嘛,所以也不甚上心,這個花房,武梁還真第一次來。
但柳水雲竟然早早知道?還在她的府上,安排自己的人守橋斷路。這事兒,總透着那麽股奇怪。
武梁站在那裏猶豫了一下,想着該怎麽跟柳水雲打招呼。是揚聲大調毫不避諱打哈哈呢,還是該壓聲斂氣用竊竊之語。
此情此景,似乎後者更合适,但武梁卻不想那樣。
她隻希望柳水雲是真的有正事找她,而不是象在宮中那樣,無事生非,刻意營造些夾纏不清的假相。
柳水雲并沒回頭,卻好像笃定了是她到了,幽幽開口道:“阿姜,你還記得林州府嗎?”
武梁愣了愣。
林州府,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并且,那裏可真沒有什麽愉快的記憶,所以大家都不肯再提起,悄悄塵封在心底。
武梁不知道柳水雲爲什麽會忽然提起。
柳水雲笑了笑,帶着些愉快的聲調,聲音平緩低沉,“林州府,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在那裏出了事兒,我們在那裏分開。我回京了,那知府卻被人倒吊在城門上。”說到這裏,他頓了頓,瞧着武梁,眼神溫柔。
武梁知道他是感謝她默默替他出氣的意思,她沒有接話。幹這種壞事兒,怎好在明面上提。
柳水雲又繼續道:“再後來,那知府死了,好多手下也死了……”
何止是知府和手下死了,而是他們好幾家,被一起屠戮滅門了。
這更是大案要案,避之不及的事件。
武梁隻點個頭,“聽說了。”
她很怕柳水雲明明白白來一句“我幹的”之類的,讓她變成明确的知情者。所以她忙加了一句,“都過去了,别再提了。”
柳水雲卻顯然不打算打住話題,他神色一斂,眼神冰涼,“可是阿姜,你記得事情的起因嗎?有兩個認識我的外地商客,在林州府放流言,說閑話,把一路遮掩的我的行蹤公之于衆……”
他複又笑起來,“當然,聽說,你也查過他們的,你也懷疑他們故意對嗎?好在,他們如今也死了,滅門,幹幹淨淨的滅門!”
原本他是來說這個的。
武梁心裏發緊,她稍稍站直了身體,瞧着柳水雲沒有說話。
這事兒,還關系到另一個人。
柳水雲果然也知道了,很快收了笑,又道:“可是阿姜,你說這兩個人爲什麽要假扮客商去害我?我跟他們無怨無仇,我們甚至并不認識。所以,阿姜,你知道那兩個人,是誰安排的嗎?去林州府那樣偏遠的地方,就爲了毀了我,毀了我們,讓我們再也看不到美好,再也不敢去尋求未來,我們,就是被他生生拆散毀掉的。阿姜,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武梁腦袋轟的一聲,原本柳水雲都知道了。
他咄咄逼人的連聲問着她,武梁不确定他隻是太過憤慨,還是在質疑她,嘲諷她的知情不報。
她嘴巴有些發幹,仍是問:“是誰?”
“正在府上,怎麽樣,很好猜吧?”他高挑着眉看武梁的神色,然後自己肯定道,“沒錯,就是鄧隐宸那厮。不過,大統領又如何,無論他是誰,不是不報,時候沒到!如今,都要結束了。”
“你,預備做什麽?”武梁心裏升起濃濃的不安。
從前柳水雲是溫柔如水的,毫無鋒芒的,但現在不,他收起面上的一絲笑意,眼裏涼涼的沒什麽溫度,臉繃起來的時候依然很美,但卻是冰棱一樣的剔透冷感,毫無溫度。
他整個人都象一把無鞘的劍,就算沒有舉向誰,也泛着隐約的寒意。
這樣的柳水雲,讓武梁覺得陌生,也覺出了危險。
“我還能做什麽?他毀了我,我不過是還回去罷了。”柳水雲連臉上的笑都是涼的,“放心,我帶來的都是好手,很快,這一切就會結束了。”
“流水!”武梁吓了一跳,“你要在我的宴席上殺人放火不成?”
她眼睛外瞟,揚聲叫着“來人”,一邊擡腳就想往外走。
柳水雲拉住了她的胳膊,“阿姜,你也看到了,此處這麽偏,這棧橋這麽長,那端我布置了人手不許人靠近,你叫破喉嚨旁人也聽不到的。”
也是,這裏孤島似的,他不放人,徒勞掙紮又有何用。武梁洩氣,惱火的猛扯自己被拉着的胳膊。
柳水雲松開了她,道:“你在我眼前,安生些便安全些。你也知道,姓鄧的身份顯貴,今天我們來,都抱着孤注一擲之心,隻許成不許敗。你若礙事兒,他們必不會給你面子。若連你傷了,可如何是好。”
武梁不理。
“阿姜,對不住了,我知道姓鄧的對你頗有心思,我知道他今日會來,并且來你這裏他會很放松,所以特意選了這裏下手。我不指望你幫我,但也絕不想你壞我的事兒。
不過你放心,不會傷到無關賓客讓你爲難的。還有,我叫你過來,就是不想連累到你。事情結束後我會執劍推你出去,讓人看到你是被我劫持在先,而非同流合污。”
說着撂了撂衣袖,武梁這才看到,原來他寬大衣袖下,手裏竟然緊握着一柄短劍。
···
武梁心裏無比的緊張,也說不清擔心誰更多一些。
擔心柳水雲介意她的隐瞞,如今哄她隻爲讓她老實點兒,等到适當的時候再卡察那麽一劃拉讓她小命休矣?
還是擔心鄧隐宸真的會不敵落敗血濺當場?
也或者有些擔心實際上柳水雲做的不如說的到位,最後被成攻反擄,無命可活?
外面隐隐的已有腳步奔走聲,呼喊叫嚷聲,嘈雜地傳來。
武梁知道,大幕已拉開,大戲正上演。
這次的府宴,肯定又熱鬧大了。
她穩住心神,還是試着勸說柳水雲,“流水,我知道你心裏憤恨不平。可是,你可有想過,我們從前惹不過别人,現在其實也同樣惹不起?從前欺負過我們的人何其多,我們難道都一一報複回去?過去被欺,是因爲過去我們自己太弱,現在既然大家日子好過,咱們就珍惜眼前不好麽?咱何不放下過去的種種往前看?趁沒釀成大錯,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柳水雲聽了,默了那麽一小會兒,然後就揚聲長笑起來,好像她在說笑話一樣,“阿姜,你說有好日子過?那是你吧。至于我,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嗎?你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吧。”
他說你看我活得光鮮亮麗是吧,可是我根本就不能不光鮮亮麗。他說你看我能帶着侍衛招搖來去是吧,可你知道那些侍衛除了保護我的安全,更大的作用是看管好我嗎?所以許多時候,根本是我聽他們指揮行事。我早已,沒有自由了。
他問武梁你知道爲什麽太後這麽時不時把他帶在身邊,衆臣工并無人說她□□後宮而谏言勸阻嗎?因爲太後根本就沒有“寵”他,隻是把他帶在身邊,玩樂罷了。
不但她自己玩樂,更讓所有後宮女人們同樂,把他當所有人的玩物,是供所有後宮女人們排遣無聊的需要的。
她不但自己不獨占,甚至很多時候,是她差遣柳水雲去與宮妃們作堆尋歡作樂的。
後宮的女人們都是人精,自然配合着太後的心思行事。就算素日不喜聽戲唱曲的,也要偶爾找柳水雲去那麽一次半次,免得變成特立獨行不與人同,尤其不與太後行事相同,讓太後落到個獨自沉溺玩樂的境地。
并且這些女人也必然的不會姑息柳水雲的錯處,甚至時不時的挑點刺兒喝斥責罰一場,以便讓人确信,這位真不是太後的寵侍。
而太後,得知他被罰的後果,常常是拿出掌管後宮的氣勢,加倍嚴懲。
太後就是這麽一副鐵面無私,規律嚴明的态度,好讓所有人都知道,玩藝兒就是玩藝兒,禍亂不了後宮,更禍亂不了前堂朝政,他無足輕重,他不值一提。
所以,連普通富足人家,都有請戲子養歌姬的,堂堂太後喜歡聽一個戲子唱戲,讓他出入後宮消遣,臣工們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
這種說法,武梁很願意相信。她想起當初未出府時候,程向騰私下裏,寵她也是真寵的,但規矩,也是真要乖乖守的,沒有什麽讨價還價的餘地。
他們兄妹,倒都行的這一套。
柳水雲卻當她不信,背轉過身去讓武梁撫他的背。他說不用脫衣,單用摸的,就能摸到背上傷疤。
他繃緊了胸前衣襟,于是背上的衣料緊緊裹身,真的不用摸的,武梁已經看到隐透過來的凹凸不平,交纏錯縱。
柳水雲身上,原來新傷疊舊痕,不管受罰後被賞用多好的藥膏,次數多了,痕迹總會越來越猙獰。
他笑得哽咽,說你覺得,這樣的活着,叫日子好過?
武梁看着那些傷痕沉默,然後艱難開口道:“可是,太後總歸還是憐惜你的,不是還幫手照顧白玫的身子嗎,也是體恤你終于有後。你現在是快要當父親的人了,總算又有新的奔頭。不爲自己,也要爲她們母子考慮。你如果今天公然這般行事,隻怕太後也保不得你,你可想過如何善後?”
彼時,武梁并不知道太後懷孕這麽高端的八卦。聽說太後對白玫甚好後,還壞壞地想,太後大約也是真心高興的,畢竟男人有後了,從此可以唯她獨用專職陪玩了吧。
男人不是都重子嗣嗎,自己可以做敢死隊,孩子總要顧及吧?若他人沒了,太後還會那麽閑那麽有心護着他的孩子麽?
可是沒想到柳水雲聽了,卻絲毫不爲所動,甚至帶着一聲冷笑,“善後?我不需要什麽善後。我賤命一條,早就不想要了,能手刃了仇人再死,什麽都值了。至于白玫那賤人,她本就活不長了。”
“活不長?”武梁不明所以,遲疑了一下才道,“是得了什麽嚴重的病麽?”
關于白玫,縱使柳水雲不爽她,但到底已經爲了肚子接納了她留下了她,現在更有太後出手保駕護肚,除了病痛,武梁也想不出,還有什麽能要了白玫的命。
柳水雲沒吱聲。
于是武梁想,大約自己猜對了。甚至她覺得,可能就是白玫病得沒活路,柳水雲才這麽絕望,才會行事這般偏激不顧後果。
可她也沒時間慢慢開解了,這裏拖得久了,等萬一外面真鬧出了人命,就不好收場了。
她頗有些急切地獻計獻策,“縱使有病,想法醫治便好。你若人沒了,她們母子就更沒希望,那可是一直陪你這麽久的師妹和你自己的孩子啊流水。所以,咱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裏,咱們應該趕快去想辦法。宮裏有宮裏的門路,但民間可能有民間的法子,咱們去找去尋,沒準很快就能找到良醫靈藥。”
她想柳水雲還是在意白玫的,哪怕口裏罵她賤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嗓子沙啞,說話一直聲調戚戚。
誰知她完全會錯了意,柳水雲聽了她的話,表情怪異地看着她,然後慢吞吞道:“她沒病,她好得很。是我,饒她不得。”
“什……麽?”
柳水雲輕笑,“你知道麽阿姜,我的嗓子,其實已經壞了,早就不能再唱了。”
“怎麽會?”武梁驚住。
“知道怎麽回事嗎?就是因爲白玫那個賤人,淫心發作,拿藥灌我!呵呵,可笑吧?那個陪伴我那麽久的小師妹,我信任她親近她,甚至跟她分享我的*我生平恨事,結果卻被她如法炮制拿來對付我!”
柳水雲面上一層煞氣籠罩,“你說,她該不該死!”
當初林州府出事兒後,柳水雲是聞藥驚心,聽說有次病得爬不起床,都不肯吃大夫開的藥,後來直到人撐不住昏了過去,才被灌下藥治病的。
可是就是這位白玫小師妹,偏偏照着他最痛的地方,再狠狠咬了一口,連皮帶肉,痛徹心肺。
那時柳水雲感到自己身體燥得不像話,與以前的某種體驗十分類似,心知不妙,便趁着一線理智尚存時候,拼命地摳嗓子眼兒,想吐出那些髒東西。
摳啊摳,就自己摳壞了嗓子。
他嗓子壞了,白玫自個兒也跑了,雖然氣歸氣,恨歸恨,但如果白玫不再出現,大概這事兒也就算完了。可偏偏白玫自以爲是,揣着肚子又回來了。
她回來了,還反咬一口,說是柳水雲勾引她在先。并且要挾他,說如果不善待她們母子讓她滿意,她就向太後告密。
按白玫的說法,根本沒有用藥這回事兒。而是柳水雲醉酒時候她去照料,結果柳水雲認錯了人,拉着她不肯放手,還沖着她大訴衷腸。
後來她不忍他傷心,聽到他喃喃叫着武梁的名字,便幹脆将錯就錯,學着武梁的聲音回應安慰他。誰知一發不可收拾,最終擦槍走火。
也就是說,完全是柳水雲主動,對人家姑娘撩撥甚至用強,人家最多是個情難自禁半推半就。
“你看,她把事兒往你身上推,說我心裏從來隻有你一個,沒有師妹沒有師兄,更不會有太後那把老酸肉。她要讓太後心生惱恨于你不利,她以你要挾我。你說,她是不是找死?”
武梁哭笑不得。
她是在勸人呢,怎麽内情繞來繞去,還把自個卷進去了?
所以柳水雲的意思,竟是爲了她而傷白玫性命了?
“白玫她,不過是護子心切,口上說說罷了,你不用那般生氣當真的。但今天你若真的傷了人,就當真沒有退路了。你縱使氣恨白玫,她肚裏的孩子總是無辜的。”
柳水雲搖頭,“就算我不對她做什麽,她也一樣活不成。以爲有了身子就身嬌肉貴,卻不知道低賤就是低賤,她注定不能長命,她肚子裏的孩子,注意出生不到這個世上。”
這話可就玄虛大了,武梁有些聽不明白。
不過白玫的事兒可以以後再說,眼巴前的狀況才比較緊急。
武梁幹脆順着他的意思,“總之,流水,不管白玫說的是真的假的,看在咱們有過美好過去的份上,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别這樣喪送了自己?活着,才會有希望。”
她很焦急,雖然一直試圖說服他,但其實心裏一直相當無力。
柳水雲鹽油不進,依然慢條斯理,“你以前說過,被逼得再厲害也不會自殺,我記得呢。我也不自殺,傷自己不如傷别人,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縱使一死也痛快。”
“可是流水,就算那兩個人真是鄧隐宸指使的,說到底,他們也隻是傳傳流言而已,存有壞心不假,但并沒有殺人放火,或對你做出什麽實質性的傷害,罪不至死吧?”
“你不覺得,我們連流言都扛不過,是我們自己無能麽?你怨氣這麽深,甚至不惜拼死的地步,真的值得真的有道理麽,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偏執了麽?”
隻有loser,生活無望,才會把某些怨氣加成,一味怪到别人頭上。
柳水雲聽了,激動地大嚷起來,“阿姜,你竟然認爲我沒有道理?大師兄死了,因爲大師兄對我好,便有人容不下他,非得要了他的命去。大師兄什麽都沒做過,單是揣了對我好的心思都不行嗎,都該死嗎?憑什麽?我那時候爲了大師兄,去宮裏求過,可是有什麽用?誰會聽我的?我眼睜睜看着大師兄沒命的。”
“還有我自己,我不能再唱了,那以後我怎麽辦?我可以兩個月不上台,可我身爲一個戲子,一個台柱子,你真以爲我能永遠不上台嗎?若我連個玩藝兒都做不成,誰會護我?太後就算有心,又以什麽理由把我留在身邊?我早晚,也不過一個死字,并且隻可能死得更凄慘,唯色侍人,被玩弄至死罷了。”
“你說這些都是誰造成的?本來我們離京而去,避開大師兄,避開小師妹,從此沒有交集,大家各自安生挺好的。可就是因爲他不肯放過我,逼得我回京,重陷泥潭。然後他們這些與我相關的人,一個個地要送命。你說,這些人命算誰的?還有那些滅門案,那許多條命,原本都是可以好好活着與我們互不相幹的,但是現在,死了那麽多的人。這許多的債,都是誰造成的?”
他說自從回京,他的生活就再沒有希望沒有奔頭可言了。他說,早已經死在了林州府。
他回京唯一的原因,就是找靠山借力,要尋出那幕後之人,手刃以快之。
武梁看着他那股“宰了姓鄧的夠本兒,宰不了他也不枉的勁頭”,終于不知道說什麽好。
···
短暫的沉默,被外間忽起的呼喝聲打斷。
棧橋那段,卻是鄧隐宸提劍而來,與守橋的兩個人戰在一起。
武梁看到他發鬓略有些淩亂,錦袍上也血迹斑斑,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别人的。
柳水雲的臉色變了。
武梁大大松了一口氣。還活着,真好。
才這麽想着,忽見身邊柳水雲将臂一擡,短劍橫在了自己脖子上。
武梁驚叫出聲,“不要!”
柳水雲搖頭,“他果然能耐,竟然無人能拿下他。既尋來這裏,想必外面那兩個更奈何不了他。阿姜,對不起,我剛還說不會自尋短見的,可是,我甯可自己動手,也絕不要落在他手裏。”
他笑得凄慘,“阿姜,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攔我,你看,我從來就決定不了自己該怎麽活,就讓我決定自己該怎麽死吧……還有,阿姜,你也不要爲我難過。你知道嗎,我這一生,隻有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才最快樂,才活得最像個人。能死在你身邊,我很滿足……”
嘴裏這麽說着,手卻抖得什麽似的,終于連自己都苦笑,“你看,原來無數次看輕生死,但沒想到真的事到臨頭,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怕死,如此的不甘心。”
武梁心酸得要命。
這個笨蛋,現成的人質不知道利用,就知道在這兒瞎煽情。
她心一橫,直接拿手握住了刀刃,低聲快速的道:“既然不甘心,就想法活着。現在把劍橫我脖子上,做出劫持我的樣子來,我送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