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熙說:“上次我摔下馬,祖母怒,對大房那幾個臉色難看,說他們個個比我大,這麽些人卻照顧不好一個小兄弟,不是不肯盡心就是能力不足,十分令人失望,連大伯母也被責怪沒把孩子教好。”
老夫人當時心裏肯定對大房也是有懷疑的。後來反而是程向騰反複排查,最後說沒查出什麽,寬解了老夫人,她才好些。
這次流言這麽盛,老夫人也聽到些風聲。加上程向騰也不會無故胖揍程烈,老夫人心裏自然有揣測。
她當着程烈的面兒,罵散布流言的人興風作浪令人不齒。說如今外間人心險惡,但這樣的人千萬不要在侯府裏出現才好,否則她一定容不下他。
雖然并不确定自己大孫子在這事件中起了什麽樣的作用,還是忍不住給了這樣的警告。
程熙說,之前大伯母幾次三番請求老夫人出面,向太後請旨立侯府世子,老夫人都不爲所動。
老夫人說,咱們女人家操心後宅的事兒就行了,外間大事兒自有侯爺審時度勢處理。
程熙的意思,程老夫人十分護着他,又對大房行事不滿,這就是他的優勢之一。
那可是老夫人啊,上可求太後,下可命侯爺,那一票相當重要。
所以他說,如果單是反擊流言,就痛扁程烈。可是如果圖謀爵位,那就讓程烈繼續得瑟。
老夫人對程烈越失望,他們的希望就越大。
當然最重要還是程向騰的意見。
程烈至今沒立世子,程向騰沒下死力也是真的。
程向騰本身年輕,不着急。對程烈也不算滿意,有磨練之意。加上聖上不滿程家軍的強硬,程向騰還想協調緩和雙方關系,他需要等一個合适的時機來辦這事兒。
這麽一拖二拖的,最終讓程烈至今幹着急沒結果。
當然程烈名正言順,本也不需要程向騰在那兒逆着聖意費大勁兒,隻要大房表那麽着急,慢慢等着總會成的。但他們偏偏着急忙張的動作很多,越這樣,越讓程向騰失望。
而争爵位這事,說複雜不複雜,其他手段當然要全方位的來,但也都隻是輔助。
隻要攻略下程向騰,大事定矣。
在這一點兒上,程熙做爲親兒子,先天優勢自不必說,至少當爹的看着自己兒子被欺淩,心裏不會好受吧。并且他娘在親爹面前影響力甚大。所以老爹這裏,就指望親娘了。
至于流言,程熙是想和程烈一起收拾的。之前的主意,是揍人。但既然是圖謀爵位,打人就算了,他得等程烈作上這麽一陣子,尾巴翹得夠高了,落的把柄夠多了,再來踩他的尾巴。
他對武梁說:“到時候,我這裏可以設計些類似上次墜馬那樣的重大事故,歸功到程烈頭上。娘這裏可以給他遞個信兒,找個僻靜包廂約見他,擺出談判讨饒的姿态,問他多方散布謠言到底是想怎麽樣,引着他把自己幹的事兒說出來。
他得了意了,警惕性就必然沒那麽好。到時候廂房外,咱們多安排一些熱心聽衆,讓散布流言惡意中傷的事,不打自招。到時,流言的風向自然就改了。”
還是很有想法的,不過武梁挺奇怪,“那你最開始怎麽不直接說這法,卻琢磨着揍人悶棍?”
“那不同。之前吧,想着以後要在人家手底下混日子,當然不能明着對上,偷偷打一頓出口氣就行了,也算給他個警示,不能拿着人可勁的欺負。但現在既然盯着的是爵位,肯定得撕破臉直面對上,所以那就各施手段直接上了。”
合着揍人悶棍還是隐忍的作法?
武梁既然約了人來說話,自然是有一整套完整的想法的。
不過程熙既然這麽說,她決定就按他說的辦,以引導和鼓勵爲主,從旁協助和完善,照他的調子行事就完了。
所以最後,武梁說:“你的最大優勢,在于人脈,這方面不錯,但仍需要鞏固和拓展。并且這件事兒,不能指望你爹爹,咱們得背着他悄悄進行。”
這些年,不管外間曾把她說成什麽樣,但她實際行事上一直算是老實本份的,她也一直心安理得沒做什麽虧心事的。所以程向騰一向對她相當寬等,甚至包括一些觀念上的不同,他也盡量包容她。
若隻是争寵上床讨小便宜之類的事情上攻略程向騰,武梁是相當有信心拿下他的,這方面她算得上無往不利。
但這次不同。
這件事兒,實打實地踩了程向騰的線了。隻不知道,他得知以後,還能不能容她。
呵。
···
當務之急是流言。
但仔細歸類那些流言,不難發現,流言也是經過篩選,欺軟怕硬的。
說武梁與男人有染,提到的那些人中,有好幾個都是程向騰的營中弟兄。象廖恩凡他們,是跟着程向騰去過充州立了戰功的,程烈大約對這部分人敢欺負,又心懷不滿,報複私怨似的,将人拉出來遛。
但同樣是程向騰的兄弟,就沒敢提毛六之類的大家公子,隻提了如今已經家敗的申建。當初她曾和申建在茶樓裏喝過茶,被人撞見過也有可能,但她明顯後來跟毛六互動的次數更多。
之前提到柳水雲,但後來柳水雲自己行爲張狂,連續逮着幾個人當街打了之後,提到他的聲音慢慢少了。但象燕南越和陶遠逸他們這些人,卻從來都是流言中的主力軍。
這些都不算冤枉,畢竟她的确跟他們都相處過于親近。
那麽,如此說來,鄧隐宸呢?從充州到江南,一路的派人跟随。在成兮酒樓,那麽大咧咧的撐過場放過話,不夠明顯張揚麽?
但流言裏卻不曾提到他半分。
流言反複集中在少數人身上,就容易顯得逼真。何況那些流言也不是純胡說,用幾分事實,混淆幾分假話,倒是真真假假的相當耐人尋味。
武梁就決定多拉些人進來攪攪水,讓流言變得誇張可笑,荒誕不經。
另外,别人不想得罪不敢沾惹的人,她偏統統拉進來。
想染黑她?大家一起黑好了。
···
很快,流言越傳越兇,其中沾染的男人也越來越多,越來越上檔次了。
鄧隐宸首當其沖,與武梁間的淵源及韻事被傳得有鼻子有眼兒。
然後還有唐端謹和唐端慎被拉進來,這兩兄弟從替妹妹出手鬥小妾,到後來與那女人惺惺相惜,其間的情形轉換情懷變遷相當精彩。
甚至還有關于當年充州,和程家老大程向骥的花邊兒的。沒看到現在,程家大房夫人還這麽不待見這位嗎?往日積怨呀。人都死了?沒關系,感情可歌可泣就好了。
還有和程家老三程向骞的。喜歡上兄長的女人,求而不得,遠走他鄉……悲情的三少。
當然,那些與程向騰關系密切常來往府裏的毛六等其他衆兄弟,也被一一掰扯。
這些人,高門,強權,沒有哪個好惹的。
事兒鬧得有些大了。
···
這些話傳出去,且不說别人聽到如何,程烈先就一頓的狂罵。
他父親已經沒了呀,把死人都拉出來溜彎兒,什麽人這麽狠這麽缺德?程烈好想揍人。
程烈迅速召集了自己的人仔細這麽一探問,就明白了,自己的人沒敢這麽大膽妄爲的,大膽的是那個女人。
就是她将這水攪得浪起三尺啊。
說不上爲什麽,程烈聽說是武梁幹的,心裏忍不住就有些暗驚。他甚至還沒想透這女人爲什麽要這麽幹,這麽猛力地往自己身上潑墨,他就先嗅到了後果嚴重的味道。
不該是這樣的。她縱然不驚不慌,也不該是這麽歡快助攻的樣子。
流言于她不利,難不能她還能站在統一戰線裏喂你吃糖?
程烈深感大事不妙,真的,越想,越覺得不妙。
他敢梗着脖子跟程向騰對着幹,因爲他心裏清楚,程向騰再怎麽樣,也是既維護他的面子——那是程府的臉,也不會真的下死手将他處置了的——沒爹的孩子,無論對錯,總是他這當叔叔的責任嘛。
所以他甚至敢拿程向騰開涮玩。
程向騰氣急敗壞,打他一頓屁股,警告了他,果然沒當衆提他散布流言的事兒。所以程烈覺得,程向騰也就這樣了。
但現在牽扯上的這其他人,可沒有那麽好相與的。
連那些寒門陋巷出身的營中兵将,被牽連上了都敢跟他打一架呢,何況這些高門貴胄。這萬一被查出來他是始作俑者,那他得罪的人可嗨了去了,難纏了去了。
他被人将計就計,踢了大麻煩過來了。
這女人,狠!
程烈深思良久,然後迅速約束自己手下幹将,散布流言這活兒,千萬别再繼續幹了,添油加醬的事兒,也趕緊省了。以後要盡力遠離這場是非,力求與這件事能摘清關系去。
另外,他讓手下随從小厮們,以後但凡再聽到遇到坊間議論聲,得擺出程府身份,嚴正維護程府以及那女人一些。
就這樣心裏也不踏實。
從前的挑眉冷笑,變成了現在的惴惴然。
···
其實除了程烈有反應外,别人,比如武梁,比如鄧隐宸唐家兄弟毛六他們這些人,卻都毫無動靜,個個沉得住氣的得很。
本來牽扯上這麽些大人物,八卦的人們還是有一定的觀望期的。結果後來發現當事人根本沒反應嘛,都該如何如何了,連個出頭意思意思鬧鬧事兒打場架的都沒有啊。
于是市井民衆嗨了。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啊,都不屑于理會這種流言了?還是此事當真,所以集體默認了?
不論如何,反正也沒人理會嘛,于是大家在最初的觀望之後,議論來得更猛烈了。
甚至還有更大膽的,破衣爛衫就敢胡呲起來,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也跟成兮老闆娘有染哪,真的真的,相當年啊……
很快就跟風者衆,“有一天哪……”,“曾經啊……”各種豔遇版本,俺們都是有故事的人哪。
男人嘛,誇誇海口沾沾便宜什麽的,美。
吹牛派崛起,胡謅教盛行。
江湖一片淩亂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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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梁本人倒沒怎麽亂,她依然住在昭陽寺,跟惠太妃相處和睦。
關于外間的傳言,惠太妃當然也略知一二。但她不關心這個,她手裏有了銀子,忙張她的大事兒呢。
最先忍不了的是惠太妃娘家陸家。
據說他們得了什麽人的授意,放出話來,說從前被蒙蔽至深,還覺得這姑娘不錯,“差點”要認做幹女兒呢。
如今,不相幹了!
——說好的象親閨女一樣待,說好的入祠堂認祖宗,都不作數了呀。
也是诏告四方,挺鄭重的與武梁劃清了界線。
當初武梁訂親,可是以陸家二小姐的名義呢,如今陸家這般态度,有些明白人便覺得些意味兒來。
覺得這是程家,是程侯爺,終于要與這女人解除婚約的前兆啊。
就着流言的勢頭,外間議論紛紛。從前訂親時,許多人意外,不解,爲程侯爺叫屈的是大多數,夾雜着對武梁手段的歎服,對她攀上高枝的羨慕嫉妒恨等等,各種情懷。
如今眼看着親事要不成了,說風涼話的一片,但到底爲武梁一歎的也不少。
無依無傍的女人哪,想登堂入室嫁進高門去,終不過黃梁一夢啊。
武梁默默接受,惠太妃更無所謂。外間的紛紛擾擾,似乎也都隔離在這幽靜的山寺之外,兩人依然在寺廟小偏院裏安然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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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鄧隐宸,就是在昭陽寺裏。
太後出遊時日愈近,在程向騰前期視察後,如今鄧隐宸正式接手昭陽寺的防衛工作。他将昭陽寺裏裏外外巡查了幾遍,最後踏進了武梁居住的這處小偏院裏。
男人一身箭袖勁裝,滾金邊黑披風,幹淨利落沉穩凝重,站在窗下勁挺如松。
他看起來消瘦了很多,也十分顯黑,但不知道爲什麽,卻仍然給人威武雄壯的感覺。
大約他那般陰沉着臉,還有那沉靜無聲盯牢你,偏一言不發的樣子,讓人分外無所遁形吧。
武梁看着他,心裏莫名有點虛虛的發怵的感覺。
尤記得他們最後一面,是在成兮酒樓,她被他捉到一邊,說什麽想要生個猴子的話,讓她慌慌無措許久。
一晃幾年,忽然在這裏見到他,武梁有些恍然。
鄧隐宸面上神色未動,其實更是有恍如隔世之感。
從前人家無主的時候,爲什麽沒有抓緊呢?想着很快會再見,結果等可以再見面時,人家名花有主了。生孩子?再與他無關了。
鄧隐宸看着武梁,心潮翻滾。
他很佩服她,真的。當初一個奴才謀求出府,到如今都挺着腰闆行得正站得直,正式訂親,将來很可能是名正言順的侯夫人。這中間的能耐,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鄧隐宸一直關注着流言,但他并沒有什麽動作。直到聽說把他扯了進來,還附會了一些故事。
這牽三挂四誰都敢惹的作風,不會是程烈那小子幹的,那小子沒那膽子。再觀察了下,随着消息的散播,那小子的人也收斂了呢。
鄧隐宸知道是她幹的。膽氣,以及附會的那些故事爲求真實而作出的唬人的編排,真真假假,一不小心,就有除了當事人外,并不該爲外人所知的情節出現。
鄧隐宸想,既然把他拉進這渾水,隻怕是想利用他些什麽呢吧。他特意借機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麽能爲她做的。
沒想到他看到的,是這女人正安坐在窗下看書的樣子。她面容恬靜,氣定神閑。容光,更勝從前。
這象是憂心的樣子?
鄧隐宸忽然覺得,自己巴巴跑來的做法有點兒多餘。
之前的擔心退去大半,心裏又升起許多不爽來。
這不爽從前就盛過,在他知道她訂親了的時候。他如果大度一點兒男人一點兒,似乎也該替她高興。終于熬出頭了,而他給不了她這種出頭。
他沒有立場不爽,但他就是不爽了。
而如今見她無事,那壓抑着的不爽忽然就又都如數蹿了起來。
風是靜的,人是靜的,兩人默默對看許久,鄧隐宸才開口,“能耐啊,準侯夫人了。”
語氣中壓抑不住的嘲諷。
武梁似是被他的話語驚動,這才想起放下手邊的書站起來,挂上一絲笑意,招呼道:“鄧統領。”
鄧隐宸煩她那一臉的客套相,以及她那個有請的手勢,還有吩咐丫頭備茶的話。她一整套待客的樣子,都讓他煩燥。
忽然又想起,程二去西北,她也跟去西北,幾乎算是并肩做戰過。那時候,她是程家的人,她說她想謀出府,他相信了,她也做到了。
可是後來,他去了西南,她也跑去西南,卻是去撈銀子去了。那時候她已經是自由身,卻從頭至尾沒想過跟他見上一面。縱使沒感情,縱使純利用,他也能幫上她忙讓她安全更有保障銀子賺得更利落是不是?
但她完全沒有從前西北時候往戰區沖的勁兒,避啊繞啊的進出,一面不見,片言隻語也未曾捎給他過。
在她心裏,定然還是更在意那位的。果然和他之間,還是牽絆太淺。
鄧隐宸站着沒動,對武梁帶笑招呼的“請用茶”嗤之以鼻,還直接開口嘲諷,“這禮儀規矩,呵呵,果然是端端正正夫人風範呢。隻可惜如今外面流言肆虐,似乎侯夫人之路并不平坦呢。呵呵,這可怎麽辦才好?”
武梁印象中的鄧隐宸,沉默如刀,忽然他改了風格話多起來,武梁倒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她挑了挑眉又放下,最終隻錯開了目光,微垂着頭不語。
鄧隐宸對她低眉順眼的柔順姿态越發不爽,“别以爲你多有魅力多得男人心,不過是程二的老婆接連亡故,才讓你有了可乘之機。最多,也就是個運氣不錯罷了。你不會是早就夢着程二會停妻娶你吧?”
武梁:……
她早就揣測過昭陽寺的警戒,如果不是程向騰,就很可能是鄧隐宸,或者會是唐端謹。不管是誰來,她都想過屆時的應對。隻是沒想到鄧隐宸來得如此的快,以及人變得如此的犀利。
不帶這麽狠的,專照人的痛處捏。
鄧隐宸尤不罷休,“你自己心知肚明吧?不然你這眼神飄忽的,是在心虛什麽。”
武梁知道,面對鄧隐宸,她确實是心虛的。
之前明知道他重病在身,卻還想着求他救蘆花呢。從來沒探過病,表示過一分關心。從前種種得人救助,她從來也沒回報過半分。如今又拉他入局,凡此種種,想不心虛也不行啊。
她慢慢坐直了腰,“我往日不堪,配不上讓誰停妻娶我,就算曾做過什麽不切實際的夢,也不會爲夢心虛。隻是如今我臭名在外,人人對我避之不及。但鄧統領卻偏偏跑來,卻不知是爲何呢?”
鄧隐宸道:“職責在身。”
武梁笑了笑,“旁邊惠太妃的院落,自然屬于鄧統領的職責,但我小小庶民也歸鄧統領操心麽?”說着不待鄧隐宸辯解,便又道:“你爲什麽還跑來找我,我就爲什麽在心虛。”
鄧隐宸沒聲了。
“無以爲報,卻貪圖有個同謀先生,這才是夢吧?”
鄧隐宸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