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尼諾弟弟呐。
話說北辰兵敗,餘部北遁後,大湯對北辰願意留下來的那些民衆還是優待的,允許他們和那些從西部艱苦地區北遷過去開荒的大湯人共同生活,互商通婚,民族融合。
但朝廷可是有政策,對所有入侵過大湯的兵将,是隻能在指定的地區開荒不得擅離的,大約相當于勞改圈禁,就是俘兵降兵的待遇。尤其是俘兵,據說勞動強度很大,死傷不論。
你說你僥幸活下來還得自由,不知道低調些算了,竟然就這麽大搖大擺跑到京城來?
當初肯施以援手,也許是因爲他一臉青澀,楞頭楞腦模樣讓人同情。覺得他大概根本還不明白戰争意味着什麽,隻是被忽悠着或被逼迫着就上了戰場。
也許單純就因爲他也是個人,正在她面前沽沽地流着血,正在一點點流失盡自己的生命,她到底忍不下心就那麽眼睜睜看着。
所以對武梁來說,那不過是自己略盡的人事,純爲了安撫自己那多餘的良心。
但如今再見到他,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武梁很難不心生猶疑忐忑。
但尼泊自己倒大大方方的,瞅着周圍沒人了,就細聊了當初的情形。武梁才知道原來當年山凹之後,這位和她走了相同的路。隻是這位比她牛掰,是真正的打掃了戰場後才撤的。
那時北辰來犯,搶擄無數,北辰士兵移動作戰,又不能把所搶财物珍寶藏匿囤放,所以基本都撿最珍貴值錢的揣在身上。所以尼泊雖然也是倉促間翻找,所獲卻極豐。
後來他隐藏養傷,然後一路的,竟然也跑去了格坪。
尼泊說他這次來京,是來見恩人的。當時他聽到有人叫她“五姨娘”,後來她充州騎馬沖擊兩軍陣,相當有名,他沒費多少事兒,就打聽到她了。
他們随行帶來了許多的禮物奉上,都是北方特産,什麽藥材了毛皮了等等,大手筆的帶了好幾車。尼諾就是被他支開去看着卸貨去了。
“這麽說,尼諾并不知道我救過你?有沒有别人知道我救過你?”
尼泊搖頭,很肯定道:“尼諾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發音已經很像尼諾,這方面倒沒有什麽破綻。
也就是說,迄今爲止,除了她和蘆花,再沒有别人知道她救過他。
武梁略放心,仍是叮囑尼泊,不許對任何人說出她曾救過他的事實。那時他是對方陣營啊,實在是“影響不好”。
尼泊信誓旦旦表示他都明白,放心吧您哪,“我們北人最重情重義,知恩必報,我怎麽會給我的恩人惹麻煩?再說,我也不想被人知道了逮起來呀。”
說着又給武梁看他們的路引。上面姓名地址外貌特征都表述詳細,是入京販賣皮毛的商人身份,果然是得過官方認證的。
關于他爲何會在格坪留下來生活,尼泊的說法很文藝。
當初北辰戰敗,北辰人死傷無數,這消息曾讓他在無比的傷痛悲怆,憤恨又迷惘中度過許久。
恨大湯人嗎?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可是,他這條命是大湯人救治過的,他現在也是在大湯人家裏将養的。他失去了家,大湯人又給了他另一個家,他該恨嗎?
還有當初,是他們北辰人先行入侵大湯的,當初他們氣勢洶洶而來,燒殺搶掠,剿村屠城,尼泊自己一柄彎刀就曾沾染過太多大湯人的血。如今北辰自食惡果,他有資格恨嗎?那麽那些無辜妄死在他刀下的大湯人又該恨誰?
他說,後來是雪山雪神給了他指引,撫平了他心頭的創作,淨化了他的靈魂,讓他想通了許多事,讓他心裏得安甯。——紛紛擾擾人世間,征來戰去,死傷無數,戰争從來沒有赢家啊。
如今他不再糾結于過往,就想安安生生的過日子罷了。格坪,那裏遠離戰争的血雨腥風,甯靜祥和,民風淳樸,姑娘漢子都熱情好客,爽直開朗,世外桃源一般,讓他越來越舍不得離開。
尼諾一家真誠地收留和接納了他,他其實不是尼諾的弟弟,确切地說,是尼諾的妹夫才對。成了家落了戶,他如今徹底成了大湯子民了。
他說經曆了戰争後,讓他無比痛恨戰争,貪戀家裏的熱炕頭,“再也不想折騰了。”
“那跑來京城做什麽?”好好的安居業樂多好。
“找你啊。”尼泊笑起來,牙齒真白呀,“我若過得不好肯定躲起來不來見你,但如今我手頭富裕身體康健,有能力報恩嘛,就想來見見你,了卻這樁心願啊。這次帶來的東西,都是我用心收集的,都是我的一份心意啊。還有,你有什麽用得上我的,盡管說話。”
武梁皺起了眉頭,“你來京爲着報恩?尼諾沒問你報什麽恩?”
尼泊反應過來,笑道:“你放心,我隻是心裏這般想的,明面上當然不是這般說的。我告訴家人我從沒見過大湯人最隆重其事的新年是怎麽一番景象,我說從今往後我也是大湯人了,很想出來見識一番,體會一下大湯的年味。”
格坪那裏,尼諾他們最隆重的節日是初雪節,原也不怎麽在意過大年的。對于格坪的人來說,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天目山,象尼諾這種外出交易過牛羊馬匹的,已經算是有見識的了。
于是在尼泊的鼓動下,尼諾最終動了心,也想來外面看一看。
既然是爲着湊熱鬧長見識,當然非繁華的京城莫屬啊,于是這便往京城來了……
——整個說法聽起來倒沒有什麽漏洞,不過武梁仍是不甚放心,轉頭又去問尼諾,“尼泊長得很象北辰人啊,怎麽随便什麽來路不明的人,你都敢收留在家的?”她當初也是來曆不明的人,但她至少看起來像大湯人啊。
并且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能幹什麽壞事兒?但尼泊可是身強力壯個子高大一看就很有威脅性的疑似外籍人士呀。
尼諾聽了爽朗地笑,“哪裏來路不明喲,他是北辰石拓部落的人嘛,離我們天目山不遠啊,我們還一起過去北辰境内尋過他親人呢。”
原來尼諾知道他是北辰人。
“那尋着沒有?”
尼諾搖頭,聲音傷感,“可憐啊,一家子幾十口人呢,都沒了影蹤,整個石拓八部落都沒人了,去哪兒尋啊。”
所以他就讓這位孤苦無依的可憐人兒成了弟弟。
“你不知道,他對雪神多恭敬啊,那時候自己身體還弱着,但在雪地上五體投地朝拜了一整天都不起身哪……”牧馬漢子沒那麽多彎彎繞心思,認定能這樣膜拜雪神的人,肯定不會是壞人啊。
并且如果是壞人,人家圖他啥呀?收留人家在家裏住下後,人家可是放羊喂馬勤勞得不得了呢,還破費了許多錢财給他們家人買東西置辦家什牛羊之類的,攔都攔不住啊。
還有這次來京,這一路的費用可不低呀,也都是尼泊執意要花的銀子噢。
哎喲喲,那奏是個好人嘛,妹子你表歧視他。
……
總體來說,見到尼諾是驚喜,見到尼泊是驚吓。如今武梁問來問去也發覺無甚不妥,便也放松了下來。并且尼諾操心着來春草長莺飛時候要趕回去放牧,不能錯過一年中水草最肥美的時節,所以等一過完上元節看完花燈會,就要啓程回去了。
算起來也沒多久嘛,所以,好好招待吧,欠尼諾的人情可不小呢。
于是這夥人就這麽在成兮酒樓住下來。
不過武梁到底又認真交待了蘆花:這就是尼諾的弟弟,如今是第一次見他。救他?這事兒從未有過!便是他本人現身說法,咱也打死不認。
蘆花使勁兒點頭,之後便默默避着尼泊,連話都不肯同他多說半句,裝不熟裝得十分敬業。
——在各民族大團結大融合環境了熏陶了許多年的武梁,彼時并沒有太多的防範意識,自覺安排妥當,能唬弄過去大家都好也就罷了。
萬沒想到她這次自以爲是的輕率,會讓自己後悔莫及。
···
除了遠客,來成兮過年的,還有燕家村的幾位,姜十一,和燕南越的母親與妹妹他們。
姜十一不用說了,武梁特意着人去接過來過年的,順便将他一應衣物文具等用品一并帶來,明春要入新的書院讀書了。
姜十一特别高興,要進那麽有名的書院讀書,原本對他來說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兒。
對于武梁,姜十一是打心眼裏敬佩和喜愛的。從最初遇到她時,到後來爺爺過世拜托她照顧他,他對與她相處一直都是欣喜的。他喜歡看到她,喜歡去程家的大院裏呆着,喜歡聽她随便說點兒什麽,或者什麽也不說,隻是在那裏閑閑坐着站着走着,他看着都很喜歡,心裏無比的快樂。
那時他還小,還說不出個什麽條理清晰的明白話來,但他就是心裏明白,跟着姑姑,他以後的路會明晃晃的順坦,象她身上那滑滑的衣料一樣,生活會過的非常舒服,象那大冬日裏每天都有暖爐烤火都有點心裹腹一樣。
然後他慢慢大了,他一直有衣穿有書讀,他就快能下場考試了,隻要他自己夠努力就可以做到了,這當然是明晃晃的順坦,但他卻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似乎總有什麽地方不對。
他在學堂裏認真讀書,也盼着到節氣,或者夫子忽然有事兒放假,于是他可以回村去,盼着見到姑姑,卻總也見不到。
後來姑姑走了,再也沒回過燕家村了,雖然明明她都落戶到那裏了。他和她真正成了一家人,但他卻再也看不到姑姑對他笑,對他清清脆脆地講故事,或者說着“十一,你讀書的樣子真好看啊……”
他想,姑姑是不是嫌棄他了?一個大包袱,什麽用都沒有的大包袱,吃穿住用,白花着姑姑的銀子。
考過了秀才又怎麽樣呢?爺爺就是秀才,燕爺爺也是秀才,燕南越還是秀才,就算他也成了秀才,但那又能怎麽樣呢?還不是要接着繼續白花姑姑的銀子。
有時候姜十一想,如果姑姑不喜歡他,不願意做他姑姑,他們不是一家人,他或者會難過,但不會這麽不安。姑姑那樣的人,就是明晃晃的,不管走到哪兒做什麽,都象吸引人去注目去向往的。而他,什麽都不是。
但是姑姑還是做着他的姑姑,每日裏他花用的一切都是明證。
可他仍然什麽都做不了。
姜老秀才把姜十一撿回來那天也是寒冬,那時候他正縮在牆角眼巴巴地看着行人。老秀才很老了,走了一段路便大口地喘着氣兒,步履蹒跚。雖然他穿得也很寒酸,但十一還是使勁盯着他瞧,希望他能打賞他一點兒吃的。
老人注意到他看他,便也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他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問他:“我可以帶你回家,不過你這小東西會不會沒什麽用呢?”
那時候姜十一急忙蹿過去扶住老秀才,很肯定地點頭,“我很有用的,我能做活,什麽活都能做。”隻要你帶我回家。
小小年紀到處挨打挨罵的他敢那麽做,算得上勇敢。不爲别的,就因爲“回家”這兩個字,一下就深深打動了小十一的心。如果他有了家,在漆黑的夜裏就有地方住了,不會随便縮到個稍微暖和的地方去就會被人趕,不是占了誰的地盤就是主人家嫌他髒污了人家的眼。
家,太美好的字眼,太令人向往的地方。
所以那時候,姜老秀才那麽老邁,那麽窮苦,姜十一都看不到,他隻看到他身上仿佛罩着一層溫暖的光。
姜老秀才帶他回家了,那是真正的家,有房子,哪怕破着洞,有床,雖然上面鋪的是茅草,有鍋有竈有爺爺,他們相依爲命,從此成了一家人了。
那時候,老秀才總是對他說,“不幹活,沒飯吃……沒用處,沒飯吃……”似是警告,也似是教導,姜十一都記得。他不怕幹活,他想讓自己有用,他每次出力幹活,心裏都特别踏實。
但如今跟着姑姑不同了,忽然間他什麽都不用做,就那麽白白花用銀子,讓十一心裏時常的惴惴不安,好像這一切來得太不真實,好像随時就可能又被抛棄流落街頭一樣。
是的,姑姑不需要他,憑什麽一定會和他一家,憑什麽要供他花用銀子呢。他什麽用都沒有,什麽忙都幫不上。
他能做的,就是省吃儉用,不浪費銀子,少給姑姑增加負擔,這樣,姑姑便會少嫌棄他一點兒吧。
于是武梁看到的姜十一,便成了這樣一副樣子:
小夥子又長高了不少,越發瘦挑得很了。穿一身灰撲撲很耐髒的棉衣褲,但也明顯已經很髒了,棉衣袖口已經磨得有點發亮了,胳膊肘的位置還有一個劃破的口子,用針縫補成一個明顯的丁字。
他人很拘謹的站在那裏,背着個藍布小包裹,朝着武梁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禮,說話時也總是低耷着腦袋,視線落在面前地上。
武梁瞧着,直覺得哎喲喂,罪過呀,本來多聰明可愛一孩子呀,怎麽給人養成個小可憐蟲模樣來了。
武梁打量着他的衣裳,問他,“給你留的銀子夠不夠用?”這衣裳平時穿穿沒問題的,但農村人趕集都是大事兒,要找件體面的好衣裳穿上的,這進京當然也算得上要隆重對待的大事兒了吧,就這麽穿破衣裳來了?并且也要穿這種衣裳過年嗎?
姜十一連連點頭,“夠用,夠用,一年八兩銀子,我哪裏用得完,我還有剩呢,姑姑别給我這麽多了……”
“那你還有比你身上這棉衣好點兒的衣裳麽?”
“這件就是去年冬上新做的,才穿了一年多。”他用手摸摸那丁字疤,一臉自責,“是我太不小心,把好好的衣裳劃破了。”說着又加一句,“不過暖和得很,多謝姑姑。”
也就是說,沒有更好的衣裳了。
十一的花用都是燕南越在安排的,生活費和零用分月給十一,每季兩套替換衣裳,這活兒是交給燕南越他娘燕三娘幫着做的。燕三娘和閨女燕巧兒來得比姜十一還早些,本來在成衣店那邊幫手。她早說過十一節儉得很,不肯多要衣裳,說長個兒呢做了也是浪費。吃飯也是多吃粗糧饅頭,細米白面是舍不得碰的……
武梁知道他節儉,原想着鄉裏的孩子,本也不興瞎擺譜的,吃飽穿暖就滿足了,好養得很。卻沒想到是節儉到了這麽一副缺衣少穿營養不良的樣子了。
武梁說讓人帶他去成衣店看看有沒有現成合穿的,若沒有就讓人趕着做兩件出來過年穿,十一百般推辭不肯。
武梁道:“你知道嗎,那成衣店是我和人合夥開的,是自家的生意。你看我這賣衣裳的呢,卻讓你穿破舊的衣裳,别人會怎麽說我?”
姜十一呆呆的,“那……那……”
他不知道說什麽好,連穿破舊衣裳原來也是不對的啊?
“可是,我什麽忙都幫不上,倒盡浪費姑姑的銀子。”十一低着頭,很窘羞的樣子。
“是呢。”武梁點點頭,一副懊惱狀,“哎呀,你說,我能到燕家村落戶,其實也能到别處落戶的,當初真該找個富足的沒有負擔的人家嘛。”
姜十一越發呆。他知道姑姑現在是在開玩笑,但會不會她是真的這麽想過呢?他知道如果姑姑想這麽做,現在重新去更改戶籍的話,她一定也做得到的。
“那個……姑姑……”十一硬着頭皮開口道,“我臨走前,先生說幫我取個字,叫銘恩。姑姑覺得可好?”
說話間仍是微垂着頭,卻悄悄擡眼打量武梁的神色。
“明恩?有什麽說頭嗎?”
“銘恩,銘記恩情的意思。以時時提醒我将姑姑的恩情銘記在心,永世不忘!姑姑,我知道你落戶咱們家委屈你了,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恩情的。”
“不忘記,然後呢?”
“然後……”十一有些語塞,以前對爺爺,他努力幹活就好,那就是報答。但是現在對姑姑呢,不忘記恩情,可他能做什麽?将來給她買好吃的東西和漂亮的衣服嗎?姑姑自己就有這麽大的酒樓和成衣店呢。并且他将來能不能做到,誰知道呢。
十一低下頭不吭聲,腳尖兒一下一下的磨着地。
“再說既然你不會忘記,還需要叫在口中時時提醒嗎?”武梁又問道。
“我……,那姑姑相信我麽?”
“你若還象現在這樣跟我生分,把自己當外人,我就不相信你了。”武梁道。
“姑姑?”
“十一,我知道你是個心思正的孩子。但是,我不喜你把心思用在這上頭。我跟你說過了,你隻需安心讀書,以後讓自己有能力安身立命就好了。并且我相信親情也好恩情也罷,人和人之間隻要有感情,都是會由心而發自然流露的,不需要刻意便都會懂。需要一直挂在嘴上說的,總歸是流于表面,落了下乘,你說是不是?”
“噢。”姜十一悶悶地應道。
“我供你讀書,不過是我們有緣,而我又正好有能力供你,并不是我就多高尚無私,也不是指着你的報答。如果因此成了你的壓力和負擔,那就适得其反了,知道不知道?”
十一擡起頭來,還是觀察着武梁的神色,規規矩矩道:“我知道了,姑姑……”
“你是讀書人,如果叫明章啊明文啊之類的,提醒自己上進不是更好?将來争取做個進士,做個名士,也不枉自己辛苦用功一場。”
“我知道了姑姑。”十一又是這一句,這次語調卻高多了。
他本來一直覺得姑姑不親他,家都不願意回。現在覺得又不是,姑姑連報恩都不用,隻想讓他自己長本事,以後自己能顧着自己。
“不過麽,該報答還是要報答啊,怎麽報答都不過份,我可等着呢。”武梁笑道。
“我知道了姑姑!”姜十一也笑起來,這次就有些歡快的意思了。“不過麽姑姑,我還是叫銘恩吧,這字可是爺爺早就給我取好的,說等我能下場了就可以用了。”
所以,銘的是老秀才的恩呢。“所以,你小子,剛才說是夫子給取的字,原來是哄我?”
姜十一笑得很淘氣。
後來武梁也沒隐瞞,詳詳細細給十一講了她和程家以及唐家的微妙關系,也說明了是唐家給他介紹的書院,讓他心裏有數,也有個防備。萬一有人欺負他冤枉他,或者夫子使壞什麽的,咱不能任由他們黑人。
“望山書院雖然是京城目前最好的書院,但如果你在那裏過得不開心,咱們就另做選擇。”
她還擔心十一想不開呢,沒想到十一聽了很高興。姑姑跟他講的他不是完全明白,但他聽出來了,姑姑在這京城裏生活,裏面也有很多無耐。并且他終于還有點兒小用處了,這讓他非常的開心。
“姑姑,我知道,你是把我當自家人了才講這些的對吧。”
“那當然,我可是随了你的姓呢,你可是家裏的頂梁柱啊,不把你當自家人卻找誰去?”
姜十一笑嘻嘻的,一邊從包裹裏取出一個小牌牌來擺着。武梁一看,竟然是老秀才的牌位,竟然随身帶來了,嘿。
後來姜十一到底随意自在了許多,跑到店裏跟在小二後面忙前忙後的,遇到什麽不明白的,也知道開口問人,不象從前那樣帶着無所适從的小心翼翼了。
武梁見他放得開了,便交給他新的任務,讓他作主招待尼諾尼泊兄弟。她告訴十一她從前出門在外,在尼諾家作客被款待呢,如今他們來家,該換我們招待。十一很高興能領到任務,招待得十分盡心。
——新年很快到來,大家都開開心心的,除了燕家母女擔心遠行的燕南越,偶爾對武梁有一兩句牢騷。
燕南越走的時候,武梁第一筆給他五萬兩的通兌彙票讓他帶着上路,把燕南越吓得身體發軟。
這麽多銀子,不隻是武梁的全部身家那麽簡單,那是舉債所得呀,全部給了他了,這種莫大的信任,讓燕南越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等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就铿锵道:“定不負相托!”
然後主動要求讓自己的娘和妹妹來成兮過年,說讓她們呆到他回來爲止。
類似于做爲人質的意思。
于是燕家母女很快就來了。
燕南越對他娘說自己有大事兒必須出趟遠門,讓她們在京城一切聽武梁的安排。後來在燕三娘的追問下說是别人給他介紹了一個鴻儒,他要去對方的隐居地尋訪拜會,這對下場應試極有好處雲雲。——武梁在旁微笑傾聽,心說這随随便便騙騙自己老娘什麽的,這位秀才果然不迂腐得很呢。
鴻儒什麽的,下場應試什麽的,燕家母女不明覺曆,但送走了兒子,卻沒想到連年都不能回來過。
于是燕三娘隐隐覺得兒子可能沒說實話,他似乎是替武梁去辦什麽“大事兒”去了,不然何止去書信來往那麽頻繁。
所以她們母女一方面對武梁很客氣,客氣到了巴結的地步,因爲她有錢,因爲她是自己兒子的老闆哪。一方面又忍不住地懷疑和各種想入非非,萬一兒子遇上兇險怎麽辦?要不要現在翻臉要這老闆趕緊去信讓兒子回來?
她們說幾句不關痛癢的話,完全影響不了武梁的心情。總體來說,這個年還是過得開開心心的。
然後很快的,武梁就開心不下去了,她差點兒就沒命開心了。
——起因是程侯爺很不開心。
···
這個年,程侯府裏也很熱鬧。程家老大媳婦兒,前程侯夫人帶着兒女一家五口在年前終于回京了,一家子團聚,年夜飯便也是熱熱鬧鬧的。
結果,年夜飯散場,燕姨娘回去後就開始肚子疼起來,然後直疼了兩天兩夜,初三天未明時候,産下一子。
懷胎剛剛七個月,新生的小家夥又小又弱,連哭都哭不出聲來,隻能看到幹咧着嘴的動作和扭曲痛苦的表情,實在可憐見的。燕姨娘看着命懸一線的兒子,顧不得月子裏這講究那講究的,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程府裏請了擅小兒科的各路太醫大夫們護駕,又是泡藥水又是灌藥湯又是滿身紮針各種折騰,小嬰兒受足了罪,幾番都被說不行了,但終是上天保佑,依然有口氣兒在。
年十五,元宵節,街上人如織,燈如晝。
武梁他們也是做燈籠,制燈謎,笑笑鬧鬧地在店子門裏門外的挂擺着應景。大家早就商議好,等下要一起逛燈市,去看别人家的燈去。
結果到最後,武梁沒去成。
——程向騰,從申時就過來酒樓,沒有帶随從,沒有叫武梁,一個人坐在了三樓包廂裏,一直悶頭喝酒。
金掌櫃見他喝得有些多,便吩咐小二上酒時狠兌些水去。結果被一口嘗出,小二被酒壇子砸出來了,程向騰罵他們無良奸商,不想做生意了還是怎麽着……
竟是開動了找茬模式。
然後,他到天迎黑時候,終于完全喝趴了。
金掌櫃叫了馬車,試圖把人攙下樓送回去,結果也被甩了酒壇子上身,還被罵了一臉,“滾,都給我滾!”
金掌櫃想了想,便來找武梁。
武梁早知道程府的破事兒,也早知道程向騰來喝酒了,但她有什麽法?
不過這是她的酒樓,她也不能真不管,客人出了事兒她可也脫不了的幹系。于是一邊讓人往程府裏送信兒叫人來接,一邊讓人熬來濃濃的醒酒湯端了過去。
顯然不是裝醉,程向騰真是不行了,趴在桌子上完全沒形象了,還一個勁兒的仰頭倒酒。
難得的是竟然還認得武梁,看見她進來,撐着胳膊直了直腰,說了聲“你來了?”
然後很快又趴下,斜着眼瞧她,沒頭沒腦地說着:“……你來做什麽……你别管我讓我醉死算了……你玩得高興得很哪,你怎麽就那麽高興呢……我他媽不高興……”
武梁吸了吸氣忍耐地走過去,把醒酒湯端給他,“喝!”
酒鬼耍酒瘋,大着舌頭嘿嘿地笑,小孩子耍賴一般,“那不是酒,我要酒,你陪我喝酒。”
喝你妹,武梁直接上去按住他腦袋,捏着鼻子就灌。
軟腳蝦無力反抗,嗆了兩口後,倒順利地把一大碗醒酒湯給喝下了。
然後,似乎酒沒醒,人卻越發不好了,紅着眼睛指着武梁吼,“你他媽,你他媽灌我?”
他手腳無力,但頭腦卻很清醒,喝醒酒湯也沒什麽,但不知道爲什麽,他就是生氣,就是想罵人。他是想來跟她說說話的,可隔牆也能聽到她正跟人說笑。他這麽難受的時候,她笑聲銀鈴似的響亮刺耳。他想走進去,可知道她不會歡迎他,隻會擺出厭煩的面孔趕他走,于是他獨自上來喝酒。
程向騰算是個有教養的家夥,很少這麽三字經頻發,尤其沒有對武梁這麽粗口過。武梁被罵了哪裏會爽,還一句“我你媽灌的可不就是你嗎”?站起身來就走。
反正醉酒湯也灌過了,留着慢慢醒吧,誰還要理他。
程向騰卻急了,叫了聲“不許走”!伸手就去抓她,可惜沒抓到,便想扶着桌子站起來,結果腿一軟又跌坐到凳子上。
程向騰氣得拿拳手一下一下捶自己腦袋,“你走吧,都走吧,别管我,我就醉死……”
武梁不理,伸手去開門。
誰知那個剛才還怒氣沖沖罵人的家夥忽然軟綿綿無力地道:“妩兒,你知道嗎,那小家夥貓兒似的一點點兒大,也是不停地被灌藥灌藥灌藥。”
他長長地吐氣,語句不甚連貫,“灌啊灌啊,怎麽灌他也哭不出聲來,連嗆出一口的力氣似乎都沒有,每次都讓人覺得,可能下一口,他就順着藥湯斷了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