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抛頭露面在大街上行走來去的女子有多少?咱又不是什麽主貴的人物,還學人家深宅藏着不成?
她自己鼓搗的酒樓,你來露個臉兒,就得聽你的了不成?
不過她一向不跟男人們硬杠,人家口氣強硬,她便不做辯駁,她隻是未置可否。
可是程向騰又不是不了解她,看她神色也知道她在不爽,也知道她嘴上不說心裏抗拒,便道:“妩娘,你得顧惜點兒自己的名聲。不隻爲你我,咱們還有程熙。将來别人提起來,說他的生母長袖善舞,在酒樓迎來送往笑臉示人,很好聽麽?”
就知道會拿程熙說事兒,可他攤上個出身低的生母,有什麽辦法?武梁依然沒吱聲,眼睛瞧着遠處大呼小叫蹦得歡的程熙。
“聽說《尋妻》這出戲,是你寫的?”
武梁“嗯”了一聲。
“互贈唱詞話本這種事,向來是才子佳人間的行爲,并且多在花街柳巷間盛行……你說你寫戲這事,可妥當?”
“還有姓鄧的,他從前讨過你你知道的,所以不是應該避嫌,應該客氣疏遠不讓人誤會才對嗎?可是你對他,是不是太過随意了些?”
程向騰本來語氣還算溫和,可是提起給人吃“剩菜”那事兒來,程向騰越發生了氣惱,“我知道他後來也護過你,有幾分情誼原也無可厚非,但他心思昭然,你和他還交往過密合适嗎?那是什麽人物,惹得不耐了,你女人家憑點兒小聰明能擺得平麽?非得吃了大虧才後悔?”
武梁無言以對。
權貴不是那麽好相與的,她已經領教了。那一個是,這一個也是。
程向騰沉着臉很嚴肅地交待,“柳水雲和你的過往,我不問也不咎,但你們到此爲止。以後你不要再跟他碰面了,更不要再有互贈什麽的事兒發生。還有姓鄧的,你離他遠些。什麽話不能當衆說,要走去無人地方?你是不敢拒絕還是不想拒絕?”
大概越說越火大,他最後道:“女人家,自己要檢點些。”
他本來也不想這樣跟她講話的,隻是那兩個男人實在膈應到他了,開個酒樓這才第一天而已,就這麽招蜂引蝶的,那以後酒樓常開,男人常來,個個交好來者不拒,還成什麽話?
武梁擰着眉頭繃着臉,瞟了程向騰一眼。
老娘不檢點?老娘不檢點早滾了多少回被窩了。
你個忙着播種的貨,有什麽資格嫌棄人家不檢點?
心裏雖然亂叫嚣,但她最後也隻是深吸一口氣,輕輕地吐出幾個字:“我,很檢點。”
她說得很認真,沒半分心虛,程向騰聽得挺滿意的。
他也不全是指責她,他其實更多的是提醒。他一直都知道,她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鄧隐宸白殷勤一番,但她毅然離京而去了,後來和柳水雲日日相對,但到底也沒有洞房了去。
那時候她離他遠走都沒有怎樣,如今她回京來了,顯然更不會怎樣。
武梁其實不怎麽生氣,但她很煩。
酒樓開業第一天,這一天才過去一半兒呢,銀錢沒得賺有得貼不說,人費心勞力累得半死沒午覺睡不說,這男人,也讓她十分的糟心。
還能不能愉快地做生意了?
武梁很想靜一靜。
她耷拉了腦袋,一肘支在石桌上托着腦袋,無甚精神的看着那隻撲騰得無比厲害的紅尾巴公雞。
程熙已經抓了兩隻雞了,都給放了,然後去抓這隻紅尾巴公雞。不知道那隻紅尾巴雞怎麽惹着他了,沒一會兒他就把那隻雞放了,然後又去抓,然後又放又抓,又抓又放。把紅尾巴吓得沒命地逃。
程熙于是颠颠的跟在後面四處撲。
武梁覺得自己某些方面很像那隻紅尾巴,拼命逃蹿,好像就要逃出生天,卻不料人家或抓或放,都是在逗你玩。人家要怎麽待你完全看心情,可以拔毛,可以宰殺,可以繩綁籠關,可以讓你,去趴窩下蛋。
真是隻是想不到,沒有不敢想啊。
武梁悻悻地想,她是該慶幸,人家還肯逗你玩麽?
程向騰說了重話,本來以爲武梁又會跟他得吧得吧急勁半天的呢,沒想到她卻軟啪啪的。
以前她什麽都敢講毫不忌諱,嘴巴子利害歪理又多,有時嘻皮笑臉有時赤眉紅臉,有理跟你講理無理跟你狡辯……不管哪樣,都那麽鮮活。
可是現在,她這麽蔫蔫的,沮喪又疲累的樣子,讓程向騰也不由心裏發軟。
酒樓不是那麽好開的吧,外面日子不是那麽好過的吧,女人家偏要倔性,有沒有後悔呢……
兩個人默然坐着,看着程熙在那兒歡實。那紅尾巴被攆得慌不擇路的,就沖着他們這邊撲騰過來了。
程向騰道:“看看你教出來的孩兒,專在那兒淘氣,竟跟一隻雞較上勁了。”
嘴裏這般說着,心裏卻相當驕傲。
程熙修習了内家功夫,若提氣縱躍,那隻雞肯定更倒黴。但是他沒有,他一直腳踩實地的跑來跑去。因爲他交待過他,内家功夫要悄悄修習,不到關鍵時刻,不要在外人面前使出來,他都記得。
外家功夫是硬身功夫,使起來有招有式,也會把人練得皮糙肉厚。行家看一看你手上老繭身上肌肉就大略知道你慣用什麽兵器,功夫到何種程度。但修習内家功夫,不随意施展,别人便看不出深淺來。
越接近權貴機要,越會遭遇更多魑魅魍魉,有時候隐藏實力,關鍵時刻就能保命。
并且他就那麽奔來跑去的,速度也挺快,看得出腳下功夫紮實。
武梁沒理他,她站起身來示意程熙過來,然後掏帕子給他抹了兩把汗,溫聲細氣道:“别追了,爲隻雞把自己累壞了,可得不償失,快先歇會兒。”說着把程熙拉到了石桌旁。
程熙也渴了,飲了幾口茶,便跟武梁唧唧喁喁地說起小話兒來。
“姨娘你不知道,這隻紅尾巴,剛才還硬着脖子跟我叫勁呢,還抖着毛想往我身上蹿呢……”程熙數落着紅尾巴公雞的不是,所以他不拔它的毛,他就要捉弄它,吓破它的膽兒。
武梁歪着頭整理他的衣襟,微笑道:“不能隻吓它,也得安撫它,就跟人一樣,得恩威并重。你已經追了這好一會兒了,吓壞了也累壞它了,估記它也得了教訓不敢再跟你叫闆了。
可是也不能逼狠了,萬一逼得它沒活路跟你魚死網破地拼呢?你也可以試試撒把谷子喂它,沒準一會兒就跟你熟了,氣平了毛順了,還會繞着你腳咕咕呢。”
“真的?”程熙問他爹,“爹爹你喂過雞嗎?”
“沒有。”程向騰道。
程熙坐不住,急着要去試試,一邊叫人拿谷子來,一邊風風火火撒腿又跑了。
程向騰看着武梁嘲笑道:“一隻雞都能說到恩威并重了?等下喂了卻養不熟,看你又有什麽話說。”
武梁不以爲然,“不成也沒關系,總得多試試才知道。”
程向騰看着武梁沒說話。
心裏默默歎了口氣。若是小唐氏,高興了就叫上一群丫頭婆子小厮去幫忙逮,不高興了就喝止不準這樣那樣胡來不象樣了,什麽時候這麽教過孩子呀。不但程熙,程嫣她也不會這麽教。
“妩娘,”程向騰忽然開口叫她,聲音溫柔面上含笑,“你們奶奶有身子了……高興嗎?”
武梁:……啊??
丫丫的誰們奶奶?丫丫的難道指望誰恭喜你嗎?
“妩娘,你且忍耐一下。唐氏若生的是兒子,三兩年内熙哥兒就可以自己立府了。我把洛音苑和曼影苑都重修了一番,很寬敞也很漂亮,還有荷花池,落葉林,趣園,閑韻苑那邊,都歸并一處,重建一個新的很大的院子,讓熙哥兒住那裏。
那院子有門和府裏相連,互相照應方便,外間另開獨立的門面,又是一個獨立府第了。如今一應的人手都給他安排齊備了,讓熙哥兒先适應着。不過他到底年紀小,到時候你幫他掌家理事……”
過程雖然曲折,還好一切都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在發展。
未來真美好……
武梁忽然就爆了,她騰起站了起來,胳膊在空中有力一劃,砍人劃脖子似的,“停!”
誰要回去住,誰要幫他掌家?男人們可不可以不要這麽自說自話自以爲是。
“奇了個怪的,你老婆懷孕了,我爲什麽要高興?我希望她永遠生不出來好不好?
還有,誰要回去了,誰想回去了?我還等着你的女人生兒子,生完兒子再養個三兩歲長得正常又健康了,可以把我程熙扔過牆了,然後巴巴地聽你安排回去窩着?
“我回去跟着程熙過日子?你直接說跟着你好了。我在外面好好的,爲什麽要去過挨罵受罰的日子?程侯爺,是我有病沒治啊啊,還是你吃錯了藥?你說這些話可不可笑?”
“妩娘!”程向騰也站了起來,惱怒地瞪着她。“等熙哥兒成了親,就給他分家置産,關了後門,那邊府裏你盡可以當家作主了,我們……”
武梁撇過眼不跟他對視,吸氣又吸氣,盡量讓自己用平靜的誠懇的語氣跟他說話。
“侯爺你别說了真的,我不是嘔氣,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相信你也不是不明白,不過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總之你說的店面日常交給金掌櫃打理,我同意,我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忙過開業這幾天,以後店面裏,我就少露面了。”
“你說的和柳水雲不來往,我同意。我們本來就說好,今天他替酒樓唱完這出戲,以後就前情往事不提,後會無期的。”
“你說和鄧統領别有過多交集,我同意。我會給他說清楚,就象今天得跟侯爺你說清楚一樣。”
“程侯爺,今天謝謝你捧場了,真的。但象你說的,到此爲止吧。侯爺以後來這裏消費消遣都歡迎,但我們沒必要再碰面了。”
“這是爲你着想。你這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大肚子生孩子呢,你守着她們摟着她們過日子就好了。我是外人,跟你不相幹,不用你安排我的未來。你這般一邊讓女人們懷着娃,一邊亂操心其他的女人的行爲,實在招人恨。小心把你家娃給氣得早早蹦出來。”
“再者,象你說的,這也是爲程熙着想。旁人知道他生母明明都出府了,卻仍然和你糾纏不清,會怎麽說他呢?做爲一個出身不好的庶子,他甚至還分不清和你親親嫡子的區别,将來的心理落差肯定也難免,你體恤體恤他。”
“還有,我個女人家,要檢點過日子。我以後還要找自己的男人,生自己的孩子呢,我也不想壞了名聲壞了行情。小女子求放過,真的。”
“總之侯爺從來不缺女人,你也不是我想要的男人。大家以後各走各路,莫生糾葛……”
……程向騰當然是惱的,咬着牙問她,“你要找自己的男人,生自己的孩子?嗯?我不是你想要的男人,嗯?你想要的男人是什麽樣的?姓柳的那樣的?姓鄧的那樣的?”
“我要的男人,至少不是象你這樣,有一堆女人的。”武梁說得輕飄飄的。
一個兩個,不是把她當外室的材就是當妾室的料,什麽東西。
“我知道,侯爺若用強我便逃不出你手掌心。但有一樣你無論如何做不到,那就是,我絕不會心甘情願!”
……徹底談崩,程侯自然臉色極難看,但武梁講完就揚聲叫程熙,于是小程熙炮仗似的忽忽地往這邊就跑,程向騰倒也沒有當着小孩子有什麽過激行爲。
于是,程侯爺暴走了。
拂袖而去的意思,是絕交嗎?連自己孩兒都不要了,鄙視他。
程熙玩得累了,擦洗一番睡了一覺,到了晚上開張時候,武梁幹脆讓金掌櫃将他領在身邊,四處看他招呼客人。反正他學庶務嘛,做生意也算是一種。
臨走的時候,武梁讓他捎了不少禮物回去給蘇姨娘。出府時蘇姨娘送過她蘇家的钗子,武梁出遊時還真憑钗拜訪過蘇家,蘇記店面不少,在當地也算有名氣。
小唐氏和燕姨娘都懷孕了,不管誰生個兒子出來,反正少不了看程熙礙眼就是了。蘇姨娘胖乎乎的程向騰不愛親近,倒是可以交好。
宅門裏生活,就是這麽累。
···
成兮酒樓第一天,紅火。
成兮酒樓第二天,紅火。
成兮酒樓第三天,火爆。
成兮酒樓第四天,照單收費,肯來的都是真朋友啊。這一天仍然座無虛席,算是續寫了前面幾天神話,這讓全酒樓的人都松了口氣。
現下的人們信息不靈便,娛樂不方便,遇事兒愛當真兒又愛湊趣。不說回頭客,單純因爲好奇想來試吃下的客人,就能讓酒樓維持相當一段時間的客流。
武梁的确極少在酒樓裏露面兒了,但該做的安排都會做。
後院的戲台拆去一部分,縮爲小了一半的一個高台。請了一個說書的葛先生長期盤踞開講。當然實際上老葛算是個備胎,武梁實際上看上的是他會描摩幾筆,而這裏免費開演的文藝節目包括彈琴的,唱曲的,跳舞的,天天都有。
隻是酒樓不養美媚,都外面請的,表演一次就走人,斷檔無人時老葛才上。
台周有幕,幕後或歌或琴,藝人或男或女,統統幕後進行,獻完藝就走人。不應客人召,不陪酒賣笑。酒樓給藝人保密身份。
武梁本意,是挂上告示牌隔上紗幕,可以稍微保護一下身份低下的賣藝之人,免得登徒子們亂揩油,也不讓酒樓裏過分活色生香落了。
誰知道這般一神秘,反而高雅了,一些個文人學士老夫子啥的,滿喜歡這種形式,愛來聽那铮铮淙淙琴音伴飯了,也少不了替酒樓宣傳。
這也成一口牌。
另一個讓文人學士們喜歡的,是酒樓的評價冊。
前三天的試吃,自然積累了大量的客人評價。文人有文人的雅性,草民有草民的質樸,武人有武人的莽放,評價形形□□,武梁當時就都讓專人錄于紙上。
這些評價是那三天最直接的收獲。
不管這些評價是用說的還是用寫的,反正武梁把它們整理一番,用畫的。
她一一看那些評語,挑了許多有特色的,或原汁原味兒,或略做改動,或逗趣沒正經,各色版本的評價圖文并茂畫将出來,裝訂成冊。
所謂裝訂,其實很簡單,湊齊多少張稿,弄兩張白紙做封面封底,讓蘆花粗針線一縫,就成一本。
然後交給老葛拷貝許多份,酒樓各桌上擺去,算是就餐讀物。
能看懂字的看字,看不懂字的看畫,打發時間罷了,沒想到竟然暴紅。
然後一發不可收拾,那些文人學子自恃有才,看了之後技癢,大多還愛留兩筆,或題詩,或留評,或對字對文或對酒樓菜品,最後連評酒樓桌椅闆凳的都有。
可見這些人多閑,多愛表現,多愛互動。
因爲武梁的字不好,所以她刻意的寫花體,把字寫得象畫的。大多時候她隻畫插圖,字泡泡讓酒樓各人執筆,男女老少,字缺胳膊少腿兒都不怕,更顯本真。
其實評價嘛,說好的說孬的左不過那些,其實武梁覺得這玩藝兒它受歡迎,本質上是因爲中間隔三差五的歡樂小段子吧?
反正後來留評的人源源不絕,貢獻小段子的人也不在少數。當然也有回頭客認真來翻閱,想找一找自己當日的留評有沒有躍然紙上。——不知是不是想讨稿費?
畫冊也成酒樓一個特色。
特色是特色,客源才是關鍵。酒樓和馬車行一直保持着持續的友好合作關系,給馬車免費換新的車簾,給車夫送新的衣褂,當然上面都有成兮酒樓字樣。跟馬車行老闆簽好協議,一年四套衣褂白送,兩套車簾更換,當然也必須穿足挂滿一整年,否則退兩倍物料費用。
所以後來也有酒樓想如法炮制,可惜爲時已晚。當然成兮酒樓是因爲位置偏僻才需要這般宣傳宣傳的,你處在熱鬧大街上的店面,其實也不必在這方面花費很多吧。
另外一個武梁主攻的,其實是散漫的人力車夫。他們但凡送個客人到成兮,都可以免費領一個燒餅,偶爾也有點心或打包好的剩菜。
總之有燒餅做基本款勾引着,那些閑來無事的車夫,很願意把客人往這邊送,很積極的幫忙拉客:飯點了,客人吃不吃個飯啊,去成兮酒樓啊。
有時候他們甚至願意免費送客人過來。反正既然拉不到人賺不到錢,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出把子力氣賺個燒餅也是好的嘛。
……
酒樓的其他小動作也不斷,所有的節氣都有活動,所有的外賣都附送自制卡片,時常有各種名目的行業聚會,發起人?匿名,參與者?愛來不來,不來你不怕錯過什麽嘛?
成兮酒樓位置偏僻嗎?隻不過大門離熱鬧大街拐了個彎而已,又不是遠,來慣了走熟了路,這地段熱鬧了,就不會覺得偏了呀。消費是有習慣的,來了一次的,大多第二次的時候就覺得駕輕就熟,路也不遠了,地也不偏了,一切好說了。
酒樓生意越來越上軌道,有第一天的大咖露臉,沒有人來砸場子,生意做得順風順水。
程向騰隔了很久又來了一次,但武梁不待客,左院緊閉,他連面兒都沒見着。
當然他也沒玩翻牆啥的把戲,心裏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是很滿意的。她就在那裏,沒和别人亂熱乎,老老實實待着,程熙來看過她,兩人玩得很樂呵。這,也很好嘛。
鄧隐宸果然沒幾天便整軍出發離了京,武梁沒見他,當然也不回複他什麽話。打仗啊,那麽好玩的?再回京沒有一年也得半載,沒準會要三兩年呢,時移事移,到時候誰知道是個什麽情況,到時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