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向騰看着她,緩了口氣,耐心道:“妩兒,若是你,你也不會任由熙哥兒那般行事的,這和嫡庶無關。
再者,你們奶奶是主母,你得敬重她,今兒你們奶奶罰你,你認了,你做得很好。
你受了罰,爺也心疼,你有火沖我發發也好,不然你捶我兩下?但隻别說那些氣話,你真覺得爺是假惺惺的?”
“你且好生忍耐些。如今南邊,尚有幾處賊子作亂,而京城也有些許人還不肯安份……總之現在還不方便離京,等攜助聖上理順了這些,我就請駐充州戍邊,到時我帶着你,去那裏揚鞭躍馬去。”
老皇帝快不行的時候,到底放出了大皇子與五皇子。如今新皇繼位,五皇子一身閑散狀态,似乎老實了不少。但大皇子卻逃出京城,去南方搖旗呐喊起來。
原本他在南方培植的勢力,就打出了擁立正統的旗号,好像他是長子,他就正統了。本也不過疥癬之症,誰想到周邊幾個小藩國卻趁機跟着裹亂欲得好處,倒成了一股勢力。
那個離得太遠,武梁并不關心,還有去充州什麽的,如今她也不向往。不過聽程向騰這語音語調,怎麽頗有些輕言細語的意思?她是想激怒他的吧,這怎麽覺得人家态度反而越發好了?
程向騰見武梁愣愣的,心說倒底還是能說得動的嘛,就又輕聲勸解起來,“該護你時我會護着你,但你該守的規矩也得守着。那些規矩不隻你得守,我也得守。人活在這世上,都得在規矩之内。所以别管那些規矩是不是狗屁,你縱瞧不上,也得放在心上,不許行事出格,記住沒有?”
說着拍了武梁一下,讓她回魂答話。
武梁正想着怎麽打斷,讓他不要再在溫情脈脈的路上奔了。這會兒見他都告一段落了,自己再不表态便跟默認要聽話了似的,于是也不管什麽道理邏輯了,隻想着怎麽能讓惹火他怎麽說。
反正他說的,左不過就是規矩規矩。
她把他的手一拂,直管嚷起來:“你那惡心的規矩,你那麽喜歡你自己去守好了,做什麽要強加給我?
噢,你當然願意守規矩,因爲那些規矩會讓你爽嘛,會讓你們顯得高貴,會給你們這種人,帶來榮耀和特權,所以你們便不顧它的卑劣,守得樂此不疲。”
她看着程向騰,道:“你老婆憑什麽可以對我想罰就罰?我又沒作惡事,隻不過去了趟充州罷了,投奔的又不是别人的男人,做什麽就去不得?
你老婆不爽我,一句規矩就治了我。可她呢,她敢說她從沒做過錯事壞事惡毒事?單說抛頭露面親近男人,當日衆目睽睽小姨子和姐夫抱在一起的是誰,她若守規矩她是不是可以去死了?她又什麽時候才受罰?
可見你所謂的規矩,根本就不是公平的規矩。守或不守,因人而異。”
說到自家醜事,程向騰臉色難看無比。武梁隻覺得他的手快把她的膝蓋捏碎了似的,隻好揪緊他袖口往起扯。
程向騰就放開她的膝蓋站起身來,居高臨下一臉危險的看着她。
武梁卻不管他什麽臉色,隻管自己繼續痛快地說着。
“還有熙哥兒,他又憑什麽要挨鞭子?
我親生的他,母子連心血濃于水,他會護我,天性使然。但你守的那所謂規矩,卻毫無人性,泯滅天倫。強取豪奪别人的兒子,将至親骨肉生生拆散,讓他去叫不相幹的女人做母親,認不相幹的人做親人。
還一邊讓親生母親給自己兒子爲奴爲婢,逼人親生子女冷血無情,一邊又大力宣揚着孝道。你的所謂規矩根本就是變态。
可惜你的規矩阻斷不了母子情分,熙哥兒若再大些,也許就怕了你的規矩守了你的規矩了。但他現在隻有這麽點兒,還憑本性行事,有不相幹的女人與他生母爲難,他當然有那憤勇與之爲敵。他還能掌握着分寸隻是吓吓那女人而已,已經相當難得了,作什麽就該挨你一鞭子?
今天我挨了一頓罰,熙哥兒挨一頓鞭子,可是改變了什麽?什麽都沒有。
未來我還在,你老婆還在,你的規矩還在。你老婆不爽我了,還是一句規矩就可以收拾了我。到時候你又能如何?若我死了自然萬事皆了,若我沒死呢,又來給我揉揉腿?呵,多了不起的待遇,不過還得我用暈死去換來。
到時我受罰了,你對熙哥兒又準備做什麽?就這麽一鞭子一鞭子把熙哥兒抽進你的規矩裏去是吧?然後他就可以眼睜睜看着生母下跪被罰,或心裏凄楚口不敢言,或麻木冰冷如你一般了。于是你就高興了,因爲都合規矩了。
充州又怎麽樣?那裏就是世外桃源了?那裏就不必守規矩了?去那裏一趟就不會遭遇你老婆你老媽你們這些主子了?
或者你在那裏會縱容我幾分,可那又怎麽樣,在那裏偷得三年五載的平泰,然後呢,程侯爺新人在懷了,我人老珠黃無力蹦達了,被罰被滅更無招架之力了,可以直接去死了。
你從前說我們間無情可斷,說得真是太實在了。可惜我從前看不開,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我們間真沒有那種東西存在。隻不過你是主子,是天,我吃你的飯受你使喚罷了。
隻要沒死,就永遠爲你服務受你奴役。你肯假惺惺一番,我就得給你歌功頌德感恩不盡了,還枉談什麽情分。
今天因爲你老婆罰我我認了,于是你覺得我做得很好。然後讓我繼續做的事,是好生忍耐,不許行事出格。
是啊,侯爺一向隻說實話的。我不忍耐又能如何,舍不得去死,隻能卑賤的忍耐的活着,至死方休。
至于侯爺說該護我時會護我,什麽時候是該護的?你老婆打罵罰人永遠是規矩内的,任一個主子打罵處罰都是規矩内的,侯爺怎麽護?
指望侯爺護着,我還不如去拜拜泥菩薩,詛咒幾句讓行兇的得報應,自己還能落個心理安慰呢。
所以侯爺,你别在這裏了,不管是要兇我還是要哄我,都沒必要。你想怎麽對我,想我怎麽對你,隻需要發句話就行了吧?
你有這功夫在這裏虛與委蛇,還不如回去哄你親親老婆,看那女人眼淚汪汪小模樣多麽可人疼,同爲女子也我見尤憐呢,何況侯爺。
再說你在這裏消磨,我不得不一直應付你,也很累的說。”
……
武梁似乎是真的說累了,然後身子往後面靠了靠,垂着眼皮不再出聲了。
程向騰已經很久沒有出聲了,他覺得自己真是快要成神仙了,竟然能忍着聽她這麽些瘋話。
不但不講道理胡攪蠻纏,而且說的那般不恭不敬不尊不重,說得那般不堪狠辣,簡直無法無天,膽子大得沒邊了。
這個女人,不過受次罰,就敢蔑視規矩直言不守,就敢诋毀□□主母至此,就敢妄想熙哥兒和旁人不相幹隻認她,就這般肆意踐踏着他的心……
他靜靜站着,連呼吸都變得清淺,好像人已經不存在了似的。過了好久才慢慢俯身逼視着她,想質問喝罵些什麽,終究是動了動唇又合上,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武梁等着他炸毛呢,後來發現他又沒有暴發,隻眼神犀利地盯着她,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幹脆又撩上了。
“怎麽,在想怎麽處置我?發賣?打殺?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呵,言多必失,我剛才說了那麽多,一定有犯忌諱失規矩的地方。你看‘規矩’這塊遮羞布多好使,多方便你們行兇作惡,欺淩打殺……”
其實程向騰想的是,她的心思膽子,都太膨脹了,要好好的讓她清醒清醒。
他開口,語調輕輕地,卻一字一頓的問道:“我隻問你,這規矩,你是守還是不守?”
武梁心說我剛才激昂了半天,這會兒反口就說守,屈辱是夠屈辱了,卻顯得不太真實,并不能讓他感覺很愧疚呀。
還是先堅持一會兒,等他忍不住起火了,然後自己再委委屈屈的服軟效果更好些。
她梗着脖子不吭聲,隻眼神倔強的毫無溫度的看着程向騰。
“說話!”程向騰見她不響,便聲挾怒氣道。
武梁不理,還幹脆撇過頭,将眼睛閉了起來。
程向騰真被她的動作給惹火了,問話不回,倒睡去了呢,“跟你說話呢,少在那裏裝死,起來!”說着拉着她手臂就是一扯。
沒想到武梁卻沒有随着他的手勁往上起,卻是往前猛的一磕。于是胳膊肘就直直磕到了杌角上。磕得那麽準那麽狠,讓程向騰都覺得象是武梁自己故意撞上去的了。
他想看看她磕傷了沒有,想問問她痛不痛,卻終于隻站在那裏,維持着他冷硬的姿态,沒有彎腰去看,也沒有開口詢問。
武梁痛得悶吭了一聲,然後她便迅速咬住了嘴唇。
她輕輕捋起衣袖去看,卻見上臂位置已經褪了好大塊油皮,有微微的血珠浸出來。傷處火辣辣的。
武梁細細把那些油皮展開貼合在原處,然後就迅速将衣袖放下,遮住了傷處。
她的頭垂得那麽低,程向騰看不到她的眼睛,他卻看見,她放下衣袖時,有一滴淚落在臂上。
然後,他聽見她輕聲的,冷淡的聲音道:“……守。”
然後,她就那般低頭坐着,再沒擡頭看過他一眼。
程向騰又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兒。她本是倔強的性子,痛得哭了都不想讓他看到,到終于還是服了軟。
但他最終也隻是冷哼一聲道:“你最好記得!”然後甩袖而去。
程向騰想,他不能心軟,就得好好消磨消磨她的個性和膽子,免得人回來了性子轉不過來,傻傻分不清侯府和邊關。
···
程向騰一肚子郁燥,轉身回了緻莊院,對着小唐氏也發了一頓火。說熙哥兒已經大了,他的面子也要顧。罰他姨娘,沒有更合适的方式麽,專讓人跪在大門口?當家主母,要端嚴莊重,而不是刻薄尖酸,故意刁難。
小唐氏于是紅了眼睛,抽抽噎噎的辯解,說自己方式也許不對,但真的沒存刁難之心,以後會聽侯爺的,聽老夫人的慢慢改……
程向騰看着她那副樣子卻更爲光火,你是主母啊,老整這麽一副委屈丫頭的可憐樣做什麽?
轉身出去,往榮慈堂看程熙去了。
洛音苑這邊,男人走後,武梁就讓蘆花去給程向珠報信兒,希望她去看看熙哥兒鞭子抽傷了沒有,悄悄給他送點藥和吃的,還有蠟燭和被褥進去。
晚上冷啊,跪着也得披被褥取暖吧。這小子不知道是老實跪着,還是會趁沒人的時候鋪被睡會兒。
程向珠在出了程向骥兄孝之後,就由珍妃牽線,許給了徐學士的長子徐翰林。徐家一門清貴,是朝中文臣清流中的砥柱。想來這一聯姻,也是有些政治目的的。
而程向珠向跟小唐氏不合,沒少給小唐氏找不自在。可惜這妞性子太直,手段簡單粗暴了些,不喜歡人家就直言直語的搶白,明目張膽的使絆,日常的挑剔更是不在話下。曾惹得小唐氏可憐兮兮在程老夫人面前垂淚好幾回。
後來程老夫人便發話,說她閨女家許了人家了,多做做針線拘拘性子,以後沒事兒少出門走動……
于是程向珠便又縮回了院子裏修身養性去了,如今,就快出嫁了。
不過聽說她對小程熙一直很好,小程熙也總往她院子裏跑得歡。武梁相信她會照應小程熙的。
蘆花一路飛跑而去,回來時告訴她那邊的情形。
說是小程熙還在榮慈堂裏哭鬧磨蹭,沒往祠堂去呢。老太太看着他身上起了紅印子,心疼得什麽似的。又是上藥,又是讓人給他做好吃的,讓先吃飽了再去祠堂……程向珠說,放心,老太太對孫子心軟着呢,不防事的,她也看着呢。
武梁聽着就放心了,她沒有看到小程熙傷得如何,不過隻是起印子,那還好吧。
她想了一會兒,既然是奔着讓程向騰愧疚來的麽,那她就把事情加加碼去,看他到底是愧也不愧。
讓丫頭們出去,自己強掙着起身,去淨房裏端着冷水兜頭就澆,然後穿着濕衣服睡了半宿。
那邊老太太還是要求小程熙執行當爹的的命令,去祠堂跪了一柱香。還訓斥他要好好對妹妹,要好生敬重母親,那種唬人的話再不許說……才讓人把他接了回來。
但老太太到底心裏不痛快,等程向騰過去了,老太太便遣了閑人沖他發了一通脾氣。
說小程熙一點點大不會說話時候身上有過傷,是被些子惡霸下人下的手,後來這麽些年,除了玩鬧練功時的摔碰,又何曾被人動過一下?
說他人又懂事,對妹妹一向很好,會哄會讓的,嫣姐兒才愛跟他玩。
如今你這當老子的倒好,幾年不歸,回來就抽兒子一頓,看看那狠勁兒,把衣衫都抽破了……老太太隻是不依。
程向騰知道那一鞭子看着狠,但他身上應是無礙的,最多紅個皮。偏老太太不讓他去看,說你自己院裏事兒理不清,牽扯上我孫兒,你還嫌打得不夠不成?
讓他回去管好自己的女人,越跑越野道了,一進門就惹得後宅不安的,不行快點兒遠遠送走。
老太太當然指的是武梁,可這次唐氏要罰,她也老實認罰了,在外面來說并沒有什麽錯啊。隻不過帶累得熙哥兒起性,老太太這是算到了武梁頭上吧,沒準還懷疑是武梁這般挑唆教導的呢。
程向騰當晚歇在外間書房裏,想着武梁那冷冷的眼神,心裏也是堵得不行。她真的長氣性了,倒不給别人對着幹,專給他臉色瞧呢。
他準備這幾天不往洛音苑去,不理會她冷着她,看她知不知道爲自己的任性後悔。
等她後悔了,隻怕又巧嘴八哥兒似的來哄他回頭了。
結果第二天一早,聽說武梁病得很厲害。
病可以裝,高燒卻裝不出來。程向騰又急火得什麽似的,請醫問藥的忙活。如今他沒有那麽多閑暇親力親爲,便一日幾趟的遣人來問。
武梁發着燒一直昏睡,程向騰就算抽空來了也不理,但瞧見他眼神就是冷冰冰的。
這一下,似乎是真惱到心裏去了。
這天晚上程向騰回府,等姨娘們都去了正院請安。程向騰便當着衆人宣布了武梁有功的事兒,說過已經罰過了,如今就賞她的功勞。然後獎賞了她好些布匹衣裳頭面首飾去。
着人送去洛音苑,被武梁扔到了院門外。
讓人回話說:“多謝主子們大恩大德。東西既是賞我的,就是随我怎麽用的,我就樂意拿來扔。”
程向騰氣壞了,怒騰騰去了洛音苑,又看她一副病弱模樣,打不得罰不得的,十分讓人上火。
小唐氏心裏氣惱,就敲邊鼓,“姨娘這麽鬧法也不成個體統,二爺覺得上次的處罰不合适,要不然這次讓五姨娘抄抄佛經靜靜心?”
程向騰皺眉看她:“她病得都快站不起來了,現在罰她抄經?東西給她就是讓她随意處置的,你倒說說她又犯了你哪一條?”
小唐氏吐血……
這麽又憋了些日子,程向騰向上奏請回充州戍邊去,上不允。
說實話北辰都被打跑了,充州且安全着呢,哪裏用這麽一員大将去守着?程向騰本就想去充州過清靜日子呢,如今見無法,決定還是要和武梁好好談談。
武梁倒終于跟他講話了,不過開口就是冷笑:“奴婢跟你,有什麽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