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靈堂,反而更加的堂皇明亮。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武梁招呼大家熄聲,好好歇着等明早開哭。
大家應了,各找地方偎着就睡。
大家炯炯有神的看着。這些人還真是行止有素哎。
這幾位農婦形象的哭行大家,以武梁身邊丫頭婆子的身份進來,大奪了一回本土仆婦的風頭,府裏的下人們難免互相打聽一下。最初,都以爲是武梁在莊子上時身邊服侍的。可是熟悉那處莊子的人表示很疑惑:那裏,不記得曾有這幾号人物啊?
便有老成的仆婦明白過來,這些人,隻怕是外間請來的吧?
怪不得哭得跟死了親奶奶似的,原來人家有銀子賺啊。除了銀子不說,從二奶奶病重到死身,這多少天了,誰敢大口喘個氣兒呀。如今能放開了嗷嗷一番,也能出口濁氣呀。
所以眼看着她們這幫人終于是累了倦了收工了,便有婆子悄悄摸摸湊過來找武梁自薦:五姨娘,你看看老奴我怎麽樣,我也很會哭啊真的,要不我哭個給你聽聽?……
哭還分個什麽會哭不會哭的?再說會哭你倒直接哭啊,讓她掌眼幹什麽,難道她還攔着人哭靈不成。武梁心知肚明,也不點破,隻點頭道:“好啊好啊,那你今晚先試試?哭得好了姨娘我有賞噢。”
有人助哭武梁當然十分歡迎,畢竟ABC她們累了一天,明天再堅持估計也夠戗。
她們又是外來戶,雖然想來不會有人較真查問這個,畢竟人家進來隻爲一哭。不過若真有腦殘非得較真兒揭破,在愛讨伐沽名釣譽,推崇真情流露,沒有代哭行業冒頭的當下,沒準能惹得唐夫人惱羞成怒。
若是府裏的丫頭婆子也肯這麽哭起來,那唐夫人隻怕更高興:府裏有人對她女兒那麽念重啊,這牌坊夠給她立得高高的了……
婆子一聽,果然是有銀子賺的啊,姨娘說話就是上道,上來就直奔主題啊。
應聘上崗成功,婆子果然放開了嗓子哭起來,讓本來已經有些安靜的靈堂裏再起喧鬧,連燭火都被她吓得連跳。
武梁:“媽媽你快壓壓嗓子,中調,中調就行。明天再放開了來。”
那婆子表示:懂。于是開始中不溜的聲音哭叫起來。
府裏的婆子就是知根知底啊,連列舉的事例都似乎有迹可尋,讓她的話可信度立馬大大提高。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很快又有婆子加入進來,沒多久就又是一幫中堅力量,讓靈堂的晚上也熱熱鬧鬧的。
那邊唐夫人當然很滿意,還以爲這女人回來作個态就罷了,沒想到竟然到晚上也哭聲不斷啊。
···
可哭靈也不可能真的徹夜不息。等武梁睡到夜半不知幾點醒來,迷迷糊糊睜開眼,忽然就吓得一激靈。
大堂裏冷冷清清的,連日裏大家都折騰得累了,各種姿态的睡去。隻四周圍着的一圈火盆子發出幽暗的微光。
蠟燭,蠟燭竟然全熄了。
據說,人死之後七日内,七魄陸續離體。先行離開的魂魄會飄蕩在附近,能循光找到其他離體的魂魄,重新凝聚在一起。合成七魄之後,再投胎轉世的人才會七魄健全。
所以停靈期間,要垂層層帳幔,蔽日光遮陽氣。而蠟光柔和,蠟陰通冥,正是魂魄們借光和陰循路的必備用品。否則有的魂魄便認不清路,就會飄遠回不來了……所以無論白天黑夜的,蠟燭都是不能熄的。
這是下半晌閑坐無聊時,一婆子剛給她做的科普。
所以,這算哭靈事故?若唐夫人知道自己閨女以後再投胎,會成爲白癡呆瓜少筋傻缺,會不會直接發狂咬人?沒準最後又拐着彎怪罪到她身上來。
武梁借着微光站起來,小心翼翼跨過滿地橫屍,摸索着去重新點蠟。
武梁記得是兩個小丫頭負責的。其中一個下半晌說是被臨時調了别的差使,天迎黑的時候回來過一趟,如今不知又被調了差使還是窩到哪兒歇去了。而另一個,卻想兼個職撈點外快,于是報名做哭手了。
這回子,正哭累睡死在地上啃指甲呢,早把本職工作忘到爪哇國去了。
武梁想這事兒其實也不能怨哭靈。這些丫頭婆子們都是自願報名過來的,她們的本職工作怎麽辦?有沒有人代崗,會不會漏崗?這些事兒她不清楚。但那些人自己也不清楚麽?
還是說府裏管理混亂,劃分責任不到位,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哪有好處往哪兒鑽?
理家管事兒的能力是多麽重要,如果她不能,她有什麽資格幻想升職?
武梁本來還想着先過了這兩天,再好好表現呢。不過既然現在有這麽檔子事兒,那也不能不利用。
現在老太太累趴,程向騰一爺們兒接手,偏遇上府裏事最雜亂繁瑣時候,他難免手忙腳亂。這也正是她有機會表現的時候啊。
想了會兒,武梁便拿着點燃的蠟燭扔到地上,燎起了一挂簾子來。
看着它安靜地燒了一會兒,這才一邊作勢撲打一邊吆喝救火起來,一下就驚醒了不少人。
——不能是蠟滅事故,但多少也需要點兒事故,來讓她展現她的才能。
最後大家看到并還原的情形是這樣的:蠟燭倒地骨碌了幾骨碌,卻仍未滅,而風撩起簾子湊上去,于是燃着了……
好在這挂簾子靠最外,與其他易燃的簾子了什麽的都有距離,所以也不太容易引起什麽大的火災。大夥兒一陣騷動過後,慌恐退去,不相幹的人該怎麽睡又怎麽睡去。
竟然沒有人質疑值夜的人哪兒去了?
武梁交待人趕緊去領同樣的兩挂白布簾來,一幅挂上,另一幅放火上毀了個邊角,收起來備唐夫人查問。
負責燭火的小丫頭顯然不是值夜的人,但她着實吓出一身冷汗來。原來的蠟燭已經燃盡了,新換上的一圈蠟燭都杵着長長的一截。有人幫她換過,她如何能不明白。小丫頭癱坐在地上也不敢聲張,隻拿眼睛四下裏掃着。
武梁沖她安撫的笑。
小丫頭明白了,一下跪直了身子磕起頭來。
武梁搖搖頭制止了她,看她想說什麽,就把手指豎在嘴唇中間讓她别出聲。于是那丫頭到底多磕了幾個頭才罷。
這小插曲很快就過去,武梁後半夜卻沒怎麽睡着,一直在琢磨着怎麽行事最恰當。
程向騰隻是臨時管着後宅,到底還是老太太掌家,她也會需要幫手吧?
府裏白事兒,這靈堂定然是重中之重,何況還有唐夫人這麽就近監管不停厮鬧的。但是現在看看,這靈堂的管理也并不是多嚴謹嘛。
琢磨了許久,想着和老太太榮慈堂院裏的人都沒有交際,不知如何說上話才好。——誰知道實際上卻容易得多。
一大早,唐夫人便找程老夫人質問靈堂失火的事兒,責怪下人們對主母疏忽大意,不尊不重,驚擾了亡靈。必要拿責任人問罪才好。
負責守夜的兩個婆子這才慌慌來到。原來兩人守夜還要連帶的巡查附近一片兒,外間大冷,兩人便都飲了點兒酒取暖,結果窩在背風處睡了過去。
也是想着靈堂裏昨兒夜間守靈的人特别多些,那麽多人看着當不至于有什麽事兒,這才大意了。竟是到被點頭上了,才知道昨兒夜裏失了火。
還好昨兒失火那簾子已經藏起來,武梁将另外一幅拿出來,讓值夜婆子交上去過目。
那簾子不過邊角燎糊了一片兒,實在沒啥要緊。
何況那時這邊靈堂裏哭二奶奶的嚎聲又起來了,竟比昨兒還聲勢浩大些。唐夫人那邊嗷嗷着鬧起來,這邊靈堂便靜一靜,那邊又一聲尖厲叫罵,這邊又靜一靜。對台唱戲似的。
後來唐夫人便沒了動靜。
這邊也才卯開了勁的暢哭起來。
程老夫人遭唐夫人厮纏不依時,就差了身邊金媽媽來靈棚裏查問詳情。
不好讓人一同停哭,金媽媽便一個個的詢問。最後發現,咦,實情似乎和報上去的有出入噢。多人描述的那火勢,怎麽可能隻燎個簾子邊兒完兒事?還分明有人看到說燒了小半幅去呢。
然後武梁趁人不注意,将那卷成一團的真正遭難的簾子塞給了金媽媽。
金媽媽揣懷裏走了,回屋自然報給程老夫人知道。
程老夫人一看那簾子,心裏就不由一陣慶幸。若是這簾子被唐夫人看到,那女人還不沒完沒了?肯定又得撒潑打滾尋死覓活一回。然後至少一大晌,就隻剩焦心了。
“那五姨娘倒是通透機敏,也不枉二爺護她。”金媽媽由衷地贊歎。她在現場,親眼看到五姨娘一個手勢,一夥子人便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止了哭,然後再一個眼風,便又放開了腔。
那言行令止的勁兒,大将軍練兵似的。
若非這個,隻怕唐夫人還得再嗷嗷一陣兒才歇呢。
程夫人聽金媽媽細細說着見聞,尋思了一會兒,道:“你去告訴她,如今那靈堂裏,就叫她多費些心吧。”
金媽媽一陣詫異,“老夫人,你這是要讓她掌事兒呢?唐夫人盯着她呢,還不沒錯也挑出錯來?”
程夫人點點頭,“若她沒有幾分真本事,隻會些狐惑男人的道道,被挑了錯找了麻煩也隻能自己認了。若她能挺過這遭,二爺那院裏以後也總要有人理事兒的,到時就交給她吧。”
金媽媽就出來,先将話交待給原本負責這裏的葛婆子。
負責靈堂隻是個臨時差使,又不牽扯長久話語權的問題,也淘騰不到多少好處。加上昨兒夜裏差點兒出了事兒,葛婆子也吓出一身的汗。如今有人能頂到她前頭去,她再沒不願意的。
然後金媽媽又來交待武梁。
武梁卻早有準備,倒細細和金媽媽禀報起來。
“我昨兒便覺着似有些兒亂,便上心留意着……金媽媽你看是不是該這樣做……”
其實這裏事兒也不多,不過所有事項專人負責,職責到班,任務達人。關鍵還要加上對應的績效考評和激勵制度,以制度代人情,讓人不能混着算完……
金媽媽聽她說得有門有道的,連連點着頭,道:“老夫人說交給你,你倒來問我,我看你的這些主意正得很。”
回去又禀了程老夫人。
其實武梁說的那些,不隻是針對靈堂,用在合府的下人調度差使分派上,都是管用的。程老夫人也聽得連連點頭,倒照着改了原本的一兩樣行事規矩。
這一日,哭者更多。有願意付出一下求回報的下人仆婦們,也有見别人哭以爲她也該哭一哭才對的,不明就裏加入進來……
唐夫人都納罕,昨兒夜深了還聽到哭聲一片,到後來連她都覺得夜半啼哭相當缺德,熬不住睡過去了。沒想到今兒一早又哭聲震天,還比昨兒聲勢更大些。
當然,她也知道那些哭場的人聽誰的,要不然也不會她這裏鬧事,那邊就停聲。單兵作戰沒那麽整齊的。
這女人果然是有些邪性魃道的路數啊,怪不得我的月盈不是她對手,每每被她撩起大氣性……
等這天上午晌程向騰過來,看到了靈堂裏一片欣欣向榮景象,看武梁的眼神就更柔了幾分。他當着衆人對武梁道:“五姨娘且用些心,今兒這靈堂裏的諸事兒,就交給你了。”
明日要起棺下葬,今兒除了府裏來吊唁的客人,還有從出棺到墓地的諸人諸事兒都要一一落實妥當,兩下裏操心,想也知會是多忙張的一天。
武梁輕輕颌首,回他道:“不用二爺多囑咐,老夫人已經交待過了。”
連老夫人都搞定了?程向騰詫異地看她,然後點點頭,滿意而走。
···
沒過多久,唐家兩妯娌攜小妹唐玉盈及小輩子侄過來。各自上香或磕頭守了一會兒。
通常,留小朋友們在這裏守着,而她們幾個平輩的,沒一會兒就都下去了。往小院裏給自家婆婆請安,說一說唐府裏一天的事情,伺侯一會兒就該回府去了。
隻是今兒,見裏面哭得歡實,便不好上了香就走,于是那唐家大嫂帶着隊,竟然率先坐了下來。
本來武梁她們是分列在兩側的,而小程熙則被丫頭抱着坐在中間位置。但那丫頭顯然不想小程熙離棺材太近,或者是不想視線裏空空的隻有一具木頭架子,那樣小孩子會不耐煩坐不住,所以雖在正中的位置卻離的稍遠。
而客人們進來,上香拜禮當然都在正中位置。
也就是說,這唐家三個女人不管是祭拜還是要坐下守着,正中都有足夠的位置。但是卻不知她們是有意還是無意,卻齊刷刷都坐到了武梁的這側。
然後還是唐家大嫂,忽然就放聲哭起來,念道:“小姑啊,你生性敦厚,品貌兼優,賢良淑德,溫雅孝昭……”呃,這位是做過功課,有備而來的呢。
然後唐家二嫂也跟着哭,唐玉盈也掩袖嘤嘤嘤嘤。
而她們的視野範圍,都籠罩在武梁這處。
武梁知道這幾位在默默打量她。大約别人都看過了,唯她算是哭族新面孔?沒準還就是唐夫人派過來實地考查的?若聽她哭得不認真,會如何她嗎?
唐家這幾個人一哭,原本哭着的諸人更似被叫了闆似的,越發賣力嚎起來。
反正大家都哭在嚎,她也沒什麽難爲情的。做戲做全套嘛,武梁于是也假哭真念叨起來:
“……人人都說奶奶好啊,唯有奶奶忘不了啊。奶奶你是空谷幽蘭啊,奶奶你是凝枝殘紅啊,奶奶你是入泥梅掰尤帶香啊,奶奶你是化做春泥更護花啊。奶奶你象一陣春風撫慰過婢妾的心房啊,奶奶你象陽光照耀着大地啊,奶奶你象春雨滋潤着萬物啊,奶奶你象曉花點綴着世俗啊。”
說的啥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反正覺得都是好話就罷了。
隻是那幾位唉,還在看什麽啊,想等她沒詞兒麽?
繼續哭,“啊二奶奶啊,沒有了你,婢妾的心是如此的空啊,婢妾的神是如此的傷啊,婢妾是多麽多麽舍不得你走啊。卻偏偏如今你死,我生,從此陰陽相隔遺恨無窮啊。天道如此不公啊,讓人凄凄涕零啊……”
這幾個女人竟然也能一邊哭着一邊念叨着一邊注意着她?
那接着來,“啊二奶奶啊,沒有了你,天地失色,萬物不榮啊(那是太陽!)。沒了你,風也不柔,光也不明啊(這是什麽?)。沒了你,世界一片混沌啊(盤古吧?)。啊二奶奶啊,沒了你這油,從此不點燈啊(純怪)……”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啊,小心招來鬼,太詭異了。武梁又趕緊加上一句,“二奶奶啊二奶奶,你一路走好啊~~……你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頭啊别回頭~~……”
這念念得有一陣子了,可以歇一氣兒了吧?
于是武梁開始低聲哼哝,貌似念念有詞,其實純念亂經。那幾位的眼光,便都收了回去。
武梁于是便悄悄打量起唐玉盈來。
唐玉盈十五六歲模樣,面容楚楚,削瘦細腰,是個有清韻的美人兒。估計她媽司姨娘也是個美的,所以他爹唐世子爺才會讓她不歇窩的生了仨。
庶妹小姨子,正是做繼室填房的好材料啊。隻不知這女人有戲嗎?
大約不是她一人這般想,蘇姨娘和雲姨娘也貌似不經意的,不時眼光掃過她。
唐玉盈便有些坐不住,到底拉了拉旁邊嫂子衣袖,表示可以走人了。
幾個人正要動身,誰知程向騰卻去而複返,于是幾人又重新掩袖嗚咽起來。
原來他見兩個舅嫂和小姨子一向點個卯就退出去的,這次卻半晌不出來,就擔心棚内有啥事兒。
妩娘剛回來,這是她們第一次碰面,别是針對她的吧?忙接過旁邊婆子手裏的一捆蠟,自己進去了。
進去後看那各人位置,就覺得有些不對。唐家大嫂的位置和武梁的幾乎緊挨着。并且唐家幾位坐着,武梁這邊跪着。那姿勢那距離,若唐家女人們發怒甩巴掌,揚手就是個正着。
程向騰把蠟放下,嘴角向唐家大嫂那邊歪了歪,然後悄悄用口形問武梁:可有事兒?她們有沒有爲難你。
武微微搖頭:沒有。又稍稍一彎嘴角,也用口形回道:二爺别擔心。
唐玉盈見她在時一般姐夫不進來,這次竟進來了不說,還目光隻粘在武梁身上,竟是完全不看别人一眼的,不由腳尖在地上使勁擰了擰。
武梁眼角撇過,發現唐家兩個嫂子都以袖掩面,隻露雙眼睛在外還斂目向下。而唐玉盈這位小姨子,卻隻用帕子捂着嘴嗚嗚,芙蓉面上一片凄楚,十分動人……
然後,程向騰并未多停,很快退出去了。武梁就正看到那小姨子唐玉盈,迅速瞥了她一眼。看不出什麽情緒,但肯定說不上友好就對了。
幾個人稍停片刻,也就起身相繼離去。倒是唐玉盈走在前頭先出了門去,而唐二嫂卻故意落在最後。
她起身到一半時悄聲和武梁搭話道:“最能哭的那幾位婆子媽媽,聽說是你的人?她們怎麽做到的?”
武梁:……啊??
抽抽了幾下鼻子,才調回頻答道:“訓練有素……”
唐二嫂子就一副聰明樣:“我就說嘛……回頭我也訓練倆備用着。”說着直起腰利落走人。
走在她前頭一步的唐家大嫂卻止步回頭瞪着她。唐二嫂這才醒過神來,忙呸呸呸幾聲,道:“随口說的,備什麽備,誰會備?”
這玩藝兒備給誰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