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倆就在花廳裏擺了茶水點心,在那裏敞亮亮地喝茶聊天。
幾句話就說到武梁身上來。她既是新立的姨娘,又是剛和唐家有過扯皮的主要人物,唐夫人這次就是爲着這事兒上門的嘛,當然要讓人過來見見。
武梁其實在那兒挺愁的。程向騰這幾天都歇在洛音苑裏,而唐端慎那事兒沒有纏掰清,唐氏也無心搭理她,沒叫她立規矩什麽的,所以她倒也輕松。
可是随着唐家事兒了,唐氏絕不可能還任由她這般逍遙,然後她要咋辦呢?
男人雖然很給臉,但到底他不可能時時都在,這内宅還是唐氏的天下。并且規矩一起,那就是日日面對啊。人家會怎麽對付她呢?
武梁想來想去有些無解。
最後她覺得,還是回燕家村去呆着好些兒。
那兒雖不算天高皇帝遠,但莊子上常駐人口一共沒幾個,貌似唐氏的人真沒插、進去手。并且現在她成了正牌姨娘了,在奴才中級别略高,那孫二之流也不敢再明目張膽來犯了吧?
那兒還有她的地呢,沒準還能掙點兒小錢呢。并且孫莊頭也不大管她,她想出去玩還能跑出去,相當的自由。看這次跑去逛萊茵寺,雖然出了事兒,大夥兒都沒有說不讓她出門是吧?那以後她立足燕家村,不是還可以四處溜溜去嗎?
結果和程向騰一提,男人立馬怒了。說這次的事情不是給你擺平了嗎?女人你竟然還不信我能護住你?我立姨娘是爲了讓你躲到莊子上去的?
好吧,立姨娘是爲了使用的,她知道。
可這次是外面的人招惹,和家宅事兒能一樣嗎?日子比樹葉稠,想尋人晦氣,哪天不能尋出一堆來?
何況人唐氏的風格似乎都不怎麽需要理由,不高興了說打就能打一頓吧?
隻是武梁一看程向騰那是真惱了,忙讨饒賣乖地說些“當然舍不得離開爺,就是怕爺做難……”之類的話
然後回莊子上去的話是再不敢提了,若連男人也惹怒了,那她可腫麽辦呀。
于是,這麽快的,就要來見唐氏了。還不是來見一個,而是倆女人。
一個小妾被傳喚,她是不能問句“你叫我幹啥呢”的,沒人搭理她,她就跟在錦繡的旁邊幫手服侍。
其實也沒啥需要服侍的,最多茶水續杯。其實女人們那茶都是擺着看的,哪裏就真渴了。
點心也不怎麽用。這天又不用打個扇。至于捏肩捶腿那種需親密接觸的活兒,估記唐氏還懶得使喚她。
主要就是傻站着。
武梁就想着,這個得好好練,以後隻怕經常用得着。
約是唐夫人和唐氏一個話題還沒聊完,程向騰就進來了。說是聽說嶽母來了,特意回院來拜見的。然後客氣一番,再一起坐下喝茶。
唐夫人卻象忽然想起來武梁似的,就問起身邊的丫頭來,讓把随身帶的物件拿出來,給新姨娘做個見面禮。——賞了武梁兩隻金钗,恭喜她成了姨娘。
這意思吧,武梁覺得大約等同于道歉?你看之前錯怪你了,不好意思啊,賞賜你收下,那事兒就不提了。
主子奶奶嘛,身份高高在上,不流行向下人認錯,所以給賞就是一種表示吧。
要不然兩人實在不算熟,上一次見面她還口無遮攔來着,沒道理這次就看賞了。
不管如何趕緊表示感謝沒錯的。心裏還想着既然專等着程向騰來了才行賞,自然是做給程向騰看的。
隻要她們還忌諱程向騰一分,那是不是自己就安全一分呢。這般想想就心裏略輕松了一點兒。
唐夫人心裏卻嘀咕着她每次來,這姑爺可不是都會專程回來見她的。如今這般若非是因爲着緊這位五姨娘,怕她們娘兒們吃了她不成?
想着眼光就沒少往唐氏身上瞄,怕她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緒。
當然也顧着武梁這邊兒。見她接了賞規規矩矩福身行禮,唐夫人便一副十分滿意的樣子,笑盈盈的誇她:“真是個懂規矩的好孩子。”親昵得好像她是她媽似的。
然後又叮囑武梁要替唐氏分憂,協力服侍好姑爺雲雲。說話間神态和藹,語氣緩緩,是端得再正也沒有的貴夫人範兒。
旁邊唐氏看着,就心裏越發别扭,覺得自己母親态度太過平易謙和了,在這賤人面前幹嘛這麽低姿态掉架子?
隻是程向騰就在旁邊坐着她不便多說,隻忍不住偷空冷冷剮武梁幾眼。
可是偏偏程向騰就瞧見了,臉上表情便不好看。他等唐夫人對武梁說的話一落音,便生硬地開口,卻是對武梁道:“五姨娘退下吧。”
武梁忙不疊地告退了。
按說人是唐夫人叫來的,要讓人走至少也該問問她還有沒有什麽話交待之類的,就這般讓人退下了,顯得相當失禮。
唐夫人知道,程向騰這是又有些動氣了。
她也不是沒看到自己女兒的動作,心下不由暗急:月盈這傻丫頭,擰不過勁兒來就算了,偏生還在男人眼巴前也這樣,這性子,不吃虧才怪呢。
她隻做沒在意,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尋思着姑爺估記也該告退了,然後她得好好再敲打敲打閨女,讓她收不了性子,至少也收收面子,不要什麽表情都放臉上。
最近于她,可不是什麽有利的形勢。女婿還對她留着情面。若真鬧翻了,落得個冷院孤居啥的,後悔都來不及。難道娘家能上門攆着人家睡閨女不成。
誰知各自飲了幾口茶後,卻聽程向騰對唐氏道:“月盈你去廚上好好安排一下,等下留嶽母在府裏用飯。”
這點事兒還用主子奶奶親自去?分明想支開她。
唐氏知道程向騰這是有話要同母親說呢,心裏便有些悻悻的。不肯當着她面講的話,肯定對她來說不是什麽好話。
不過想想那是她親娘啊,不讓聽她回頭不會問她娘麽,希罕非聽他說麽。
唐氏慢慢站起身來,輕聲地應了,和娘親打了招呼出去了。走時順便一揮手,把花廳裏伺侯的丫頭婆子一并都遣了出去。
唐夫人看着女兒的作派,答話和順,還知道撤走人,這不挺柔順會來事的嘛?不過這樣子要時刻保持才行啊。要不然一會兒一轉換,反而讓人覺得虛僞,易起反感和戒備。反而不美。
唐夫人收集着女兒的注意事項,等着回頭好好提醒。
···
花廳裏沒了别人,連唐夫人的貼身媽媽都站到了花廳門口去。
程向騰默了默,便起身親自端起茶盞給嶽母奉上,道:“這陣子晚輩行事上比較魯莽不夠恭敬,借着這碗茶,給嶽母賠罪了。”
前段時間确實是,事兒趕着事兒的出。唐氏先是假孕,然後弄沒了人一小妾,接着又找上人另一小妾,然後又怪上人另一通房。雖然樣樣都事出有因,但紮堆到一塊兒看,說不是專門針對人家女人的,誰信哪?
所以其實也難怪程向騰有火氣,耍脾氣。
唐夫人原也以爲程向騰是要排揎唐氏些什麽的。她就想着,就算人今兒說幾句難聽的也沒什麽,她該應的應該忍的忍也就是了。
卻沒想到是這樣的好言好語客氣恭敬起來。
唐夫人心裏着實愣了愣,下意識地就想到了先禮後兵這個詞,總覺得這接下來,隻怕就不是幾句難聽話那麽簡單了吧。她暗暗提着神,隻是面上卻笑容更盛,真象個被晚輩哄開心了的長者一樣,笑得特滿足地接了茶,還連聲客氣道:“姑爺言重了。”
果然就聽程向騰又道:“記得當初,晚輩迎月盈進門。臨上轎前,嶽母拉着月盈的手諄諄教導,要她以後‘恭孝尊長,繁滋行嗣,襄扶夫婿,敦睦姑嫂……’。
不知道月盈聽了是什麽感覺,晚輩當時是都聽進去了,心裏覺得特别好。晚輩想,那就是我想過的日子,那就是我想娶的妻室……可是這些年,我越來越失望。”
唐夫人這下是真的愣住了。
大家子裏說話,習慣性的愛繞來繞去,點到即止。哪有這般不客氣這般直接的?
唐夫人心裏十分着惱,當着面說對她女兒失望,這是什麽意思,這是想要怎的?
好在她一貫的沉得住氣,沒有勃然作色,反而深吸了口氣,長長歎息道:“月盈這孩子,原本在我跟前,最是恭謹知禮的,一家子老小誰不誇贊。
隻是于歸後這些年,她盼兒盼女的,叫身體帶累了心情,時常難免郁郁。又因着她愛重姑爺,才會爲着些無關緊要的閑人傷心置氣的,身體才越發不好了。
姑爺的意思我明白,想必月盈做得不好的地方很多,所以姑父失望。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教導好她,我這就向姑爺告個罪。以後我定多勸着教着月盈些,也請姑爺多擔待一些才是。
不過話說回來,這世上的人總有長短,又有哪個能周全無過呢?姑爺你說是不是?”
她的表情很和善,語氣很緩慢,有意緩和着氣氛。
話卻說得滴水不漏的。你看我姑娘原來是好的,到你家才不好了。我還又認錯又決定以後再教導的,你還有啥說的呢?何況人無完人呢……
但程向騰卻偏有說的。就聽他毫不客氣地追問道:“那嶽母覺得,月盈的周全與不周全,各做到了幾分?”
這話問的,比剛才說不滿意還更加的咄咄逼人。
唐夫人面現愠色,連飲了幾口茶緩解惱意。
程向騰見了,便起身又将茶續上,再親自端起奉上。等唐夫人接了,才回身又坐下,态度很恭敬,話卻依然老實不客氣:“嶽母覺得,月盈因爲心裏郁郁,因爲生病,因爲人無完人,所以有精力打罵丫頭,卻沒精神去給婆母端杯茶?”
唐氏就那樣,願意的時候也能嘴巴乖巧去老太太身邊奉承着,但她不願意的時候,她就不想陪笑。所以若遇上她心裏不爽快時候,去請個安說個話兒吧,她就幹吧坐着公事公辦一般,弄得老太太也不自在起來。
有時爲了緩和氣氛還得主動找話同她說笑兩句,她還不肯湊趣給你笑笑,或者壓根不給你接腔。
并且唐氏那人吧,偏生心裏不痛快的時候又比高興的時候多很多。
老太太就覺得沒勁,這請什麽安啊,找别扭的吧。幹脆各玩各的,請安靠自願,有心情的時候再來吧。
這種相處方式雖然是事實,但兩下相安時倒沒什麽好說的。可如今程向騰這般問出來,就是直指唐氏不孝了。
這個罪名可大了去了。唐夫人看着程向騰不語,尋思着程向騰到底啥意思?
說是責難吧,他卻态度殷勤,端茶倒水的很有晚輩樣。并且看他臉上一片誠懇之色,倒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而不是冷嘲熱諷或者發火不耐的那種神色。
可若說不是責難吧,直言對她唐家女不滿意就夠讓人難堪的了,現在更連不孝都扯出來說?這是說着好玩的嗎?
唐夫人自然不肯認下這不孝的名頭,她斟酌着開口道:“親家母爲人慈善,向把月盈當女兒疼愛,若是月盈不夠恭順孝悌,親家母盡可教她訓她。隻是我剛剛才從親家母那裏過來,并未曾聽她說起過半分,想來親家母那裏還是滿意的。
我想着,月盈沒有天天去晨昏定省,自是因着親家母不愛人打擾,又體恤月盈體弱發了話,月盈才遵了婆婆的話行事,她斷不敢自作主張不事婆婆的。
隻是若姑爺覺得不妥,說與親家母知道,然後讓月盈勤謹些就是了,她斷不敢有怨言的。”
說着歎了口氣,兩手微攤,“姑爺呀,你看,一家子過日子,若大家意見一緻便還好,若一人一個主意,這做媳婦的人吧,夾在長輩與相公之間,也是很爲難的。”
竟是推得什麽責任都沒有了,還好像唐氏在受着夾闆兒氣似的。
可她提起什麽孝悌,程向騰隻覺可笑。孝就先不說了,那個悌字,她又當得起嗎?
府裏滿打滿算這麽幾位主子,唐氏嫁過來那年,妹妹珠兒不過七八歲,性子雖偏拗,但她一個大人,若有心哄勸交好,會連個幾歲的小女孩都收服不下?可是這些年,她身爲嫂子,竟是和珠兒互相愛搭不理的,好像比着看誰更不懂事似的。
還有嫂嫂,遠在邊關,一年裏難得回來那一回半回,母親自然對她更熱情些。唐氏因此覺得母親偏疼嫂嫂,平日裏母親若在她面前提起嫂嫂,她就懶得應聲接口。
上次程向騰邊關回來,唐氏還特意交待他少在母親面前說起嫂嫂的事兒。問她原因,她說:“她身體壯實,又連番得子,越發得婆婆喜愛了,也越發襯得我沒用了……”嫌說起人家來讓她不自在。
……這些事兒提起來,就讓人郁燥。
程向騰不耐煩與唐夫人這麽打太極,他今兒又不是爲了告黑狀的。
他歎了口氣,直接道:“嶽母不用替月盈找這樣那樣的借口了。我知道那些年,月盈在唐家備受寵愛,難免有些嬌驕之氣。自入了程府後,也是但凡大事小非,嶽母也好,舅兄們也好,都齊齊上陣幫腔幫手。就是你們這樣,才助得她氣焰日高,容不得人,凡事隻可着自己的心意走……”
唐夫人聽他埋怨,沒有點頭,卻也沒有打斷。
隻要不把無後了、不孝了這等大罪過拿出來說事兒,其他的她聽着就是了。
她最擔心的是女婿對女兒不喜,跟女兒冷戰。那樣的話,閨女憋屈,娘家也無話可說,隻能自己生受着了。
這般把話攤開了說她倒完全不擔心,哪怕他跟她提要求提條件呢,那都好解決。
因些她倒沒反駁,還順着道:“就是呢,月盈是有點任性了。”
說着頓了頓,又道,“不過姑爺呀,月盈前番爲着沒有懷上身子,暗暗哭了不知多少眼淚,後來姑爺對她不但不哄不勸的,還沒個好臉色,她也沒敢說什麽。如今姑爺自已作主擡姨娘,月盈還不是都點頭認了。現在聽說姑爺不顧府裏規矩一直歇在五姨娘處,月盈她也都沒敢說什麽。可見她真是在收心養性了,也是得了教訓了……”
程向騰打斷她,頗有些無奈道:“真得了教訓麽?上次我連讓嶽母帶她回唐家的話都說了。可是嶽母看,她可改了幾分?”
唐夫人人不老也成精,立馬從他這話裏,聽出幾分恐吓的意味兒來。不是程向騰恐吓說要休妻什麽的,而是程向騰爲了鎮住唐氏,讓她改掉自己的毛病而進行的恐吓。
那種“用了狠招卻不奏效,無奈跟你發發牢騷”的意思相當明顯。
隻要是爲了女兒好,唐夫人當然都歡迎。
等她确認了程向騰确是此意,她就再沒有或是推卸,或是辯解,或是訴委屈的插話了,而是正襟坐着,把程向騰說的話都聽了進去。
程向騰說,唐氏一直高高在上,或者說一直長不大似的隻有自我沒有他人,是唐家的縱容庇護和程家的寬容退讓造成的。
如今嶽母瞅着,自然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可哪有父母能跟着子女一輩子的。就算唐家舅兄們也可以一直縱容庇護,但程家卻不可能沒有底線的一直寬容退讓。
還有她的不孕和體弱,沒有讓她因此收斂氣焰,反而成了她随時随地發作的借口。
如今都已爲人母的年紀了,要教養子女爲人表率,那些任性妄爲的行爲不可再有……
程向騰說,家和萬事興,他所求不多,不過内宅和樂,日子平順……
……呃,那個,其實可以打住了。
唐夫人是什麽人,程向騰想讓唐氏改哪些變哪些,她哪有不知道的。
不過婆媳和睦,姑嫂親近。尤其最近,不要找人家小妾麻煩了,讓人家小妾姨娘也和樂嘛,然後自然男人就和樂了,一家子都和樂。
這要求就算明提出來,也是正當正份的,是賢惠女人該做到的,沒什麽可指摘的。
不過唐夫人終是忍不住道:“可是姑爺,月盈她真的心裏苦啊。”
無子依傍,心裏惶惶。她當初就是這麽過來的,能不知道那苦處?
“那是因爲沒人讓她吃更多苦頭。她若更苦過,就知道這些不過無病□□!”程向騰道,“我隻願她心寬心靜,于自身也有益,讓家人也好過。
若能得一兒半女自是最好,實在無緣也無辦法。養在她名下的孩子就是她的,誰也搶不走去,她實在不必爲此憂心。
另外,無子出妻之類的,我絕不會行此事。既娶了她結得永世好,她就永是我程家婦,是日後要與我共享香火的人,她實在不必爲此惴惴。
這些話勸解過多少回,她總聽不進去。——這也是爲什麽我跟嶽母說的原因:月盈她既聽不進好話,便得逼上一逼吓她一吓,也許她反而知道修身養性。”
“……那要怎麽逼怎麽吓法?”唐夫人遲疑地問。
程向騰這話說得雖然極是好聽,但這房頭裏的孩子本就該是她的,程家也不可能會和唐家斷交休妻。這其實不過都是空話,實在難以讓人安心。
所以她怎麽會信,月盈怎麽會信?
“大哥新得一子,我已預備前往添賀,此趟會多費些時日。等回來後,希望月盈已經調整好了心态對人對已。到時候,這内院裏該她的尊榮體面,一樣都不會少,這些姨娘下人,該有的規矩,一個都不會亂。”
唐夫人明白,這才算是該有的保證。當然女婿的潛台詞她也明白得很:他做到他該做的,月盈也得做到她該做到的才是,象出嫁時她叮囑她的那樣。
要不然,這女婿雖不至于休妻,但一個女人在後宅過得好不好,是尊榮體面還是灰頭灰臉幽居一隅,那差别大了去了。
唐夫人聽得出來,也看得出來,這女婿最近已然不耐煩了,已然不肯多忍耐了。
唐夫人于是打包票道:“姑爺放心,月盈那孩子最明事理,一定會恭順待人的,更不會和那些姨娘小妾丫頭下人們過不去的。”
程向騰道,“那是最好。我這次會帶着五姨娘随侍,我走後,嶽母盡可以向月盈強調我寵妾不顧妻,日後更可能讓她靜養不理之類的,讓她生些委屈憋悶,偏又無所依仗無計可使,也許就能煞住了性子懂了事兒。”
唐夫人輕輕點頭,表示認可。
……
當然最後,程向騰也沒忘唐夫人是爲什麽來的,少不得重提了下唐端慎挨打那點兒事兒,也說起了另外一件事兒:
當初,程府擺壽宴,唐端慎席上教唆慫恿,甚至還開賭拱着鄧家五公子鄧紫宸,于是那鄧五才起意調戲妩娘。然後受妩娘驚吓,鄧五落水。
——爲什麽提起這件事兒呢,因爲這是此前唯一一件與唐端慎和妩娘都有關聯的事情。
程向騰說:這次二舅兄挨打,沒記錯的話應該鄧大統領也在現場……
唐世子夫人當然知道,鄧家兄妹和她唐家幾位一起去的嘛。
她從小生在高門長在高門,十分會将各色亂相撥亂返正。她甚至也不需要太費腦筋,就把事情給捋了個大概。
于是在唐夫人的腦海裏,事情和人民群衆所知道的版本大有出入。你們普通人知道什麽,你們看到的向來都是人家願意讓你們看到的東西,向來都不是真相。
想想看,那張家是什麽人家?頹敗小戶。那張小姐無所依傍就敢動國公府公子?并且事後還那般嚣張。好像靠着一點兒曲折的關系,就鐵定能請動皇後娘娘似的。這背後,是什麽人在操控呢?
而那鄧家又是什麽人家?他家最善于什麽?隐忍。當年怕遭株連惹禍,連女兒都可以了斷關系。
可鄧家從前隐忍,是因爲家族沒落,子弟無能。現在人家爲何還要隐忍呢?
算算時間,五公子鄧紫宸在程府落水的時候,鄧隐宸在外領兵。如今人家回來了,可不正是要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嘛。
于是在春會上看到兩人,臨時起意,一箭雙雕,讓唐程兩府互相撕咬……果然是做大統領的人啊,這手段,信手撚來啊。
程向騰本想說不是臨時起意,姓鄧的曾在鄉下莊子上落腳。小丫頭子沒有見識,經不住幾句撺掇,就以爲萊茵寺千好萬好的去了。
想了想又不願意說起這件事,不願意将姓鄧的和妩娘再牽扯上。
反正不需要再列旁證唐夫人也想得明白,她想不明白嶽父和舅兄們也想得明白。并且這事兒也不怕查證,那繩索,字迹,都是明證。這本來就是真人真事。
說出來,也免得唐家私下裏還在查來查去的折騰。反正他們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找鄧隐宸核問。
你讓人家兄弟落水病躺,人家打得你起不來床,兩下裏扯平。大家都顧着臉面私下行事就不錯了,誰當誰是好惹的。
程向騰說,所以在這事兒上,對二舅兄十分氣憤不滿。因着他無故作怪,讓外人看出我程唐兩府内有罅隙,這才被人加以利用,造成我們兩府互咬的鬧劇……
唐夫人點頭。終究,不過因爲一個妾侍。終究,還是因爲唐氏不肯容人引起的。這内宅兒不平,不但可能帶累到男人,甚至可能關系到朝堂呢。
唐夫人把事兒前後串連,再聯想程向騰最近的态度作派。是了,沒什麽好說的,好好勸說女兒吧。
···
兩人在花廳裏說了許久的話,程向騰才告退去了外院。
然後二奶奶唐氏無比驚訝地發現,自己母親眼睛紅紅的,似是哭過?
問之,不說。
唐夫人倒拍拍她的頭,長長的歎息着,然後領着丫頭婆子,也不留下吃飯了,直接回府去了。
留下唐氏心裏惴惴難安,飯都吃不下。
唐夫人其實和女婿聊過之後,心裏十分的踏實。不管他有多少不滿埋怨,覺得有問題時肯想法解決問題,這就是想要好好過日子的态度。
聽那意思,等這趟回來後,就要讓那五姨娘把規矩立起來了。如今這才剛剛把人擡起來,之前還那般維護的,讓人覺得不知道要寵到什麽地步呢。沒想到連這意正濃的時候,女婿也是心思清明沒有昏了頭。
可見寵也有限。
等過了這陣兒,也就那麽回事了。
到底也隻是個玩藝兒。
唐夫人面上帶笑,想着這女婿真不愧是她挑的,好女婿呀。
隻是女兒那性子也養了這十幾二十年了,隻怕不容易别過勁兒來,因爲便想着得下猛藥,得多加碼,一定把她的性子給掰回來不可。
她故意在女婿走後把眼揉得紅紅的,就是想給女兒施壓:你看看你男人火力多猛,你老媽招架不住了。女兒呀,對不住了,你以後自求多福吧。
···
武梁若聽到人家親親嶽母跟親親女婿的對話,一定知道,象她這樣的,也就是人家唐氏的煉金石。
不過那個不重要,妻有妻路妾有妾道,活法本來就不一樣。就算知道了,也打擊不掉那份要去往邊城的激動。
宅子裏方寸之地,卻天天扯不清的事兒。倒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急等着她去參演一腳。
不過才出城門,就被程向騰扯到了馬上。隻是馬的速度也不快,溜溜達達的小跑着。
程向騰把武梁圈在懷裏,把辔繩遞給她,讓她來控馬。
從前武梁騎過馬,不過那是在一個有馬場的景區,有人牽着跑的那麽幾圈。
所以會騎算不上,但騎上去她倒也不是很害怕。尤其後面有人攬着,感覺挺安穩。隻是這般騎着到底不甘心,不時的還想拉一拉缰繩什麽的,倒不時把馬給拉得一仰脖子停了下來,或忽然往旁邊一跳,倒挺吓人的。
後又想起來要讓馬跑得快是該夾馬肚子的,于是使勁往後靠着想把程向騰擠開點兒,好讓她的腿放在馬肚的正處。
有時馬得了指令忽的撒歡狂奔起來,她又吓得縮緊了腦袋。
程向騰由着她玩,等她窘态畢露時便一陣哈哈大笑,毫不留情的奚落嘲笑。武梁不爲所動,繼續各種試駕,沒多久還敢往馬屁股上甩兩鞭子找feel去呢。
這麽速度時快時慢,有時遠遠落在馬車隊的後面,有時又遠遠超前。超得太多了程向騰還會帶着她再打馬回去彙合,或者到旁邊什麽地方轉轉看看。反正不趕時間,真的是優哉遊哉。
不過有他指點,武梁果然學得很快,沒幾天程向騰便給她牽出一匹胭脂馬來,于是武梁單獨上馬了。
誰知那胭脂馬竟然不溫馴,幾次三番差點兒把武梁給颠下去。有一次人摔下馬快着地了,才被程向騰一馬鞭卷起來,差點兒沒吓哭了去。
程向騰在一邊笑得氣震山河的。
但武梁繼續再上馬,再跌跤。
這麽一路跑到充州,竟然也能騎得象模象樣了。後來跟着程向騰去草甸子上馳騁,摔摔打打的無數次,還學會了一招蹬裏藏身。
武梁覺得這招好,比在馬背上橫躺倒立的都實用。可以藏起來讓人看不見,以爲這是匹空馬。或者敵人一箭過來以爲你落馬了,哈哈其實卻沒死,是不是很酷。
雖然挺難學,可有程向騰在旁邊,有了那種“反正有他看着肯定死不了人”的底氣,隻管放開了折騰。
後來連程向騰都感歎,他說妩兒,你怎麽就這麽膽大。
武梁說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好好的學馬術,忽然就變成氣喘籲籲一場厮磨翻滾……
總之後來武梁此招娴熟,讓她特有成就感,時不時就要炫一炫,班門弄斧無數次。
邊城漢子們粗犷,侯爺程向骥斯文,侯夫人鄭氏爽朗,幾乎全程都很愉快。
大多時候,程向騰也象個大男孩兒一般,與人争強鬥能,比馬術,比射箭,比兵器,甚至摔跤打獵,什麽都比,很多時候都在和一幫漢子們吆五喝六的。
比賽有輸有赢,赢了他就揚天長笑,輸了就拳頭捶地。
邊民沒有女子不能出門的規矩,盡有女子跑出來玩騎馬射箭,投擲短刀等,也參加男人們的比賽。
武梁當然全程跟着參觀。
摔跤輸了後,懲罰是紮馬步兩個時辰。程向騰頭頂着大太陽蹲着,蹲完後人都站不起來了,一屁股後倒身在地上,腿還支叉在空中,說是腿麻不會伸直了。
還有比棍術也輸了,懲罰是倒立行走一圈。技術生疏不時翻倒,然後還得再翻回去堅持走完。
這種時候武梁就可以盡情地取笑回他,還回他從前的各種奚落。
程向騰統不怪罪這個,隻是看到她若看什麽漢子太過專注,就一定會跑過來捂眼,十分小家子氣。有好幾次被一圈人圍着取笑,他幹脆把人罩懷裏就跑。
白日多是喧鬧的,而晚上多是靜谧的。這裏的天更澄澈,星星更明亮。白天黑夜,幕天席地下多少次安靜相擁,多少次激烈翻滾,伴着馬的長嘶,偶有狼的長嚎。
情動情濃都有時,可終究是要回去的。
……
在這裏呆了二十來天的時候,有一天收到了京城裏來的一封信。不知道信上說了什麽,程向騰心情不大好。
那時,他坐在草地上,啃着一根草。然後他說妩兒,你現在隻管盡情開懷,但回去後,要正式歸入你家奶奶麾下,要乖乖守着規矩。我保證,不會有人動你傷你。
但你若違逆主子,恃寵不尊,爺我就先不饒你。
他問她:你記住了嗎?
程向騰說的時候神情相當認真,讓人不敢起半分讨饒求告之心。
武梁不過玩笑說這裏侯夫人倒和氣,若能留下來給她當丫頭也不錯。程向騰的臉就冷得天寒地凍的。
他說妩兒,我如今寵你縱你,以後也還會寵你惜你。但圓就是圓方就是方,你要守在你的方寸之間,不管主子是和氣還是嚴厲。
武梁再不敢多說,隻把腦袋點得啄米雞似的,心情也被搖得亂七八糟。
這是出來後唯一一次提到府裏,話題有些嚴肅。後來大家便都不再提起,及時行樂是王道。
後來隔了幾天,武梁在那個清朗的大早,單人獨騎,帶着幹糧和水悄悄出門,朝着太陽的方向一直騎一直騎一直騎。然後,她迷路了,住到了老鄉的家裏。
三天,程向騰找到她,衣衫被荊棘挂破,眼睛布滿紅絲,神情憔悴,胡子拉茬。
他拉着她檢查,看她有沒有受傷。說他一直不眠不休,怕他歇的那一會兒間,她就發生了什麽不測……
武梁也眼晴紅紅的,她說她隻是以爲到下午的時候,她再朝着夕陽的方向一直騎一直騎一直騎,就能回到原處……
程向騰沒聽她解釋,她安全無憂他就放心了。他躺倒在草地上,沒等她說完就睡了過去。
武梁默默攬着他的頭在草地上坐了許久,然後乖乖跟他打馬回去。
前後曆時一月有餘,四月底,啓程回京。
要離開這個奔放的,自由的地方,武梁是真正的依依不舍。
她一路都懶得打馬,越近京城越是情怯。
程向騰這男人,其實是個最規矩不過的男人。或許某時某刻,她能亂他的心。但她亂不了他的規矩。
隻不知道不久的将來,唐氏會準備什麽驚喜給她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