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初三這天吧,按黃曆上說,卻是個易動土,出行,生娃,播種……反正是個諸事皆易的好日子。
當然,也是個歸家的好時候。
鎮北侯程家,程二爺程向騰,遠赴邊關探望兄嫂,就是這天天黑後返來的。
前些日子程向騰的大哥,鎮北侯程向骥從邊關送來喜報,大嫂鄭氏有孕。
程老夫人聞訊,自是喜不自勝。連宮中的娘娘聽到消息,也賞賜了大量補品藥材,并命程向騰前去探望。
娘娘老娘有命,安不遵從?程向騰便告了假,屁顫屁顫的帶着浩浩蕩蕩的物品車隊,跑了一趟充州。
兄弟親人相見的激動自不必說,還有鐵血軍營讓人熱血翻湧,廣袤邊塞讓人心曠神怡,沿途見聞也諸多新奇可樂可感之事,這一趟,讓程向騰覺得相當的暢快。如今至家,仍帶着一股難掩的興奮勁兒。
隻是府裏程二奶奶唐氏,如今又病了。因着前幾天午晌時貪涼,開窗歇在窗下,尋思着大熱的天沐個自然風不要緊,沒想到吃了頭風,如今正頭疼。
所以緻莊院裏靜靜悄悄的,下人都斂聲屏氣的,隻怕聲大擾了主子安。
程向騰忽然從快馬揚鞭中轉入這樣的氛圍,一時還有些适應不良。不過迎上來的衆人都壓着嗓門兒說話,讓他也不由收起了那大刀金馬,朗氣高聲的調調。
小别之後,總有些小話兒要說的。洗漱畢,兩口子就有一搭沒一搭說些别後之事。
“大嫂很是膽大,明知有了身孕了,還敢騎馬呢,大哥竟也由着她。”程向騰說道,很不贊同的樣子,語氣卻十分輕松随意,還隐隐帶笑,完全聽不出來有真在擔心。
唐氏聽了,心下一黯,幽幽道:“大嫂第四胎了呢,身子底子好,又有生養經驗,哪裏會擔心害怕。”第四胎呢,真真是讓人羨慕。
程向騰聽唐氏語帶歎息,知道她又想到了自己身上,忙寬解道:“兒女緣份有早有晚,人跟人哪有一樣的。大嫂如今經驗豐富,等回頭你有了信兒,就請大嫂回來坐鎮,你就什麽心都不用操了。”
唐氏聽了,越發暗自傷懷。
她什麽時候才能有信兒呢,期盼越久,失望越多,這好幾年的功夫,早讓她那要強的心,一點點被打擊得所剩無幾。
程向騰見唐氏仍是郁郁不語,便暗悔自己提什麽有信兒的話,别是又給她平添了壓力吧。可是這次主要是去探望大嫂的,和她婦人家不說大嫂說什麽?
漢子們軍營裏的事兒,她更不愛聽。
還有别的很多見聞。比如他也曾和别人一起去套馬,跟着野馬群夜馳千裏。他也曾看到邊塞民女與漢子當衆撕打,在滿場的起哄聲中毫不怯場,最後兩人翻滾到山坡的另一面再不回來……
可但凡鮮活的東西,都會引得唐氏對自己身子柔弱多病的自艾自怨來,還是别提了吧。
一時竟覺滿腔見聞不知從何說起,便幹脆岔開了話頭,隻詢問些府中瑣事。
雖然身爲武将,但連着趕了十多天的路,也是相當疲累的。于是略坐坐就早早翻身上床,吹燈拔蠟。
這就歇下了嗎?噢,切慢切慢!
這麽久才歸家,還沒交公糧呢,能自個兒睡麽?
程向騰閉着眼睛,伸出一隻手去摸索撥拉唐氏的衣襟兒。
提起子嗣,程向騰其實也少不得心下怅然。大哥長他五歲,雖然成親的年紀也早他兩年,可大哥長子已經九歲了,如今已經奔第四個去了。
而他程向騰還膝下空虛。
從小,都是大哥身子積弱他壯實,結果現在咧?孩子接連出生,而他呢,顯然沒壯實正地方啊。
人比人,急壞人啊。可性急生不了胖小子,還是老實幹活耕地吧。程向騰很認命。
到底年輕體壯,心到身到,那處也适時地硬了。
男人主動,唐氏就半閉眼不動。女人嘛,矜羞是一定要的,她得稍稍嬌推一下才從他。
這才剛開篇兒完全沒入正題呢,忽然外面有人敲響了窗戶,口中叫着“二奶奶”,打斷了程向騰的動作。
一個婆子聽到是程向騰應的聲,便在外隔窗禀道:“二爺二奶奶,洛音苑那邊來報,說妩姑娘要生了,這會子正發作,直叫痛呢。”
程向騰聞言忽地一下坐起來,急聲道:“怎麽回事?産期不是還有七天嗎?”
婆子穩穩地答道:“二爺别着急,産婆說了,産期隻是推算個大概,早十來天晚十來天都正常。”頓了頓又帶着笑音加了一句,“老話兒說,兒朗盼入世,嬌女戀娘懷,這提早産的多是男胎,可正正是好兆頭呢……”
是男是女,很快就能見真章,這會兒子猜什麽猜。再說一舉得男固然好,先開花後結果也不錯。反正,他家地裏終于要有棵苗了,他終于要當爹了,他的長嗣呢。
程向騰心裏小激動着,沒有回應婆子這讨喜賣乖的吉祥話。
唐氏穩重多了,緩緩掩了衣襟兒坐起身來,對着窗口道:“慌什麽慌,三個接生婆子都侯着呢,統叫起來就是,另外再多叫幾個婆子媳婦子過去幫手。還有鍾大夫就在府裏住着,如果看着不對快叫大夫。
生孩子都會痛的,又不是出了什麽差岔子,悄悄回了我便是,跑來給爺說什麽?女人生孩子爺們兒能幫上什麽忙?沒的擾了爺的困,白給爺添急性。”
那婆子心說誰慌了,不過來回一聲讓主子知道,兩人一頭睡着,怎麽個悄悄回了一個不擾另一個法?自不敢辯解回嘴,隻答應一聲,輕輕退下了。
唐氏見程向騰攢眉坐着,她便作勢要翻身下床去,一邊問道:“爺是不是放心不下?那妾身就過去那邊盯着些吧?”
程向騰也想去看看,又想起那個地方他進不得,便又頓住了。
丫頭錦繡在屋裏值夜,聽着唐氏詢問的語氣,就知道她隻是嘴上問問,心裏肯定是不願意出去的,心下不由一陣失望。
她白擔了個通房丫頭的名聲,平時都不得沾二爺的身,心下自然有所期盼。
如今程向騰出門多日,身邊又沒随身帶服侍的人,現在久旱而歸,任誰都知道這是親近的大好機會。
若唐氏走了,二爺很可能需要人貼身服侍啊,她正是近水樓台……
可想了也白想,現在唐氏這麽遞話,就該她出場幫腔了,這才是有眼色的丫頭該做的。
錦繡就在屏風外輕笑着勸道:“奶奶莫急,那馬一剪前兒不是還說,頭胎生起來難,折騰一兩天都是常事兒麽?眼下才剛開始發作,怕是要過些功夫才生呢。奴婢覺得,奶奶天亮去瞧就好。
要是等下有了不好決斷的事兒,自會來人請奶奶的示下。奶奶身上又不安生,過去又幫不上手,再白熬壞了身子。”
唐氏聞言就頓住了動作,她輕輕歎了一聲,道:“我這破身體,偏是個不頂用兒的……”
程向騰見唐氏又開始要歎息惆怅了,也忙出聲打斷道:“你身上不好,且好生躺着吧。既都安排好了,等天亮再過去就是了。”錦繡說得對,她過去也幫不上忙,還得丫頭婆子們周全服侍着,再撐不住倒下了,更多添一層事兒。
唐氏溫順地點頭,就着程向騰的手躺下,輕笑道:“娘和我都安排了有經驗的婆子守在那裏了,要不然我也不會這般鎮定。再說妾身又不懂,沒的過去添亂。我聽爺的,在這兒等信兒也好。”
兩個人再次躺下。程向騰卻了無睡意,愣愣盯着帳頂模糊的百子千孫圖,一勁兒的發呆。
看看時辰,已經過了子時吧,洛音苑那邊竟然還沒有消息。就是說還在發作中?這也太能作了吧?
程向騰有些煩燥地翻了個身。
“二爺還沒睡麽?”唐氏輕聲道。
程向騰“嗯”了一聲,“天太熱了。”
重重的帳子有些厚實,紋風不透。不過唐氏受不住涼,如今打不得扇更用不得冰,還隻能這般捂着。
唐氏聽了,便摸索着靠起身來,叫擰個帕子來給二爺擦身子。
錦繡答應一聲,屏風外悉悉索索一陣,就拿了帕子過來。
這般一折騰,程向騰更加走了困,連着在床上翻了兩回身。
唐氏見狀,便輕輕地偎了過去,在程向騰身上輕輕的蹭,意味明顯。
程向騰看看她,天本來就熱,一會兒一身汗,兩個人皮膚挨着的地方更是粘達達的不舒坦。
“……你身子也沒好,好生歇着吧。”程向騰輕聲道。男人神思轉到了别處,身下小兄弟早就自動懈了勁兒。
唐氏滞了滞,然後含羞帶臊地哼哝道:“妾身知道爺趕了這麽些天路定是乏了,可是,妾身,葵水剛過……”
時下的女人,大多以爲葵水前後容易懷上身子。
程向騰當然明白唐氏這話什麽意思。
可成親以來,他多歇在正房,且日日耕耘不敢懈怠,怎麽就光播種不長苗呢。
宮中禦醫,坐堂大夫,走方郎中,有點名望的都請來看過。都說唐氏身子沒問題,隻是氣血弱些,要順氣不要郁結,好好将養也就是了。
但府裏一向沒人逆着唐氏行事,再加上各種珍貴藥材沒斷過的養啊補啊,就是補不到肚子上,真是讓人有氣無處洩。
沒有子嗣,唐氏自然也着急。成親兩年多還沒動靜,唐氏就讓姨娘們停了藥,可時至今日,除了洛音苑那位,還是顆粒無收。
現在他們終于要有孩子了,卻不是她生的。唐氏心裏百味雜陳,有多少高興,就有多少苦澀。
所以如今,羞澀矜持啥的是顧不得了。不但她葵水剛過容易受孕,兩人還都是久曠之身,體内精元正盛。沒準就在今夕,能一擊得中呢。
那邊正忙着生孩子呢,程向騰根本沒有心思。不過他沒說什麽,隻默默吐口氣,提了提精氣神兒,便翻身壓上。
衣襟都沒扒扯開,遠遠就聽見院門口又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程向騰就又翻身下去了。
等唐氏也聽到外間的聲響,心頭便很是不悅。
擾人好事太缺德了,這一次兩次被打斷的,二爺那點兒存糧可别随便浪費了才好。
再者洛音苑那邊,一樣樣都安排好的,還這般一趟趟來回?品繡在那兒守着,挺能幹的人怎麽變得這麽不擋事兒了?
她幹脆一翻身下床出了門。
還是那個傳事婆子,剛才挨了數落,這次學乖了,輕擡腳低落步的,見唐氏出來,壓着嗓子叫二奶奶。
還是洛音苑那邊來傳信兒,說小主子是腳踩蓮花生,如今一隻小腳已經露頭了。隻是妩姑娘似乎有些脫力,看樣子恐怕還得費些時辰。
唐氏越發不耐,生得不順就請剪刀,這都吩咐得真真兒的,還用來回她?
婆子于是顫顫地又去了。
等唐氏歇下再蹭過來,程向騰這下半分心思也沒有了。他長年習武之人,聽力本就不同尋常,況且這時正注意着動靜,所以外面那盡力壓着嗓門兒的話音兒他也聽了個清楚。
雖是男人家不甚懂,也知道所謂腳踩蓮花生不過是說法好聽,生孩子先把腳生出來,也就是逆生難産。
還有唐氏那句:請剪刀。
做爲武将,大刀向敵人砍去他不怕,可對着活生生的女子拿剪刀生剪身體這種事兒,聽着總讓人覺得血腥得很陰暗可怖。
可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正難産呢,阻止的話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程向騰心裏有點兒亂,便含糊對唐氏道:“歇着吧,我明兒還宿這屋。”
這就是約戰明天了。
自己主動而男人不要,唐氏心裏有些失落。不過略一算,按日子明兒是該歇秦姨娘那兒的最後一天了。照這麽的,那邊就會被略過了。
她心裏不由又小輕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