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籠罩的霧氣未散開, 穿過霧氣的陽光灰蒙蒙的, 簡單的吃過早飯, 劉氏送栓子去學堂先走了, 周士武他們把鍋挪出去搭在竈上, 一層一層往上安置蒸籠, 黃菁菁是被米久咿咿呀呀的聲音吵醒的, 一宿未睡,她腦袋暈乎乎的,拍了拍額頭, 甩了兩下頭,穿戴整潔出門,一家人各司其職的忙活着。
堂屋傳來說話聲, 桃花和梨花逗着大雙小雙說笑, 她喊了聲院子裏搬長凳的老花,老花擡起頭, 夾長凳的腋窩衣服顔色明顯深邃了些, 他直起身子, 邊擦額頭的細汗邊指着竈房道, “早飯在鍋裏溫着,你吃了把骨頭倒進去炖着, 老三媳婦送栓子去學堂了。”
黃菁菁不是賴床的性子, 早上起不來怕是夜裏沒睡好的緣故, 到了時辰他要喚她,被周士武阻攔了, 說讓黃菁菁繼續睡,時辰還早着,不礙事。
周士文沒說什麽,但是劉慧梅不太高興,抿着唇,不發一言,目光多次看向緊閉的屋門。
他不喜歡劉慧梅陰柔的性子,一家人有什麽話說出來,悶在心裏給人臉色,黃菁菁不欠她什麽,想了想,他就由着黃菁菁繼續睡,出了事有周士文呢,劉慧梅算什麽。
說實話,他有意給劉慧梅添堵的。
黃菁菁摁了摁額頭,回屋把米久抱出來,把了屎和尿,這才去竈房弄吃的,米久的是一碗雞蛋羹,她端去堂屋,小勺小勺喂他吃着,劉慧梅坐在炕上,眉目端莊的看着熟睡的大雙小雙,她穿了身嶄新的衣衫,發髻上插着兩隻木簪子,臉上施了層薄薄的胭脂,整個人容光煥發,氣質愈發顯得高貴。
“娘,不然我來喂米久,您吃您的?”劉慧梅理了理衣襟上的紐扣,目光略有小心翼翼的看着黃菁菁手裏的勺子,半斂的睫毛蓋住了眼底的情緒,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麽。
黃菁菁低着頭,一隻手壓着米久下巴的圍兜,一隻手握着勺子,柔聲回道,“不用,米久吃飯注意力不集中,由着他的性子來能吃半個時辰,我快些喂他吃了好忙活其他。”
借來的碗筷昨晚洗幹淨擱籮筐裏,拿出來就能用,魚殺了的,野菜已洗起來滴着水,客人們到得差不多了直接炒菜即可,說起來沒多大的事兒。
動了動身子的劉慧梅重新坐下,眼珠子轉了轉,盯着窗戶邊的花籃子道,“娘,堂屋安置幾張桌子?”
堂屋寬敞,偶爾他們過來吃飯,皆是一張大桌子一張小桌子,大桌子大人坐,小桌子小孩坐。
黃菁菁不明白劉慧梅的意思,沒擡下眼皮,“和老大說了,屋裏安置兩張,檐廊上安置四張,其餘的擺在院子裏和院外,怎麽了?”
劉慧梅站起身,走向窗戶,花籃裏的花是昨日摘回來的,花骨朵已然全部綻放,五顔六色,錯落有緻,雅緻得很,她擡起手,食指擦過窗棂,翻過手瞧了瞧,幹幹淨淨的,沒有丁點灰塵,旁邊一格一格的櫃子亦是如此,心裏微微放了心,這才和黃菁菁說道,“相公在鎮上的朋友沒來過家裏,怕禮數不周到惹了笑話,娘,堂屋明亮寬敞,您看能不能留給相公的朋友坐?”
不隻是堂屋裏的桌子,檐廊上的桌子也是如此,她道,“桌椅擺放得開,檐廊要過人,四張桌子顯得擁擠了,安置兩張,加上堂屋的兩張,剛好夠鎮上的人坐,您覺得如何?”
她細細檢查了下犄角旮旯,纖塵不染,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黃菁菁和老花要照顧孩子,後院又養了二十多隻雞和兩隻豬,地還能清掃得如此幹淨,怕是日日清掃。
她滿意的收回目光,轉而讓桃花她們再去摘些花兒回來,窗棂上多放兩個花藍子當擺設,客人們瞧着也覺得喜慶,桃花看着外邊忙碌的周士武,撇了撇嘴,不樂意道,“大伯母,我要守着弟弟呢。”
家裏來客,黃菁菁要招呼客人,米久就沒人照顧了,她要幫忙帶米久呢,況且這會兒霧氣未散,田野裏到處濕漉漉的,她出門的話會濕了鞋子的,她才不願意呢。
劉慧梅怔了怔,内斂的眉梢萦着不悅,眼角掃過默不作聲的黃菁菁,頓了頓,沒有開口,和黃菁菁繼續說起方才的問題,鎮上的客人身份尊貴,村裏人說玩笑沒個分寸,坐在一起說錯了話不太好,“娘,東家對相公好,又是頭回來,怠慢了不太好,您看孫達他們一家子也來了,要是嬸子口無遮攔,敗壞咱的名聲,不是讓東家笑話咱嗎?”
關于客人落座之事,黃菁菁沒什麽意見,但聽着這話心裏不痛快,面上就帶了些出來,“怕她做什麽,咱行的端做的正,不怕人家亂說,真要是畏畏縮縮,人家才覺得其中有鬼呢。”巴結人是回事,但捧高踩低黃菁菁不喜歡,昨天孫達就說過了,孫婆子身體不适,今日不過來了,就怕孫婆子和黃三娘碰上又鬧個沒完沒了,叫人贻笑大方。
大家都是通透人,誰願意給人添亂?孫老頭就是顧忌這個,才讓孫達捎話的。
“娘說的是,但東家他們在鎮上,全兄弟他們也是,和村裏的人湊桌,沒什麽話題......”劉慧梅語氣輕柔,不知情的以爲她在低聲下氣征求黃菁菁同意,黃菁菁微微蹙了蹙眉,替米久擦了擦嘴角的蛋羹,淡淡道,“你要怎麽做就依着你的來吧,我在村裏活了一輩子,不懂鎮上的規矩,你覺得不丢臉就成。”
劉慧梅哪是看不起村裏人,分明連她們也看不上,大喜之日,黃菁菁不欲和她争執,喂飽米久,自己簡單吃了兩口,讓桃花帶着米久,她去竈房炖湯,順便燒熱水擦洗桌椅,不一會兒,老花拍着衣衫從外邊進來,眸色幽暗,下抿的嘴角明顯透着不悅,黃菁菁歪着身子看了看外邊,低聲道,“怎麽了?”
堂屋傳來周士文壓抑的訓斥聲,老花不欲多說,歎息道,“沒事,你坐着,什麽事我們來就是了,時辰還早着,忙得過來。”
黃菁菁往竈眼裏添了把柴,堂屋裏的聲音飄了出來,周士文拽着劉慧梅衣衫,挺拔的身形擋住了劉慧梅,外邊的周士武和周士仁進來,小聲勸着什麽。
“老大媳婦怎麽了?”黃菁菁又問了句。
老花見瞞不住黃菁菁,輕輕搖了搖頭,啞聲道,“老大媳婦讓我和老大回屋換身衣衫,搬桌椅弄髒了,看着皺巴巴的,她說客人們來以爲家裏窮得沒件像樣的衣衫。”他身上的衣服是來村裏置辦的,沒有補丁,在莊戶人家來看算得上極好了,劉慧梅開口就是嫌棄,好像家裏很有錢似的。
周士武和周士仁拉着周士仁左右手往堂屋走,劉慧梅咬着下唇,一副委屈無辜的模樣,黃菁菁沒走出去,和老花道,“她讓你換身你就換了吧,今日依着她說的來,别和她置氣,以免待會客人來讓人笑話。”
“鍋裏的水用來幹什麽的?”老花把手伸進鍋裏試了試溫度,“熱了。”
不接黃菁菁這個話。
黃菁菁攪了攪竈眼裏的柴火,回道,“擦桌椅的,再擦拭一遍,你看看老二他們把蒸籠放好沒,去後院抱些柴火出去。”
“好,正好看看後院的豬草夠不夠吃,我去割些豬草回來。”老花甩了甩手上的水漬,見周士武進來,他斂了臉上的情緒,笑眯眯道,“沒事了吧?”
周士武面色凝重的點了點頭,寬慰老花道,“花叔,大嫂的話您别往心裏去,我看她是手頭有點錢看不起人了,家裏掙了錢不假,住在村裏就是鄉下人,她的條條框框,您當沒聽見。”依着劉慧梅的意思,全家人該穿戴一新,高高在上迎接客人,十裏八村比他們有錢的比比皆是,都不是劉慧梅這麽來的。
莊戶人家,莊稼爲重,哪怕請客也是如此,早上下地幹活,中午回家弄飯,高高興興吃過飯,下午接着幹活,都是知根知底的村裏人,不會不懂體諒,尤其農忙時,更是如此,劉慧梅的心眼也特多了些,要求周士文就算了,還要求老花,長幼不分,委實氣人。
“我與她計較什麽,我和你娘唠叨唠叨就夠了。”有些話,夫妻倆說是回事,和其他人說意義又不同了,老花還是清楚内裏的彎彎繞繞的。
黃菁菁擺擺手,“成了,多大點事,忍忍就過去了,有什麽話,過了今天再說。”
周士武點點頭,想起劉慧梅的态度,擔心黃菁菁受了委屈,“娘,您凡事先想着自己,别以爲她生了大雙小雙就縱着她,我看她愈發不把您當回事了。”
不敬重黃菁菁就是看不起周家,他知道劉慧梅素來如此,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娘真要欠了她劉慧梅什麽,已經償還了,她要再端着架子拿捏人,不用周士文出面,他絕對不會給劉慧梅好果子吃。
“我縱着她做什麽?好了,幹活去,老花,後院堆着的豬草夠豬今天吃,還有去年的紅薯藤磨的粉,就不去割豬草了......”說話間,院外傳來腳步聲,趙二兩和徐氏過來了,秦氏也在,一瞧就是先過來幫忙的,黃菁菁笑着走出去,讓他們坐着休息,菜準備得差不多了,桌椅安置妥當,沒什麽需要搭把手的,秦氏看着劉慧梅,張嘴就是一通好話,和黃菁菁聊天都不忘稱贊劉慧梅端莊溫婉,愈發有城裏人的樣子了。
黃菁菁點着頭,一張桌子一張桌子擦拭了遍,太陽緩緩升起,薄霧散去,晴空萬裏,陽光明媚,樹上的鳥雀叽叽喳喳飛來飛去。
席面豐盛,衆人贊不絕口,稻源村的裏正一家也來了,說是蹭個喜氣,村裏人不是沒有眼力的,院外停着好幾輛牛車,鎮上的客人穿着體面,明顯和他們不是一路人,衆人識趣的不往那些人跟前湊,主動的把堂屋和檐廊的桌子讓了出來,說起周家,紛紛稱贊周家人實誠,掙了錢不忘拉襯村裏人一把,一冬天他們靠賣竹籃子就掙了不少錢,全是周家的功勞。
劉慧梅擔憂的事情沒有出現,相反,大家極力的想給鎮上的人留個好印象,飯桌上沒有出現哄搶的局面,慢條斯理,談天說地,跟下館子似的。
一頓飯,賓主盡歡,大家還去地裏幹活,吃過飯就回了,幫忙的婦人們留下收拾碗筷,挪到院外去洗,堂屋裏坐滿了人,周士文招待漢子,劉慧梅招待婦人,夫妻倆遊刃有餘,周士武在旁邊幫忙倒茶,氣氛融洽,黃菁菁和老花沒進屋湊熱鬧,而是和秦氏他們在外邊洗碗筷,秦氏眼裏詫異了一瞬,卻也沒多問,劉慧梅行爲舉止端莊,她們糙慣了,聊不到一起去。
倒是有眼力不好的年輕婦人問黃菁菁,“嬸子,您和花叔怎麽不陪着客人說說話,這些活我們來就是了,不一會兒就洗完了。”
“我說話嗓門大,怕吓着她們,得罪人不好.......”黃菁菁臉上沒有絲毫不自在,坦然的說着話,爲啥她喜歡村裏,大家都是大嗓門,說話辦事由着性子來,哪像鎮上的人,說話輕聲細語,她上了年紀,耳朵背,聽不太清楚,重要的是,劉慧梅肯定覺得她丢臉。
她何苦往跟前湊。
這話得來衆人附和,“還是村裏好,大嗓門怎麽了,誰家有個事不是在門口吆喝聲,漫山遍野喊娃兒回家吃飯,真要湊到人耳朵邊說,肯定不是啥好話。”
黃菁菁想想,貌似還真是這樣,誰說話不是敞着嗓門?兩個人若是竊竊私語,看在她們眼裏,準沒好事。
“娘。”遐思間,門口傳來周士文低沉的喊聲,“娘,花叔,你們怎麽來這邊了?”周士文兩步上前,扶着黃菁菁起身,拿過旁邊的巾子替她擦手,眉頭緊鎖,“你是大雙小雙親奶,您去堂屋坐着才是,什麽活都輪不到您身上。”
替黃菁菁擦幹手,他又把老花扶了起來,“花叔,您也去堂屋坐着,真有什麽事,有我和二弟三弟他們呢。”
秦氏在邊上聽着這話連連點頭,“是啊四娘,你進屋坐着,碗筷很快就洗幹淨了,你别累着自己了。”黃菁菁是家裏的長輩,兒子兒媳在屋裏陪客,讓爹娘幹活,說出去别人還以爲周家幾個孩子不孝順呢。
而且她也是當婆婆的,隐隐清楚内裏發生了什麽,劉慧梅嫁進周家多年,以前仗着娘家是稻源村的看不起人,如今怕是認爲家裏掙了錢,有些瞧不起她們鄉下人吧,畢竟,在城裏住久了,方方面面都很講究。
黃菁菁笑道,“我一個粗人,不會說話,你得罪你那些朋友不太好,還是跟着洗碗自在。”
“他們都是晚輩,喚您聲嬸子,您說什麽他們都不會往心裏去的,看不起您就是看不起我......”周士文左右手拉着黃菁菁和老花進屋,堂堂正正把黃菁菁介紹給他們,黃菁菁面上從容,老花有些羞澀,卻也不會唯唯諾諾,二人倒是完全融得進去,加之黃菁菁出門做過席面,聽說過不少事兒,看事情角度獨特,一兩句話就能說到點子上,且言語幽默,逗得大家捧腹大笑,旁邊的婦人們也聽得津津有味,和劉慧梅道,“嬸子真是好說話,有這麽個婆婆,你運氣好哪。”
劉慧梅笑着扯了扯嘴角,不置一詞。
日頭西斜,樹影斑駁在院裏投下陰影,周士武說起買米的事兒滔滔不絕,外邊和清源鎮大不相同,委實叫人羨慕,魏棟走的地方多,周士武說的地方他自是去過的,問起佐料粉的生意,索性讓周士武在鋪子寄賣,周士武瞄了眼黃菁菁,見黃菁菁點頭,爽朗應下,答應給他分紅。
談話聲不絕而耳,下地做農活的人回來了,周士武和周士仁忙着弄晚飯,先從堂屋退了出去,喝的茶是去年摘的花曬幹的,有股清香味,全毅喜歡得很,黃菁菁讓老花回屋給他裝些,花茶添了糖,很淡的甜,婦人們喝着也喜歡,黃菁菁說了哪些花可以泡茶,她嗓門大,但夾雜着喜悅,入耳尖銳,卻不叫人覺得丢臉。
因着他們夜裏要回鎮上,吃過飯,黃菁菁沒有挽留,給魏棟裝了些灌的甜臘腸,全毅家送了茶葉,幾乎每家都送了禮,周士文送他們出門,周士武忙着把借來的桌椅碗筷還回去,趕着牛車先走了,周士仁幫着他打下手,村裏人坐着牛車,順路就回了。
剩下的肉和菜黃菁菁分給村裏人讓他們帶回去了,她知道,大家是給她們面子,沒有在飯桌上狼吞虎咽,你争我搶,依着往回的情形,大家是要哄搶一空的。
送走了人,周士文折身回來,臉當即沉了下來,黃菁菁不明所以,見劉慧梅慢吞吞的跟在身後,低着頭,不吭聲,知道兩口子又出了事,她沒有多問,隻是說道,“天黑了,你和老大媳婦帶着大雙小雙就住這邊算了,桃花和梨花睡堂屋。”
桃花她們有時候挨着她睡,睡前要玩一會兒,更多的時候睡在堂屋的炕上,還有間屋子,周士文他們是睡得開的,被褥也有。
“不了,我和二弟三弟一起回去,明早再過來,娘,時辰不早了,您和花叔早點休息,院子明天收拾都來得及。”周士文叮囑了句,回屋左右手抱起大雙小雙走了出來,劉慧梅站在他身側,斂着眉,好幾次欲言又止,黃菁菁叮囑他們路上小心些。
周士武把最後的桌椅裝上牛車,小聲和黃菁菁說了原因,劉慧梅想回鎮上,知道他要拉桌椅騰不出牛車,說坐全毅兄弟的牛車回去,周士文聽着才冷了臉的。
“娘,大哥大嫂的事兒您别摻和,她素來瞧不起咱家,以爲娘家的事兒讓她醒悟了,如今來看,沒有半點改善。”周士武不喜歡劉慧梅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去年劉慧梅回村,态度和善,又幫着家裏幹活,懷着孩子也不曾抱怨過一兩句,他打心眼裏敬重她,誰知道,舊态萌發,看不起人。
黃菁菁皺了皺眉,看着兀自走在最前的周士文,哀歎了聲,“她這性子,我看往後還得鬧出事,我是不管了,就是覺得你大哥不好做。”
“她把我們當家人我們就把她當家人,她要看不起人,我們也犯不着給她好臉。”周士武拍拍周士仁的肩膀,讓他趕牛車去村裏,幾步上前,和周士文并肩走着,順勢接過他懷裏的孩子,“大哥,我替你抱着。”
周士文應了聲,把小雙遞過去,眉梢盡是怒氣。
月上柳梢,清冷的照着院子,東屋傳來女子細細碎碎的哭聲,夾雜着低聲的質問,男子寡言的回了幾個字,之後再無動靜,院子裏靜悄悄的,哭聲刺耳,後半夜,聲音才漸漸消了。
天不亮,東西邊屋子的門開了,屋裏亮着燭火,微風吹拂得燭火東搖西晃,走出兩個身形高大的漢子,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的看向夜裏哭聲傳來的方向,搖搖頭,拿着砍刀,前後腳出了院子,周士仁走在後邊,沉默再三,提及昨晚的事兒,“大嫂照顧兩個孩子已很吃力,會不會一時半會想不開?”
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周士文說了什麽他們聽得清清楚楚,周士仁琢磨着要不要勸勸。
“大嫂什麽人,比你我聰明多了,哪兒會想不開,大哥說得不錯,要是不能孝順敬重咱娘,犯不着嫁到咱家來。”他凡事有一說一,劉慧梅收黃三娘的禮就是不對了,吃過飯一個人陪着鎮上來的婦人,冷落他娘,讓他娘去院外洗碗筷,别人家怎麽着他不懂,但凡稍微有點心的都會好生把黃菁菁介紹給那些人認識,她倒好,抱着孩子,跟菩薩似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想回鎮上不直接說,低聲詢問全毅媳婦,會讓人怎麽想黃菁菁?
内裏門道多,黃菁菁不在意是她肚量大,不和劉慧梅一般見識,劉慧梅真仗着生了兒子就能橫着走了?
周士仁想了想,便不再爲劉慧梅說話,“還是你和大哥看得明白,說實話,聽見大嫂和全嫂子嘀嘀咕咕,我心裏也不太受。”黃菁菁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劉慧梅有什麽心思當着面說出來,黃菁菁不會非留着她在村裏。
劉慧梅這樣做,弄得好像是黃菁菁蠻不講理,硬要把她留在村裏伺候人似的。
他娘不是那樣的人。
劉慧梅拐着彎壞他娘的名聲。
“家裏的日子好過些了,她若是不知好歹,往後有她後悔的時候,走吧,不聊她了。”周士武說起賣佐料粉的事兒,魏棟答應在鋪子寄賣,以後用不着周士仁去鎮上,周士仁可以和他一起去外鎮,兩個人速度快,早賣完早收工回來。
周士仁應了聲好,朝着山裏去了。
黃菁菁醒來外邊的天已經大亮了,院子清掃得幹幹淨淨,後院的背簍不見了,她扯着嗓子朝外喊了聲,河邊傳來老花的回應,“四娘,河邊洗衣服呢。”
黃菁菁推開院子的門,便看老花蹲在河邊,手裏握着棒槌,捶打着衣衫,身後墊了件衣衫,米久坐在上邊,扯着旁邊的草往嘴裏塞,黃菁菁問道,“背簍怎麽不見了?”
老花斜着身子,把米久手裏的草奪過來,抱起他走向黃菁菁,暖融融的陽光打在他身上,仿若鍍了層金光,“桃花跟着老大出門割豬草去了,飯菜在鍋裏溫着,你吃了沒?”
“沒,肚子不餓,他咋想着割豬草去了,昨天孫達媳婦說他們地裏有很多,這兩日要拔草,給咱背過來。”村裏養豬的人家不多,平日趙家和劉大他們有豬草都會背過來,省了她很多事,周士文怎麽想着割豬草去了?
老花把米久給黃菁菁抱着,望着不遠處的山頭道,“他說沒啥事,去山裏割豬草,順便砍些柴回來堆着,老二老三砍的柴挑到鎮上賣,他砍回來的柴給咱燒。”周士武和周士仁勤快,哪怕賣佐料粉掙了錢,但每天天不亮就去山裏砍柴,幾乎成爲習慣了,說是往後去鎮上順便拖去賣了,有了牛車,愈發不能懶惰。
“他難得有空,昨天魏棟才說今天出門進貨,接下來就得連着忙好幾個月,他怎麽不歇歇?”家裏的事兒不多,黃菁菁希望周士文回家能稍微放松下,而不是換個地方繼續幹活,農忙的時候就算了,這幾天還不忙呢。
老花替米久理了理衣服,說道,“他随你,一天到晚閑不住,你把早飯吃了,沒啥事要忙了......”
黃菁菁抱過米久,擦了擦他嘴角的泥,轉身回去了,河邊的婦人們羨慕不已,近些天,幾乎都是老花洗衣服,洗完衣服割豬草,兩人就兩畝菜地,需要忙活的農活不多,算下來,黃菁菁都沒啥事了,哪像她們,睜開眼就有忙不完的活。
不一會兒,村裏賣籃子的人來了,老花讓他們進屋,待會把趙二兩叫過來看了後說,專心緻志洗着手裏的衣衫。
黃菁菁背着米久去菜地轉悠兩圈,遇着從山下回來的周士文,他背着背簍,肩頭擔着柴捆,桃花和梨花走在前邊,眉飛色舞說着什麽,周士文不住點頭,她喊了聲老大,周士文擡起頭來,深邃的五官被笑意襯得柔和了很多,“娘,菜地的菜苗長勢好,沒長蟲,我看過了,您别擔心。”
“嗯,前後院堆的柴火一年都燒不完,你急什麽,難得回來,休息兩天才是。”黃菁菁走上前,欲接他的背簍,被周士文側身躲開了,“娘,您背着米久,背簍給您也沒法背,走吧,我不累。”
他在鋪子要幫着卸貨,力氣大着呢,這點對他不算什麽,和黃菁菁說起一樁事來,“我和慧梅說過了,我這回去鎮上,她就在村裏住着,鎮上開銷大,花那麽多錢不值得,待大雙小雙大些了再說。”
他語氣平平,嘴角勾着笑,要不是黃菁菁知曉昨日的事兒,還當兩口子商量好的,劉慧梅的性子,哪是在村裏待得住的人,她沉吟道,“鎮上買東西方便,又能給你洗衣服做飯,讓她去鎮上吧,大雙小雙住慣了鎮上,怕是認地方了。”
“不礙事,他們月窩裏就是在村裏的,要認地也是認老屋,我一個人在鎮上能照顧自己。”周士文嘴角的笑淡了些,騰不出手攙扶黃菁菁,隻得讓她慢些,劉慧梅認爲家裏有錢了,她們在鎮上買宅子是早晚的事兒,想讓大雙小雙在鎮上長大,往後高人一等。
家裏的銀錢是黃菁菁琢磨出來的,用着他娘掙的錢,卻嫌棄他娘粗鄙,周士文沒法不當回事,劉慧梅識大體懂進退,他娘前年生病那件事之前,他全心全意信任她,爲了緩和她們的關系,手裏的錢财全交給劉慧梅,讓她交給黃菁菁,想着看在錢的份上,黃菁菁不會爲難她。
結果呢,他娘生病,二弟來鎮上找她要錢,她竟然冷嘲熱諷通,害得栓子被賣了出去,此後,他給她機會,結果讓劉家人鑽了空子,人都有私心,他也不例外,他沒法容忍對他娘陰陽怪氣的人,尤其他娘每一件事都盡量照顧她的情緒,想着她生了兩個兒子不容易,她卻愈發得寸進尺。
周士文打定主意不帶劉慧梅去鎮上了,“娘,我想過了,我一個人在鎮上,那間院子有些大了,我尋思着租個小的宅子,一間屋的也成,省些錢出來。”
“你咋想的?想省錢在鎮上買宅子?”黃菁菁走在前邊,步伐滞了滞,轉身望着周士文,半晌後繼續往前走,認真道,“買個宅子是好事,租别人的宅子始終沒有住自家的自在,你打聽過鎮上的宅子要多少錢了?”她原本的想法是省些錢出來今年在鎮上買宅子的,買了牛和豬,辦酒席又花了不少,真的拿不出多少來了。
周士文急忙搖頭,“不是買宅子的事兒,我一個人,住那麽大的地方浪費了,換個小一點的。”
現在的住處是東家得知劉慧梅要來鎮上幫他找的,租了好幾年了,租子一年付一次,下個月就該交租子了,他想搬出去,租個小點的地方,遠些也成。
“你那地方還不小啊,就那麽住着吧,平時來個人也住得開,家裏條件好些了,沒得人越過越節儉,咱掙錢不就是想過得好些嗎?”黃菁菁不肯答應,望着前邊的桃花和梨花,慢悠悠壓低了聲音,“你媳婦生了兩個兒子,想在鎮上紮根無可厚非,你莫較真,在鎮上做工這麽多年,買個宅子是正常的。”
有些話,周士文本不想和黃菁菁說,此時聽她說起,心頭百般不是滋味,她娘都懂得爲劉慧梅着想,以己度人,劉慧梅怎不考慮他娘的情緒?
“她很早就和我說過買宅子的事兒,我沒往心裏去,手裏有錢了,她再提,我覺得有理,以爲她是想大家過得自在些,沒料到竟然生出她看不起村裏人的心思來,大雙小雙的百日宴在鎮上辦風光又如何,教不好孩子,以後吃苦的日子在後頭。”
人要腳踏實地,否則遲早會栽跟頭,他不能由着劉慧梅,讓她把孩子也教壞了。
黃菁菁沒有爲劉慧梅說話,心底歎了口氣,“讓她在村裏住着不是法子,大雙小雙大些了,你總要陪着他們,教孩子不是一蹴而就的。”
“娘,我知道的,大雙下雙還不會說話,大些了再說吧。”
黃菁菁見他主意已定,沒有多勸,畢竟孰輕孰重,她心頭拎得清,劉慧梅和周士文真有什麽,她肯定是偏袒周士文的。
周士文天天砍柴,後院堆積了很多,他回鎮上的時候和劉慧梅聊了一宿,夫妻這麽多年,還是頭回。
周士文心頭不是感激劉慧梅的,她嫁進周家的時候,幾個弟弟沒有成親,田地的活要她做,她早出晚歸,爲此虧損了身子才懷不上孩子,曾經的苦日子都過來了,眼下更該懂得珍惜,而非肆無忌憚揮霍黃菁菁對她的包容。
周士文自認爲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劉慧梅怎麽做,就看她自己了。
劉慧梅不跟着去鎮上,村裏人不由得好奇,去小河邊洗衣服還問老花,老花鎮定的說他不知道,大家又轉去問黃菁菁,黃菁菁說的倒是多些,大雙小雙年紀小,鎮上整天關在院子裏,悶悶不的透氣,鄉下視野開闊,青山綠水,空氣清新,利于孩子發育。
這話聽得村裏人自豪不已,鎮上有錢又怎樣,四周是牆壁,哪像鄉下,田野綠幽幽的一片,風景秀麗,莊稼喜人,吹在臉上的風都是甜的。
這話傳到劉慧梅耳朵裏,她諷刺的掀了掀眼皮子,難怪說鄉下人沒見識,哪兒知道鎮上的有錢人家住的宅子,假山水榭,亭台樓閣,應有盡有,隻是想到黃菁菁去鎮上就隻見過她住的院子,不知曉有錢人住的院子長什麽樣子也是自然。
她不愛去老屋,老花天天會送魚湯過來給她補身子,村裏人稱贊老花這個後公公比親爹都好,劉氏娘家人什麽德行,大家都是見識過的,比老花差遠了。
老花經不住誇,一個勁說是黃菁菁讓送的,村裏别提有多少人羨慕劉慧梅命好了,整個村裏,婆婆壓制着兒媳,好吃懶做要被罵個狗血淋頭,沒分家的人家,有些兒媳甚至吃不飽飯,哪像劉慧梅,婆婆把她當菩薩似的供着。
爲此,想嫁給周士武的姑娘多了不少,大膽些的姑娘甚至直接跑周家門口候着,又或者來新屋,在黃菁菁跟前獻殷勤,豬草一背簍一背簍的往門口倒,鬧得黃菁菁哭笑不得,把院門口當豬圈了。
她和周士武說起此事,周士武面無表情,佐料粉生意好,外鎮好幾戶人家和他簽了契約,五年之類買他們家的佐料粉,他早出晚歸,沒空理會那些人。
他彎腰幫着黃菁菁把院門口的豬草裝進背簍,說道,“她們都是沖着您來的,上趕着給您當兒媳婦呢,沖着您對大嫂的好,誰不想嫁進咱家?”
老花天天送湯,劉慧梅卻不冷不熱,活該欠了她似的,依着他說,犯不着過去讓劉慧梅給臉色看,劉慧梅和周士文,遲早要分,不會長久的。
“娘,您說,大嫂咋就不知足呢?”窮的時候劉慧梅想把他們甩開分家自己過日子,如今掙錢的是他們,她還是想甩掉他們自己去鎮上過日子,他以爲,依着劉慧梅的心思,劉慧梅會找劉氏學拿捏的手藝呢。
不往這方面想就算了,越想就越覺得哪兒不對勁,劉慧梅懷孕的時候還說過讓劉氏忙不好意思,孩子生下來了反而沒了動作,太不符合劉慧梅的性格了。
而且劉慧梅若是學了按捏,以黃菁菁一碗水端平的性子,錢是要重分的,幹了活分得多,劉慧梅最大的心願就是在鎮上買個宅子,如何會放棄到手的掙錢的機會。
他提着背簍起身,凝視着黃菁菁圓潤的側臉,腦子裏忽然冒出個想法,臉色煞白,渾身冰涼,銅仁急劇收縮着。
黃菁菁見他臉上血色全無的愣在原地,慈祥道,“怎麽了?”
“沒?娘,我……明天趕集……有沒有買的?”他磕磕巴巴,竟有些語無倫次。
黃菁菁不明所以,徐徐道,“栓子的筆毛了,得買新的,紙也快沒了,買回來備着,再買兩根豬蹄和豆腐,米久要吃,對了,看看有沒有字帖,買點回來,讓栓子跟着練。”長一歲了,栓子穩重了很多,從學堂回來不會想着玩,認認真真練字,黃菁菁看過他的字,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她全爲他收着,找出來給周士武看,一副與有榮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周士武有些心不在焉,老花在邊上看着,緩緩評論了兩個字,死闆。
黃菁菁嗤笑,“我看你的字也就工整些罷了,栓子多大的年紀,态度最重要,别說得你很厲害似的。”
老花哭笑不得,黃菁菁把栓子寫過的紙收着當寶貝似的,來個人就恨不得拿出來炫耀番,他舉起桌上的紙,仔仔細細看上邊的字,“我說了兩個字,你就說了一長串,不知情的以爲我看不起栓子的字呢。”
米久坐在他腿上,撕了一角紙就往嘴裏塞,墨迹被口水染濕,嘴唇和舌頭皆成了黑色,老花面色大驚,掐着他兩腮讓他吐出來,米久喉嚨一動,穩穩當當全咽了下去,老花用力迫使他嘴巴張開,米久上下兩邊冒出四顆牙,他不敢把手伸進去,但看嘴裏空空如也隻得無奈的松開手,讪讪瞥向對面坐着的黃菁菁,支支吾吾道,“米久速度是愈發快了,你也看見了,乍眼的工夫就把紙吞進肚裏去了。”
黃菁菁倪了他眼,收起桌上的紙,“抱米久洗嘴巴,吃了鬧肚子就知道厲害了。”
周士武魂不守舍,沒有插話,“娘,我想着還有點事,先回去了。”
劉慧梅的反常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定有她不得不離開的理由,又或許是有她不敢面對的人,到了屋後,他忍不住看向山坡的墳頭,清明那天,他和周士仁上山燒了紙錢,還把桃花梨花他們帶去了,依着他的意思,想讓周士文回來的,他們幾兄弟,該好好在墳前磕個頭的。
山坡幹幹淨淨,偶爾有鳥雀駐足上邊,探着脖子,四下張望,他眨了眨眼,眼神有些模糊,他誰都沒有忘記,不曾忘,也不敢忘。
孫婆子被關在家很久了,她住的屋子落了鎖,窗戶被釘得死死的,隻留了手掌長的縫隙,餓了有人送飯,尿痛裏的尿屎有人倒,換下的衣衫有人洗,隻是,不能随意進進出出。
起初她鬧過,但所有人皆無動于衷,慢慢她就妥協了,安靜下來,反而想清楚了許多事,回首過往,才明白自己犯了個大錯,唯一的錯誤,就是輕信周士武的話,周士武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性子,如何會爲她好,她有今天,完全是周士武造成的。
因此,聽到周士武的聲音傳來,她渾身汗毛直豎,趴在窗戶邊,從一條縫裏往外看,“周二,你還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