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子是周士武他們的心意, 黃菁菁猶豫許久才收了下來, 叮囑了幾句話, 見栓子在周士仁懷裏昏昏欲睡, 便讓大家散了, 早點休息, 明日還要早起幹活。
她和老花成親不是啥大事, 換個地方生活罷了。
屋外的雪越落越大,呼嘯的風刮了一宿,冬日的早晨, 天地銀裝素裹,白色茫茫。
院子裏響起刷刷刷掃帚的聲音,黃菁菁伸展了個懶腰, 聽到外邊響起低低的說話聲, 她睜着眼,望着賬頂出了會兒神, 側目扭向紙糊的窗戶, 窗戶上貼了新的窗紙, 周士武說入冬了, 夜裏風大,擔心她着涼, 特意去鎮上買回來糊上的。
養兒防老, 前提是要把兒子教好。
“大哥, 你們回來了,等娘醒了就開飯。”竈房外, 周士武壓低聲音對着院門口方向說道。
老花搓着手,抖了抖蓑衣上的雪,問米久哭鬧沒,周士武笑眯眯指着西屋道,“桃花梨花在屋裏陪着他呢,醒了不哭不鬧,約莫覺得新鮮。”
米久挨着老花,少有睜開眼是桃花陪着的情形,他喂米久喝了奶,讓桃花和梨花守着。
周士文先走上台階,擦掉雨靴上多的泥,轉身幫老花脫蓑衣,被老花拒絕了,“我自己來,又不是不能動了。”說着,問院子裏掃雪的周士仁道,“還沒客人來?”
來家裏按捏的客人多,擔心晚了排隊,常常很早就有人來了,他都把栓子送學堂回來了,怎麽院子裏靜悄悄的,不像有人的樣子。
“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路不好走,恐怕還要等會。”雪堆積多了,掃帚掃不動,周士仁換了鏟子,鏟進背簍背出去倒掉,說起去劉家和趙家的事兒,趙吉瑞和劉大願意跟着他去,一天兩文的工錢就夠了,幫着賣佐料粉,算不得力氣活,他們自己減了工錢,而且趙衛村也點了頭。
以前他不會想什麽是好什麽壞,如今細細回想,隐隐有些感覺了。
周士文拿了鏟子幫他,低低道,“兩文就兩文吧,都是村裏人,記着他們的好,往後遇着難事搭把手就是了。”
他去老花的新屋,把買回來的被褥給換上了,說起來,他娘如今蓋的被褥還是方豔去村裏買回來的,不到一年時間,誰能想到家裏發生了這麽多事,他叮囑周士仁道,“你出門在外,萬事小心些,人家看你好說話,愈發會欺負你,你自己強勢些,他們便不敢找你麻煩了。”
人都是欺軟怕硬的主。
“大哥,我心裏清楚,我不會任由人欺負的。”他嘴巴木讷,不會說話,但隔壁村的人來鬧事叫他明白了個道理,有些時候,自己吃些虧沒什麽,但吃的虧大了,最後是要算在親人頭上的,得過且過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你心裏有數就好,娘和花叔住在東邊,你和二弟得空了常常去看看她,遇着難事和娘說,姜還是老的辣,娘不會害我們的。”周士文鏟起一鏟子雪,語氣溫和,竟有喋喋不休的趨勢,這些話,往年他是不會說的,黃菁菁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不知還有多少年好活,他們對她好,往後便能少些遺憾。
周士仁認真聽着,不住的說好。
黃菁菁聽着動靜,伸了伸懶腰,掀開被子,一股冷風灌入,激得她打了個寒顫,穿上周士文買的襖子,腦子不甚清明的走了出去,遠處的山石裹在白雪中,樹木成林,被壓成了高低起伏的雪丘,見她醒了,周士武叫院子裏鏟雪的二人先停下,吃了飯再說。
待會還有事情忙,不急着趕時間,吃過飯接着忙。
老花說起送佐料粉給夫子的事兒,“我當着柳夫子的面給他媳婦的,還教了她怎麽蒸肉,兩口子稀罕得很,看來往後對栓子會更上心。”
栓子年紀小,柳夫子對他寄予厚望,偶爾送些禮,拿人的手短,柳夫子還不得更上心?
黃菁菁想想也是,放了心。
飯吃到一半就有客人來了,一家人草草收了碗筷,周士武和老花去後院磨粉,客人躺在裏側,拿簾子隔着,不知道二人磨的是米粉,隻是聞着香味,向劉氏打聽是什麽,劉氏依着黃菁菁的意思,介紹起佐料粉來。
周士武和周士仁則背着背簍賣佐料粉去了,二人在岔口分開,一人去鎮上,一人去富裕些的村裏。
劉大和趙吉瑞跟着周士仁,三個人有說有笑,進了外村張嘴便吆喝,惹來不少人圍觀,男女老少看稀奇的人多,眼神落在周士仁身上,看得周士仁緊張不已,結結巴巴說起佐料粉,粉蒸肉,就有人問是不是吃死了人的周家,周士仁繃着臉搖頭,口齒清晰道,“吃死人是謠言,羅家真有親戚死了,怎麽可能不上門報仇,你們聽别人亂說的。”
趙吉瑞是趙衛國侄子,耳濡目染見過些場面,當即就順着周士仁的話道,“可不就是,我大伯是裏正,羅家真死了人,他們家少不了吃官司,告到官老爺面前是要坐牢的,如今大家相安無事,肯定有人以訛傳訛。”
周士仁感激一笑,拿出昨晚蒸的粉蒸肉,黃菁菁說他們名聲不好,臨走時帶一碗粉蒸肉,切成小小的一塊讓大家嘗嘗鮮,隻是冷的比不上熱的口感好,他攤開碗,分給給幾個孩子嘗了點,一時之間,圍過來的人更多了,趙吉瑞怕他們蜂擁撲向周士仁,扯着嗓門道,“想吃的話買回去試試就知道了,一文錢說多不多,蒸滿滿的一鬥碗,一家人吃個高興啊。”
後跑來的孩子沒吃到,坐在地上打滾,周士仁沒料到是這麽個結果,但他還要去别的地方,如果全分給了孩子,接下來怎麽辦?
他咬着牙沒吭聲。
有大人看不下去,埋怨周士仁不會做人,見着孩子哭舍不得給他嘗口肉,趙吉瑞呵呵笑道,“嬸子,您家的孩子吧,買碗佐料粉,回去蒸給孩子嘗嘗不就是了,要是我家孩子哭成這樣子,甭管貴不貴,都要買了讓他嘗個鮮。”
得來老婦人一記白眼,好在,起了些效果,随後來的漢子舍不得自家孩子鬧,掏一文錢買了一碗,周士仁讓他回家拿個碗來,舀了凸凸一碗給他。
随後零零星星又有幾人給了錢,生意開張,周士仁渾身的局促消散了許多,出門第一天,不知道生意好不好,佐料粉不多,大概三十碗的樣子,在村裏賣了十來碗,趙吉瑞提議去稻源村,周士仁想想也好,稻源村離得不遠,繞過去就是了,早晚要去的。
做席面就是從稻源村開始的,村裏好些人還記得他,得知他是來賣佐料粉的,衆人一窩蜂的往前湊,一文錢對他們來說不算貴,舍得掏錢的人多,不一會兒就賣光了,跟趕集似的,叫周士仁驚訝得呆若木雞。
聽到風聲來晚的婦人懊惱不已,問周士文明日還來不,周士仁回過神,後知後覺道,“來的,小嫂子,明日我還在這個地方,你們過來就是了。”
之前在村裏受人冷嘲熱諷,心裏總覺得不太是滋味,進了稻源村,完全是另一番情形,看着路上還有很多人來,周士仁激動地對趙吉瑞道,“吉瑞兄弟,咱的佐料粉真的賣完了?”
他擔心賣得不好,帶的不多,早知道這樣多帶些了。
“是啊,你們在村裏做過席面,算起來,是老主顧了吧。”粉蒸肉的味道他是清楚的,聽周士仁說賣佐料粉,他就知道生意會好。
聞聲趕來的孫氏見前邊的人空手而回,臉上略有遺憾,她聽到外邊鬧哄哄的,沒當回事,劉青媳婦懷孕了,孕吐得厲害,土法子用完了都不管用,不知誰經過外邊說了句粉蒸肉,劉青媳婦就覺得餓了,說想吃粉蒸排骨。
她這才過來的。
周士仁準備回去了,餘光掃過孫氏,停了下來,中規中矩喊了聲嬸子。
“聽說你們賣佐料粉,粉蒸肉的佐料粉?”
周士仁撓撓頭,羞澀的點了點頭。
“賣完了?”孫氏看他提着個布袋子,裏邊垂着一坨,不像是粉。
“賣完了,嬸子想買?隻怕要等明天了,第一天出來賣這個,帶得不多。”周士仁語氣小心翼翼,要不是劉家人請他們做席面,他們沒眼下的日子,而且,孫氏和劉邦待黃菁菁極爲客氣,言語沒有丁點輕視的意味,他都記着。
孫氏歎了口氣,“你家裏還有沒有,劉青媳婦懷孕了,吃什麽吐什麽,幾天下來沒啥胃口,也就想吃粉蒸排骨了。”
劉青兩口子一直住在鎮上,劉青媳婦懷孕後就搬回了村裏,家裏人多,又都是有生養經驗的,知道怎麽照顧人,饒是這樣,卻對她的反應束手無策。
“還有呢,嬸子若是要的話,下午我再來一趟。”周士仁沒想那麽多,家裏的桃子成熟,黃菁菁也讓他給劉家送了些過來,栓子和他一起來,劉邦給了栓子兩個銅闆。
禮尚往來,劉家人待人沒有架子,值得人尊敬。
孫氏哪兒好意思,“不用,劉青在家,我讓他随你回去買些回來就是了。”
不一會兒劉青就來了,趕着牛車,竹青色的長衫襯得他身形颀長,唇紅齒白,氣質溫潤儒雅,一看就是讀書人。
一路問起他們的生意,周士仁一五一十回答着,進了稻水村,聽到車轱辘聲,很多人跑到路邊看熱鬧,秦氏也在,當即就有婦人酸秦氏道,“他們又出門做什麽生意了,你家二兩不是和周家是幹親家嗎,掙錢的活怎麽不找你二兩啊?”
秦氏碎了口痰,不接這個話,周士武要很多小籃子,二兩在家編竹籃子呢,以黃菁菁的爲人,怎麽會白白占便宜,對一群眼紅病的婦人,秦氏懶得搭理她們,徐氏去周家幹活是領了工錢的,自己悄無聲息把錢揣進口袋,犯不着和人計較。
周士仁看到秦氏,問秦氏要不要過去玩,秦氏随口就要應下,但想想今天的日子,又硬生生搖了搖頭,黃菁菁和老花成親,她過去湊熱鬧做什麽,回道,“不了,天寒地凍的,我抱田子回去添件衣衫。”
有人笑秦氏故作矜持,兩家人的感情哪有看上去的好?
牛車緩緩駛過,周士仁對衆人的調侃不置一詞。
黃三娘在孫家和孫婆子東拉西扯,她初來乍到,不懂村裏的人情世故,向孫婆子請教的地方多,見院門口駛過一輛牛車,她面露困惑,孫破人認出是稻源村的劉青,之前來過周家,朝黃三娘道,“是稻源村裏正家的小兒子,和你四妹家有些往來,約莫找你四妹有啥事吧。”
稻源村富庶,裏正家更是如此,也不知黃菁菁走了哪門子狗屎運,攀上這種關系。
黃三娘一臉不解,“裏正家的小兒如何肯和四娘往來?”
黃菁菁不是以潑辣出名的嗎?
“這不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了,四娘賣了稻源村二叔公家的牛,二叔公和裏正是親戚,裏正不幫着二叔公對付四娘,反而請她去村裏做席面。”說起這事兒,孫婆子不得不承認是黃菁菁運氣好,賣牛這麽大的事兒都被她躲過去了,反而把劉慧梅娘家拖下了水。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可不得就是這個道理?
黃三娘若有所思,随即淺淺笑道,“四娘年輕時吃了許多苦,如今苦盡甘來,是她的造化......”話完,她怅然的歎了口氣,狀似不經意的說道,“昨日我看着老花對她體貼備至,她啊,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老花?”孫婆子擡起頭,眼裏閃過精光,但很快收斂了去。
黃三娘好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笑着掩飾,誰知孫婆子隻是不陰不陽道,“他們倆也就早晚的事兒,村裏人都明白,有些話你心裏清楚就是了,别拿出去說,否則傳到周大幾個人耳朵裏,護犢子似的找你拼命呢。”
“她是我親妹子,我哪會往外說。”黃三娘極爲袒護的神色,隻是有些事兒,二人心照不宣,黃三娘來村裏的時間不長,但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孫婆子偷黃菁菁菜地的菜被抓着現行,事後在河邊說黃菁菁壞話,周士仁當衆揭穿她,說得她下不了台。
坐了會兒,黃三娘準備回去了,孫婆子叫她吃了午飯再過去,黃三娘搖頭,“哪好意思占你們便宜,我讓老大媳婦去村頭買條肉,晚上你們過來吃飯,多虧了孫達幫我們孤兒寡母挑水,往後勞煩你們的地方還多着呢。”
孫婆子笑眯眯的,“說的哪兒的話,舉手之勞罷了,你們住在老花屋後,和他說聲,往後就在他院子打水,總這樣跑不是法子。”
黃三娘配合的點着頭,從孫家出來,穿過樹林,經過周家門口時,她側目瞥向院裏,見方才趕車的年輕人扛着一個布袋子從堂屋出來,側着身子,笑容幹淨澄澈,“嬸子,我媳婦真能吃兩碗飯,我可得好好上門感謝您,她啊,啥也吃不下,幾天的功夫就瘦了一圈了,我娘急得很,就怕她吃不好肚裏的孩子有個閃失。”
“還和嬸子客氣什麽,回去叫你娘把肉蒸上,豬肉的話三刻鍾的工夫就好了。”黃菁菁臉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嬸子還有事,就不送你了,得空了過來玩啊。”
“好呢。”劉青笑得歡喜,問周士仁還去稻源村不,可以坐他的牛車一起。
周士仁擺手,“不去了,明早再過去。”
黃菁菁收拾好行李了,他得挑到新屋去,随後把地裏的菜全挖回來,事情還多着,不能爲了生意就不要家裏的活了。
劉青笑容滿面的走了,看到門外的婦人,笑着颔首,把東西放進背簍,在上邊搭了兩層稻草,這才坐上牛車,揮着鞭子,趕着扭頭掉頭回去了。
黃菁菁回屋繼續收拾,衣櫃裏的衣衫裝進籮筐了,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是不搬的,往後想回來住了方便。
“四娘,忙着呢。”黃三娘踏進院子,見地上放着一排木闆,沿着木闆上台階進屋,不會髒了鞋子,一看就是專門爲按捏的客人準備的,她笑盈盈走向黃菁菁,見周士仁挑着一籮筐衣物從屋裏出來,驚呼了聲,“老三,你這是要去哪兒呢?”
周士仁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視線,放下籮筐,轉身去了後院,黃三娘順勢看向屋裏,被褥拆了,蚊帳也是,床底的鞋子沒了,屋子顯得有些空,她斂目道,“四娘,方才那位是稻源村裏正的小兒子,聽說他很有可能會考中秀才呢,他要是考中了,你不就和秀才老爺有往來了嗎?”
黃菁菁關上門,見老花從堂屋出來,手裏拿着串鑰匙,“四娘,我挑着過去,老三和老大忙。”
他給周士文打下手,不一會兒就出了汗,脫了外裳隻穿了件秋衫,見黃菁菁蹙眉,他急忙把外裳套上,将鑰匙給黃菁菁拿着,撿起扁擔,彎腰扛在肩頭,不曾看黃三娘一眼,冷冷道,“擋着路了。”
語氣冰冷,修長顫動的睫毛蓋住了眼底情緒,面色冷然。
黃三娘錯開身,蘿筐裏的衣衫是黃菁菁的,老花挑着要去哪兒?
她心思動了動,想起什麽,不由地瞪大了眼,“四娘,你和老花......”
老花走了幾步遠,轉身回眸看着跟在他身後的黃菁菁,“你慢些,别摔着了。”
目光溫柔,語氣輕和,與和黃三娘說話的口吻簡直判若兩人,黃三娘捏着衣袖,臉上青白交接,二人走出門後,她看見老花扭頭要牽黃菁菁,被黃菁菁拒絕了,“好好的走你的路,你挑着擔子,哪能再牽我?”
老花這才作罷。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咚咚咚追出去,額頭起了細密的汗,不知是熱的還是冷的,她小跑着追上黃菁菁,套近乎道,“四娘,你和老花過日子也好,從小到大你便把人情看得分外重,别人給你一個糖,你堅決不會吃,你說怕還不上,爲此,娘還說過你,說你一個女兒身,凡事莫要太過逞強......”
她們的爹娘死了二十多年了,黃三娘已不太能想起他們的容貌,隻是他爹疼愛四娘多些,說四娘能幹,和兒子差不多,爲此,她大哥二哥氣了黃菁菁好多年,災荒之年不肯幫黃菁菁,隻怕也有那件事的緣故。
黃三娘說完,就見老花忽然走向地裏,側身讓黃菁菁先走,黃菁菁怔了怔,隻聽老花道,“唧唧歪歪,跟蚊子亂飛似的,你走前邊。”
嫌棄之色,溢于言表。
黃三娘臉色僵了僵。
于是,小路上,黃菁菁杵着竹竿走在最前,老花挑着籮筐走在中間,黃三娘掉在最後,黃三娘委實找不到什麽話說,隻得回憶往昔,“大哥的身體不太行了,幾個外甥成家有了自己的心思,沒人肯花錢請大夫,我尋思着過些天回去看看他,四娘,你和我一塊吧。”
“你要回就回,四娘還有其他事,抽不開身。”回答她的是老花四平八穩,無波無瀾的聲音。
黃菁菁多少清楚老花的性情,老花對黃三娘的敵意太過明顯,内裏怕是有什麽事,到了新屋,黃三娘還要跟着她們走,老花回眸,惡狠狠瞪了她一眼,指着後邊道,“不會找不到回家的路吧,找不到就喊人,别賴在我家。”
進院子後,啪的聲關上了門,連門闩都沒落下,黃菁菁好奇的轉過身,問道,“她哪兒得罪你了?”
老花臉上換上了笑,示意她進屋說話,“看她的面相就是個會來事的,我不太喜歡她。”
黃菁菁耐人尋味打量他兩眼,沒追問。
老花把籮筐放進卧室,生了炕,讓黃菁菁去炕上坐着,他開始整理衣衫,一件兩件順着他的衣衫放好,沉默半晌,找話和黃菁菁道,“昨天我剛回來,她就敲門說要打水,自己跑這麽遠的地方修建屋子不知道自己打口井啊,孤男寡女,誰知道他是不是要壞我名聲?”
黃菁菁潔身自好,目下無塵,他要是名聲有損,豈不是配不上她了,況且周大周二他們也不樂意,他對黃三娘印象很不好。
防微杜漸,自己小心些總是好的。
黃菁菁嗤笑了聲,“你當自己還年輕呢,壞你名聲?人家是城裏回來的,哪兒看得上你,你沒給她開門?”
“我才不給她開門呢,一路上你也聽到她叽叽喳喳話很多了,我要幹活,哪有心思和她閑聊?”老花彎腰疊着衣衫,餘光瞄向炕上的黃菁菁,見她低着頭,面露沉思,便沒接着往下說,他還有話沒說,黃三娘當日挑唆馬婆子和黃菁菁,他心頭記着呢,可不想和那種人來往。
老花收拾好衣衫,把肉拿進竈房,洗幹淨切好,抹了佐料粉放在蒸籠裏,天冷,不怕肉壞掉,這會蒸好了,晚上熱熱就能吃,差不多了,他才叫上黃菁菁回了周家。
二人的親事簡單不張揚,一家人開開心心湊一桌,老花興緻高,喝了好些酒,隻是怕喝醉,不敢多喝,周家三兄弟也喝了些,想到黃菁菁往日受的苦,周士武喝高了抱着黃菁菁埋頭痛哭,罵自己狼心狗肺,對不起她,對不起栓子,二十多歲的人了,完全不嫌丢臉,黃菁菁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唉聲歎氣順着他的背。
一頓飯吃完,外邊的天色已經黑了,周士武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夜路難走,桃花和梨花米久留在這邊過夜,劉氏牽着栓子,周士仁打着火把,周士文則扶着劉慧梅緩緩往家走,黃菁菁叮囑他們小心些,明早她就不過去了。
人走了,黃菁菁在關上門,落上門闩,竈房亮着燈,暈黃的光将老花的身影拉得很長,往後,就是他們一起過日子了,她進去幫着他洗碗,被老花推開,“你去堂屋看看老二,他喝多了,别不小心摔着了。”
黃菁菁見他雙手凍得通紅,蹙了蹙眉,“怎麽不燒熱水洗,生凍瘡了怎麽辦?”
“我皮厚實着呢,沒生過那玩意,四娘,你出去等着,待會我燒了熱水端到堂屋來。”老花低着頭,認真刷洗着碗,五官鍍上了淡淡的柔色。
忽然,身側多了雙手,老花正欲阻止,隻聽黃菁菁在身側道,“天色不早了,你累了一天,早洗完早休息。”
老花洗第一遍,她清洗第二遍,兩個人,很快就把碗筷洗幹淨放進了碗筷。
黑暗籠罩着村落,風呼呼刮着,換了地兒,黃菁菁丁點不認床,倒頭便睡,被窩裏多了人,她略有不習慣,朝裏側挪了挪,米久睡在兩人中間,黃菁菁怕壓着他,後背貼着牆,維持着一個姿勢睡到天亮。
醒來的時候周士武已經走了,米久剛喝了奶,砸吧着唇,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睡回籠覺呢。
“你醒了,飯菜在鍋裏溫着,還熱着呢,我去把菜地的菜全砍回來。”昨天說砍的,結果事情多沒來得及,這會兒米久睡着,趕緊去砍回來。
黃菁菁嗯了聲,問桃花和梨花呢,老花指着西邊,“和老二一塊回去了,說待會過來玩呢。”
老花背着背簍,拿着鐮刀出了門,到菜地時,遇着孫婆子,她站在地梗上,彎腰駝背,好似在等人,見着他,脊背明顯直了下,老花眯了眯眼,低頭斂神,越過她,徑直走向地裏。
“老花,昨晚你家裏可熱鬧着呢,聽說你和四娘成親了?”孫婆子雙手交叉進袖子,縮着脖子,臉色被風刮得烏青僵硬,“老花啊,聽說周二周三又出門做生意去了,我家達子你也知道,老實憨厚,沒花花腸子,你能不能讓周二把他帶上啊?”
昨晚她們在黃三娘家裏吃飯,聽到老花家裏傳出來的聲音了,結合黃三娘說的話,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兩人偷偷摸摸把事兒給辦了。
村裏誰都沒聽到風聲,看不出來,老花還是個悶不吭聲的人。
白菜的葉子壞掉了些,他順着根部全砍下來,抖落上邊的雪,剝掉壞的葉子,輕輕放進背簍,不接孫婆子的話。
孫婆子自顧自說了許久的話,老花全神貫注的砍着白菜,神色自若,孫婆子說得口幹舌燥,老花都沒啥反應,孫婆子不由得有些生氣,“真當自己是周大他們爹了呢,要我說,四娘把廚藝都交給周二周三了,孩子大了,哪像小時候好管教,你和四娘不好好打算,以後有你們苦受的。”
“四娘嫁了人,往後輪不到周大他們養老,跟着你,啥都沒有……”
老花舉起鐮刀,重重地砸向孫婆子,吓得孫婆子腳一崴,跌倒在地,鐮刀豎在她身側的雪地裏,孫婆子聲音尖銳,“老花,幹什麽,要砍死我啊。”
“臉皮比樹皮還要老就别出來作妖了,挑撥離間的話留着給你兒子吧。”老花撿起鐮刀,挖了兩下地上的雪,吓得孫婆子連連後退,“四娘性情直爽,不求人,不抹黑人,安安分分過自己日子,總有些豬狗不如的東西作怪,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老花心裏不太明白孫婆子的想法,各人過各人的日子,爲什麽總想占别人便宜,黃三娘也是,好似離了人就活不下去似的,不鬧點事情出來不痛快。
有這個心思琢磨别人的事兒,自家早就把日子過起來了,何苦呢。
孫婆子崴了腿,好一會兒才爬起身,尖細着聲道,“老花,真以爲在村裏站穩腳就有恃無恐了是不是,真打起來,看周大他們護着你這個便宜爹不?”
老花皺了皺眉,舉起鐮刀,毫不猶豫揮向孫婆子,吓得孫婆子雙腿發軟,倒進了地溝裏,地溝是疏通夏季雨水的,又窄又深,孫婆子屁股着地,腿和上半身曲在兩側,掙紮着許久沒爬起來。
任由孫婆子如何呼喊,老花就當個沒事人似的幹自己的活。
孫婆子的喊聲招來了黃三娘,她費力的扶起孫婆子,眉頭擰成了一團,一絲不苟的發髻被風吹亂了些,她問道,“怎麽弄成這樣子了?”
孫婆子忌憚的瞄了眼老花,不願意多說,“我崴着腿了,還得勞煩你送我回去。”
以兩人的交情,黃三娘自是樂意的,眼角掃過專心砍菜的老花,别有心思道,“菜地是老花的啊,前兩天我就還納悶,誰家的菜長得這麽好,寒冬臘月,少有新鮮的菜葉,老花,我能不能花錢買兩窩,家裏孩子多,哭着鬧着要吃菜。”
老花不近人情道,“不賣。”
菜是黃菁菁專門留着過年吃的,哪怕葉子爛掉些都沒舍不得割,就想在地裏多長些時候,他才不會賣給别人。
黃三娘吃了閉門羹,讪讪扶着孫婆子回去了,一路聽着孫婆子抱怨,“老花剛來村裏不是這樣的,見着誰都笑眯眯的,溫和有禮,很多人喜歡他,跟着四娘久了,哎,性子歪了啊。”
孫老頭和孫達在屋裏編籮筐,大冬天的,編些籮筐囤着,自家用不着就拿出去賣。
孫婆子進了屋子就朝孫老頭一通抱怨,孫老頭聽得煩不勝煩,“四娘和老花水到渠成的事兒,你一驚一乍做什麽,四娘對咱家仁至義盡了,你别上蹿下跳惹是生非,别說老花不理你,換成我,我也不給你臉色看。”
孫婆子的心思孫老頭明白,無非是眼紅周家日子好了,也不想想,黃菁菁年輕時吃了多少苦,但凡他們肯伸把手,兩家的交情就不是這樣子的,看看趙二兩家,再看看他們家,孫老頭就有些來氣,周家是全家老小擰成一股繩過日子,他們家呢,亂糟糟的。
他丢了手裏的竹篾,掏出旱煙,點燃吸了口,苦口婆心道,“你要是再不安分,惹到四娘頭上,用不着她出面,老花就能打得你頭暈眼花。”
是非黑白,村裏人不是傻子,怎會看不出來。
孫達也勸孫婆子,“娘,您就安生些吧,周家是憑自己本事過起來的,您從早到晚盯着人家做什麽?”
他以前和周大周二多好的關系啊,被他娘鬧的,孫達歎了口氣,拿着鐮刀出了門。
黃三娘聽着一家人的話,不動聲色回去了。
晌午,周士武和周士仁回來,進院子喊了聲娘,反應了會兒才想起他娘搬去新屋了,心裏空了一瞬,佐料粉賣得好,很多人争搶着買,沒了黃菁菁,好似沒了分享喜悅的人,周士武渾身不得勁,想了想,去新屋眉飛色舞說起賣佐料粉的事兒。
鎮上的有錢人多,一文錢對他們無關痛癢,舍得花,而且,鎮上做工的人也嚷着買,說是帶回家留着過年吃,生意比他預料的好很多。
周士仁今早隻去了稻源村,情況和周士武說的差不多。
“眼下大家覺得稀罕,過些天生意就平穩了,有沒有遇着找麻煩的人?”黃菁菁問周士武,周士仁有趙吉瑞和劉大跟着,該不會有多大的問題。
周士武搖頭,“沒,大家喜歡得緊,來得晚的人問我明天去不去呢。”
“那就好,你凡事小心些,這兩天有你大哥在,他幫着磨佐料粉不是問題,他去了鎮上,你們就要忙些了。”黃菁菁納着鞋底,周士武以爲是給老花的,認真回道,“不礙事,我和三弟早上出門賣,下午在家,實在不行還有晚上呢。”
一天掙的錢,比做席面還多,周士武眼神熠熠生輝,“娘,您要買什麽,和我說一聲,我給您捎回來。”
“捎什麽捎,缺啥我會自己買,我琢磨着,趁你大哥在家,再去墳頭燒點紙錢。”幾個兒子醒事了,原主在天之靈也該欣慰了,後天就是原主的周年祭,該讓幾兄弟好好祭拜一番。
周士武沒想那麽多,“好,香蠟和紙錢家裏還有,明早我們就去,娘,您身體還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黃菁菁動了動胳膊,“好着呢,你們好我就好,明天中午過來吃飯,你花叔把菜地的菜全砍回來了,煮一鍋菜吃。”
“好。”實話說,沒了黃菁菁,飯桌上冷清了很多,周士文在家,早飯他們一起吃的,吃着吃着習慣性的擡頭看向上首,位置上空空的,也沒人扯着嗓子罵了,安靜得心裏不舒服,想着,他便和黃菁菁道,“娘,掙了錢,以後我們能不能過來修屋子?”
可能被罵慣了,猛地聽不着黃菁菁聲音,渾身不自在。
“等攢了錢再說,别想有的沒的,米久你我們幫你帶着,趁着孩子小,攢錢才是正經事。”黃菁菁捏着針,擦了擦頭發,繼續穿針引線。
周士武又道,“娘,做針線活傷眼睛,我下回給花叔買兩雙鞋子就是了。”
他娘頭上又冒出了白發,是遮都遮不住了,都是給操心的,黃三娘比她娘大,滿頭烏黑的發絲,難怪看着顯年輕。
“哪是花叔的,給你大哥做的,你大嫂懷着身子,他一個人在鎮上,也不知過得好不好,你看他身上的衣服,針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自己縫的。”黃菁菁垂着眼,認真按着鞋樣子,“你大哥對家裏人慷慨,自己卻比誰都節儉,馬上是兩個兒子的爹了,壓力大着呢。”
有一畝地,還不夠塞牙縫呢。
“娘,那我下回給大哥買兩身衣衫,您别說,這些年一直他送我們禮,我也沒送過他個什麽。”周士武回想起過去,隻覺得好像做夢似的,有些不太真切,甚至迷茫,不敢相信,那會是他。
“不用,我時間多,給他做兩身衣衫過年穿就是了,你們把錢留着,買田買地,以後去鎮上買宅子,米久大了,能去鎮上的書院念書,多好?”黃菁菁說道。
周士武一震,去鎮上買宅子,那得多少錢,不是有錢人,誰願意搬去鎮上住?
但看黃菁菁仔細穿着針,不知是随口說說還是真有這個想法,他沉思道,“那聽娘的,好好掙錢,都去鎮上買宅子。”
大雪紛飛,山坡上覆蓋了厚厚的雪花,乍眼望去,看不出那有座墳,周士文提着籃子,裏邊裝着香蠟和紙錢,還有兩碗肉,他問道,“誰說拜了墳頭娘的身體就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