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熱好飯菜, 屋裏的二人還睡着, 小河邊傳來細細碎碎的說話聲, 該是結隊來小河邊洗衣服的人, 因着米久在屋裏睡覺, 他擔心黃菁菁睡太熟有人把米久抱走了而不知, 故而想着把院門關上, 自己去後院掃落葉,剛走到門邊,屋門被人撐開, 露出張略爲陌生的臉來。
老花擰起了眉,當即要大喊,周四快一步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 慫着肩膀道, “花叔,是我, 周四, 您不記得了?當年您經過俺村, 誇我生得好看來着?”
周四虛着眼, 左右張望,一副做鬼心虛的模樣湊到老花跟前, “花叔, 我知道您中意我娘, 村裏人說您和我娘要成親了,您娶了我娘, 我就是您兒子了,您不能見死不救啊。”
周四右臉頰烏青,眉心留了兩道細細的疤痕,彎腰駝背,毫無站姿可言,老花沉了沉眉,不急着吭聲,周四隻當老花默認了,臉上一喜,“花叔,我好幾天沒吃過頓飯了,您給我點銀子花呗,羅家的人四處找我,吓得我東躲西藏不敢露面,真快餓死了。”
老花左右手趴着門,站在兩門的縫隙中,沒讓周士義進去,平靜道,“餓死了找點吃的才對,錢能吃嗎?”
周士義故作委屈的抹了抹淚,一個大男人,竟然哽咽了聲,“花叔,您不知道,羅家說找到我的話不會讓我好過,缺胳膊斷腿是少不了的,我想着攢點錢離開稻水村,沒有路費啊。”
老花認真想了會兒,走出門,輕輕拉上,順勢落了鎖,周士義不明白他的舉動,湊上前問道,“花叔,怎麽了,您沒錢是不是?”
“不是,我帶你去個地方。”老花的動作放得很輕,指了指小河邊洗衣服的婦人,示意周士義小點聲,又比了比側邊方向,示意周士義去屋後說話,周士義不明就裏,亦步亦趨跟着他走,走到樹林裏,老花忽然彎腰撿柴,四周安靜,周士義說話沒顧忌,嗓門大了,“花叔,您到底有沒有錢,我娘那人摳門,把錢當成命根子似的,您若沒錢得開口才行,您不開口,她不會給您錢的。”
老花撿起根樹杈,站起身,左右揮了揮,呼呼空響了兩聲,周士義覺得莫名奇妙,上前兩步,老花忽然轉過身來,溫潤的眸子盡是肅殺之氣。
周士義一怔,拔腿就要跑。
老花反應更快,伸腿将其絆倒在地,騎在他身上揮起了棍子,聲音刻意壓制着,小小的,卻帶着盛怒,“你還敢回來,你娘爲你們操碎了心,你就不想她過一天好日子,我替她收拾你。”
一棍子兩棍子落下,揍得周士義哀叫連連,老花捂着他的嘴,叫他叫不出聲來,樹上的鳥雀撲打着翅膀,震下幾片樹葉,屋後離前邊有些遠,婦人們聽到支支吾吾的喊聲,以爲是從院子裏傳來的,便沒當回事,說起老花家昨日吃的席面,滿嘴餘香,嘴饞之餘,不由得惋惜周家丢了席面的生意。
老花揍得周士義鼻青臉腫,渾身癱軟,無還擊之力了才松開他。
繃着臉,緩緩起身,斂了眼裏煞氣,又恢複了往日的溫潤。
周士義面如死灰的躺在地上,捂着臉縮成一團,老花背對他站着,修長挺拔的身姿顯得高大無比,他丢了斷成一小截的樹杈,整理着自己衣衫,警告道,“若你再敢借着四娘的名義在外爲非作歹,我打得你手腳殘疾,然後扔進山裏喂狼。”
話完,他擡手摸了摸自己顴骨,疼得他皺起了眉,中途挨了兩拳,這會才覺得疼,看不出來,周士義餓了幾日還有力氣還手,他抽了抽嘴角,徐徐回了。
去到前院,河邊洗衣服的婦人向他打招呼,他淡淡回以一個笑,找出鑰匙開門,從容淡定,臉上雲淡風輕,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反手落上門闩,到後院掃落葉去了。
隔着竹籬笆,他恍惚看到個人走向周士義,他把人攙扶起來,損了兩句,“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如今可好,鬧到你二哥跟前,有你好果子吃。”
周士義渾身沒勁,任由人扶着,彎腰吐了兩口痰,吐出少許血絲來,“村裏人說他待人随和,想着他救過我,一定不會見死不救,沒想到......”
他娘都一隻腳邁進棺材了,還有人肯娶她,真是枯田都有人耕。
“眼下怎麽辦,你娘和二哥他們不出門做席面,方子咱是拿不到了,連錢都撈不到。”男子扶着他,一臉嫌棄的朝後邊走。
老花豎着耳朵,趴在竹籬笆前,目不轉睛看着外邊。
“我能有什麽法子,我大哥到處找我,不敢去鎮上,村裏也不敢太嚣張,我算是窮途末路了。”周士義歪着身子,被周士仁打掉的門牙慣着風,吐字不甚清晰。
男子道,“瞧你這德行,身無分文,媳婦又跑了,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多省事,先說好,我是不收留你了,你自己看着辦,要死要活和我沒關系。”
男子甩掉周士義的手欲離開,周士義反手将其拉住,“别介啊......我再想想法子,我娘手裏有錢,她不會不管我的。”
二人嘀嘀咕咕走遠,老花隐隐覺得還有事發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拿起棍子,呼溜溜沖了出去,好在周士義受了傷,速度慢,很快就被老花追上了,這下老花沒手下留情,抓着周士義一頓打,連那個男子也不放過,鬧聲大,吸引了地裏幹活的人,李菊幫着劉氏割紅薯藤,聽說老花和人打架,拉了劉氏就朝那邊跑。
老花性子好,說話溫聲細語,好端端的如何會和人打起來,她邊跑邊喊,孫達他們跟着追了過去,就看見老花捋着袖子,騎在陌生男子身上,左一拳右一拳的揍着,而旁邊,周士義拖着一隻腿,急忙後退。
孫達怕老花把人打出個好歹,彎腰把兩人分開,朝周士義道,“周四,你還敢回來呢,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你二哥三哥到處找你呢。”
上前拽着周士義就朝周家走,周士武隐隐透露過,周士義不能留在外邊,否則還會生事,周家的生意是如何沒了的,村裏人盡皆知,如今周士義跑回來自投羅網,依着周士武和周士仁的性子,肯定不會放過他。
周士義嘴裏連連求饒,一個勁求孫達放過他,餘光瞥見邊上的劉氏,周士義噗通聲跪了下去,“三嫂,你可要救我啊,我知道錯了,是這個老頭子啊,他想娶娘霸占娘的銀錢啊,娘辛辛苦苦攢的棺材本,不能兩個人花啊。”
周士義倒打一耙,污蔑老花居心叵測,惦記黃菁菁的錢,甚至說老花不是當年給他們錢的乞丐,聽得老花眉頭緊皺,拳頭松了緊,緊了松,白皙的臉上氤氲着濃濃怒意。
劉氏素來沒個主意,心腸又軟,周士義料定劉氏會幫親不幫理才敢這般大聲,孫達拽着他領子,另一個天青色直綴的長衫男子被人左右架着朝周家的方向走。
“周四,你就别作妖了,花叔是什麽樣的人我們清楚,你狼心狗肺不懂感恩,你說花叔不是就不是了?周大周二周三都說花叔是當年幫助你們的人,你咋成這樣子了啊。”孫達忍不住爲老花說話,周家兄弟,周大秉性最是耿直,絕對不會胡言亂語,他說老花是,老花就一定是。
周四卻睜眼說瞎話,實在令人氣憤。
“三嫂,你一定要幫我啊,我是三哥親弟弟啊,不能讓我被他打死啊。”他跑的時候崴了腿,此刻鑽心的疼,大半重量都承在孫達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劉氏握着鐮刀,低聲道,“四弟,什麽話你還是對娘說吧,她說了算。”
語聲剛落,人群背後傳來道清冽的詢問,黃菁菁抱着大哭不止的米久,眉目冷然,“幹什麽呢?”
聽到黃菁菁的聲音,周士義面色凄然,雙腿一軟,癱坐在地,雙手捶地,嚎啕大哭道,“娘啊,您總算肯見我這個不孝子了啊,兒子知道錯了,您要原諒我啊,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啊。”
看清周士義的臉色,黃菁菁沒急着出聲,掂了掂她懷裏的米久,米九咧着嘴,咿咿呀呀哭着,見狀,老花快一步走向黃菁菁,順勢接過孩子,背過身,上下微晃,輕輕哄着,小聲把事情的原委說了。
他原本打算揍周士義一頓,叫他知難而退,往後不敢回周家找麻煩,沒料到他們是早有預謀,防患于未然,他可不得把人揪出來。
孫達松開周士義,一行人踏至旁邊地裏,等着黃菁菁開口,黃菁菁最是得理不饒人,甭說什麽親兒子不親兒子,在黃菁菁眼裏,就沒這回事,隻分好人和壞人,秋風掃過,刮起周士義臉上的濁淚,他痛哭流涕道,“娘呢,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您打我罵我啊,我知道錯了。”
他閉着眼,嘴巴張得有拳頭大,嗓門洪亮,不像哭更像是小孩子無理取鬧要糖吃。
黃菁菁頭疼的厲害,委實沒心思理會他這種人,勞煩孫達道,“羅家人不是在找他嗎?他既然回來,勞煩你去羅家報個信,讓他們過來拿人。”
周士義擡起頭,不可思議的瞪大眼,難以置信話是從黃菁菁嘴裏說出來的,但黃菁菁就是說了,面容憔悴,無悲無喜,他心下大駭,爬到黃菁菁腿邊,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招呼,“娘,我知道錯了,您打我,您罵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這麽多年,他娘從沒露出過如此漠然的表情,他以爲他娘會哭喊着揍他一頓......
黃菁菁抽回手,看都沒看他一眼,請兩個漢子拖着他去周家,拿稻草搓的繩子把他們綁在桃樹下,等着羅家的人來,周士義掙紮着要跑,目光怨毒的看着一臉冰冷而有些陌生的黃菁菁,渾身如墜冰窖,哆嗦着唇,喃喃自語道,“你不是我娘,我娘不會丢下我的,我在外闖了禍,她都會打我罵我,替我擺平,你不是我娘,你不是我娘......”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嬸子爲了這個家做得仁至義盡了,你二哥三哥如今能自己撐起一片天,你哪,也該醒事了。”孫達拉着繩子,在樹上系好結,朝恍惚不已的周四道,“你都不知道,嬸子累得暈倒了兩三回,方大夫說疲勞過度,你啊......”
周士義垂着頭,眼皮子撩了下,痛哭道,“孫達哥,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我錯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啊,就是從小懶散慣了。”黃菁菁能幹,大事小事都她親力親爲,周士義年紀小,油嘴滑舌,偷奸耍滑,好吃懶做慣了,周士義一而再再而三給家裏添麻煩,黃菁菁估計是心灰意冷了吧。
而且,他可不信周士義是真的知道悔改了,否則那個陌生男子是怎麽回事?
他和黃菁菁打了聲招呼便去了鎮上,周士義吓得臉色慘白,“娘啊,羅家人不會放過我的,您要救救兒子啊,兒子不想死啊,您救救兒子啊。”
王麻子被打得去了半條命,如今還在床上躺着,鄭大他們無人幸免,羅三就是個護犢子,下手沒個輕重,他怕啊。
黃菁菁不予理會,問劉慧梅有沒有吃食,她還沒吃早飯。
面上波瀾不驚,看得周士義心下惶惶。
他娘真要罵他打他,他還好過些,起碼她娘不是看待陌生人似的對他不聞不問。
他越想越怕,回想起過往種種,渾身發熱,他娘真不管他的話,他往後怎麽辦?哭着哭着,悲痛不已。
看熱鬧的人唏噓不已,心裏認爲黃菁菁太過絕情寡義了,十月懷胎掉下來的肉,哪有拱手給仇人的,還不如自己捂死算了。
秦氏聽到風聲,火急火燎來了,她和黃菁菁打過幾回交道,知道黃菁菁的爲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周士義坑蒙拐騙壞了人家的姻緣,可不得給别人一個交代,見大家臉上露出不贊同的神色,她爲黃菁菁說話道,“你們倒是軟心腸,也不想想人羅家,好好的親事說沒就沒了,換作你們,你們甘心?”
村裏人不懂教孩子,人人都護短,不管兒子做錯什麽,爹娘眼裏都沒錯,這種自欺欺人看多了,猛然出現黃菁菁這樣的嚴母,大家有些接受無能,秦氏又道,“若是四娘包庇他事情就算過去了?到時候你們又要說三道四了,說四娘不分黑白,縱容周四在外胡作非爲,你們什麽人心裏明白。”
秦氏的話說得在場的人面紅耳赤,她們還沒說什麽呢,秦氏倒是懂得先發制人揭她們的短了,人交給羅家人,還有命嗎?
黃菁菁在堂屋坐着,對院子裏的事兒充耳不聞,劉慧梅給黃菁菁煮了個雞蛋,周士武回來說黃菁菁在老花那邊吃飯,她就把雞蛋分給桃花梨花吃了,這會兒隻得重新煮,大家都關心周士義,而劉慧梅則更關心另一個男子,看穿着打扮,不像是村裏人,不由得想起王婆子罵周士義狡猾,一早得了風聲先跑了,她隻當王婆子胡說的,眼下看着桃樹下垂頭不言的陌生男子,覺得王婆子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否則陌生男子從哪兒來的?
隻是沒人提出來,她不好開這個頭,雞蛋煮好了,給黃菁菁拿到堂屋,她肚子大了,不敢久坐,黃菁菁說坐久了生孩子的時候困難,隻得一邊站着一邊做針線活,孩子零到三歲的衣衫襪子準備得差不多了,都是嶄新的,好不容易盼來個孩子,什麽好的都想留給她。
她站在檐廊上,時不時打量着陌生男子,男子被揍得鼻青臉腫,自始自終低着頭,好像周圍人不存在似的,不求饒不哭喊,甚是安靜。
“四娘,你真準備把他交給羅家人?”老花坐在桌前,懷裏的米久安安靜靜睡着,他慢悠悠剝着蛋殼,眉梢萦起凝重之色,羅家人生得牛高馬大,行事粗犷,周士義落到他們手裏哪兒還有命,他不想驚動人就是不想黃菁菁發愁,沒料到還是讓黃菁菁撞見了。
黃菁菁小口小口吃着雞蛋,目光落到閉眼嚎哭的周士義身上,臉上滿是堅決,“做錯了事兒就該有所擔當,他自小沒經曆過大風大浪,以爲由着性子來,所有人都會讓着他,怎麽可能?”
羅家二十歲的大姑娘,能找着門親事實屬不易,周士義攪黃了人家的親事,不管人家做什麽,都是他的報應。
她有些不能理解反對他人做法的是什麽心思,自己的孩子做錯了事就該毫無原則的偏袒嗎?對别人造成的傷害誰來承擔,睜隻眼閉隻眼當不知道?
“是這麽回事,能有你這種想法的人還真不多。”老花忍不住感慨了句。
黃菁菁擡起頭,看着他青紅的顴骨,陡然沉了臉,“我看你也是越來越能耐了,背着和人打架,就你這身子骨,虧得先制服了老四,否則合手,打死你都沒人知道。”
她以爲老花行事溫柔,如今看來,也是個沒腦子的。
“他爲什麽找你要錢?”黃菁菁又問道。
老花剝雞蛋殼的動作一滞,垂着眼道,“說餓慘了。”
“餓慘了找你做什麽,别是還有什麽話沒和我說。”周士義最會花言巧語,這個家裏,心腸最軟的是劉氏,周士義不找劉氏,找老花做什麽?
老花左右調整了下坐姿,哪兒敢說周四認他做爹的事兒,模棱兩可道,“估計以爲我一個人住,手裏有錢,四娘,我看周四的事兒你就别管了,周二周三會想法子的。”
黃菁菁嗯了聲,周士義吃裏扒外,變本加厲,她真不打算過問了,交給羅家人,随意羅家人怎麽處置都和她無關。
太陽徐徐上升,院子裏的人來了走,走了來,一撥又一撥,有帶着孩子的婦人看周士義哭得嗓音沙啞,面色頹然,少不得告誡身側的兒子,“看吧,不聽話的下場就是這樣,你要是學壞了,你也這麽個下場。”
就有小孩大膽的朝着周士義扔石頭,周士義惡狠狠的瞪他眼,吓得對方心驚膽戰,婦人護短,對着周士義破口大罵。
黃菁菁皆當沒聽見似的,懶得去河邊洗衣服,便舀了水缸裏的水,蹲在院子裏洗,她清洗一件,劉慧梅晾一件,婆媳兩不怎麽說話,婦人們見黃菁菁不吭聲,愈發肆無忌憚,罵什麽難聽的話都有,周士義起初還能憤憤然怒瞪回去,罵的聲音多了,他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焉了,耷拉着耳朵,吸着鼻涕,一聲一聲喊着娘。
他娘不會不管他的,他娘說,他們幾兄弟,她一個都不會賣掉,不會放棄,活着大家一起活,死了大家一起死,不管到哪兒,他們一家人有個照應,回來的路上他抱着僥幸的心思,以爲能從老花身上訛到錢,他要拿到方子是不可能了,隻有想方設法弄筆錢,自己過日子。
沒料到,事情成了這樣子。
日頭升高,院外又傳來腳步聲,黃菁菁洗了衣服就回屋睡覺去了,腦袋暈沉沉的,突突直跳。
周士武和周士仁在前,身後跟着羅家的人,有人傳消息說周士義回周家,讓他們過來找人他還不信,爹娘或多或少有護短的心思,自家孩子隻準自己罵,别人不能說不能打,黃菁菁怎麽可能這麽好心把人交出來。
然而看着樹上綁着的人,由不得他不信,他身後的漢子闊步上前就要揍人,羅三眉峰微蹙,“表哥,先别動手。”
語聲落下,隻看前邊的周士武和周士仁放下扁擔,兩步過去,一拳砸向周士義胸口,“還嫌惹的麻煩不夠多是不是,娘被氣成什麽樣子了,好好的生意說沒就沒了,從小到大,娘哪兒對不起你?”
周士義悶哼聲,随即嚎啕大哭,“二哥,三哥我知道錯了,我不想死,你們别把我交給羅家人,别啊......”他哭了一上午,聲音早已暗啞,鼻青臉腫的臉上沒一塊完好的皮膚,“娘說過不會丢下我們的,二哥,你跟娘求求情好不好,我舍不得她啊。”
周士武揍了兩圈,不解恨的踢了兩腳,朝羅三道,“人在這了,你們看着辦吧。”
他知道王麻子和鄭大他們的下場,當日裝神弄鬼騙黃菁菁的就是鄭大大伯,二人跟着一塊遭了殃,鄭榮還想來家裏鬧,要黃菁菁負責,真是賊喊捉賊,不管周士義落得什麽下場都是咎由自取,他同情不起來。
周士義知道周士武心腸硬,隻得調轉視線,楚楚可憐的望着臉色陰沉的周士仁,扭了扭身子,試圖掙脫出手抓周士仁,“三哥,娘說過不會丢下我們的,災荒之年都沒舍下我,沒賣掉我,我會好好改正的。”
他說起災荒之年,踩到了周士仁的軟處,他娘吃樹根樹皮也要養活他們,結果呢。
周士仁跟着紅了眼眶,“早知道今天之前幹嘛去了,你對得起娘吃的苦嗎?”
話完,他掉轉身,問檐廊上的劉慧梅黃菁菁在哪兒,劉慧梅指了指屋子,小聲道,“睡覺呢。”
昨晚米久哭了一宿,黃菁菁抱着他,從屋裏到檐廊,檐廊到屋裏,他和劉氏要幫忙,被黃菁菁呵斥了通,說夜裏不睡覺白天哪兒有力氣幹活,他們回屋睡了,他娘抱了米久走了一晚上,清晨臉色就不太好,回屋補覺沒啥奇怪的。
他點了點頭,紅着鼻子對羅三道,“你們把人帶走吧,我娘說了任由你們處置就不會失信于人。”
周士義害怕的掙紮起來,扭頭朝上房聲嘶力竭的喊着娘,“娘呢,娘呢,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聲音凄慘,似乎用盡了渾身力氣,然而緊閉的屋門一動不動,追随羅三來的漢子咧着嘴,解開繩子,當即踹了他兩腳,周士武方才氣得也踹了兩腳,但他更多的是發洩怒氣,勁兒并不大,不像男子,踹得周士義躺在地上沒了反應。
“叫你坑蒙拐騙,我踢斷你的腿。”男子踩着周士義腳踝,用力蹂.躏,血色全無的周士義尖叫一聲,又喊了聲娘,另一株桃樹下綁着的男子擡起了頭,面色慘白。
周士義疼得幾近暈厥,臉上冒着細汗,唇色烏青,周士仁身形微顫,握緊了拳頭,咬着牙,看着沒吭聲,看熱鬧的人皆不忍心背過身去,秦氏和老花坐在堂屋裏,見此,不由得歎了口氣。
“娘啊,我知道錯了,您救救我,救救我啊......”周士義趴在地上,指甲陷入地裏,目光緊緊看着堂屋的方向,淚水汗水模糊了視線,他趴着手,努力想往上房挪,但對方死死踩着他的腳踝,他完全動彈不得,但睜着眼,目光直直望着上房。
周士仁喉嚨酸澀,緊握的拳頭滿是汗,他記得他娘最大的心願就是他們兄弟齊心協力過好日子,周士義嘴巴最乖,從小到大挨的罵最多,但也是他最會哄黃菁菁高興,他說長大了掙了錢要讓黃菁菁住大房子,要請全村的人給黃菁菁祝壽,叫黃菁菁在村裏揚眉吐氣。
黃菁菁吃樹根,周士義會拉着他的手問好不好吃,吃了會不會死,他說不想黃菁菁死。
回想起往事,他的喉嚨動了動,忽然,吱呀聲,房屋的門開了,漢子瞅了眼,心一橫,踮起腳,用盡了力氣,隻聽咔嚓聲,有骨頭斷裂的聲音,周士仁繃不住,當即跪了下來,“娘,四弟知道錯了,您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他委實沒法子看着周士義在他面前受人折磨,他做不到。
周士武抿着唇,不說話。
黃菁菁站在門口,手還搭在門上,臉色憔悴得近乎灰白,周士義疼得渾身冒汗,伸出手,朝黃菁菁喊了聲娘,聲音嘶啞,很輕很輕,離得遠的人隻看到他嘴唇哆嗦着,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羅三讓漢子收了腿,漢子不屑地碎了口痰,比起他們,羅家的損失誰想過?大表姐的親事黃了,羅家成了村裏的笑柄,落下個摳門的名聲,二表姐和羅三的親事跟着沒了,便是他們家也受了牽連,都是周士義造成的,斷他一條腿,算輕的了。
黃菁菁步伐有些晃,周士武察言觀色,擔心黃菁菁受不住,上前幾步扶着她,一開口,才驚覺自己聲音幹得厲害,“娘。”
黃菁菁甩了甩腦袋,她占了這具身體後,從未夢見過原主,然而方才,夢境裏閃過許多畫面,原主在院子裏忙碌,身側跟着小男孩,叽叽喳喳不聽說着話,時不時配合着手勢,表情誇張,但甚是快樂,原主嘴裏罵着,唇間卻抑制不住的挂着笑。
孩童單純,漸漸,被渾濁的世道玷污了心。
她扶着額,仰頭看向天空,天色湛藍澄澈,飄着幾朵棉花白的雲。
“人的腿廢了,他做錯事,你們做什麽都應該的,我不會阻攔半句,隻是身爲一個母親,我希望你們給他留條活路。”說着,她從懷裏拿出個錢袋子,“你們要廢他另條腿我也無話可說,隻是,他不争氣是我當娘的沒教好......”
說着,她雙腿彎曲就要下跪,周士武面色震驚,急忙扶住了她,“娘。”
聲音低沉,不禁眼眶微紅,他娘一輩子要強,何曾如此低聲下氣求過人,羅三震了震,“嬸子,您這是做什麽?一碼歸一碼,我心裏分得清好壞。”
子不教父之過,周老頭死得早,周士義弄到這步田地,黃菁菁難逃其咎,隻是羅三哪敢這般說,他身後的漢子卻猶不解恨,“羅三,客氣什麽,他讓咱家淪爲笑柄,無論如何要把他送去縣衙,告到縣老爺跟前,叫他吃牢飯。”
他們就沒打算放過周士義,他姨母病重,姨夫愧疚得神思恍惚,大表姐二表姐郁郁寡歡,都是周士義惹的禍。
羅三拿了錢袋子,拉住身後的漢子,“夠了,他斷了腿,一輩子要活在人的冷眼中,我們走吧。”
“你說什麽,來的路上咱商量好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羅三拉着他出了門,門口的人一窩蜂散開。
周士義翻轉身,吃力的爬到黃菁菁腿邊,艱難道,“娘,我真的不敢了。”
周士武恨不得再補上兩腳,背過身緩了緩情緒,扶着黃菁菁退後一步,沖周士義吼道,“你還有什麽不敢的,看着娘給人下跪你就樂意了是不是?”
周士義搖着頭,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周士仁擦了擦鼻子,站起身,掉頭要去請大夫,黃菁菁叫住他,“就讓他這樣,不吃教訓,永遠不會長記性,我要你們堂堂正正做人,而不是耍些小聰明,這就是下場。”
黃菁菁直視着遠處,低歎了口氣,“老二扶我進屋睡覺吧。”
周家的事兒落下帷幕,村裏人議論紛紛,黃菁菁多嚣張的一個人,結果眼睜睜看着自己兒子瘸了條腿,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心底佩服,若非心頭坦蕩蕩,恩怨分明,哪會這般由着人處置。
周士義在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問周士武借了五十文離開了,至于方豔,得知羅家的人到處找周士義就自己跑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哪管周士義的死活。
解決了周士義的事兒,黃菁菁又病了場,人看着身體好,實則虛得很,熬了通宵人就垮了。
周士武和周士仁又是去墳頭磕頭燒香,又是去十幾裏地的廟裏祈福,周士文放心不下回來住了幾天,認爲黃菁菁是心情不好,心思郁結的緣故。
黃菁菁身子一直不見好,老花帶着米久,天天坐屋裏陪她聊天,老花自己有屋子,又住回了周家,寸步不離守着黃菁菁,身形跟着瘦了一圈。
天漸漸涼了,到挖紅薯的時候,黃菁菁身子才有所好轉。
清晨,昏沉沉的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周士武和周士仁去地裏挖紅薯去了,兩人走的時候還沒下雨,剛到地裏雨就來了,别無他法,隻得回家,遠遠的,看見樹林盡頭走來一家子人,托兒帶母,浩浩蕩蕩一群人,周士武不以爲意,踏進院子,見劉慧梅挺着肚子拿杆子趕雞,周士武忙上前幫忙,“大嫂,你趕緊去屋裏,雨大了,小心打滑。”
劉慧梅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初始不覺得有什麽,以爲是家裏條件好了的緣故,如今才驚覺不對勁,請方大夫診脈,說是雙生子,雙生子在村裏少見,倒是縣城北邊的村裏很常見,聽說那個村子,十戶人家有八戶人家生的都是雙生子,小時候不好養活,過了五歲就好了。
周士文的第一胎,自然要好生養着。
周士武和周士仁聯手把雞趕緊了雞籠,上房傳來老花和黃菁菁的聲音。
“栓子如今是越來越厲害了,夫子教的詩,回來就能背下來。”劉慧梅肚子大了,煮飯的事被老花攬在了身上,他以前照顧無憂娘倆,啥都會弄,隻是時隔多年,廚藝有些生疏了,剛開始,一家老小苦着臉,愁眉不展吃他做的飯,這些天才慢慢好些了。
黃菁菁吃着碗裏的面疙瘩,看向霧霭的天,不以爲然道,“孩子記性原本就是最好的,要是夫子教的背不下來,就是他不努力。”
剛開始去學堂,栓子新鮮勁沒過,夫子教的詩回家一字不漏背給桃花和梨花聽,慢慢有了玩心就不太用功了,傍晚回來,能記起夫子教的三句便是不錯了。
“紅薯挖回來了沒?”下過雨,耽誤久了,又該壞掉了。
“挖得差不多了,周二周三心裏有數着呢。”老花抱着米久,認真望着黃菁菁的眉眼,周士義瘸了腿,要不是黃菁菁攔住,對方便要抓周士義見官,進了縣衙,有命的也被折騰得沒命了,秦氏唉聲歎氣,以爲黃菁菁不會插手,但最後,黃菁菁還是管了。
那麽要強的一個人,竟然當着衆人的面給十幾歲的少年下跪,對周士義,她心裏是存着愧疚的吧。
周士義說,她不會丢下他們任何一個人,就因爲這句話,每每遇着事兒,沖在最前邊的永遠是她,若是知道事情會鬧成那樣子,他一定不會追出去打人,任由周士義跟着那人離開,至少,不會害黃菁菁一病不起。
“老花,你不是說想娶我嗎,我應了。”黃菁菁吃了口面疙瘩,輕擡起眉,對一臉愧色的老花說道。
老花不明就裏的啊了聲,随後才反應過來,差點從凳子上跳了起來,結結巴巴道,“咋,咋就想明白了?”
黃菁菁展顔一笑,實話實說道,“就想試試被人照顧的滋味。”
她不是矯情的人,到她的年紀,不指望有場轟轟烈烈的情愛,憑她的本事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隻是,她忽然想嘗試另一種生活。
原主的四個兒子她已盡力,無愧于心,她想試着依着自己心意過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