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武見黃菁菁心不在焉, 明顯不想多聊周士義的事兒, 他便止住了話題, 羅家人到處找周士義, 他該是不敢出來了, 黃菁菁操心了一輩子, 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給他擦屁股, 周士義自己不懂珍惜,不怪往後黃菁菁不管他死活。
想了想,周士武轉而說起了其他, 明日來的客人多,家裏的桌椅不夠用,周士武問去誰家借, 孫達這回站出來幫忙, 然而黃菁菁對孫婆子不甚滿意,孫婆子話多愛唠叨, 喜歡陰着來, 黃菁菁最厭惡那種人, 依着黃菁菁的心思, 恐怕不樂意和孫家有往來。
果不其然,黃菁菁投來冷飕飕一瞥, “是不是什麽都要問我啊, 借桌椅這麽大點事都來問我, 還當自己幾歲孩子呢。”
周士武咧着嘴笑了笑,心裏有了主意, 明早隻得勞煩趙二兩和趙吉瑞跑一趟了。
一家子人,把明日要用的肉菜全部備好後才回了周家,席面放蒸籠鎖進了屋裏,涼風習習,天邊閃着幾顆星星,劉慧梅熬了幾根骨頭湯,栓子和桃花梨花捉迷藏,這間屋子蹿到另間屋子,好不熱鬧。
沒了做席面的收入,大家都有些興緻恹恹,老花一隻手抱着米久,說起明日搬家後的打算,他照顧米久許久了,若是周士武忙不過來,可以把米久送到他那兒,黃菁菁劃了半畝地給他,他尋思着種些白菜和蘿蔔,一個人過日子,也得有過日子的奔頭。
黃菁菁吃得津津有味,喝了兩碗湯還有些意猶未盡,回老花的話道,“你自己有安排就好,我手裏有菜種,逢着我也要種菜,連你的一并撒了就是,索性不出門做席面了,孩子叫老二帶着。”
“娘說的是,花叔,您如果遇着事,過來知會聲就是了,不要藏着捂着舍不得開口,我和三弟是大老粗,有些話不說出來,我們不懂。”周士武看着老花,一臉真誠,他們幾兄弟給他養老,不知是嘴巴上說說的,誠心誠意盼着老花過得好。
老花擱下筷子,抹了抹嘴,清雅的臉上浮着淡淡的笑意,“我記着呢,不用你們說,真要幫忙的地方還得叫你和周三。”
睡晚飯後,黃菁菁把老花的東西收拾好,叮囑周士武明日挑着柴先進屋,接下來才是鍋碗瓢盆,老花抱着米久就在堂屋裏坐着,看着她忙前忙後,心裏湧起無限暖意,朝周士仁道,“你娘不容易。”
周士仁擡起頭,看着黃菁菁忙碌的身影,沒有回答,有些事看不明白,大事小事他娘做慣了,以爲他娘再忙再累都是理所應當的,漸漸才深有體會他娘的不容易,養了幾個不懂事的兒子,他娘不罵着,家裏不定會亂成什麽樣子。
他側着頭,盯着老花好看的眉眼,低低道,“花叔,您以後也要對我娘好,她看着兇巴巴的,心腸比誰都軟,這個家裏,不能沒有她。”
他知道老花喜歡他娘,說實話,有個人陪着他娘,他覺得好,外人怎麽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娘開心。
老花的目光落在黃菁菁身上不曾挪開,語氣笃笃,“我會的。”
翌日一早,天麻麻亮的時候,周士武和周士仁就起了,兩人挑着籮筐去了老花的新屋,把柴火順着柴篷堆放整齊,籮筐裏的東西拿出來規整好,二人幹活迅速,手腳麻溜,跑了兩趟,上房的門才開了,黃菁菁惺忪着眼,栓子挎着書袋,不情不願撇着嘴,看到黃菁菁,他興高采烈喊了聲奶,“奶奶,中午吃席面,我能不能不去學堂啊。”
黃菁菁搖了搖頭,眼底慢慢恢複了清明,看着天邊升起的太陽,“奶給你留着,哪能爲了點吃食就不念書了?”
她的語氣還算溫和,栓子一下耷拉了脊背,彎腰駝背的跟着劉氏走了,學堂的人年紀比他大,有些不樂意和他玩,還諷刺他沒斷奶,他不想去念書,想在家,和桃花梨花玩多好?
隻是心知劉氏和周士仁的脾氣,這點心思是萬萬不敢說的,隻能試探黃菁菁,這個家裏,還是黃菁菁說了算。
見他走出院門了,黃菁菁忽然喊了聲栓子,栓子以爲黃菁菁改變想法了,激動地轉過身,滿臉喜色。
黃菁菁豎着眉,一臉肅色,“你是不是不想去學堂,如果不想去,就讓你爹問夫子把束脩拿回來,成天和村裏人玩,大了就跟你爹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幹活。”
栓子剛開始上學,有幾分好奇心,一回到家桃花和梨花就纏着他問東問西,栓子虛榮心強,高興不已,誰知新鮮勁過去,見桃花梨花天天在家裏玩,心頭就有落差了,貪玩是孩子的本性,但不該迷失了初心,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話幼時不懂,到懂的年紀,已來不及了。
栓子愣在原地,一臉委屈之色。
黃菁菁沒看他,扭頭問劉慧梅做好早飯沒,劉慧梅從竈台前立起身子,黃菁菁想了想,和門口的劉氏道,“我送栓子去學堂吧。”
她簡單洗了臉,去竈房拿了一張餅子,吃着和栓子出了門。
得知自己還是要去學堂,栓子滿臉不樂意,走在前邊,也不和黃菁菁說話,時不時彎腰扯路邊的野草,黃菁菁吃完了餅子,拍拍手,上前兩步,手搭在栓子身上,柔聲道,“栓子爲什麽不想念書?”
栓子垂着眼睑,撇嘴道,“花爺爺搬家,栓子想幫忙。”
“你這麽小,能幫到什麽忙。”她整天忙,很多時候起的時候栓子已經出門了,不曾問過栓子在學堂的情形,周士仁和劉氏老實慣了,隻怕也不會多問。
要不是方才栓子露出不高興的表情,全家人都意識不到栓子的心思,強扭的瓜不甜,栓子如果不是出于自願念書,每天被強迫去學堂,遲早會出事。
栓子踢了踢腿,“我就是想幫忙。”
“栓子還記得被打碎的杯子嗎?”黃菁菁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起了之前那件事,趙小富一個懷疑輕蔑的眼神就叫栓子氣血上湧偷拿杯子出去,看似是件小事,但往大了說,何曾不是栓子胸襟不夠,各人自掃門前雪,小小年紀就知道逞一時意氣,這種人,一旦遇到挫折,恐怕站不起來。
栓子頓時規矩下來,擡起頭,平視着前方,“記得,栓子不該偷拿家裏的東西。”
“這話你說過了,奶想着你年紀小,懲戒一通就算了,沒有過多追究,現在你去學堂念這麽久的書了,你回想那件事,你還有啥做得不對的?”黃菁菁低頭看着他,眼裏滿是溫柔,栓子仰起頭,看黃菁菁一眼,老實的搖了搖頭,“夫子說我年紀小,教我背書,說明年教我識字寫字呢。”
黃菁菁笑,“你是個厲害的,你爹和二伯沒念過書,奶問你,家裏買茶杯,有啥值得好往外邊說的?”
老趙家富裕,家裏什麽沒有?
黃菁菁頓了頓,又道,“趙小富嬌生慣養,要啥他爺他爹不給他買,他質疑咱家裏沒茶杯,你爲何想着證明給他看?”
這個問題好答,栓子想也不想的道,“家裏明明就有,憑什麽他隻以爲全村就他家裏才有,我家也有,我就是要拿給他看。”
“給他看了又怎樣?”黃菁菁繼續問道。
栓子抿了抿唇,聲音有些倔,“看了他就知道咱家也是有錢的了。”
黃菁菁歎了口氣,知道這是問題的症結所在,孩子都有攀比的心思,總希望别人有的自己有,自己有的還是好的,栓子聽到黃菁菁的歎氣聲,眨了眨眼,有些害怕的說道,“奶奶,我是不是做錯了?”
“家裏買了茶杯,全村人都知道咱家有錢又會怎樣?”黃菁菁摸摸他的頭,“茶杯是你爹給人做席面掙回來的,你爹沒日沒夜幹活才買得起茶杯,沒啥好往外說的,趙小富激你兩句你就受不住,往後大些了,人家故意說罵你怎麽辦?”
做人要先沉得住氣,“你看村裏說奶壞話的人這麽多,奶能挨個挨個罵回去嗎?有些事,不必說,隻要你做好了,自然有人看得見,對無關緊要的人用不着解釋,花心思在那個上面,愚蠢至極,奶問你,你想考秀才?”
栓子堅定不移的點了點頭,他念書就是爲了考秀才的,考了秀才,村裏人就沒人敢說黃菁菁的壞話,沒人敢欺負他們全家人了。
“那如果考不上怎麽辦?”十裏八村,考上秀才的屈指可數,考不上的更是比比皆是。
栓子低下頭,說不出話來,考不上怎麽辦,他沒想過,他就想着考了秀才,讓他奶高興。
“你要是考不上,村裏人肯定很多人說,看吧,這麽小念書又怎樣,還不是跟我一樣考不上秀才?”黃菁菁模仿着趙小富說話的語氣,嘲笑道,“虧得你奶花那麽多錢,不是浪費嗎,努力攢點錢,多年後能買頭牛了,哼,結果花在你這麽個不中用的人身上。”
栓子氣得臉紅脖子粗,有些激動道,“我一定會考上的,到時候......”
“考不上呢?”黃菁菁堅持問他這個問題,栓子瞪着眼,許久沒有回話,在栓子近乎崩潰的神色中,黃菁菁慢慢放緩了語氣,“考不上也不要緊,外人閑言碎語也不要緊,奶讓你去學堂,不隻是爲了讓你考秀才,而是希望你能學到很多,不驕縱,不自以爲是,不眼高手低,明辨是非,知道自己要什麽。”
她的話有些深,她不知栓子能聽懂多少,但她不能因爲栓子不懂就不說,教孩子要循序漸進,“哪怕你考不上秀才,村裏人都看不起你,但你念過的書,學的道理,會教你應付村裏的流言,外人輕視也好,奚落也罷,你不會被他們左右情緒,而是依着自己的心思快快樂樂活着。”
縱使所有人都懷着惡意,但他懂得分辨取舍,知道選擇條讓自己輕松自在的路。
栓子繼續朝前走着,他好像明白了些,又好像什麽都不懂,他如果考不上秀才,村裏人肯定要說他,這點毋庸置疑。
“奶,往後我會好好念書的,不偷懶了。”他其實不想去學堂,上學後,就沒去河邊網過魚了,桃花梨花羨慕他識字會背詩,其實他更想每天下河網魚,去田野裏摘花。
黃菁菁拍拍他肩,“也别累着了,你還小,慢慢來,哪怕考不上秀才,奶也不會不高興,至少我的孫子比我有出息,念過書,會背詩。”
栓子嗯了聲,到了學堂,揮手和黃菁菁别過,學堂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裏邊傳來朗朗讀書聲,整個學堂,隻劉家人會接送孩子,學堂裏的人沒少嘲笑栓子沒斷奶,上學還要人接送,栓子剛踏進院子,便有兩個比他高一個頭的孩子嘲笑他,以往他肯定會面紅耳赤的和他們擡杠,今日想着黃菁菁在,咬咬牙,沒吭聲,黃菁菁看在眼裏,笑着解釋道,“我家栓子年紀小,怕他路上有個好歹我們才接送的,一家人都舍不下他呢,越是疼愛孩子的爹娘,越是會細心照顧,你們爹娘咋想的?”
她面上挂着笑,一派從容,朝栓子道,“你好好跟着夫子念書,傍晚奶要是得空了,還來接你。”
栓子年紀小,在學堂被欺負是免不了的,好在都是家裏花了錢送來的,頂多嘴巴上圖個痛快,不敢動手打人。
聽到他的話,栓子轉過身來,興沖沖朝黃菁菁揮手,蹦蹦跳跳進了屋子,是啊,家裏人怕他出事才接送他的,哪像他們,家裏人都不疼愛他們。
黃菁菁的話讓他茅塞頓開,其實,他和劉氏說過不用送他了,但劉氏聽不進去,送到門口,看着他進院子才離開,惹來好多人的嘲笑,仔細想想,他娘是擔心他出事吧,他想起路上黃菁菁和他說的話,隐隐明白了些道理。
黃菁菁回到稻水村,老花新屋院子裏傳來熱鬧的說話聲,洗衣服的婦人們見着她格外熱絡,“嬸子,花叔院子裏飄來陣陣香味呢,搬家這麽重要的事兒怎麽不把村裏人都叫上熱鬧熱鬧?”
黃菁菁隻請了裏正和平日走得近的人,村裏人不好厚着臉皮過來蹭飯,否則不定被罵成什麽樣子。
而且,蒸籠堆得差不多有兩人高,大家哪是沒有眼色的,這麽豐盛的飯菜,随禮都不好随,随多了,對自家有些困難,随少了,面子上抹不開。
“我倒是想啊,可是沒法子,手頭緊,還想着問你借點錢花花呢。”黃菁菁笑着回應,沿着小徑走向裏側,院子裏擱着三張桌子,劉大劉二守着竈生火,黃菁菁打了聲招呼,二人俱身形顫了顫,桃花和梨花拿着根簽子趕地上的螞蟻,聽着黃菁菁的聲音,笑了起來,“奶,快看,螞蟻搬家,爹爹說要下雨呢。”
“小心些,被叮一口看你疼不疼。”黃菁菁沒見着劉家其他人,問劉大劉二,二人說他們不過來了,一家人哪有臉面見黃菁菁。
黃菁菁蹙了蹙眉,“準備了飯菜,劉二,你回村把他們全喊過來,不然下午還得給他們裝菜。”
劉二一臉局促,看看黃菁菁又看看劉大,拿不定主意,黃菁菁隻得吩咐劉大,“這麽多席面,咱哪兒吃得玩,都叫過來吧,老二老三去哪兒了?”
“他們和二兩兄弟去村裏搬桌椅了。”劉大往竈眼裏放了兩根木棍,聽黃菁菁又說起回村叫人的事兒,他隻得叮囑劉二回去,對黃菁菁,心裏愧疚更甚,他聽說了黃菁菁不少的事兒,照理說,黃菁菁是堅決不會和他們這種人往來了,但仍然對他們施以援手,有些話不必說,他也清楚,黃菁菁是可憐他們,否則依着家裏的情形,鍋都揭不開,對黃菁菁的感激無以言表,隻盼着黃菁菁好。
劉二拍拍手回去了,黃菁菁去竈房,鍋裏炖着一大鍋魚湯,劉慧梅揭開鍋蓋,拿勺子輕輕推了推,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來,“娘,您回了,孫達兄弟說他家的紅薯藤多的是,盡管割,三弟妹便割紅薯藤去了。”
黃菁菁點了點頭,看了看竈台上放置的佐料罐,又檢查了番周士武他們挑過來的罐子壇子,沒有漏下什麽。
不一會兒,門外來了許多人,老花背着米久,左右手夾着長凳,周士武和周士仁一人扛着張桌子,黃菁菁讓他們放檐廊上,别離竈太近了,不然吃飯的時候熱,秦氏提着個籃子,和裏正媳婦說說笑笑進了竈房,把籃子給黃菁菁,“俺家沒啥拿得出手的,你别笑話。”
秦氏送的是一籃子米,米上邊擱了一層雞蛋,看起來有二十多個的樣子,在村裏,算得上很厚重的禮了,她好笑,“請你們來吃飯,客氣做什麽,先找凳子坐啊,我給你們倒水。”
從周士武去鎮上做席面後,家裏最多的就是碗,鎮上的人沒那麽多斤斤計較,拿回來的碗成了他們自己的,故而,中午的碗筷是完全夠的。
秦氏按住她,“都是自己人,喝水我們知道自己倒,你忙你的,别管我們。”
得來裏正媳婦附和,放下籃子,她們便出去了,不敢給黃菁菁添亂,裏正媳婦第一次過來,秦氏帶着她逛了逛,每一間屋子都很敞亮,方方正正,後院栽種的樹活了,樹葉零零星星掉着,有了些生氣,裏正媳婦問秦氏打聽,“黃寡婦和老花是真的嗎?”
村裏傳得沸沸揚揚,她卻不太信,倒不是說黃寡婦不肯,而是覺得周士武他們不會答應,黃寡婦年紀大了,老蚌生珠的事兒在村裏不是沒有,萬一黃菁菁再生個兒子出來,少不得要爲小的打算,按捏的手藝啊,身上的廚藝啊,還不得留給小兒子?
小兒子姓花可不姓周,周士武幾兄弟會樂意?
秦氏回以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道,“四娘面皮薄,咱心裏有數就是了,老花那人當年舍得把所有銀錢給四娘,可見心思是個好的,種因得因種果得果,二人倒是不錯。”
說起來,這事還是她先起的頭。
裏正媳婦會意一笑,繞着屋子轉了圈就去了前院。
周士武和周士仁掌勺,讓黃菁菁陪秦氏她們說話,連竈房生火的劉慧梅都攆了出來,惹來秦氏好笑,“誰家辦事不是三五個婦人在竈房忙活,到這邊換了男人,四娘,還是你有福氣,周二周三知道體諒你。”
每回家裏辦事,一群婦人在竈房邊聊天邊幹活,一群老爺們在屋裏喝茶聊天,心裏哪會沒有丁點抱怨,但沒辦法,所有婦人都是這麽過來的,猛的見周士武和周士仁在竈房炒菜,可不得羨慕黃菁菁福氣好,她家幾個兒子,沒一個會做這些,便是趙二兩,都隻是會切菜而已。
黃菁菁招待老一輩的人,劉慧梅和劉氏招待同齡人,聞言,黃菁菁笑道,“我煮給他們吃了幾十年,可不得想着他們孝順我一回。”
村裏人崇尚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如果去竈房做飯會被嘲笑的,黃菁菁清楚這個緣由,隻是死了公婆的,媳婦生了孩子坐月子,該下廚的還是得下廚,更别論周士武休妻屋裏沒個女人,他要照顧一雙兒女,不自己做飯誰做飯。
院子裏聊得熱火朝天,說起老花的院子,人人贊不絕口,老花被誇得不好意思,但在裏正面前,絲毫不怯場,一邊和裏正閑聊,一邊還能照顧米久,看得秦氏啧啧稱奇。
午飯豐盛,菜肴擺了整整一桌,菜剛上桌,喧鬧的院子忽然寂靜下來,誰都沒有多說話,隻顧悶着頭大吃,時不時傳來吞咽聲,周士武和周士仁吃慣了,沒覺得啥,但看大家不開口,二人不好打斷他們,裏正面前碗裏的酒都不曾挪過位置。
村裏人請客,一桌放個酒碗,喝一口後從右往左遞給下一個人,喝完了又倒,裏正和老花坐在上首,酒碗在他們面前,一動不動。
大概一刻鍾的工夫,桌上才有人說話,“四娘,難怪鎮上的人請你去做席面,就是我吃着都忍不住要請你。”
秦氏吃得滿嘴油光,稱贊不已。
一碗紅燒肉還剩下最後兩塊,她舉起筷子,夾了塊放自己碗裏,忍不住打了個飽嗝,“好吃。”
“喜歡就好,我啊,身上的肉就是這麽來的。”黃菁菁笑着打趣,長得胖的喜歡吃,喜歡吃的人會做飯,幾乎這是所有人的看法。
裏正擡起頭,驚覺面前的酒碗沒動過,湊到嘴邊呷了一口,推向右側,人匆忙喝了口就推往手邊了,連話都懶得說,看着自家弟弟一大把年紀還這樣,裏正覺得面上無光,桌下踢了他一腳,朝趙二兩爹道,“這酒後勁大,你嘗嘗。”
裏正是吃過黃菁菁做的飯菜的,隻是離得有些久了,香味隻留在他記憶裏,如今吃着味兒,又想了起來,清了清喉嚨,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側目和老花道,“周二廚藝和他娘不相上下了。”
席面是昨晚就裹好了佐料的,紅燒肉做法簡單,村裏很多人都會,隻是舍得紅糖的少之又少,周士武煮了一鍋魚,炒了三鍋野菜,算不上大展身手。
老花吃飯的速度慢,和狼吞虎咽的大家比較起來,更顯得他優雅從容,他握着筷子,一副與有榮焉的神色道,“周二聰明,學什麽都快,很快就比四娘厲害了。”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周士武還年輕,遲早會超過黃菁菁的。
大家吃得差不多了,這才開始閑聊,黃菁菁的肉都是拿鬥碗裝的,縱使大家吃得多,仍然剩下些,若是像尋常人家置辦飯菜,飯桌上隻怕吃得幹幹淨淨,那就丢臉了。
因着農閑,吃過飯不急着幹活,大家坐在桌前,說起哪家有什麽趣事,黃菁菁送栓子念書的關系,老趙也想把趙小富送去學堂,去上秀村一問,夫子說人太多,今年不收人了,至于明年,要看具體的情形,老趙就想多花些銀錢,把趙小富送去鎮上的書院,隻是鎮上的書院嚴格,沒有熟人介紹,非得鎮上的戶籍不可。
說起這事,裏正媳婦問黃菁菁道,“聽說你和稻源村的裏正家關系不錯,吉福娘不好過來問你,讓我幫忙打聽打聽,你能不能讓劉青幫個忙?”
劉青在鎮上書院念書,娶的又是城裏小姐,他如果願意從中搭個話,趙小富去書院的事十之□□沒啥問題。
“他成親是我做的席面,但打交道的次數不多,這種事我也不好開口呢。”老趙家有錢,在鎮上是有宅子的,給趙小富弄個城裏的戶籍易如反掌,黃菁菁不想勞煩劉青,劉青要考秀才了,壓力大,萬一爲了這點事出了啥岔子,她擔不起這個責,最重要的是,她和韓氏的感情沒好到那種程度。
裏正媳婦臉上露出了然,韓氏和她說她就想着這個答案了,不是親戚,誰會願意爲了這種事開口,而且,隻是打過一兩次交道,黃菁菁開了口,劉家人也不會答應。
從老趙家聊到王家,大家的興緻越來越高,衆所周知,王麻子的媳婦是劉二賣掉的,在王家沒少起幺蛾子,起初劉二聽着不大自在,逐漸就習慣了,王麻子被揍得卧病在床,王婆子天天罵,鄭氏從早到晚幹活,不敢偷懶,否則王婆子會打她,不給她飯吃。
王家院子,天不亮就響起罵聲,天黑都不消停,比馬婆子在村裏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
至于馬婆子,在外村紮了根,手裏的錢财買了田地,給外村的裏正媳婦送了禮,把戶籍落到外村去了,周家的事兒,馬婆子沒少落井下石。
聽着衆人說說笑笑,黃菁菁表現得雲淡風輕。
聊了一個多時辰,大家才想着回去了,黃菁菁留他們吃了晚飯再走,大家都不肯,一個村的,村裏啥規矩都清楚,搬家祝壽,吃中午一頓飯就夠了,黃菁菁好酒好菜招待他們,吃兩頓,少不得要讓黃菁菁破費很多。
黃菁菁沒法,隻得把剩下的肉菜裝給他們帶回家,蒸籠裏還有新鮮的留着自家吃就夠了。
婦人們擡長凳,漢子們扛桌子,人一走,院子就空了下來,秦氏和徐氏留下來幫黃菁菁洗碗,不等二人有動靜,老花已經背着米久,蹲在木盆邊了,拿着絲瓜瓤,一個一個刷着碗,動作娴熟,看得秦氏一愣一愣的,抵了抵黃菁菁,“你還是真是有福氣,瞧老花的動作,往後用不着你伺候。”
黃菁菁心下無奈,她和老花清清白白,偏秦氏愛亂點鴛鴦譜。
“四娘,你回屋歇會兒吧,打水方便,我很快就洗幹淨了。”
劉氏在竈房洗鍋,劉慧梅掃地,周士武給周士文送席面去了,這般下來,真沒黃菁菁啥事,隻是她閑不住,挨着老花蹲下,撿着碗,一個一個洗着,從今往後,老花就在這邊住着了,“你一個人怕不怕?”
這邊白天人多,夜裏沒人,安安靜靜的,半夜怕是有些毛骨悚然。
“不怕,我要飯的時候,睡過街頭,睡過荒野,沒啥害怕的。”何況,他還是個男人。
黃菁菁放了心,傍晚,她去接栓子回家,明顯感覺栓子情緒高漲了很多,一路上背着剛學會的詩,到了老花院子,見蒸籠裏有席面,笑得更歡,“奶奶,您沒騙我,真給我留了席面呢。”
“奶啥時候騙過你。”
晚飯隻有一家人吃,随意了很多,熬了鍋骨頭湯,中午剩下的飯将就吃就夠了,可能夜裏不用帶孩子,老花喝了大半碗酒,拉着黃菁菁,含糊不清說着感謝的話,雙眼迷離,臉色酡紅,明顯就是醉酒的神色。
黃菁菁掙了兩下,臉上有不快之色,“發什麽酒瘋,要發回屋去。”
老花打了兩個酒嗝,噎了兩聲,不說話了,時不時擡眉偷偷瞄黃菁菁一眼,笑得羞澀又内斂,周士武好笑,“娘,您讓花叔樂呵樂呵吧,下午他要帶孩子,中午都沒敢喝酒。”
他清楚老花興奮什麽,老花說,有了屋子,再攢點錢,就可以娶黃菁菁過門。
黃菁菁瞪了周士武眼,用力甩開老花的手,“你們就慣着他吧,遲早有天當個酒鬼。”
老花笑得開懷,規規矩矩坐着,不敢再惹黃菁菁不痛快。
吃過飯,收拾好院子,黃菁菁給老花鋪床,下午客人多,也沒來得及,叫劉慧梅和劉氏的話不太合适,鋪到一半,老花就進來了,歪歪扭扭的步伐,身子東搖西晃,噗通聲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黃菁菁罵了句,老花毫無動靜,眯着眼,看着頭上的賬頂出神。
“四娘......”說話都在打結,老花含糊的喊了兩個字,舉起手,擡起腳,蜷縮着身子滾了圈,嘴裏喃喃自語喊着他的名字,喊着喊着,聲音低了下去,黃菁菁又氣又好笑,“幹啥呢?”
老花家境殷實,從小到大不懂啥人情世故,栓子的心眼都比他多,朝外喚周士武進屋把人拉起來,誰知半晌過後,外邊都沒動靜,她想了想,眉頭頓時擰了起來,擡腳走出去喊人,“老二,作死哦,喊不應了是不是?”
老花被她吓得酒醒了大半,坐起身,隻看到黃菁菁交疊的身影,他搖搖頭,強撐着下地,誰知沒站穩,腳下一崴,身子前傾,撞到了旁邊的凳子上。
他這一磕着,暈過去一宿沒醒來。
周士武惴惴不安守了一宿,他原本想騰些時間叫黃菁菁和老花多處處,結果弄成了這副樣子,黃菁菁氣得臉色鐵青,把老花扶起來扔到床上就走了,害他挨了一頓罵。
見老花悠悠睜開眼,周士武忙扶着他坐起身,“花叔,您沒事了吧?”
昨晚他要去請大夫,黃菁菁罵他說醉酒請什麽大夫,他便沒去,老花額頭腫了個青色的包,他擔心傷着腦袋。
“花叔,您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老花揉揉腦袋,疼得他倒吸了口冷氣,看着屋裏的嶄新的家具,有些沒回過神來,“四娘呢?”
“我娘在家呢。”周士武縮回手,去桌前給他倒了杯水,這時候,院門傳來吱呀聲,迎着清晨的光,黃菁菁抱着米久,提着個籃子來了,他喊道,“娘,您來了,花叔醒了。”
黃菁菁的臉色不太好看,眼角周圍濃濃的一圈黑色,臉略微浮腫,一看就是沒休息好的緣故,老花盯着黃菁菁看了片刻,不知爲何,臉上的笑怎麽掩飾不住,“四娘,你别擔心,我沒事了,喝醉睡過去了。”
便是周士武,都以爲是黃菁菁擔心老花一宿沒睡的緣故。
“我才不操那個心。”黃菁菁語氣不太好。
窩在他懷裏的米久聽着老花的聲音,轉過身來,一雙眼通紅,伸着手要老花抱,黃菁菁把他遞給周士武,米久不幹了,扯着嗓子又開始哭,老花心疼不已,急忙叫周士武把孩子給他,米久一到他懷裏就止了哭聲,小手抓着老花胸前的衣襟,别提多委屈了。
“平日不覺得他認人,昨晚又是哭又是鬧的,說不什麽都不肯睡,抱着走了一宿。”黃菁菁放下籃子,揉着發脹的眼,看向窩在老花懷裏的米久,“一身酒味也不嫌臭。”
老花的笑僵在了臉上,他以爲黃菁菁臉色浮腫是惦記他的緣故,沒料到是被米久給折騰的,他換了個姿勢,卻看米久閉着眼睡着了,他接過手也就一下的事兒,問道,“米久是不是累着了。”
“他累什麽累,我才累了一宿。”籃子裏裝的是米久要喝的奶,昨晚怎麽哄都哄不好,劉氏也來哄,米久就是哭,她一直以爲孩子好帶,看老花輕輕松松就把米久哄安靜了,輪到她,差點折騰得她去了半條命。
老花輕輕拍着米久的屁股,說話不由得壓低了聲音,“怕是認床,他挨着我,都是他睡裏邊我睡外邊,昨晚沒來得及和你說,他睡覺,你把他的褥子墊在他身.下,别裹着他,裹着他睡,他不舒服。”
黃菁菁抱怨,“哪是裹着他,倒下都不肯。”她抱了一宿,這會兒雙手酸得厲害,後腦勺一抽一抽跳得疼,上了年紀,經不住熬夜,這會兒頭暈腦脹。
老花看她不舒服,把米九放在裏側,站起身,讓黃菁菁在他床上躺一會兒,黃菁菁真提不起精神,顧不得他睡過的酒味重,待老花一出門,她就脫鞋躺了下去。
周士武要去竈房做飯,被老花攔住了,“昨晚還有許多剩菜,我來弄。”
往後就他做飯了,哪能讓周士武忙。
周士武略有狐疑的看着他,“花叔會弄飯。”
“會的。”老花不想多說,去竈台下坐定,抓了背簍裏的樹葉,掏出火折子,點燃後扔進竈眼,然後往裏添易燃的柴火,竈眼頓時升起了滾滾青煙,火少旺了,他才往裏添竹杆木頭……
周士武放了心,他要挑柴去鎮上賣,農閑了,能掙些錢是一些,沒吃飯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