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被周士仁震得愣在原地,其他人跟着靜默下來,一時之間,安靜得針落可聞,周士仁怒瞪着眼,跑過去一把推開二人,自己站在木材旁,兇神惡煞看着他們,他心頭着急,推人時用盡了全力,二人反應不及,身子直直摔在地上,當即炸毛,喊道,“快看,欠債的打人了,周三不講理啊。”
喊話的是摔倒在地的漢子,他屁股着地,腿崴在方才散落的柴火上,疼得他倒吸口冷氣,“疼啊,周三打人啊……”
男人嚎叫,其他人怔忡的回過神,皆面露兇光,“好你個周三,欠債不還竟敢打人,抱你的木材怎麽了,不僅要抱木材,還要把你家的糧食都拿了。”
有人起了頭,在場的人都沸騰起來,跟餓民似的往屋裏沖,劉氏被撞倒在地,臉色慘白的她戰戰巍巍爬不起來,嘴裏哭着喊大家停下,解釋道,“是我大哥二哥借的糧,你們找他們啊,我們幫他們借的糧食……”
然而大家已被周士仁的舉動惹怒,哪還有心思和她磨嘴皮子,先進屋的拿了糧食出來,手裏還抓着幾件衣衫,這世道,買布料也花錢,把周士仁和劉氏的衣衫改改,家裏人能穿。
擠不進屋的便打起了周士仁腳邊木材的主意,三五個漢子沖上前,周士仁撩起地上的木棍,毫不猶豫砸了下去,眼裏發了狠,“不準拿我娘的棺材木,不準……”從小到大,他都是懦弱的,和人吵架尚且不會,更别論打人了,然而眼下他卻卯足了勁,頭上,背上,肚子上,誰接近他,他就打誰。
一棍子兩棍子,毫不手軟,眼裏沒有絲毫怯弱。
黃菁菁從後院出來,便看好幾人拿着棍子,把周士仁圍在牆角,躍躍欲試準備撲上去,她斂了斂眼眸,内裏閃過絲陰狠,然而再擡頭時眼底恢複了平靜,調轉視線,目光落到爬樹摘桃子的婦人道,“那是我家老頭子年輕時種下的,你們要吃多摘些回去啊……”
她聲音不高不低,但院子裏的人都停了下來,摘桃的婦人聽她說起周老頭,臉色僵了僵,三五下跳下了樹,手裏摘來的桃子也不敢要了。
手夠得着的桃子早摘給幾個孩子吃了,頂上的桃子又大又紅,在陽光照耀下泛着誘人的光澤,有兩三個婦人裹着衣服擦了擦,湊到嘴邊狠狠咬了口,黃菁菁臉上浮起了笑,“好吃不,我家老二說長得好的拿去鎮上賣,一定能賣個好價錢,看你們這麽喜歡,哪用得着賣去鎮上,賣給你們算了……”
這話一出,好幾個婦人食不下咽,嘴裏的桃子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心思轉得快的婦人硬着頭皮道,“周三兩口子欠了咱們糧食,拿桃子抵債,俺吃一口怎麽了?”
黃菁菁呵的笑了聲,笑容明豔,卻叫衆人莫名後背生涼。
“老三欠你們糧食是你們的事兒,桃子是俺老頭子留給俺的,你們吃了可不得還哪……”黃菁菁臉上始終挂着笑,看都沒看周士仁和劉氏一眼,朝西屋喊道,“老花,老花,出來幫俺記記誰吃了俺家的桃子,俺看着桃樹上的葉子都掉了好多呢,也不知壞了樹的風水沒,要是來年桃樹結的果子少了,可得找人還哪,俺家老頭子留給俺的,可得好好護着。”
她聲音洪亮,帶着幾分笑意,聽在衆人耳朵裏,隻覺得渾身哆嗦,摘桃子哪有不抖動樹葉的,樹葉都落了一地了,黃菁菁話裏的意思不就是雞生蛋蛋生雞嗎?賠償,如何賠得起。
不知爲何,衆人想到被黃菁菁罵得體無完膚的稻源村劉家人,面面相觑半晌,竟不敢反駁,她們找周三還債理直氣壯,但不該動黃菁菁的東西,動了就要算錢,這事兒傳出去也是黃菁菁占理,但那不是她們本意。
老花拉開窗戶,探出半邊身子,白皙的臉上泛着絲絲冷意,一一指着樹下的老婦人道,“她嘴巴是歪的,她倒三角眼,她眼睛一大一小,她鼻孔大……”
在場的婦人嘴角抽搐,很想破口罵人,然而在黃菁菁鋒利的注視下,沒人敢動,維持着方才的姿勢,任由老花品頭論足。
周士仁舉着木棍,目光如鷹阜似的盯着跟前的人,眼裏充斥着血絲,嘶啞着聲道,“糧食是替劉家借的,大家莫要找我還,你們在村裏生活了半輩子,不會看不清楚内裏的龌鹾,有人看我們夫妻二人老實就想把債推到我們頭上,再老實的人都有底線,要糧食沒有,誰搶了我家東西自己放回去,否則我就是拼着一條命就要和大家鬧個魚死網破,不活就不活了……”
他縱然性子軟,拎不清大是大非,但這次的事兒他卻有數,周士武提醒了他好幾回,是他自己沒當回事,以爲親戚互相幫襯是應該的,是他太容易親信人,人心隔肚皮,除了自家人,其他人都是有私心的。
劉氏癱坐在地上,捂着臉,痛哭流涕,比劉老頭死的那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寂靜的院子,隻聽到劉氏的哭聲,聲音悲怆壓抑,惹人憐憫。
“糧食是你借的,不找你還找誰還?”有人不忿道。
周士仁紅着臉,聲音渾厚響亮,“我家裏的糧食不多,但不至于吃不起飯,借糧的原因你們心裏知道,你們也有女兒女婿,這種事情傳出去,往後哪家哪戶敢和你們打親家,好心幫襯結果被死咬住不放,我和栓子娘心軟,但不是由着你們欺負的。”說到這,他隻覺得腦子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劉家人诳他借糧食他看在劉老頭過世的份上沒有多想,他不會落井下石,但劉家的做法太過令人寒心了,他沉吟道,“借的糧食還剩下很多,趁着他們沒吃完還沒拿回來一些,再過些時日,借出去的糧食都沒有了。”
這話聽得衆人若有所思。
黃菁菁意味深長的挑了挑眉,有些難以置信的看着周士仁,他擡着頭,滿臉戒備,眼底流動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緒,說道,“誰家都有遇着難事的時候,好心幫忙換來這種下場,換作大家,大家做何感想,人活在世上無非父母親戚朋友,我對人無愧于心,不奢求大家善待我,隻希望大家黑白分明,否則,将來你們家遇着事兒,誰敢出面?”
他總以爲能真心換真心,當年要不是老花幫襯他們,他們一家子都活不下去,好人不分貴賤,但卻一而再再而三被算計,人心都是肉長的,劉家人這般待他,無非認爲黃菁菁會出面,他二哥說得對,他娘爲他們操了這麽多年心,何時是個盡頭,劉氏後悔自己沒好好對劉老頭,他何嘗不後悔,他後悔不聽黃菁菁和周士武的話,一次次被人算計,後悔摻和這件事。
見大家面有動容,他扔了手裏的木棍,過去扶起劉氏,臉上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決絕,“這些年我待你娘家如何你也知道,往後他們家的事情我是不摻和了,這次的糧食是給他們借的,他們自己還。”
他如果認下這筆帳,最後還是要落到黃菁菁頭上,身爲人子,他不該總給他娘添麻煩。
難怪他娘從頭到尾不吭聲,怕是早料到會有今日的局面了吧,“棺材就當我們孝順嶽父的,我做女婿的對得起他了。”
劉氏胡亂的擦了擦鼻子,哭聲漸大,周士仁轉頭,看着黃菁菁,不知爲何,隻覺得鼻子酸得厲害,三步并兩步走向黃菁菁,扶着黃菁菁進了屋。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接下來怎麽辦,望着手裏搶來的糧食,面露遲疑之色,隻聽到堂屋傳來黃菁菁的怒罵,“什麽桃子算了,我還等着賣了買肉吃呢,就你心腸軟好說話,她們不問自拿叫偷,告到縣衙是要打闆子吃牢飯的,你倒好,說不追究就不追究了,你放過她們她們放過你嗎?”
黃菁菁聲音冷厲,樹下的婦人忙把手裏的桃子扔了,面上臊得厲害,她們追過來何嘗不是看周士仁性子軟好拿捏,沒料到,軟柿子也有硬起來的時候。
“一個村的,死了人漠不關心?災荒之年同村人都知道幫忙收屍,何況風調雨順的時候?還有你嶽父的親戚,一個個躲在家當縮頭烏龜要你出面,你去十裏八村問問,哪個村是這樣的,糧食的事兒我管不着,摘了我的桃子就得給錢。”
堂屋裏,黃菁菁噼裏啪啦說着,“大不了去找他們村的裏正,一村人跟流民似的,堂而皇之進屋搶劫,别以爲我年紀大沒見過世面,他們的行爲告到縣衙就是造反……”
衆人聽得額頭冒汗,燒殺搶掠乃縣衙最不容之事,他們方才,隻是情緒激動發生了口角,沒有其他意思。
大家遇着事擔不起責便想着逃避,稍微回想,就把最初鬧事的人找了出來,“是你說拿其他東西抵的,鬧出事,你自己收拾,還有你們……”指着搶棺材木的兩個漢子道,“你們什麽不拿拿周三娘的棺材木,你們也有錯……”
又指着摘桃子的幾個婦人,“桃子是你們摘的,你們拿錢給周三娘,我們隻是過來想把話說清楚,要不是被你們慫恿,不至于弄成這樣。”
自古民不與官鬥,他們哪敢招惹縣衙的人。
一夥子人,方才還信誓旦旦,齊心要找周士仁要個說法,如今窩裏反了起來,你說我不對,我指責你有錯,總而言之,都怕黃菁菁真把他們告到縣衙,那個地方,進去了就沒命出來,可不敢招惹黃菁菁。
而且,他們不是真糊塗,劉老頭死了,下邊有三個兒子,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周士仁出面,傳出去,他們村成什麽樣子了?
靠女婿買棺材辦喪禮,誰敢娶村裏閨女,而且他們自己也是當女兒女婿的,這件事情傳開,有人效仿,可就亂了套了。念及此,衆人又罵上了劉家,這事做得不地道,擺明了看周士仁老實給賴上人家了。
左右思量,大家決定先回村問劉家人把糧食拿回來,能拿多少算多少,拖得越久,糧食就越少,想到這點,大家一窩蜂出了門,摘了桃子的婦人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萬一黃菁菁鬧起來,跑到村裏找裏正,她們百口莫辯。
看周士仁從堂屋出來,幾人面色讪讪,周士仁沉着臉道,“幾位嬸子走吧,桃子的事兒就算了,我娘那我會說的。”
幾人強扯着嘴角咧了咧,如釋重負,掉頭就跑,生怕慢了被黃菁菁喊回去。
院子裏安靜下來,角落裏的柴火亂糟糟到處都是,周士仁抓抓頭,回眸看了眼黃菁菁,紅着眼眶道,“娘,謝謝您。”
他知道,黃菁菁方才是故意說那些話吓唬人的,是怕那些人纏着他。
她唱黑臉,他唱白臉,讓那些人記着他的好,以後不敢找她的麻煩。
黃菁菁瞪着眼,輕哼道,“我可擔待不起,我自己的兒子,我半點福氣沒享到卻便宜别人了,養兒子沒啥用,還得養女兒,女兒多孝順啊,什麽都緊着娘家,兒子都是給丈母娘養的。”她自嘲的笑了笑,去西屋看米久去了。
留下周士仁面色煞白的靜立在原地,許久,闊步走向劉氏,悶聲道,“媳婦,我這人沒啥本事,我娘爲我操碎了心,我不能叫她失望了,那邊的事兒我不管了……”
劉氏動作一滞,輕點了點頭,她臉上還淌着淚,目光充滿了哀傷,喃喃道,“連累你了。”
人走了,栓子和桃花梨花才敢出來,桃花有些害怕的瞅了瞅院門方向,“奶奶,他們還會回來嗎?”
“誰知道呢,你三叔能耐,借了人家糧食呢。”黃菁菁抱着米久,他哭得有些厲害,這會兒安靜下來睡着了,睫毛上還挂着淚珠,老花站在她身側,揉着栓子的頭,感慨道,“你也不容易。”
“是啊,哪有人是容易的,一輩子操不完的心。”換作她,她自是不願意管的,誰讓她占了原主身體呢,總要還債的。
老花出去幫着周士仁收拾院子,把樹上掉下的桃子能吃的裝進籃子,不能吃的扔糞坑攢肥,周士仁把棺材木一根一根碼好,完了整理柴火,他低着頭,神色頹唐,動作緩慢,劉氏則收拾着被人帶出來的糧食和衣物,不斷抹淚,抹着抹着,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桃花一臉不解,給栓子使眼色,讓栓子問問劉氏怎麽了,栓子别扭着臉,不肯過去,而是往周士仁身邊湊了湊,周士仁吸了吸鼻子,側目瞅了眼劉氏,繼續做手裏的事兒。
黃菁菁把豬草背出來,剁碎了準備煮豬食,沒管院子裏的事兒,粘闆放在台階上,她蹲着身,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髻裏添了幾根刺眼的白,周士仁時不時看黃菁菁一眼,每看一眼,眼眶便紅一分。
不待他把柴火碼好,院子外匆匆跑進來個婦人,面色倉惶道,“妹夫,你和他們說啥了,他們就跟發了瘋似的跑到咱家搶糧食,見什麽搶什麽,咱家本就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們不給我們活路啊。”
鄭氏沖進門,朝堆柴火的周士仁急聲道,“妹夫,你出來說句話啊。”
周士仁斂了斂神色,收回落在黃菁菁頭上的目光,面色有些冷,“我說什麽?當日借糧食你們說好了自己還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鄭氏怔了怔,眼珠子四下亂轉,這才發現院子裏亂糟糟的,好像狂風驟雨席卷過似的,她心下了然,面上卻裝作什麽都不知情的樣子,“妹夫,家裏怎麽了?”
“沒怎麽。”周士仁撿了柴火,一根一根堆放整齊,不再搭理她,鄭氏心思轉了轉,“妹夫,梅子呢,娘身體不太好,念着她呢。”
這時候,劉氏從屋裏出來,滿臉是淚,眼睛紅腫得不像話,鄭氏以爲自己認錯了人,滿臉不可思議,“梅子,你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劉氏臉上還殘着未幹的淚痕,衣衫發髻淩亂。
“二嫂……”劉氏的聲音沙啞,喊了聲鄭氏,嗫喏的擡頭瞄了眼在屋檐下剁豬草的黃菁菁,轉身回了屋子。
鄭氏皺了皺眉,急忙走過去,快速拉着劉氏進了屋,“爹走後娘身體就不太好,病情反反複複,大哥要請方大夫瞧瞧娘不肯,讓别花冤枉錢,一整天,迷糊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梅子啊,你得空了回去看看娘,寬寬她的心,雖說田地剩下的不多,但隻要咱一家人在一起比什麽都強啊。”
劉氏不是圓滑之人,說話不會拐彎抹角,直接問鄭氏道,“二嫂,當初我和栓子爹明明借你們的名義借的糧食,在劉家你爲什麽不認?”
“梅子啊。”鄭氏拉着她的手,偷偷摸摸打量幾眼,好像怕人偷聽,壓低聲音道,“我也是沒辦法啊,娘病着,田地的莊稼長勢不好,今年不知怎麽過呢,那點糧食對你和妹夫來說不過九牛一毛,梅子啊,你就當幫幫我們吧。”
劉氏臉上盡是失望,“栓子奶讓大哥二哥幹活便是有心幫襯,你們爲何要……”
剩下的話,劉氏有些難以啓齒,黃菁菁有心給她面子,是她自己不争氣……
“梅子啊,那點錢哪兒夠啊,你可要幫我們哪……”鄭氏抓着劉氏手臂,故作可憐的抽泣了兩聲。
鄭氏話說得凄慘,卻聽身後來道男聲,“幫你們,那誰幫我們,二嫂,我和栓子娘看在嶽父過世的份上才想着幫襯一把,你說沒有棺材,硬要打我娘的棺材木是啥意思,我娘辛辛苦苦一輩子就留了這麽口棺材你就拿去,我和栓子娘是哪兒得罪你們了?”
周士仁握着柴火,氣得額頭青筋畢顯,“你不認賬,他們來咱家鬧,怎麽着,以爲咱家有錢就得認下這個債啊,我和栓子娘的錢花完了你還不知足,是不是想讓我娘出面把事情擺平了,自己能賺多少糧食是多少?”
他是真的想幫襯劉家,結果換來這種結果,不寒心是假的,他朝劉氏道,“二哥和我說了什麽你也在,我想着都是親戚有些話說出來傷情分,到頭來差點把自己帶進陰溝裏,栓子念書的錢是娘給的,以後筆墨紙硯花錢的地兒還多,咱拿得出錢來嗎?”
所有的事情一比,他才看出黃菁菁的好,他娘活着從不會主動算計人,老老實實靠自己的本分生活,教他們不害人,不懼人,踏踏實實過日子。
他以爲天底下的父母都是這樣的,實則不然,韋氏從出事到現在都沒出面,換作他娘,他娘一定會毫不猶豫站出來打他們一頓,教他們堂堂正正做人做事。
鄭氏面色微變,她來的路上就料到是這麽個結果,和劉氏偷偷說這番話無非是希望劉氏看在日子難過的份上可憐可憐她們,如今周士仁把話說開,她反而堅持不下去了,爲自己辯解道,“妹夫,你的話不對,當時我隻是想着爹沒個歇息的地兒,沒有逼着你們做什麽,是你們自己主動要幫忙的,你當我們樂意啊,如今村裏人都說我們不孝,給爹出喪連口棺材都要你們出,不管怎麽說,劉家還有人,哪兒輪到你們份上,現在你們名聲好了,反過來指責我們做事不對,真的是什麽好處都讓你給占了。”
周士仁聽着鄭氏睜眼說瞎話,氣得臉紅脖子粗,指着鄭氏,你你你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不管,糧食是你們借的就要你們自己還,憑什麽落在我們頭上,再說了,你們家裏不是有錢嗎,幫襯我們一把怎麽了,都是親戚,不都是應該的嗎?”鄭氏厚着臉皮道。
周士仁渾身發抖,恨不能将手裏的木棍摔過去。
“他們把家裏弄得亂翻翻的,糧食你們可得賠我,不然你們就是存心讓我們一家子去死,娘還活着呢,把梅子告到縣衙,不孝的罪名下來,你們一家子都要吃牢飯。”鄭氏早就想好對策了,怎麽會沒有準備。
劉氏愣了愣,以爲自己耳朵聽錯了,怔怔的道,“二嫂要到縣衙告我?”
鄭氏挺了挺胸脯,“當然了,你們要是把糧食還上就不用。”
夫妻二人不懂内裏規矩,隻是一牽扯到縣衙就沒有人不怕的,從小到大,見過最厲害的官也就是裏正了,鄭氏要把她告到縣衙去,二人皆是不善言辭之人,被鄭氏氣得窩了一肚子火卻無言反駁,周士仁扔了木棍,進屋拽着鄭氏領子把人扔了出去,梗着脖子道,“滾,别叫我動手。”
不知何時,黃菁菁舉着菜刀站在門外,笑眯眯看着鄭氏,“你說要去鎮上告栓子娘,那你可要快些,去晚了縣衙就關門了,我正好有事問問縣老爺,這公爹死了,兒子兒媳不聞不問,拿女兒女婿的錢辦喪事,從古至今有沒有這個道理,我沒生過女兒,不知道還有這種事兒,若縣老爺說有,那你爹娘死的時候,你和劉二可要跑快些。”
鄭氏看着黃菁菁手裏的菜刀,脖子縮了縮,“嬸子,您想做什麽,殺人是犯法的,殺了我你要吃勞煩,有種你就動手……”她覺得黃菁菁就會吓唬人,還心裏不定怎麽害怕呢,她就不信黃菁菁敢動手。
黃菁菁勾了勾唇,言語甚是溫和,“瞧你說的,我殺人做什麽,我一大把年紀,可不想去牢房過下半輩子。”
鄭氏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神情,得意的擡了擡下巴,卻聽黃菁菁一字一字頓道,“我挑了你的手筋腳筋,讓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殺人犯法,打人又不犯法,況且這會兒院門關着,誰知道你在咱家?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就說你偷我的東西,我把你當小偷揍了一頓,就你這種尖酸刻薄的面相,誰會相信你的話?”
說着有意舉了舉菜刀,周士仁以爲黃菁菁動了真格,敏捷的把她的刀奪了過來,忿忿看着鄭氏道,“娘,我來,就算吃牢飯我也不怕……”
周士仁揮着菜刀就朝鄭氏砍了過去,吓得鄭氏花容失色,拔腿就跑,扯着喉嚨大喊道,“殺人了,殺人了,周家殺人了。”
一溜煙跑了出去,周士仁追到門口,菜刀滑過鄭氏衣袖,鄭氏雙腿一軟,摔了出去,急忙求饒,“我錯了,我錯了,你别殺我啊……”
黃菁菁蹙了蹙眉,喊了聲老三,周士仁遲鈍的回頭,言語帶着絲困惑,“娘?”
“娘什麽娘,還不把刀給我,你一個大老爺們打女人算什麽,我自己來。”她聲音狠戾,吓得鄭氏雙腿發抖,腿間冒出了熱流,黃菁菁瞧着,眼底一片嘲諷之色,鄭氏意識到自己失禁,驚恐地叫了兩聲,捂着臉跑了。
周士仁垂下手,肩膀垮了下來,“娘,對不起。”
黃菁菁一把奪過菜刀,充耳不聞,回去繼續剁菜去了。
劉慧梅提着豆腐回來,沒多問,老老實實去竈房準備午飯,黃菁菁疼愛幾個孩子,吃豆腐這種事,是要把幾個孩子都喊上的,劉慧梅想着就周士仁和劉氏,兩個人不算多,問黃菁菁做不做她們的飯菜。
“做她們的飯菜做什麽,人家有的是糧食,看不起這個。”黃菁菁淡淡回了句。
晌午過半,周士仁和劉氏才把院子恢複到整潔,兩口子默契的跪在院子正中央,一言不發。
梨花年紀小,有些不太懂,但忌憚黃菁菁,不敢多說,老老實實坐着吃飯,這會兒是正午,太陽火辣辣的,老花擔心二人受不住,爲他們說話道,“周三和他媳婦知道錯了,你讓他們起來吧,這麽熱的天,要是中暑,得不償失,一家人哪有過不去的砍?”
黃菁菁夾了塊豆腐,兀自吃得香,“又不是我讓他們跪的,幹我何事,你要去你去。”
老花聽她口氣不好哪敢去?頓了頓,隻是打商量道,“用不用給他們送點水喝?”
周三到底沒妥協,否則,三房的日子才是真正難過呢。
“我怎麽知道?”黃菁菁的态度冷冰冰的,老花想了想她的意思,坐着沒動,吃過午飯,他回屋給米久喂奶,夫妻倆跪在那,姿勢都沒換一下,汗水濕了一大片地,他歎了口氣,低頭教米久道,“你奶奶活得累,米久長大了要聽話,奶奶不會騙你的,人心險惡哪。”
黃菁菁帶着桃花回屋睡午覺,桃花對今日之事有些不解,問黃菁菁道,“三叔三嬸做錯了什麽?”
“桃花覺得他們錯了嗎?”
桃花認真想了想,老實的搖搖頭,“我不知道,三叔三嬸是好人,我爹說的。”
周士武看事情通透,周士仁有他一半的心眼,黃菁菁就不用操這麽多心,她拿着扇子,慢慢替桃花扇風,夏日的風夾雜着熱氣,她翻了個身,徐徐道,“好人也分很多種,你三叔三嬸太懦弱了,明明做的好事卻總遭人埋怨,别人有問題,他們何嘗沒問題?”
熱心過了頭。
桃花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祖孫兩睡醒,院子裏已經沒了周士仁和劉氏的身影,劉慧梅喂豬出來,解釋道,“三弟和三弟妹種紅薯去了。”
周士仁難得硬氣一回,怕是被劉家人逼急了。
黃菁菁點了下頭,西屋傳來栓子和梨花的聲音,黃菁菁讓桃花去西屋找他們,自己背着背簍去了山裏,遇着李菊去山裏割柴火,二人說了會兒話,她才知道,那些人回村後去了劉家,把劉家的臉是全拿了,鍋碗瓢盆都沒留下,家裏能抵債的東西全被拿走了,桌子椅子都沒有。
黃菁菁當聽笑話似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不同情任何人,周士仁若是經過這次的事兒還不長記性,她是真沒法子了。
劉家人,若性子是好的,幫襯一二也無妨,鬧成這樣,和她們沒任何關系。
韋氏病了,沖子過來喊劉氏回去看看,劉氏說什麽都不肯,沖子不知所措,“奶奶真的很想你,一遍一遍喊你,我爹不準我過來,是我偷偷來的。”家裏空空如也,什麽都沒了,他奶說自作孽不可活,不怪别人,是他們自己不好,隻是對不起劉氏。
“沖子,我不回去了,你讓你奶奶好好照顧身體,姑姑不孝順,讓她别念着姑姑了。”劉氏把發芽的紅薯埋進地裏,露出長出的芽兒,周士仁在後邊施肥,低着頭,沒搭理沖子。
沖子不知好好的怎麽弄成了這樣子,着急道,“奶奶真的生病了,我沒有騙你,早上那些人來家裏鬧,奶奶氣得暈了過去,姑姑你就回去看看她吧。”
劉氏麻木的做着事兒,沒有再說話。
沖子索性跑到地裏,一屁股坐在坑裏,擋着劉氏視線,祈求道,“姑姑,奶奶一直喊你,我沒有騙你,真的沒有騙你。”
劉氏蹙了蹙眉,蹲在地上,爲難道,“沖子,姑姑回去過了,你去找小姑吧。”
那個家,她真的是回不去了。
否則,如何對得起栓子奶奶,她以爲娘家人靠着他們日子會一天天好過起來,熬過這個砍往後再想法子,沒料到,人心不足蛇吞象,她的娘家人,和記憶裏的不一樣了,不再是純粹的娘,大哥,二哥……
沖子見自己說什麽劉氏都無動于衷,氣急敗壞的走了。
回到家,就聽着屋裏傳來哭聲……他奶奶走了。
一家人圍在床前,看着空蕩蕩一無所有的屋子,面如死灰之色,沖子緩緩跪了下去,家裏什麽都沒了,更慘的是,不會有人幫他們了……
“沖子,你姑姑回來了嗎?你奶奶,她死了啊。”
“姑姑不信我的話了,爺爺死的時候你們讓我騙她,如今,她不信我了。”他跪着爬到床前,拉住韋氏的手,吸了吸鼻涕,“奶奶走快些,追着爺爺,就不怕了。”
屋裏陷入了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韋氏的死,劉家人沒有張揚,劉大帶着劉二在劉老頭墳墓邊挖了個坑,掰斷幾根竹子搭在下邊,把韋氏放上去,四周豎着搭些石子,然後在上邊又蓋了層竹子,家裏的菜刀鋤頭砍刀被村裏人拿了,他們沒有其他法子了,隻得讓韋氏這般入土。
韋氏走的第七天,劉二把鄭氏賣去了山裏,得了幾百文錢和糧食。
消息傳到黃菁菁耳朵裏,黃菁菁心頭唏噓,面上卻沒什麽表情,這幾日,周士仁和劉氏沉默了很多,夫妻倆起早貪黑的幹活,好像有忙不完的事兒,她懶得問,她管着自己一畝菜地就好,近些日子,菜地的菜天天被偷,她初始以爲人是半夜去的,叫周士武夜裏看過兩回,都沒有逮到人。
可能時間不對,她尋思着自己在菜地守一夜,不信抓不到人。
周士武說什麽都不肯,真要有賊偷菜,肯定是男子,那邊荒無人煙,黃菁菁一大把年紀,身子吃不消不說,萬一被賊傷到了,他如何過意得去,和黃菁菁商量,他在菜地守一夜,逮到人喊黃菁菁過去。
夜幕低垂,滿天繁星,四周蟲鳴,周士武拿着鐮刀出了門,周士仁小聲喊了聲二哥,跟了上去。
“三弟,明早還要幹活,你回屋歇着吧。”周士武沒問劉家的事兒,怕在周士仁傷口上撒鹽,吃一塹長一智,周士仁想開了比什麽都強。
“我和你一塊吧。”他緊緊拿着木棍,聲音有些低,“我想爲娘做點什麽。”
他娘頭上的黑發白了好些根了,他看着他娘在屋裏一根一根拔,嘴裏念念叨叨着許多事兒,他好似明白了,他娘不認輸不服老,或許不是不怕,而是舍不下,她老了而他們卻不懂事,她娘如何放心得下。
周士武聽着他聲音不對,想了想,沒有拒絕,兄弟兩一前一後朝着菜地走,月光輕柔的灑在二人身上,蒙上了淡淡的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