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哭不出來,任由周士仁扶着去了中源村,沖子跟在二人身後,眼眶紅紅的,他爹娘都不喜歡他爺爺,爲了分家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但他爺爺走了,一家人仍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奶奶更是一抽一抽的哭得暈了過去。
“姑姑,爺爺往後不會回來了,他看着門口,一直喊你的名字的。”沖子聳了聳肩膀,低低哭了起來。
劉氏步伐踉跄了下,面色凄惶,卻始終沒有落淚,拐過山頭,進了村裏,便聽到劉家傳出的哭聲,她晃了一下身子,問道,“栓子爹,我爹真沒了?”
“他氣得中風,但方大夫說好好養着,能多活幾年,大哥二哥掙了工錢回家,好好的,怎還是沒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劉氏心裏已原諒劉老頭了,沒有劉老頭就沒有她,村裏人說劉老頭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但小時候,劉老頭去田野幹活,會給她摘野果子,會給她編花藍子,會梅子梅子的喊她。
忽然之間,人說沒就沒了。
心頭滋生起無限的愧疚,夏日的風燥熱煩悶,花草焉哒哒的搖晃着葉子,落魄的門上,挂起了白色的圈花,她松開周士仁的手,大步跑了回去,視線漸漸模糊,步伐歪歪扭扭,其實,她沒告訴劉老頭,隻要他好好活着,比什麽都強。
“爹,爹……”她奪門而入,徑直跑向了劉老頭的住處,光線明亮的屋内,屋子顯得空蕩蕩的,劉老頭躺在床上,發髻斑白,形容枯槁,沒有了一絲生氣,瞪着眼,眼珠子直直望着她,劉慧梅雙腿發軟,直直跪了下去,雙手撐地,伏低大哭。
劉家打不起棺材,修不起墳墓,村裏人甚少有人來詢問的,萬事死者爲大,如果劉家人開口借錢打棺材,他們倒是難做了,以免被纏上,故而當不知道似的。
而劉家的親戚,更是當不知道這回事,一家老小,全躲到田裏幹活去了。
床前,被哭聲震醒的韋氏迷迷糊糊清醒過來,頹唐的面容愈顯滄桑,側目看了眼床上的劉老頭,幾欲再次暈厥,起身抱着劉氏失聲痛哭,“你爹說對不起你啊,對不起你啊……”
劉氏抹着淚,頭上披着孝布,回抱着韋氏,泣不成聲。
劉家人亂了套,周士仁坐在檐廊上,有些愁眉不展,院子裏亂糟糟的堆滿了柴火,屋裏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劉老頭死了,劉大該出來主事,安排接下來怎麽做,發喪的孝布,去村裏請人,哪怕不辦,也該弄口棺材回來把劉老頭埋了,但此刻,隻屋裏傳來低低的議論聲,聲音壓得低,他聽不真切,是劉氏二哥和二嫂,二人起了争執,中間還吵了幾句,周士仁面露悲戚,小聲提醒道,“二舅哥,嶽父去了,什麽事往後邊擱擱吧。”
屋裏的聲兒立即沒了,很快,劉二走了出來,看着周士仁,欲言又止,他媳婦揉着眼睛站在屋裏,死命掐了他一把,劉二惡狠狠怒瞪她一眼,去了劉老頭屋子。
劉大和劉二商量卷了涼席挖個坑把劉老頭埋了,立個牌子,清明祭拜就是了,喪事是沒能力辦的,劉家在村裏名聲不好,人人躲着他們,借糧食都難,何況是借錢了,周士仁在邊上聽着,沒有插話,沖子還有個姑姑沒回來,劉老頭要賣劉氏,對方怕了,和娘家斷了來往。
劉二哭紅了眼,“他畢竟是咱爹,哪能卷個草席就賣了,大哥,不若向三妹借錢,爹活着時沒享過福,死了,風風光光給他辦一場吧,總要讓他在村裏揚眉吐氣一回。”
劉老頭賣田地還債,一家人食不果腹,劉大嚷着要分家,各過各的日子,他也樂意,但劉老頭說什麽都不肯,僵持了幾天,劉老頭又和他們吵,吵着吵着,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好好的人,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嘴裏咿咿呀呀說着沒人聽得懂的話,除了他娘,他們就不愛去那屋,要不是他,家裏不會爛成這樣子,心裏沒有埋怨是假的。
今天他娘說他爹不對勁,他們跑進屋,見他爹臉色好了很多,吐字也比以往清晰,嘴裏直喊着梅子,說梅子是他的财神爺,有了梅子,他不該賭的。
以爲他娘胡說八道,沒料到是回光返照。
慢慢,聲音就沒了,他爹瞪着眼,死不瞑目的看着門口。
劉大眉頭緊鎖,“我何嘗不想咱爹風風光光大葬,隻是啊二弟,妹子做不得主啊,她回家如何像嬸子交代?”
“爹做錯了事如今得到報應,何須爲難個死人,妹夫也是好說話的,欠的錢,我們慢慢還,大哥,他是咱們的爹啊。”劉二咬着唇,極力忍住喉頭腥甜,他爹活着的時候恨不得他死了算了,死了家裏少個負擔,如今真沒了,心卻空了一塊,比憤怒更多的是後悔,愧疚。
他媳婦想要風光大辦,指使他向周士仁開口,周士仁手裏有錢,但他如何做得出來,周家幫襯他們夠多了,要不是看在劉氏的面子上,周家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請他們做幫工,做人要知足,他爹就是不知足落得的這種下場。
劉大眉頭擰成了川字,半晌,哀歎了口氣,妥協道,“我問問三妹吧。”
劉氏和韋氏哭得聲淚俱下,劉大走過去拉開二人,說了借錢之事,“梅子,爹小時候最是疼你,你能不能回去和你婆婆說說,借些錢,用不着大辦,請親戚們來吊唁一番,讓他們送爹最後一程,爹活着時受盡嘲諷奚落,死了,讓他走得順心些吧。”
劉氏臉上滿是淚,毫不遲疑的點頭道,“好。”
這時候,劉二媳婦進來,臉上挂着兩行淚,湊到劉氏耳朵邊,哭哭啼啼道,“妹子,家裏的事兒隻得靠你了,當務之急是給爹弄口體面的棺材啊,不能叫爹死了連個歇息的地兒都沒有,你婆家不是有打棺材的木材嗎,向你婆婆借來,先把爹下葬了再說,往後咱慢慢還。”
劉氏悲痛欲絕,看着床上的劉老頭,沒有馬上應,鄭氏又一通哭訴,“妹子啊,咱爹沒享過福啊,年輕那會不醒事,咱娘遭了多少罪,好不容易悔改了,一家人努力把日子過好了,沒想到啊,他又沾賭啊,咱不能不管他啊,活着的時候不管,如今他死了,不能讓他的魂魄連個落腳地都沒有啊。”
劉氏淚流不止,想起他爹把她架在脖子上趕集的場景,她饞街上的吃食,開口喊他爹買,他爹笑眯眯的說,“好,梅子是俺的财神爺,俺給梅子買。”
哪怕每一次被韋氏攔下,但她知道,她爹是真的想給她買。
她抓着衣袖擦了擦臉,轉身走了出去,和周士仁商說了,借錢的事周士仁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以己度人,今天如果躺在裏邊的是他娘,他即使割肉賣血都會讓他娘風風光光的下葬,人活着自己争口氣,人死了子孫幫着争口氣。
但是,待聽說要借黃菁菁的棺材木,他沉默了。
“栓子爹,我爹沒看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肯閉眼呢,我喊了兩聲,慢慢将他的眼睛阖上了,我不能讓他就這麽卷着涼席下葬啊。”劉氏哭得幾乎斷氣。
周士仁眼眶微紅,哽了哽喉嚨,“媳婦,錢可以借,但棺材木不行哪,娘她去後山就挑中那麽兩株,我不能讓别人跟她搶。”
黃菁菁手裏剛有錢就去請人打棺材,把棺材和墳墓當成命根子,他哪能奪她的心頭好,他說什麽都不肯,這些天太陽曬,晝長夜短,他二哥正尋思着把木頭擡出來曬曬,忙完秋收就請牛叔過來把棺材打好,哪能借給劉老頭啊。
那是他娘的棺材木,他當兒子的不能那麽做。
劉二媳婦跑出來,跪在周士仁跟前,“妹夫啊,家裏是沒辦法了啊,總不能看着沖子爺連個躺的地兒都沒有啊,我們是借,不是不還啊,三妹去你們家,給你生兒育女,任勞任怨,不過借口棺材啊,你就答應了吧。”
周士武牽着栓子和梨花過來,在門口聽着鄭氏的話,眉峰蹙了蹙,拍拍栓子的肩,“你們進去吧,記得給你外公磕頭,梨花年紀小,你爹娘忙的話要記得多照顧梨花,二伯在家等你們回來。”
這時候,鄭氏的聲音大了,“梅子啊,爹走得冤啊,都是你婆婆的朋友害的啊,她來家裏,說你大哥和二哥厚顔無恥的纏着你,搶了她兒子的差事,爹身子本就不好,是被她氣死的呀。”
劉氏一怔,淚眼婆娑道,“二嫂你說什麽?”
“就是你們村的孫婆子,她兒子也跟着做幫工,不知爲何,你婆婆隻喊了你大哥和二哥,她心裏不服氣來家裏鬧啊,梅子啊,爹放不下你啊,他想好好過日子啊,老天爺不給他機會啊,一口棺材都沒有,真的是要他死不瞑目啊。”鄭氏哭聲震天。
周士武皺了皺眉,栓子和梨花進去後,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站在門口,聽着裏邊的動靜。
劉氏和周士仁壓根不知道有這事兒,向劉大确認,劉大滿口否認,“哪像你二嫂說得那般嚴重,孫達娘來是來過,陰陽怪氣的說了幾句話,沒有吵架,她院子都沒進,屋裏的爹聽不到她說了什麽。”
氣死了他爹,這件事傳出去,他們和孫家就是結下世仇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鄭氏怕是糊塗了,這種話都敢往外說,劉大出聲呵斥道,“二弟妹,你說什麽呢,莫要污蔑人,這種話說出去是要負責人的,孫家人找上門了,你能負責嗎?”
鄭氏哭聲頓了頓,劉氏扶着她起身,“你說孫達娘來過?”
鄭氏心虛的眨了眨眼,抓着衣角道,“來過,大哥說得對,我真是被爹的死弄糊塗了,見人就想咬一口,要是家裏有錢,能給爹弄口棺材,我不會那般說的,梅子,爹的喪事不能不辦啊,村裏多少人等着看咱的笑話,爹死了,咱若是不辦,往後咱在村裏更擡不起頭來了,你婆婆年輕力壯,活個九十九歲不是問題,你就讓她把棺材木借給咱吧,往後我們一定會還的,大不了我們寫借據,好不好?”鄭氏抓着劉氏的手不肯松開,面露祈求之色。
劉氏眼巴巴周士仁,眼睛腫得老高,周士仁一臉爲難,但态度格外堅決,“媳婦,你就别逼我了,事情沒得商量。”
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如何開得了口。
“你總說娘刀子嘴豆腐心,我爹沒了,爲人子女,總要爲他做點什麽,相公,我不能讓我爹一口下葬的棺材都沒有。”想到往日種種,她再次失聲痛哭,“相公,如果換成娘躺在屋裏,你會看着不管嗎?我爹縱然做錯了,他畢竟是我爹啊,我爹要不是走投無路,不會賣我的,他知道他錯了。”
門口的周士武聽着這話,眼底閃過暗芒,遲疑片刻,終究沒有擡腳進屋,劉家的家事,他摻和不太好,隻是沒想到劉家會打黃菁菁棺材木的主意,他娘對棺材和墳墓的執念,沒人比他了解,他娘愛去山頭坐着,對着墳墓嘀嘀咕咕念叨,是人沒有不怕死的,他娘也怕,還說要找個正式的日子拜祭,想活久些。
養兒防老養兒防老,他娘卻總有操不完的心,分家自己單過,棺材和墳墓是自己請人修的,有些事,周士文離得遠感受不到,周士仁不願意多想,他卻隐隐有感覺,縱然七老八十了,他娘也不會勞煩他們的,他娘嘴上從未說過句軟話,但比誰都盼着他們過得好。
但凡周士仁還有點良心,就不該開這個口。
不管他娘有沒有,都是他娘自己掙的,憑什麽借給别人。
站了會兒,聽着裏邊吵了起來,他暗暗窺探了兩眼,周士仁耷拉着肩膀,臉上拒絕的神色顯而易見,周士武這才略微放心的走了。
繞過山頭,看他娘在菜地除草,他疾步走過去,将孫婆子去劉家的事兒說了,“嬸子這事兒太不地道了,請幫工是您說了算的,她找三弟妹娘家做什麽,虧得三弟妹大哥拎得清,不然鬧起來,咱們夾在中間難做人。”
對村裏人來說,牽扯到性命就是大事,孫婆子真要過去把人氣死了,壞的可是整個稻水村的名聲,把兩個村子的人都牽扯進來,孫婆子差點連累多少人。
黃菁菁彎着腰,沒有擡頭,隻是動作滞了滞,“她做事喜歡陰着來,跟潑婦似的吵架估計不會,頂多陰陽怪氣損幾句罷了,你三弟可說了今晚回來?”
“沒。”周士武走向地裏,在黃菁菁左邊的繩徑上除草,低聲道,“三弟妹爹死了,家裏沒口棺材,村裏人也不肯幫忙,好像要把她爹拿涼席卷着埋了,三弟妹不應,估計要給錢買棺材。”沉着再三,沒和黃菁菁說棺材木的事兒,木頭在家裏堆着,還沒曬幹,打棺材還要等些時日,他道,“村裏人也夠冷漠的,畢竟是同村的,死了人搭把手,先把人埋了多好,一個上門的人都沒有,劉家估計準備簡單辦一場呢。”
村裏人樸實,但也市儈,不肯幫劉家無非看劉家田地不多,還不起人情債,付出便要求回報,誰心裏不是藏着自己的小心思呢?
“這件事叫老三老三媳婦自己拿主意,你别管。”黃菁菁擡頭擦了擦汗,周士武急忙道,“娘,您回去歇着吧,我來,草不多,很快就除幹淨了。”想到劉老頭就這麽死了,連後人孝順的機會都沒了,他心頭湧上了很多感慨,要是黃菁菁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兄弟幾人可怎麽辦。
黃菁菁沒注意他臉上的關心,碎道,“歇什麽歇,麥地要除草施肥,秧田還要施肥,活還多着,你忙你的去,我的菜地我自己忙得過來。”
她說話素來這副口吻,周士武不覺害怕,但說什麽都不肯先走,幫着黃菁菁除草,天擦黑的時候,黃菁菁才起身,揉着發酸的腰,周士武收了鐮刀,扶着她往回走,“待大嫂過了三個月,這些活就給她來吧,您腰不好,别傷着了。”
話完,看向山頭的墳墓,雜草叢生,枝葉茂密,蓋住了大半墓地,他沉吟道,“明早我把周圍的草割了,讓您不管在哪兒都能看到。”
黃菁菁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發現他說的是墳墓,低頭道,“我在家能看到?忙田地的事兒,其他事往後靠,耽誤了莊稼,我要你好看。”
周士武笑了笑,笑得甚是開懷,“不耽誤,幾鐮刀的事兒,耽誤不了地裏的活。”
黃菁菁瞪他眼,沒吭聲。
二人剛回到家,黃菁菁洗手,周士武去竈房炒菜,周士仁和劉氏就回來了,二人頭上帶着孝布,天色昏暗,看不見二人臉上的表情,她問道,“栓子和梨花呢?”
劉氏擡手,像是在抹淚,周士仁快步走了過來,紅着眼眶道,“栓子和梨花在那邊,娘,我……我有件事想與你商量商量。”
黃菁菁蹙了蹙眉,竈房的周士武聽到這話,臉沉了下來,“三弟,娘一大把年紀了,操心了一輩子,你好意思開口嗎?”他是真的有些生氣,棺材木是黃菁菁精挑細選的,哪能給劉老頭,縱然黃菁菁同意,他堅決不會答應。
周士仁怔了怔,瞄了眼邊上的劉氏,自顧道,“嶽父走得突然,他的喪事不能不辦,劉家的情況您也清楚,家裏那點錢全換了糧食,緊巴巴能吃到秋收,我就想着,借些錢給大舅哥他們,讓他們體體面面的送嶽父出門……”
說到後邊,他聲音低了下去,“借了往後要還的,娘,您瞅着……”
“分了家,錢你們自己管着,你和我商量什麽,你自己的錢,要怎麽花随便你,我管不着。”黃菁菁擦了擦手,問老花米久喝了奶沒,沒再看周士仁一眼,劉氏悶悶地上前,噗通聲跪了下去,聲音悲恸,“娘,我知道您不喜歡我爹,他已經死了,身爲子女,不能讓他成孤魂野鬼啊……”
話完,嘤嘤哭了起來。
黃菁菁最不喜歡動不動就下跪的人,偏劉氏一邊磕頭一邊道,“娘,我爹當日要把我賣了,要不是您,我們一家子就散了,我感激您……”說到這,劉氏抽了兩口氣,聲音透着某種堅決,“要是,要是把我賣了能讓他好好活着,我甯肯他把我賣了,賣了我,他能好好活着就好……”
黃菁菁眯了眯眼,低頭看着劉氏,“你的意思是怪我當初多事阻止了是吧?”
“沒,媳婦她不是這個意思。”周士仁急忙擺手,跟着劉氏跪下,“就是嶽父沒了,媳婦她傷心過度,娘,您别和她計較。”
黃菁菁斜着眉,語氣有些不好,“你也說是你爹了,幹我何事,我還是那句話,錢是你們的,你們自己看着辦,我管不着。”
丢下這話,她頭也不回進了屋。
周士仁喊了聲娘,心頭拿不定主意,卻看周士武站在門口,一臉陰翳的看着他,他弱弱的喊了聲二哥,扶着劉氏起身,問周士武道,“二哥,你說娘是什麽個意思啊?”
周士武手裏拿着鏟子,恨不得拍周士仁臉上,借錢,哪有借錢自己不上門請人代勞的,縱然是周士仁和劉氏自己的錢,劉家人借錢也該由劉家過來,什麽話當面說清楚,而且他不是傻子,劉二媳婦明顯别有居心,周士仁和劉氏傻乎乎的湊過去被人算計,真是丁點都不用腦子想。
“三弟,如果隻問你借錢,你犯不着和娘商量,栓子外公過世,你們随禮是應當的,隻是問你和三弟妹借錢辦喪事,傳出去,對栓子大舅二舅名聲也不太好呢,依着我說,還是……”他正要說讓劉大劉二厚臉皮去村裏借,先去裏正家借,裏正不會坐視不理,裏正出面借了錢,再去其他親戚家借錢就容易多了。
劉老頭畢竟是中源村的人,還有很多堂兄堂伯,哪兒輪到周士仁一個女婿挑大梁?
隻是,他話說到一半就被堂屋的聲音打斷了,“還是什麽?就你聰明就你能幹是不是,鍋裏是不是糊了,整天正事不做,唧唧歪歪,話找不到地兒說就咽回肚裏去,沒人想聽。”
鼻尖充斥着淡淡的糊掉的味道,周士武忙止了聲,轉身回了竈房。
周士仁不知怎麽辦,隻得和劉氏回屋拿錢,劉氏又裝了些糧食,夫妻兩背着一背簍糧食走了,周士武端着菜出來,隻看到二人迎着夜色離開的背影,周士仁凡事太懦弱,沒個主意,這種事,哪怕辦好了,不見得人家會領情,劉老頭有兒子有孫子,哪輪得到他們?
幫襯也是要分時候的,喪事這等大事,非得劉家人出面不可。
菜糊了,他炒了兩份,能吃的黃菁菁他們吃,不能吃的他自己吃,他不懂黃菁菁爲什麽攔着不讓他提醒周士仁,他說的話,周士仁一定會聽進去的。
夜裏,周士仁和劉氏沒回來,第二天,山裏幹活的人就說劉老頭死了,喪事要辦,怎麽個辦法卻沒說,黃菁菁聽着,臉上無甚表情,孫婆子路過菜地,來給黃菁菁上眼藥水,“中源村的誰不知道劉家拿不出錢,誰家都不肯借錢給他們,給劉老頭辦喪事還不是花周三的錢,劉家人哪能這樣呢,周三的錢還不是你給他的?”
黃菁菁擡起頭倪了孫婆子眼,“和你有關系?”
孫婆子一怔,讪讪笑道,“我不是爲你抱不平嗎,家裏的錢都是靠着你掙的,劉家倒是會撿漏子……”
“用不着,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好,有人說你去劉家鬧事,劉老頭是被你氣死的,這消息傳出去,想想孫達他們如何擡得起頭來做人。”黃菁菁聲音冷冷的,不再理會孫婆子,繼續除草,菜地說大不大,但淺草多,不除幹淨,幾日就長起來了。
孫婆子目光閃了閃,張口就要反駁,但此時有人經過,她想了想,識趣的住了嘴,真要傳開,沒事的也會被傳出大事來,她湊到黃菁菁跟前,還想說點什麽,但黃菁菁一副不想多說的神色,她悻悻然走了。
劉老頭四天後下葬,周士仁送消息說讓她們過去吃飯,黃菁菁不準備去,老花和劉家沒啥關系,劉慧梅懷着身孕肯定不會去,就剩下周士武和桃花,周家不派人去的話不合适,他依着村裏的規矩随了禮,四個雞蛋,兩斤糧食,算得上很多了。
然而等他從劉家回來,一張臉分外難看,急匆匆去找黃菁菁說事了,劉老頭的喪事,借錢也好,借糧食也罷,都該劉大劉二出面,結果倒好,全是周士仁和劉氏擔着,村裏人知道二人拿得出錢,二人一上門,村裏人有錢的借錢,有糧的借糧,借的糧食夠劉家人吃上整年了。
周士武簡直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哪有女婿掏心掏力到這個份上的,周士仁就是太好說話了。
“娘,您知道三弟性子軟,就該攔着他,他出面借的糧食,到時候還的時候人家肯定隻認他,他不是欠下一屁股債了嗎?”躲過了劉老頭,還是在劉家人手裏栽了跟頭,但劉大劉二不是那種性子的人,周士仁爲何還會如此?
“他多大歲數的人了,自己做了什麽會不知道,他自己看着辦吧,我懶得操心。”黃菁菁臉上無悲無喜,像是漠不關心,又像是早有預料,周士武歎了口氣,去秧田幹活去了。
太陽下山,地裏幹活的人多了起來,老人小孩都有,人人拿着鐮刀割草回去曬了當起火柴燒,黃菁菁割豬草,豬吃得多,一天一背簍豬草吃得幹幹淨淨,家裏的米糠都快吃完了,黃菁菁尋思着,還得找人買些。
“娘。”遠處,周士仁背着梨花,一臉疲憊的緩緩而來,他背上的梨花見着黃菁菁,伸直腿要下地,脆聲的喊着奶奶,黃菁菁嘴角漾着淺淺的笑,話是對梨花說的,“回來了,這幾天有沒有聽話?”
栓子走向地裏,經過草多的地方随意扯了把,到了近前,扔到黃菁菁背簍裏,“聽話,我們沒有亂跑,表哥說去河邊網魚我都不去呢。”
“是嗎,栓子這麽聽話,中午你花叔撿了很多螺蛳,晚上讓你二伯做給你吃。”黃菁菁語氣輕松,讓他們先回家,栓子不肯,小大人的口吻道,“我幫奶奶割豬草。”
他沒有鐮刀,便拿手拔,黃菁菁怕他勒着手,蹙眉道,“回去吧,你花叔在家呢,幾日沒見着,他想你得很,把梨花帶回去。”
周士仁得了黃菁菁漠視,讪讪的撓了撓頭,上前欲接黃菁菁的背簍,被黃菁菁躲開了,“耽誤這麽幾日,不用幹活了?把栓子和梨花帶回去,我還得過會兒才回。”
周士仁答了聲好,使勁撓了撓頭,想說點什麽,“嶽父的喪事辦得不錯,村裏人對大舅哥二舅哥改觀不少,大舅哥讓我帶些飯菜回來,我沒要。”
黃菁菁淡淡點了點頭,沒再說其他,劉氏站在地梗上,怯生生喊了聲娘,黃菁菁不冷不熱的應了聲,繼續割豬草,她人瘦了,背簍大,擋住了她整個後背,周士仁在原地愣了會兒,抱着梨花回去了。
他去田裏,周士武也在,看着他,周士武真的是恨鐵不成鋼,問道,“你嶽父喪事花了多少錢?”
“買棺材和修墳墓花了四百文,零零星星下來,我也不知花了多少。”周士仁每日忙得腳不離地,隻記得棺材和修墳墓是因爲錢是他出的,原本是要把錢給黃菁菁,結果全花在這上面了,他挽起褲腳下田,問起那晚的事情來,“那天二哥是不是想說什麽?”
周士武知道他說的啥事,點了下頭,反問道,“聽說向村裏借糧食都是你出的面,你嶽母,大舅哥二舅哥沒說啥?”
“他們說啥?棺材買的現成的,他們天天跟着一起去墓地忙活,早晚看不到人,二哥怎麽問起這個了?”周士仁不解。
周士武擰了下眉,“那是誰讓你去借糧食的?”
“是栓子兩個舅母,栓子三舅舅性子唯唯諾諾,撐不起事,我和栓子娘不去就沒人了。”至于韋氏,天天以淚洗面,哪有心思管這些。
“怎麽沒人了,栓子舅母不能去,三弟,你要我說你什麽好?”周士武豎着眉,有些來氣,“誰借的賬誰還,怎麽着,你還要替劉家背債啊,你不想想,你嶽父在的時候怎麽哄騙你背債的,要不是娘攔着,你以爲咱家能有現在的好日子,娘不是提點你了嗎,凡事多想想,不要人家一開口你就頭腦發熱争着當好人,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栓子舅母心眼可不少。”
周士仁雲裏霧裏,“不會吧,雖說我們出面借了糧食,但提前說好了的,他們自己還,栓子娘也是點了頭的。”
“自己還怎麽不自己借,你就是想得太好了,咱娘操了多少心,劉家還想要娘的棺材木,三弟,虧得你沒答應。”周士武和劉大劉二接觸後覺得兩兄弟性子不錯,沒想到結果成了這樣子,他又道,“你和三弟妹借了這麽多糧食,事情辦完準備還回去不?”
“還的吧,我想着地裏的活耽誤幾日了,就沒多問,我嶽母在呢,凡事有她拿主意。”周士仁隐隐知道周士武擔憂的是啥,但他覺得周士武杞人憂天了,他嶽母和大舅哥不是那樣的人,都是親戚,有些話挑得太過明白反而傷了情分。
周士武看他不開竅,沒有繼續說,而是說起另一件事來,外鎮那邊遞了消息到周士文的鋪子,請他過去做席面,他想着他去就是了,周士仁和劉氏在家,麥子結穗,眼瞅着要黃了,得盯着天,萬一變天吹倒了麥穗,夠一家子忙活的,不能全跟着走。
他一說,得來周士仁附和,六十桌席面,起碼要找三四個人,他和黃菁菁商量過了,這回不叫劉家人了,劉老頭剛死,村裏人不守孝但出遠門不吉利,就叫孫達和趙吉瑞,把趙二兩也叫上,趙二兩跛腳不影響切菜,算是感謝徐氏奶了米久。
四個大老爺們,忙活起來差不多了。
劉氏得知沒有劉大劉二,面色怔忡了下,攪着衣服,忐忑不安的看着黃菁菁,黃菁菁沒有過多解釋,倒是周士武怕劉氏不舒服,把事情解釋了清楚。
劉氏怯懦的點了點頭,沒往心裏去。
周士武去外鎮做席面,黃菁菁讓他帶些錢在身上傍身,萬一有個事也有個照應,她不過随口一說,沒料到一語成谶。
周士武照理說三天就回了,結果第四天都沒消息,孫達趙吉瑞他們的家人沒有起疑,認爲跟着周士武就有錢拿,黃菁菁卻心頭突突直跳,一上午,她哪兒也沒去,讓劉慧梅和劉氏割豬草,她像往常那般洗了衣服,期間磨得自己指甲邊起了倒刺,她尖着指甲拔掉,竟帶出了血絲,心頭的那份不安更重了。
直到外邊傳來鬧哄哄的聲音,她擱下衣服就跑了出去,樹林裏,好些人跟着牛車過來,駕車的人是上回送周士文回來的漢子,周士文坐在他身後,身側是周士武和孫達,周士武頭上纏着布帶,孫達鼻青臉腫。
黃菁菁擦擦手跑過去,大聲問道,“怎麽弄成這樣子了?”
孫婆子邊抹淚邊哭,“達子啊,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出門一趟弄成這樣了,明明是掙錢的活,别把命搭進去了啊。”
黃菁菁臉色鐵青,孫婆子話裏什麽意思她要是聽不出來就白活這些年道,當即質問道,“你什麽意思,我家老二難不成想弄成這樣子啊,你真怕他出事你就别讓他出門算了。”
看熱鬧的人多,黃菁菁沒有多問,待牛車停下,她幫着把周士武扶下來,周士武傷勢看上去有些重,嘴角一團烏青,說話含糊不清,“娘,我沒事……”
“你沒事,你沒事弄成這樣子裝鬼吓人哪,什麽話先回屋再說。”她嘴硬,但扶周士武的動作很輕,周士文和孫婆子簡單說了兩句,當着面把工錢給了孫達,又遞了兩包藥和兩包糖,“孫達是跟着我二弟出門受傷的,吃藥的錢我們不會賴賬,大家沒事就回去了吧。”
趙二兩和趙吉瑞回家了,周士文和他們說的話差不多,隻是趙二兩護着周士武,傷勢略重,周士文給的銀錢要多些,不過裝在錢袋子裏,外人不知曉有多少。
孫婆子要和黃菁菁理論兩句,被孫達拉住了,對方是沖着周士武來的,他沒啥大事,趙二兩護着周士武傷得最重,孫婆子這時鬧,依着黃菁菁的脾氣,不會給她好臉色,而且這事兒誰都不想發生,周士武去外鎮做席面,擋着有些人的道了,離了清源鎮,當然有人對付他。
周士文言簡意赅和黃菁菁說了大緻經過,“娘您别擔心,我再差人問問,那戶人家也算鎮上的人,稍微打聽就打聽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