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她饒有興味的話,劉慧梅手裏捏着柴火從竈房出來,順着門口的方向望去,嘴角咧出個嘲諷的弧度,又進了竈房。
範翠翠灰頭灰臉的站在門口,打量着院子,眼裏流露出絲後悔之色,她站在門口,雙手趴在門框上,眼神四下瞄,悻悻然的問孫婆子道,“嬸子,我娘是不是不在家?”
孫婆子笑得看了眼西屋裏哄孩子的黃菁菁,她坐在床沿上,舉着米久的小手,夕陽的餘光将她的側臉襯得随和可親,臉上帶着甚少有過的笑,眉目有些朦胧,好像隔着薄薄的霧氣,她收回視線,笑眯眯的走了下去,扁着嗓音道,“這兒是稻水村,你找你娘回你家去才是,這是四娘的家,和你沒啥關系,你啊,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範氏是棄婦,黃菁菁說一不二的性子哪會讓她進門,何況,村裏人都看得明白,沒了範翠翠後,周家安生了許多,周士武過不久要自己去鎮上做席面,往後大把的銀子等着他,哪還看得上範氏。
還是範氏自己作,好好的一家人給折騰散了,否則,以後不知過怎樣的好日子呢。
範翠翠的臉有些白,生完孩子後,肚子上掉着一圈肉,範婆子的目光嫌棄的落在她腰上,哂笑道,“你就别自取其辱了,沒了你,周家其樂融融呢,等過幾年周二攢了錢,再娶個黃花大閨女不是問題,你啊,自己造孽哦。”
範翠翠要是機靈些,也不會走到這步田地,追根究底,還是自己作出來的。
仗着懷了個兒子就到處顯擺,殊不知黃菁菁眼裏揉不得沙子。
範翠翠緊抿着下唇,有所忌憚似的沒往裏邊走,低着頭,蓋住了眼底情緒,輕聲道,“我看看孩子,抱回來這麽久了,不知長成什麽樣子了。”
“你說米久啊,四娘是心善的,哪會讓他受半點委屈,一天到晚喝着奶呢。”孫婆子揉着腰肢,原本想把徐氏喂奶的事兒告訴範翠翠,又怕範翠翠鬧得過分,傳到黃菁菁耳朵裏以爲她大嘴巴,想了想沒有多嘴,斜着眼,慢悠悠走了。
黃菁菁聽着外邊的動靜,沒有出去,範翠翠和周家算是兩清了,往後各過各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就看範翠翠自己的造化了,屋外安安靜靜的,之後沒有動靜傳來,米久阖着眼,嘴巴吸吮是滋溜滋溜的,等了會兒,黃菁菁才走出去,不見了範翠翠人影。
她問竈房的劉慧梅,“範氏進來了?”
劉慧梅一臉困惑,看着外邊道,“沒有吧,嬸子出門她還在呢。”
黃菁菁點了點頭,琢磨着飯翠翠來的目的,範婆子是貪财之人,看在錢的份上尚且能對範翠翠好言好語,但範翠翠生了孩子坐月子,範婆子肯定不會給她好臉色,範翠翠兄嫂隻怕也有微詞。
被休回家的女人,名聲不好,在娘家的地位可想而知,隻盼着範翠翠聰明些,别再被她娘慫恿做傻事了。
範翠翠來了又不進門,估計沒多大的事兒,黃菁菁沒往心裏去,待周士武和周士仁回來,吩咐他們去竈房做飯,天擦黑的時候,老花帶着三個孩子回來,河邊洗澡的人多,女人在上遊,男人在下遊,玩得甚是盡興,老花要照顧三個孩子,有些吃不消,臉上盡顯疲憊之色,到家後回了自己屋就沒了動靜,在檐廊上,能清晰聽到裏邊傳來的鼾聲,栓子和桃花恹恹的喊着睡覺,連周士武煮的魚幾人也不吃了。
周士武先把桃花抱回屋,折身回到竈房,看黃菁菁翻轉着鍋裏的魚,有些欲言又止,到底沒提見着範翠翠的事兒,走過去,小聲道,“娘,我來吧。”
黃菁菁讓開身,去後院喂豬,月光爬上山頭,照得院子清亮,黃菁菁出來時聽着西屋裏傳來米久的哭聲,聲音有轉高的趨勢,她叩了叩老花的門,半晌沒聽着老花答話,輕輕推開門,見老花坐在床沿上,神色有些發懵,雙眼空洞無神,裏側的米久踢着身上的薄被,想來是餓了,她忙把奶倒進小碗,從水壺倒水出來溫着,和老花道,“晚上米久挨着我,你好好睡一晚,栓子他們也累着了,晚飯估計都不起來吃了。”
老花噗通聲倒了下去,面朝着外面,好一會兒,眼神慢慢有了焦距,隻是内裏透着幾分陌生,“你是誰?”
月光傾瀉了一地,老花在暗處,黃菁菁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開玩笑道,“我是閻羅王,來索命的。”
怕他不小心壓着孩子,她過去把米久抱了起來,老花不知發什麽瘋,坐起身,抱住了黃菁菁腰身,“閻羅王啊,别索我家老大的命,拿我的命去啊。”
聲音滿是悲怆。
黃菁菁掙紮了下,不曾想他抱得更緊了,勒得黃菁菁難受,“我家老大那麽小,隻會喊爹爹,你别要他的命。”
黃菁菁皺了皺眉,怕吓着米久,壓低聲音道,“做什麽呢,誰要你家老大的命了,我看你是累得魔怔了,倒下去好好睡一覺。”
老花緊緊梏着黃菁菁腰身,竟嘤嘤哭了起來,黃菁菁眉頭擰得更緊了,見懷裏的米久睜着眼,含着大拇指,聽着老花的哭聲竟然安靜下來,她放松下來,“誰要你家老大的命了?”
老花揚起頭,淚眼婆娑的看了黃菁菁兩眼,好似回過神,咚的聲倒下,看着頭上的賬頂出神,渾身的疲憊也沒了,睜着眼,眼眸清澈如水,隻聲音帶着濃濃的哽咽,“我是不是夢魇了,腦子迷迷糊糊的,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黃菁菁猜到他遭遇劇變,如今聽他說起,和她想的差不多,她拉了根凳子坐下,柔聲問道,“你家老大怎麽了?”
老花微張着嘴,搖了搖頭,不肯開口,黃菁菁不逼他,等了會兒,懷裏的米久扭動了下身子,黃菁菁急忙扯開他的尿布,走到院子裏給他把尿,回來時,便聽着老花喃喃道,“我家老大可懂事了,生下來就比别人懂事,不哭不鬧,特别愛笑,誰都誇他聰明,以後是成大氣的……”
“你性子好,他自然也是好的。”黃菁菁想到他帶米久的熟練,忽然又問道,“你家老大是你帶着的?”
老花眼裏閃着晶瑩的光,打開了話匣子,有些話出口就容易多了,“他娘生他虧了身子,家裏沒人,他一直跟着我的,在月窩裏就會笑,六個月的時候就長牙了,村裏人說他聰慧,肯定說話早,竟然是真的,他九個月就開口喊爹,聲音軟糯糯的,從不離我半步遠,我幹活的話就背着他,把他放在斜倒在地的背簍裏,編幾隻螞蚱,他能玩上一天……”說起過往,他好像陷入了回憶,哽咽兩聲,聲音低沉下去,“那麽小的孩子,生病喝藥都不哭,不用像其他孩子得捏他的鼻子硬往嘴裏灌,你和他說病了吃了藥就好,他老老實實依偎在你懷裏,你喂他,他就喝一口,喝完了還記得擦嘴。”
老花眼角滑落兩滴晶瑩,他擦了擦,“明明吃了藥的,怎麽就好不了呢?”
說完,他拿手捂着臉,泣不成聲。
他家老大是冬日去的,剛滿周歲,連着一個多月的湯藥,他的臉色很是不好看了,那晚喝了藥,抓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喊着爹爹,精神竟是比往日要好,他以爲藥起作用了,心下寬慰,轉身放個藥碗,扭頭回來,他家老大就沒了,閉着眼,好像睡着了似的,卻也是永遠的睡着了。
妻子忍受不了這個打擊,不到半個月跟着去了,他爹想不開,得了風寒,便再也沒爬起來。
一家人,不到半年,便陰陽相隔,再無相見的可能了。
他從未和人說起過這些,二十年過去了,他以爲自己心頭麻木了,原來,說起過往,心仍然會痛,村裏人感慨他的遭遇,媒人上門給他說親,讓他再娶一個就好了,好日子在後頭,他妻子沒了,兒子沒了,親爹也沒了,再娶一個終究不是他想要的了。
黃菁菁默默坐在那,聽着他說起過往,和諧美滿的家獨留下他孤零零的人,天大地大,卻再也不是他的家了,以天爲被,以地鋪床,流浪了十多年,麻木不仁,心灰意冷的活着,又是爲何?
懷裏的米久又不安的掙紮起來,她忙收回思緒,試了試小碗的溫度,然後喂米久喝奶,待床上的哭聲小些了,她才問道,“你家老大叫什麽名字?”
“無憂,他娘隻盼着他一輩子無憂無慮,開開心心。”老花翻過身,背朝着黃菁菁,慢慢蜷縮着身子,嘴裏呢喃着無憂的名字,他妻子死的時候,肚裏懷着一個,說給無憂生個弟弟妹妹,往後能互相扶持,無憂走了,弟弟妹妹也沒生下來,就剩他孑然一身,他甕甕的道,“你說老大是不是把弟弟妹妹帶去别處了?氣我沒一直守着他,把他娘也帶走了,怕是不想我陪着他們母子吧。”
他沒想忽視他,隻是喝完了藥放個藥碗,他爲何,爲何就走了呢。
“是他娘不忍放下他一個所以才會陪着他走了,那麽小的孩子,不管到哪兒,都要有人照顧才行。”黃菁菁不懂怎麽安慰人,隻是連續沒了妻兒父親,老二又胎死腹中,對一個父親而言,确實是沉重的打擊,她想老花想死是真的,死不了,隻怕是他的亡妻生前叮囑過他什麽吧。
很多時候,活着比死更痛苦,死了什麽都沒了,留給活着的人的所有曾經美好的回憶都成了難以計數的痛苦。
屋裏一時靜默,門外,叫黃菁菁和老花吃飯的周士武頓了頓,默默退了回去。
“是啊,她也是這麽對我說的,但是我也想陪着他們啊……”老花曲起腿,雙手抱住雙膝,再次失聲痛哭。
黃菁菁喂米久喝了奶,想了想,起身把米久放在他身側,“你好好活着,心裏記着他們,他們便是死了也一直活在你心裏,高興的,快樂的過往便是支撐你活下去的動力,你如果死了,這世上,便沒人會記住他們了。”
說完,她走了出去。
人的一生會經曆很多事,遇見很多忘不掉的人,心頭留一片淨土給他們,他們便一直會鮮活的活着,不曾離開過。
走不出陰霾,便将其轉爲晴天,帶着所有人的希冀活下去。
周士武站在堂屋門口,眼角有些泛紅,想來是聽到老花的話了,他伸手扶着黃菁菁進堂屋,沉吟道,“我傍晚回來時遇着桃花娘了,她說過幾日她要嫁人了,想過來看看您,我讓她回去了。”
這件事他原本不想告訴黃菁菁的,但聽老花說起從前,他又改了主意,決定和黃菁菁說說,“她爹給她找了戶山裏的人家,離得遠,據說對方三十多歲了,父母雙亡,在樹上搭了兩間屋子,平日靠打獵爲生,給了五百文的聘禮,她娘想也不想就點了頭,還是他爹壓着,打聽過對方的品行後才點的頭。”
黃菁菁不動聲色看着周士武,周士武又道,“她要把錢還給您,說進了山就不出來了,我讓她拿着,她生米久畢竟遭了罪。”
“你做得對,甭管她出不出來,手裏有點銀錢傍身總是好的,人活在世上,總要爲自己做出的事兒付出代價,她改好了往後好好過日子以後還能過清閑日子。”黃菁菁沒料到範翠翠會來還她錢,她以爲死皮賴臉想回來住呢,回眸瞅了眼西屋,她道,“米久往後就跟着你花叔吧,他幫你照顧孩子,你忙外邊的事兒,以後他年紀大了,你給他養老就是了。”
周士武毫不猶豫應下,“娘不說我也會的,當年花叔經曆那些事還能出手幫襯咱,真的是老天給條活路,讓咱遇到了花叔。”
“你記着就好,走吧,吃飯。”
周士武做的魚腥味沒了,魚湯鮮美可口,黃菁菁給老花留了碗,剩下的讓劉慧梅喝了,周士武廚藝日益提高,但周士仁沒啥長進,炒的菜不是淡了就是鹹了,或者沒熟,黃菁菁讓周士仁自己把炒的菜吃完,“你媳婦在,多問問你媳婦,凡事動腦子想想,悶着頭一條道走到黑,能學到什麽?許多事是自己摸索出來的,說再多遍,記在腦子裏不成,得拿出來用。”
周士仁沒有炒菜的天賦,他心裏明白,隻是不想黃菁菁發脾氣,讪讪點了點頭。
第二天,周士仁在竈房炒菜的時候黃菁菁便去守着,提醒把菜滴會兒水再下鍋,提醒他放油,放佐料,炒菜,翻轉,起鍋,一碗菜,是在黃菁菁的吆喝聲中鏟起來的,周士仁嘗了口味道,連日的怪味菜讓他叫苦不疊,這一碗,勉強能入口了。
有黃菁菁的提點,周士仁進步快,第一次煮出來的魚便沒有腥味,隻是節省慣了,佐料舍不得多放,黃菁菁說過他好幾回,讓他被手抖,該放的時候就多放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對廚子來說,菜的美味比什麽都重要。
慢慢的,周士仁有所改善,隻是有周士武做比較,周士仁的廚藝始終被壓着。
老花在黃菁菁面前發洩過一回,翌日清醒過來,有些抹不開面子,躲了黃菁菁好幾日,黃菁菁當沒事人似的,該幹什麽幹什麽,老花那一段過去,她沒有提起過,家裏人不管有沒有聽見老花哭聲,心照不宣的保持緘默。
天兒愈發熱了,麥子結了麥穗,到了做席面的日子,周士武和周士仁挑着籮筐出門,八桌席面,用不了太多人,黃菁菁隻喊了劉大,劉二都沒去。
幾人經過孫家屋外時,院子裏傳來孫婆子的催促聲,“老大,我和四娘說清楚了的,你和周二周三一起,你們小時候感情不是挺好的嗎,他們幹活你當然跟着,麥子的事兒不用你操心,我和你爹他們在呢。”
周士武皺了皺眉,剛要提醒大家别出聲,就聽周士仁好奇的問道,“二哥,娘什麽時候叫孫達和咱一起,我咋不記得,要不要進去喊他一聲?”
周士武朝他搖頭,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但仍然被院子裏的孫婆子聽到了,她拉開門,一臉笑呵呵看着周士仁,“是周三啊,達子收拾好了,這就跟你們一起啊。”見孫達挑角落裏的糞桶準備出門,孫婆子氣得不輕,“達子,你幹什麽呢。”
“嬸子,達子哥忙就忙吧,隻有幾桌席面,我們忙得過來的,不打擾你們了。”周士武臉上挂着得體的笑,側身催促周士仁道,“三弟,快些,事情還多着,别再墨迹了。”
說完,自己大步朝前走,周士仁怔了怔,緊随其後的小跑上前,劉氏和劉大走在最末,二人說話不管用,孫婆子當然不會攔着,看周士武和周士仁走得快好像後邊有狗追似的,抿了抿唇,心裏埋怨周士武心思多,多個人怎麽了,他們自己輕松些不是好事嗎?
又怪孫達不知變通,他若是跟上去,周士武能說啥啊,黃菁菁不去,做主的肯定是周士武,憑兩家的交情,周士武還能不讓他幹活不成?
“老婆子,你就别折騰了,周家的事沒有四娘點頭,你當周二敢讓老大去,幾桌席面,多個人要多出幾文工錢,換做你你樂不樂意?麥地的草得重新除一遍,施肥麥穗才結得好,幹活吧。”孫老頭不想孫婆子拎不清,黃菁菁肯拉扯他們便不錯了,孫婆子如果作妖,招惹了黃菁菁,得不償失。
孫婆子心頭不忿,“四娘不是那樣的人,她和我同年進村的,以前就和我關系好。”
孫老頭看她還在自欺欺人,哀歎了口氣,“那是周兄弟還在的時候,周兄弟沒了,咱做得有些令人寒心了。”
村裏人都疏遠黃菁菁,暗地沒少說黃菁菁的壞話,孫婆子自然也是說過的,黃菁菁肯定是知道的,他們兩家,關系越來越遠了,否則去年黃菁菁去山裏割樹葉,怎麽不賣給他們而要賣到别村去,就是不想和他們有所往來罷了。
他是個男人,有些事不好過多插手,說多了,對黃菁菁的名聲不好,也就如今,黃菁菁在村裏的名聲好些了,他才敢這般呵斥孫婆子。
孫達挑着糞桶出門,孫婆子端着木盆去河邊洗衣服,走到周家門前,她朝裏喊道,“四娘,四娘,去河邊洗衣服不?”
院子裏沒人,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劉慧梅都不在,過了會兒,隻老花抱着孩子出來,“她們割豬草去了。”
“老花啊。”孫婆子笑了笑,“米久你帶着,四娘輕松多了,你在周家住的慣不?”
在孫婆子眼裏,黃菁菁他們對救命恩人也太好了些,大不了給筆銀子就是了,又不是拿不出來,何必留在家好吃好喝供着,難不成以後還給他養老不成?
“他們人好,沒啥住不慣的。”老花回了句,又抱着米久回了屋裏,不再理會孫婆子,弄得孫婆子原本想聊兩句弄得沒了話,隻得去河邊洗衣服,聽人問起孫達去沒去鎮上,孫婆子臉上有些不好看,有人打趣道,“你也别生氣,趙吉瑞不也沒去嗎,隔壁村的畢竟是親家,哪有不幫襯親家幫襯外人的?”
孫婆子撇撇嘴,明知對方是挑撥離間,心裏仍不太舒服,問道,“不是說周三嶽父身體不太好了嗎,怎麽還沒動靜,難道兒子掙了錢,身體全好了?”
“能不好嗎,兒子掙了錢,女兒女婿有出息了,多大的體面哪。”有人故意酸孫婆子道。
孫婆子心思轉了轉,急忙收斂了臉上的表情,邊搓衣服邊順着對方的話道,“說的也是,周三媳婦是個孝順的,縱然鬧得不愉快,可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親爹死在床上不管。”
她嘴巴上這般說着,洗了衣服回去,經過周家門外又朝裏看了看,老花坐在檐廊上,旁邊放着好些雜草,正在編螞蚱,栓子桃花梨花圍着他,時不時咯咯笑着,孫婆子不屑地扭頭回去了,晾好衣衫,見離午時還有些時辰,背着背簍,假裝有事繞去了隔壁村。
黃菁菁和劉慧梅割了滿滿當當一背簍豬草,豬長得快,一天比一天吃得多,不多割些回家囤着,萬一家裏有個什麽急事,豬不得幹餓着?
回到家,聽老花說孫婆子找她,黃菁菁沒當回事,孫婆子巴結她無非爲了孫達,幾桌席面,哪用得着請那麽多人。
周士武和周士仁是第二天中午回來的,二人挑了一桌席面回來,臉上盡是激動之色,尤其是周士武,把席面放在桌上,圍着黃菁菁說起鎮上的事情來,說話抑揚頓挫,滔滔不絕,好似初次進城見世面的漢子,什麽新奇的都往外邊說。
黃菁菁細心聽着,臉上沒有表現出丁點不耐。
周士武說了會兒有些口幹舌燥,又岔開話,說起了大事,下個月有兩家要做席面,秋後有三家,都是幾十桌席面,能掙不少錢,“娘,男方有親戚是隔壁鎮上的,說秋後他家侄女成親,若我不嫌累,他可以回去幫忙問問找好做席面的人了沒。”
黃菁菁在剁豬草,聞言擡頭看了眼周士武,他神采熠熠,黃菁菁反問道,“你想去?”
“生意上門哪有不掙的道理,隻是我沒直接答應,說回來問問您的意思,離得不遠,去鎮上租輛牛車去的話,三個時辰就到了。”周士武額頭滿是汗,皮膚黑了些,一雙眼锃亮分明。
黃菁菁想了想,“你要去就去,隻是這麽遠的路,十文一桌虧了,你心裏琢磨琢磨。”
“哎,我好好想想,對方有沒有請人不好說,得過兩日才有消息,娘,我要是跑得遠的話,家裏就要您看着了。”周士武撓着頭,得了黃菁菁點頭,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以爲黃菁菁會反對呢。
回來的路上他就想過了,去外鎮的話,路子更寬,等周士仁廚藝差不多了,他負責遠地方的,周士仁就在清源鎮,兄弟兩好好掙錢,明後年建新屋子,黃菁菁羨慕的青磚大瓦房。
想着有朝一日,他們能憑借自己雙手建造新屋,周士武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臉上滿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渾身幹勁十足,完全忘記昨晚忙得一宿沒睡。
“你在家難道就不是我看着的?愣着做什麽,把飯菜熱熱,鍋裏要煮豬食,下午去麥地施肥,錢要掙,但田地的活不能荒廢了。”黃菁菁低低訓斥道。
周士武笑得一臉憨厚,“好,這就去。”
轉身走了兩步,想起什麽,又折身回來,從懷裏掏出個錢袋子,“這是這回的工錢,三弟妹大哥的錢我給了,這錢您拿着。”
不管掙多少錢,都要給黃菁菁,怎麽分,黃菁菁說了算。
“我沒去我拿着做什麽,你自己拿主意,我是不想操那個心了。”黃菁菁把剁好的豬草放蘿筐裏,說道,“往後你和老三掙的錢自己拿着分,你大哥在鎮上,派人捎了信回來,也該有他的一份。”
周士武拿着有些燙手,他哪會分這個,從善如流道,“那些人都去大哥那傳話,大哥要應付鋪子的生意,還要幫咱張羅生意,理應分一份的,娘,還是您拿着分吧,我……我不太會算。”
就這些錢,他和周士仁算了好久才算出來的,生怕算錯了回來黃菁菁生氣,反複算了好幾回。
“不會算就學,你要去外鎮攬活,被騙了怎麽辦,你和老三都得學。”不說起這個,黃菁菁忘記還有這茬了,一家人一年到頭和人有金錢往來的次數不多,一二十文錢可以慢慢算,多費些功夫就是了。
做席面不同,動不動就是幾十文上百文,不會算賬可不行。
“好,隻是大哥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對了娘,您之前怎麽算賬的?”周士武這才想起,他娘算賬其實也是個厲害的,之前去劉樁鋪子,劉樁算錯了賬他娘也知道,幾十桌的席面,加上佐料的成本,磨米粉的工錢,一千多文錢他娘都沒出過岔子,分錢時,腦子也是清晰的。
換作他,不知要算多久呢。
黃菁菁動作一頓,所有把豬草壓在一起,揮起刀,大聲道,“怎麽算賬?還不是心頭算啊,活了幾十年了,要是不會算賬,還不得被你們一群王八羔子騙哪。”
周士武垂着眼,舊事重提,他臉頰燙得厲害,稱贊黃菁菁道,“姜還是老的辣,娘是算賬的好手,我這就幹活去了。”
他躲得快,沒注意到黃菁菁心虛的神色。
這件事給黃菁菁提了醒,周士武心眼多,她不能教他們算賬,否則容易被周士武看出端倪,由着他們兩兄弟自己想法子。
周士武和周士仁沒空的時候嘴裏就念念叨叨,席面十文一桌,一桌十文,兩桌二十文,三桌三十文……
黃菁菁很想打斷二人,席面好算,直接算席面加買佐料,磨米粉的成本就是了,哪用得着這樣。
然而,她并沒有這麽做。
麥子結穗,怕鳥雀啄食,麥地零零星星放了很多稻草人,黃菁菁去菜地的時候順道去了麥地,靠着小路,靠着泥坡的麥子長勢一般,最好的是麥地中間的麥子,顔色深,明顯要高很多,周士武插稻草人的時候,黃菁菁特别提醒他插在長勢好的地方,村裏人年年都去鎮上買糧種,糧種貴,且顆粒不飽滿,黃菁菁想着自己留種,割麥子時,先把長勢好的麥子割回家,單獨曬,顆粒飽滿與否很容易就辨别得出來。
周士武自然依着黃菁菁的意思,又問黃菁菁菜地的菜少了沒,黃菁菁菜地的菜長得好,根本吃不完,前晚絲瓜被人摘了幾根,摘誰家地裏的不好,黃菁菁的菜地精悠得好,結了多少絲瓜,多少茄子,黃菁菁心裏有數着呢。
“偷雞摸狗的小人,被我逮到,看我不讓他拿糧食還,偷到我黃寡婦的地裏,也不打聽打聽。”說起這個,黃菁菁就來氣,絲瓜被偷了,連帶着絲瓜藤都被人拔了起來,要不是周士仁一大早經過這邊,看着不對勁,及時把絲瓜苗栽回去,今天的日頭,中午就枯死了。
黃菁菁坐在地梗上,仰天大罵,罵得難聽,周圍忙活的人都擡起頭來,得知黃菁菁菜地的菜被人偷了,不由得心頭警鍾大作,夏季蔬菜最多,很多人都有順手牽羊的習慣,尤其幹活晚了看地裏沒人,經過一片地,就喜歡順些回去,順的不多,不會讓人發現。
看黃菁菁罵人的架勢,逮到人估計要一頓狂揍,平時有這種習慣的人不由得暗暗回想是不是自己經過那片菜地,不留神摘了幾根絲瓜。
黃菁菁罵人,不罵個痛快不會住嘴,罵了小半個時辰,叫周士武趕集的時候多買點針,插在菜地,誰敢偷她的菜紮不死他。
這招歹毒,聽了這話的人無不腳底一痛,黃菁菁真的是什麽都做得出來。
幹活的人回到家就把黃菁菁菜地被偷的事兒說了,勒令家裏小孩子去那地方玩,否則紮到腳不說,還會被黃菁菁反咬一口,馬緻富那般潑皮的人都被周士武制得服服帖帖的,周家人不能得罪。
當然,這是後話。
周士武滿嘴配合黃菁菁,心裏卻知道黃菁菁說的假話,故意說出來吓人的。
他綁好稻草人,拿起鐮刀準備除麥地的草,卻看山頭跑來個半大的小孩,周士武喊周士仁道,“三弟,看看是不是沖子。”
周士仁擡起頭,定睛一瞧,喊道,“沖子,你姑在這兒呢。”
沖子跑得滿頭大汗,骨瘦如柴的他,頭上纏着白色的絲帶,周士仁心頭咯噔下,不等他開口,沖子就喊道,“我爺去了,奶奶讓您和姑姑回去。”
劉老頭身子已到了極緻,劉氏回去看過一回,劉老頭話說不利索,抓着劉氏的手,直喊着救命,心裏頭沒活夠,才想活久些,哪怕中間發生了那件事,劉氏仍恨不起來,劉老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張臉,就剩下皮包骨了。
劉氏說,她爹縱然錯了,但給她的記憶,好的多過壞的,這些天,劉氏都有送糧食過去,劉大掙的錢全買了糧食,但全家老小,吃飯的嘴巴那麽多,那點糧食怎麽夠。
劉氏在地裏除草,聽到沖子的話,臉色白了一瞬,刀一滑,幾株麥苗倒地,她蹲在地裏,竟站不起來,她雙手撐着地,努力的站起身,腳踝一崴,又摔了下去,沖子有些着急,“姑,爺爺去了,死的時候喊着您的名字……”
劉氏抹了抹眼角,一滴淚都沒有,擡腳走了一步,雙腿發麻,栽進了麥地。
“三弟,三弟妹怕是不好了,趕緊扶着她。”周士武提醒旁邊的周士仁,周士仁扔了鐮刀,兩個跨步過去,扶着劉氏,見她雙眼呆滞,拉着他手臂的手泛起了青筋,周士仁心疼道,“你别怕,還有我呢,我這就回去把栓子和梨花帶來。”
“三弟,你們先過去,我回屋喊栓子和梨花。”死者爲大,周士武這點還是拎得清的,收了被周士仁扔下的鐮刀,急急朝家裏走,走出去很遠才想起黃菁菁還在地梗上坐着,回過神,便看着黃菁菁望着山頭的墳墓發怔,他喊了兩聲,都不見黃菁菁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