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菁菁先是一怔,伸手揉了揉略僵硬的五官,緊接着放松下來,心虛的碎碎念道,“什麽火不火的,還不是爲了活下去,不然怎麽辦,遊手好閑,無所事事,坐在家裏,和幾個兒子大眼瞪小眼?”不管遭遇過什麽,活着的人都要活着,既然要活着,可不得好好把日子過舒坦了。
麻木不仁,行屍走肉,與其那樣,不如一頭牆撞死算了。
後者才是她真正想說的,念及老花的情緒,她沒把心裏的話說出來,老花該是經曆過大難的,犯不着往人傷口上撒鹽。
老花深不見底的眸子閃過一抹複雜,黃菁菁背對着他,未等來回答,便去竈房忙活了,得知要去鎮上做席面,一家人樂開了花,隻是一天的時間,晚上就回了,黃菁菁讓周士武挑柴去鎮上賣的時候幫忙,中午回來,至于劉氏和周士仁,繼續留下給她打下手,吃過晚飯一起回來。
一頓餃子,大家吃得歡實,便是桃花,因着範翠翠的事恹恹了一整天,這會兒都精神些了。
夜色降臨,薄薄的輕霧灑下層薄紗,一家人圍在桌前說着話。
“今日我去稻源村,把多餘的錢還給劉裏正了,一桌三文錢,分成三份,我老二老三一人一份,五十二桌,一人五十二文,就是老三兩口子吃了些虧……”黃菁菁邊數着銅闆,嘴裏邊說着分配。
周士仁急忙搖頭,有些焦急地表明自己的觀點,“不吃虧,我和栓子娘不要錢,席面的飯菜是娘想的,錢您全拿着就是了。”
劉氏和周士武表示贊同。
黃菁菁堅持的數了錢給他,語氣有些冷,“分了家,哪能全我拿着,都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心裏還沒個章程,我拿了,我拿了栓子和梨花怎麽辦?第一次沒經驗,你和老三媳婦吃點虧,往後有機會了,娘給你們補上。”
把錢推給劉氏,又數了份周士武,周士武遲疑了會兒,問道,“大哥呢,他也去幫忙了,哪能沒有他的?”
這下,劉慧梅擡起了頭,隻是她臉色平靜,看不出情緒,周士武更不肯收了。
黃菁菁見他抓銅闆給劉慧梅,沒個好氣拍他的手,“給你你就拿着,我能少了誰的不成?你大哥這次也吃點虧,米粉是他幫着我磨的,那兒的工錢算他的,四十多文,他是老大,這點謙讓還是要有,哪能爲了點事就斤斤計較成這樣?”
周士武腦子轉得快,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三兄弟裏,他是占便宜了,周士文錢少,周士仁他們是兩個人,就自己幹的活少拿的錢多,他心頭别扭,小聲道,“大嫂肚裏懷着孩子,花錢的地方還多,娘把我的那份給大哥換了,我拿少的就是了。”
“什麽少的,給你你就拿着,你一個大老爺們,好好照顧桃花,别磨磨叽叽的,你大哥和三弟不是那樣的人。”黃菁菁略有薄怒,錢怎麽分她心裏想過,按人頭平分的話當然是好的,誰都沒有話說,然而,周士武的情況不同,多照顧些沒什麽,範翠翠生完孩子是要把孩子抱回來的,他一個人不定怎麽手忙腳亂呢,多留點錢是好的,以三兄弟的感情,周士仁和周士文不會抱怨,而且,她要送栓子去學堂,還得花一筆錢,劉慧梅和她住,吃穿用都是她的,她可算不上偏心周士武。
“你收着……”剩下的就是她的了,她數了十二文給劉慧梅,“你在家照顧孩子,喂雞喂豬,這是你的那份。”
劉慧梅受寵若驚,直言不要,黃菁菁的話更簡單直白,“給你肚子裏的孩子的,好好收着,又不是隻一次,之後還會掙錢呢,大家都收着,以後的錢,娘想想辦法,盡量更公正公允些。”
老花抱着桃花坐在側邊,黃菁菁做事沒有刻意背着他的意思,流浪十幾年的人,早已脫離了柴米油鹽,黃菁菁想着,約莫讓他重新感受會有新的認知,見老花盯着桌上的銀子,她問道,“你想要?”
老花淡淡移開視線,白皙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黃菁菁聳聳肩,這麽大個人情還得還,錢肯定是給的,怎麽個給法,再讓她好好琢磨琢磨,初七去鎮上,正好可以找周士文商量商量,看看他怎麽說。
各自收了錢,黃菁菁便沒其他好說了,起身收拾碗筷,劉氏和劉慧梅幫她的忙,黃菁菁讓她們回屋休息,“就幾個碗能累死我不成,你們休息去,我耳根子清靜清靜,好好想想初七的席面。”壽宴的席面沒什麽不同,隻添份壽桃寓意長壽就夠了,還不到吃桃子的季節,隻能做壽桃形狀的饅頭,然而她水平有限,做不出來。
思來想去沒什麽新意,便不想了,洗了碗,把碗疊整齊放碗筷裏,便看到門口站着桃花,揉着濕哒哒的眼無聲的啜泣,看上去無辜又可憐,她身後的周士武披了件外裳,衣衫不整,手足無措,看着黃菁菁,心下沒底,“桃花問她娘還會不會回來,我便如實和她說了……”
黃菁菁倪他一眼,“她才多大點,你和她說實話,你爹死的時候别人告訴你實話你怎麽說的,以爲帶孩子就是給她吃給她穿哪,好好想想,怎麽讓她舒服些。”黃菁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朝桃花招手,“來奶這,晚上挨着奶睡,你爹不會說話……”
桃花張着嘴,哇哇大哭,黃菁菁給周士武擺手,讓他先回去休息。
桃花洗過手和腳了,黃菁菁簡單洗漱了番,牽着桃花進了屋,月亮躲進了雲層,東屋西屋的光滅了,院子裏黑漆漆的,黃菁菁沒有點燈,摸黑牽着桃花爬上床,涼席冰冷,桃花有一瞬的不适應,黃菁菁看不見,卻也感受得到她的退縮,“是不是奶的床太涼了?”
她人胖,汗多,早就用上涼席了。
黑暗中,桃花一抽一抽的答了聲不是,問黃菁菁道,“奶奶,爹爹說把娘送回去了,以後娘再也不會回來了,回來也不是桃花的娘了,是真的嗎?”
以爲周士武心思活絡,說話有分寸,結果卻這麽和桃花說,不管休不休妻,對孩子來說,娘都隻有一個,别人替代不了的,桃花七歲了,哪會不懂這個道理,何況範翠翠混是混但沒苛責過桃花,猛的和桃花說這個,桃花能接受才有鬼了,隻是,話說到周士武那個份上,她隻有告訴桃花事實。
“她怎麽就不是桃花的娘了,是她生了桃花,養了桃花,永遠是桃花的娘。”她的聲音很輕,但即使軟着聲,在萬籁俱寂的夜裏也會顯得突兀。
桃花重重吸了吸鼻涕,“可是爹爹說的,他把娘休了,娘休回範家,和他就不是一家人了。”
黃菁菁又把周士武罵了個遍,黃菁菁拍着她肩膀,把枕頭給桃花枕着,自己則側躺着,沒有直接回答桃花的話,而是問道,“桃花,你覺得大人做錯了事該怎麽辦?”
這話好答,桃花想也沒想的說道,“有錯的話要改正,不能一直錯下去。”
“桃花在村裏有不喜歡的人嗎,就是小孩子?”
“馬小草,她見不慣我和梨花,常常背地說我們的壞話,還說奶奶的壞話。”
馬小草是馬婆子的孫女,性子跟馬婆子一模一樣,小小年紀長得尖酸刻薄,什麽該說不該說的話都往外說,黃菁菁沒見過那個女孩,聽河邊洗衣服的人說起過,大人不會以嚴厲的詞評價孩子,隻會說:那個孩子,長大了可不得了,沒人降得住。
對馬小草,衆人都是這句話。
“要是讓你和她住一起,你願意嗎?”
桃花止住了抽泣聲,翻了個身坐起來,極爲排斥道,“我才不想呢,她會罵人,說話可快了,娘說不和她一起,以後那種姑娘嫁不出去的。”
黃菁菁心裏有了數,讓她躺下,語重心長道,“你不願意和小草住一起是因爲讨厭她,沒準小草也不願意和你一起,你讨厭别人,别人也讨厭你,彼此讨厭的人住一起,不是鬧得更厲害嗎?”
桃花面朝着黃菁菁,身後挽着她手臂,“奶奶是不是說我爹不喜歡我娘,我知道,我娘性子不好,把奶的錢拿給外婆,還偷家裏的肉,我也不喜歡她,她還說奶的壞話,給花爺爺難堪,我就是,就是……”
“原來桃花都知道啊,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你看你大伯母的娘做錯了事,不也受到懲罰了嗎?鎮上的宅子賣了還債,搬回了村裏。”黃菁菁沒料到桃花心裏清楚得很,想了想,又道,“沒有懲罰,以後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繼續犯錯,有些人醒悟得早,有些人一輩子都不會醒悟,你娘或許是好的,隻是我和你爹看不到罷了,奶奶是你爹的娘,萬事盼着你爹好,休妻的事兒是奶奶的決定,桃花想想,如果奶奶把家裏的錢全拿去送人了,家裏的豬肉也送人了,還亂說你爹的壞話,害他活不下去,你怎麽想?”
桃花沒有出聲,黃菁菁知道她一定聽得懂,“你娘做的錯事多了,奶便容不下她了。”
“那我娘改好了,奶會同意她回來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以範翠翠沾沾自喜小人得志的神情,縱使改也是暫時的,黃菁菁還是那句話,如果範翠翠是她閨女,她願意相信她,不是的話,她沒法勸自己接受,她沉吟許久,深思熟慮道,“不會了。”
挽着自己手臂的手緊了緊,桃花咧着嘴,又開始低低啜泣,哽不成聲,“爲什麽?”
黃菁菁無法回答,範翠翠是改不好的,她給了很多機會,範翠翠都放棄了,俗話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也有可能,她心腸比較硬吧,她抱着桃花,沒有問桃花是不是厭惡她,她斟酌道,“桃花是女孩子,奶奶希望你一輩子開開心心的,嫁了人在夫家過得順遂,你要記住,有些錯改了有重來的機會,但有些錯,便沒回頭路了,奶過了一輩子,對那種周而複始的錯誤見得太多,便不要給機會了。”
“什麽是周而複始?”月亮出來了,借着朦胧的光影,桃花看得見黃菁菁大緻的輪廓,是堅硬有力的。
“就是不斷的犯錯,改了又犯沒完沒了似的。”黃菁菁言簡意赅道。
桃花哦了聲,聲音帶着濃濃的哭腔,“那桃花以後是不是沒娘了,村裏的人會不會笑話我?”
“不會。”黃菁菁的話铿锵有力,“誰敢笑話你,奶打得她屁股尿流,桃花要記住,你還有爹,還有奶奶,還有大伯,還有三叔,誰都不敢欺負你。”
桃花堅定不移的點了點頭,蹭了蹭黃菁菁胳膊,“爹爹說爺爺不在,奶奶把他們照顧得很好,我沒了娘,他也會把我照顧得很好。”
“是啊,你啊别太傷心了,你娘要是找你,你就去見她,隻是她是範家的人,你是周家的人,不能跟她走,她和你說了什麽你要告訴奶,奶給你做主。”範翠翠的心真要是好的,爲了孩子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得寸進尺,甚至騎到她頭上來,範翠翠的目的若是拿肚裏的孩子拿捏她,那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至于不讓桃花過多接觸範翠翠,是怕範翠翠把主意打到桃花身上,女孩不如男孩值錢,大了的女孩就不同了,不經過老趙的手也有人買。
祖孫兩說了許久的話,慢慢,聲音輕了,天空幾朵雲飄過,蓋住了月亮的光華,黑暗中,隻餘兩道均勻的呼吸聲。
東邊的第一道曙光升起,雞籠裏的雞拉長的脖子的鳴叫,院子裏傳來悉悉率率的聲響,兩道高大的身形挑着柴火,蹑手蹑腳出了門,西屋亮着光,很快,西邊的煙囪升起了袅袅青煙,黃菁菁睜眼躺了會兒,桃花睡覺太過老實,挽着她手臂的手一晚上沒松開,這會兒隻感覺麻得厲害,她又等了會兒,聽着兩聲高低不一的雞叫後才準備起了,輕輕拉着桃花的手,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穿上衣衫,走了出去。
空氣清新,群山飄渺,她伸了個懶腰,去竈房做飯。
剛點燃柴塞進竈眼,老花就來了,黃菁菁狐疑的瞅了瞅窗外,“起得這麽早?”
老花搖了搖頭,走向竈台,鍋裏添了小鍋水,白白的,剛好蓋過幾個雞蛋,他道,“昨日老二媳婦說話不對,可犯不着休妻,休了她,桃花怎麽辦,爲了孩子,就不該休了她。”
大清早不睡懶覺,竟是惦記周士武休妻的事兒?
她翻了個白眼,煙霧萦繞,老花的臉不甚清晰,隻是,半遮半掩,愈發顯得秀雅,英俊。
“人還活着,就有改正的機會,若老二媳婦出了什麽事,你心裏會愧疚,莫要等人不在了才後悔,桃花也會記恨你。”明明是勸說的話,從老花嘴裏說出來硬是沒有一絲波瀾起伏,黃菁菁忽然想到看破紅塵出家修行的和尚,四大皆空,無悲無喜。
黃菁菁看柴燃起來,急忙放了幾根竹竿進去,道,“所謂禍害遺千年,她死不了,死了也和我老婆子沒關系,我内疚什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天災人禍誰都說不準,我隻是知道,我要是不讓老二休了她,我自己要少活幾年這就夠了,我是個俗人,管不了那麽多人的死活,至于桃花,恨不恨我無所謂。”
小時候不明白的道理,大了總會懂的,而且桃花是女孩子,面臨的丈夫可能是好的,可能是壞的,若不幸碰着後面一種,她希望桃花不要顧慮太多,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人,要先爲自己考慮,才能爲别人。
她沒有老花那種境界。
老花臉上沒有波瀾,“一家子好好的,爲什麽要鬧出休妻的事兒,能在一起不就是好的嗎?”
聲音充滿了落寞,黃菁菁專心緻志燒着柴火,看燃得旺了,才起身,拿勺子在鍋裏攪拌了幾下,蓋上鍋蓋,繼續燒火,回老花的話道,“有的人活着就是給别人找不痛快的,誰不想一家人好好一起過日子,但萬事沒有十全十美,人生短短幾十年,哪能委曲求全幾十年。”
黃菁菁對周士武休妻這件事是支持的,夫妻二人,若不能齊心協力把日子過好,而一人不斷作妖鬧事,那努力的一方會背負更多,壓抑久了,沒準就郁郁而終了,當斷則斷,少幾年後悔懊惱,打起精神,繼續開朗的過日子。
她看了眼老花,料定他可能無法理解,岔開話題道,“桃花心情不太好,你多寬寬她的心,她聽你的話,我不知道你曾經曆過什麽,互相包容珍惜彼此的人分開是痛不欲生的遺憾,但包藏禍心同床異枕的人分開便是種解脫,不管哪種,都要好好過接下來的日子。”
激起一個人的鬥志光靠說的很難,還要找點事情給他做,讓他的生活不知不覺和常人相同,她會用不同的法子幫助老花,也算幫助她。
而且,她說的都是實話,像範翠翠那種人,離開周士武,是周士武的福氣。
天色大亮,黃菁菁喂了雞,出來準備熬豬食,把豬草切碎和着米糠,添水在鍋裏煮,天熱,她煮的不多,因着是頭回,便自己守着,桃花心情好了很多,加之老花說帶她去網魚,什麽不愉快的都抛諸腦後了。
老花話不多,常常是桃花栓子叽叽喳喳,他面無表情聽着,今早卻難得附和了桃花兩句,可把桃花高興壞了,花爺爺前花爺爺後的,幾人走了沒多久,院門外就來人了,黃菁菁以爲是過路的,沒當回事,直到擡頭看範翠翠站在門口,她才冷了臉,鍋裏的水開了,她拿勺子攪拌了幾下,豬草是洗過的,米糠不算髒,否則在炒菜鍋煮豬食,她心裏接受不了。
看了範翠翠一眼,她就繼續忙了,範翠翠聞着味兒就知道是豬食,臉上挂着讨好的笑,“娘,我回來了。”
黃菁菁嗤笑聲,“回來,回哪兒來,昨天老二讓裏正寫的休書沒寫明白是不是,你是範家閨女,和我周家可沒半點關系,别叫我娘,我可沒生過不知好歹的黑心肝……”
範婆子和範老頭站在院子裏,聽着黃菁菁的話,範婆子不悅的皺起了眉頭,但她被範老頭拽着,不可能去竈房,隻得小聲道,“你說過來,聽聽她說的話,黑心肝,罵誰呢,我家翠翠在家多聽話,幫我做飯洗衣服,怎到她嘴裏就是黑心肝了?”
範老頭一隻手拿着煙杆,一隻手拉着範婆子手臂,警告道,“你小點聲,要不是你慫恿翠翠,至于和親家鬧成這樣子,親家沒有說錯,就是你惹的禍。”
範老頭沒見識過黃菁菁的爲人,但聽過黃菁菁不少的事兒,四兒子說攆就攆了,對自己生的種尚且狠得下心,更别論對兒媳婦了,周士武的容貌在村裏算得上端正了,人又年輕,再說門親事不是沒可能,範翠翠就不同了,沖着盜竊不事公婆的名聲就别想嫁出去,都是範婆子搞的鬼,早和她說了不是黃菁菁的對手就不要碰上去,偏偏不聽,這次吃到苦頭了吧,休書都給範翠翠了,範翠翠要回周家更難了。
今日再不過來,等範翠翠的戶籍重新落在村裏,那可就無力回天了。
範婆子撇撇嘴,不情不願的老實下來。
範翠翠欲上前幫黃菁菁生火,被黃菁菁疾言厲色阻止了,“你走遠些,别髒了我的地,從哪兒來回哪兒去,老二那邊你也不用費心思,有我當娘的在,他就不敢自己拿主意。”
範翠翠紅着眼眶,被周士武打的臉還紅腫着,昨日她一時沖動,在河邊說了不該說的話,但她心裏不覺得自己說錯了,和範婆子說,範婆子也認同她說的,不然好好的黃菁菁怎麽想着分家了,還不是想過自己的日子,免得被他們束縛。
可範老頭硬要她回來認錯,說不回來的話就把她攆出門,被夫家休了,再被親爹攆,她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更别論要活下去了。
縱然黃菁菁不高興,她臉上仍然賠着笑,“娘,怎麽不見大嫂,桃花和栓子他們呢?”
桃花是她帶大的,從沒打罵過,桃花一定舍不得自己。
黃菁菁看她眼珠子轉就知道她打什麽主意,譏諷道,“還記得桃花啊,還以爲你忘了呢,桃花是我周家的種,她怎麽樣和你沒關系,你趕緊走,不然老二回來我還讓她揍你一頓。”
範婆子聽不下去了,甩了甩範老頭手臂,“你聽聽她說的什麽話,咱的閨女,你當親爹的,就忍心她貼上門被人揍,難怪我當媳婦那會你娘折騰我你悶不吭聲,原來是個心狠的。”她看不慣黃菁菁高人一等的做派,說話的時候沒壓着嗓子,反而擡高了音量,故意讓黃菁菁聽見。
黃菁菁聞聲扭頭,就看到範婆子瞪着眼,好像要撲過來和自己打一架似的,她看看範婆子,再看看範翠翠,嘴角扯了扯,臉上的笑變幻莫測,“是範婆子啊,黑心錢掙了不少吧,什麽時候借我使使啊,我活了一輩子,大錢小錢見過不少,就是沒見過黑心錢,不知道使起來是什麽感覺?”
範翠翠見黃菁菁嘴角扯着笑,心咯噔了下,就想轉身走。
黃菁菁如果罵人,罵完就過去了,但如果笑,那就表示事情沒完,這般想着,被周士武打過的臉又隐隐作痛了,心裏有些杵黃菁菁,便勉強帶笑的解釋,“我爹娘說好幾年沒來過了,過來看看您,娘,您出去和他們說話,我在這守着就是了,再燒兩把柴就舀起來喂豬是不是?”
黃菁菁甩給她一個冷眼,自己拿勺子舀着,嘴角的笑譏諷無比,“怎麽着,你爹娘還要人作陪啊,面子可真夠大的,來我周家,我還要看他們臉色不成,話說來者是客,但沒辦法,我尖酸刻薄慣了,對一些人,讨厭就是讨厭,做不了假意逢迎。”
範婆子氣得嘴唇哆嗦,怎麽說她家範田跟着老趙也有份體面了,她當老娘的,竟然被黃菁菁損到泥地裏,範老頭見她心頭不忿,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擡頭朝黃菁菁道,“親家母忙是應該的,我們來的不是時候,讓翠翠幫着您忙,我們就在這站着,你什麽時候有空了,和我們說說話就成。”
黃菁菁扭頭看了眼範老頭,範老頭瘦骨嶙峋,皮膚黝黑,臉上布滿了風霜,看慣了老花,猛的看着他,黃菁菁心頭升起不舒服的感覺,倒不是嫌棄,而是範老頭的臉上滿是爲生活奔波操勞的滄桑,她抿了抿唇,繼續舀着豬食,熱氣騰騰的豬食,先舀進桶裏裝着,把鍋洗出來,涼了喂豬就成。
她做完這些,才擡腳走了出去,範婆子低着頭,嘴裏嘀嘀咕咕說着什麽聽不真切,她瞅了眼天色,“有什麽話就大聲說出來,一個人自言自語多沒勁兒,聽說親家母要祝壽,黑心錢握在手裏花不出去?”
莊稼人食不果腹,祝壽的一般是有錢人,又或者長壽之人,範翠翠的年歲在村裏不算大,竟也想着風光一回,還真是夠享受的,拿她的錢肆意揮霍,算盤倒是打的不錯。
範婆子哪會聽不出她話裏的諷刺,她能忍到現在,真的是範老頭的威脅,範老頭說不把範翠翠送回來就休了自己,一把大年紀了,竟然面臨被休的地步,她的老臉往哪兒擱,然而此時看着黃菁菁一臉孤高自傲的神情,心頭那股火又蹭蹭冒了出來,黃菁菁仗着大兒在鎮上做工,趾高氣揚得很,她早就看不過去了,隻是她不會像黃菁菁那般張嘴就罵,“哪是祝壽,我家老大跟着老趙幫工,一個月有不少工錢,他啊,最是孝順,硬要請親戚們聚聚……”
“隻是親戚哪。”黃菁菁一臉是笑,竟比這院裏的桃花還要燦上幾分,“我還以爲會請全村的人哪,沒想到是這樣,你福氣好啊,我家老大在鎮上這麽多年從沒想過給我過生辰呢。”
明明是該羨慕的話,聽着卻極爲不舒服,範婆子說不上來那種感覺,村裏人一戶人家就有很多人,有的甚至能坐兩三桌,而且村裏的風俗随禮随的少,她吃飽了撐的才花那個冤枉錢哪。
“可能性子不同吧,我家老大沒别的本事,打小就孝順。”
黃菁菁矯揉造作的掩嘴笑了聲,“可不就是孝順,幫老趙做工,卻任由她娘敲詐人家,這種要不是真正的孝順的可做不出來。”
文蓮也是個糊塗的,範婆子和範翠翠不過在院子裏哭訴肚子不舒服,怕是傷着孩子了,她就亂了方寸,說多少錢就認了,認下不說,還以爲是自己指使的,真是眼睛瞎了。
範婆子嘴角抽了抽,範老頭不想聽二人打太極,黃菁菁不讓他們進屋,他便想着在院子裏把話說開也行,“親家母,昨日發生的事兒我和翠翠娘不知情,翠翠做事有些沖動,還請你多多教導,隻是休妻事關重大,翠翠爲周家生了桃花,肚子裏又懷着個馬上要生了,休妻的話,是不是不太好?”
範婆子低着頭,不知想什麽去了。
“哪有什麽不好的,昨日裏正寫休書好些人在呢,真要不好,他們能眼睜睜看着老二把一段良緣給斬斷了,我看着他們都痛快着呢,裏正也贊同。”黃菁菁語調陰陽怪氣,最後一句話,讓範老頭微微變了臉色,不解的看向範翠翠,他以爲休書是周士文代筆的,沒想到請了裏正出面。
每個村的裏正是最受人尊敬的,休妻是大事,裏正更會在内裏勸和,範翠翠到底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兒,竟讓裏正都懶得在中間打圓場。
範翠翠攪着衣服,悻悻然低下了頭。
範婆子是知道内情的,不服氣道,“我家翠翠性子直來直去,說話做事不會多想,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但沒有壞心,你竟然借此休了她,還叫全村的人侮辱她,讓她在村裏擡不起頭來,黃寡婦,你怎麽這麽狠的心哪,老天怎麽不讓你生個女兒叫别人糟蹋算了……”
黃菁菁面不改色,眼神卻冷了下來,“我倒是想生個女兒哪,教她溫柔賢惠,善良孝順,踏踏實實過日子而非惦記别人口袋裏的錢,不眼紅别人,不看輕自己,清清白白做人,或許貧窮但過得快樂,或許富貴,但過得心安理得……”
範老頭聽着這番話,不由得面紅耳赤,黃菁菁是含沙射影說他們沒教好女兒呢。
他顫抖着手拿出懷裏的煙卷,仔細卷着。
“我家翠翠怎麽了,進門第二年就生了桃花,如今又懷了個,這些年,勤勤懇懇幫着周家幹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範婆子臉色鐵青,她從沒覺得自己沒把女兒教好,是黃菁菁太刁鑽不容人。
黃菁菁瞥了眼範翠翠肚子,“看你這麽義憤填膺,功勞我沒見着,至于苦勞估計到你兜裏去了吧……”
她意有所指,範老頭想起一件事來,抵了抵範婆子的手臂,“把翠翠給你的錢還給親家母。”
“什麽?”範婆子像聽到了不得了的事兒,跳了起來,“什麽還給親家母,是我閨女看我辛苦孝順我的,憑什麽給外人,我說老頭子,你心裏想什麽哪,哪有把自己女兒送去給人糟踐的,當年我就不太樂意這門親事,你說黃寡婦養大幾個兒子,懂得體諒女人的苦,你看看她說的什麽話,她兒子都被她攆走了,如今又是咱女兒,她就是個自私自利的,見不慣誰就攆誰,那可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閨女哪,坐月子的時候你娘就逼着我下地幹活,害得我沒坐好月子,多少年過去了我的腰都還疼哪……”
女人訴起苦來哪是三言兩語就結束得了的,黃菁菁不知道原主怎麽爲周士武挑了這門親,但村裏說親的規矩她懂,兩家如果有意思說親,村裏人都會幫着說好話,不然傳出去就是壞親,壞親在村裏人來看是極爲缺德的事兒。
所以,說親是盲目的,想要打聽到對方真正的品行,不費些功夫做不到。
隻是聽範婆子把所有的錯歸咎到範老頭身上,心下有些不齒,男主外女主内,兒子女兒的親事多是當娘的拿主意,就沖範婆子這種愛占便宜的性子,沒有好處她會同意這門親事,而且以原主的性子,聘禮隻多不少。
範婆子憶起往昔,哭得聲淚俱下,黃菁菁掏了掏耳朵,笑得眉飛色舞,範老頭瞧着,一張臉都青了,“哭什麽哭,不嫌丢臉啊。”
範婆子這次看黃菁菁哂笑的望着她,哽了哽喉嚨,立即止了聲,黃菁菁略有遺憾,“繼續哭啊,我聽着還覺得很好聽呢……”
她鼓勵的朝範婆子使了使眼色,氣得範婆子一口氣沒喘上來,身子後仰,直直倒了下去,暈過去前,恨不得把黃菁菁碎屍萬段,簡直油鹽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