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蛇打七寸

043 蛇打七寸

黃菁菁繞着村子環視了兩圈,綠樹萦繞,環境清幽,略微平複了心頭的興奮和憤怒,回去的路上遇着馬婆子,她坐在樹林的石墩子上,對着黃菁菁一通奚落,“哎喲我說黃寡婦,看你這麽神氣,以爲你教出來的兒子多乖巧孝順了,背地竟幹些買賣侄子,欺上瞞下的事,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和我說說你怎麽教出來的兒子啊?”

馬婆子總算抓着黃菁菁短處了,黃菁菁含辛茹苦養兒子又怎樣,這種兒子,不如賣了呢,留在身邊,指不定哪天弄死自己都不知道。

以往黃菁菁和她吵架多嚣張啊,現在呢?

馬婆子哂笑,“黃寡婦喲,都是寡婦,以爲你命多好呢,不過如此啊。”

咧着嘴,嘴角的幸災樂禍溢于言表。

黃菁菁眉目微斂,好心情消贻殆盡,緊了緊栓子的手,沒搭理馬婆子,繼續往前走,馬婆子冷哼了聲,“裝什麽,這麽娘能養出什麽貨色來?”

話聲一落,經過旁邊的身形頓了頓,馬婆子挺了挺胸脯,白了黃菁菁一眼,“幹什麽啊?”

最後一個字沒說完,迎面耳光落了下來,不偏不倚,剛打在她臉上,馬婆子怒了,反手抓着黃菁菁手臂就還了一巴掌,“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黃菁菁這些日子天天幹活,體力比以前好态度,讓栓子和梨花站邊上,撲上去就把馬婆子壓在了身下,雙眼充着血絲,“什麽貨色,老娘的兒子比你兒子強。”啪啪兩個耳朵光甩在馬婆子臉上,馬婆子隻覺得耳朵嗡嗡響,整個人都是懵的。

“老娘的事兒什麽時候輪到你唧唧歪歪了,有空多洗洗自己的臉,别以爲自己不照鏡子就不吓人了,青天白日的出門當黑白無常啊,以後再讓我聽到你說我壞話,看我不打掉你的門牙,弄死了一命償一命,誰怕誰啊。”黃菁菁手裏發了狠,打得馬婆子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

人走了,馬婆子才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嗓門一扯,哀嚎起來。

太陽爬至頭頂,晃得人眼睛刺痛,背簍歪歪捏捏的挂在肩頭,黃菁菁牽着栓子和梨花,不發一言的回去了,栓子心裏害怕,擡起頭,卻看黃菁菁閃着淚光,鼻尖發紅,她望着遠處,硬是沒往眼淚落下。

不知怎麽,栓子忽然就不害怕了。

落鎖的院門敞開着,擡頭望去,看清院子正中間跪着的人,她火氣又蹭蹭冒了出來,松開栓子的手,怒氣沖沖走上前,甩開肩頭的繩子,一腳踹了過去,“還知道回來啊,我以爲你多能耐呢,咋不學你四弟跑得見不着人呢……”

“賣你侄子的錢都敢收,你咋心腸這麽歹毒呢,我給你飯吃,給你衣穿,就是要你長大了賣你侄子掙黑心錢的?”說着,又踹了一腳,她以爲周士武喜歡算計鑽營是給窮的,骨子裏不是窮兇極惡之人,結果還真是低估了他,賣侄子,勾結外人騙她的錢,好得很。

想到近日心頭種種不适,她拽着周士武的腦袋就往地上摁,“使壞是吧,我現在弄死你算了,免得你再害人,那是你親侄子親娘啊,你咋想得出來。”

壓着周士武的頭,向地面,“死,都給我死了算了,活着有什麽用?丢你老娘的臉。”

旁邊的周士仁和劉氏被黃菁菁陣仗吓着了,周士武神色頹唐,不還手不反抗,任由黃菁菁拽掐,額頭紅了起來貼着少許的泥,狼狽不堪,周士仁看得眼角泛紅,忙上前拉黃菁菁,“娘,您消消氣,二哥知道錯了,您别打他了,他知道錯了,栓子……栓子不是沒事嗎?”

聞言,黃菁菁怔了怔,腳轉了方向,臉色鐵青的踢向周士仁,“栓子沒事,栓子有事你拿什麽去換,一個兩個不省心,養大你們有什麽用,不還債啊,怎麽不把我擡去河裏淹死算了。”

想到馬婆子嘲笑她的話,黃菁菁悲從中來,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發髻淩亂,衣衫不整,像要把天哭塌下來似的,周士武臉色凄白,忍不住咳嗽起來,胡亂抹了下眼角,老老實實跪着,周士仁雙眼通紅,跟着啜泣起來,“娘,您别生氣,都是我的錯,我沒本事,護不住栓子,對不起娘,要娘被人笑話,是我不争氣。”

黃菁菁聲音悲恸,任由周士仁說什麽她都沒反應,兀自哭得聲音震天。

劉氏在竈房弄飯,聽着院子的動靜她就把栓子和梨花拽回了屋,不讓出去,梨花被吓着了,在床上哭了會兒睡着了,栓子大些,懂些事了,他拉開窗戶,踮着腳趴在窗棂上,看着院子的黃菁菁,她哭得很傷心,臉上滿是失望和悲傷,他咬咬牙,不聽劉氏的話,推開門走了出去,去竈房找劉氏,喉嚨熱得發堵,把樹林的事兒說給劉氏聽,完了擦了擦眼角,哽咽道,“馬婆子說奶沒教好孩子,奶才生氣的,回來的時候奶眼眶都是紅的。”

劉氏一怔,沒想到還有這事,聽着院子裏的哭聲她也不好受,在竈房抹了好幾次淚,都是一家人哪,周士武怎麽能算計自己侄子,她抱着栓子,想着他差點就被賣了,要不是黃菁菁,她們家就散了,難過再次湧上心頭,“你奶護着你,往後你長大了要好好孝順她。”

黃菁菁嘴硬心軟,最是要面子,引以爲傲的就是有四個兒子,馬婆子拿話戳黃菁菁的心窩子,黃菁菁能不氣嗎?

驕傲變成了别人諷刺挖苦嘲笑她的資本,黃菁菁怎麽忍受得了。

田野裏收工回家吃飯的漢子聞聲而來,礙于黃菁菁哭聲太過嘹亮,他們反而不敢探頭探腦,黃菁菁眼裏揉不得沙子,又是睚眦必報的人,今日看了她的笑話,往後她能讓他們成爲笑話,想想後果,大家都沒膽推開那兩扇半掩的門觀看了。

黃菁菁哭夠了,坐在地上嘿呼嘿呼喘氣,肩膀一聳一聳的,袖子上,衣襟上,滿是鼻涕和眼淚,她也不覺得髒,撐着地爬起身,邊上的周士武立即抱住了她的腿,“娘,是我鬼迷心竅,對不起栓子和娘,您盡管打我罵我……”

黃菁菁抹了抹淚,打了個嗝道,“你以爲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打你,怎麽不打你,你難道不該挨打嗎?”

原主嘔心瀝血養大的兒子,竟成了歪瓜裂棗,心腸歹毒之人,若原主還在,隻怕也被氣死了吧,對原主來說,與其看着兒子長成這樣子,不如死了算了。

如此想着,眼淚又布滿了眼眶,黃菁菁鞠了把淚放手心,感同身受,她是爲原主感到難過。

爲人母,最大的期盼不過兒子身體健康,品行端正,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兒罷了,誰能想到,兒子竟然會算計孫子。

她去竈房找了根細條,一下兩下抽在周士武身上,“讓你耍小聰明,讓你鬼迷心竅……”

周士武咬着牙,肩膀一抽一抽的跳動,皮開肉綻,硬是沒吭一下聲。

忽然,有人叩院門,方大夫探進半邊身子,被眼前的情景驚着了,片刻才想起正事,“黃寡婦,我把字據拿來了,你看是要等現在還是下午?”

回到家,他和媳婦商量了下,三兩銀子對莊稼人來說遙不可及,方家還是拿得出來的,不得不說黃菁菁說的三兩銀子巧妙,他媳婦說家裏的銀錢買了宅子和田地,剩下的隻有三兩多,黃菁菁開口要四兩的話,他隻怕有心無力。

黃菁菁收起細條,胸口上下起伏着,周士武後背血迹斑斑,黃菁菁仍不爲所動,拍了拍微腫的臉頰,實在笑不出來,無精打采道,“方大夫進來吧。”

随後擡腿踢了踢周士仁,“還不趕緊拿凳子出來方大夫坐。”

聲音沙啞低沉,夾雜着濃濃的鼻音。

周士仁慢騰騰爬起來,瞟了眼周士武,緩緩伸手,要扶周士武起來,周士武悶着頭,“三弟不用管我。”

“管他做什麽,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賣你兒子打你老娘的主意不夠是不是,都給我跪着。”黃菁菁丢下這句,轉身回屋拿凳子去了。

兩個大男人頂着日曬跪在院子裏,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方大夫不是多嘴的性子,和穆春走進去,忙擺手說不用了,“我過來就是把字據給你看看,順便把錢給你。”

這種事宜早不宜遲,萬一黃菁菁哪天不高興反悔了,煮熟的鴨子豈不就飛了?

黃菁菁擡着闆凳出來,臉上還淌着淚痕,她顧不得儀容,招呼他們坐,自己拿過字據認真看着,她不識字,再努力聯想仍舊大字不識一個,方大夫看她有闆有眼的模樣有些好笑,又覺得不合時宜,拿起另一份,一字一字念了起來。

黃菁菁雙眼紅腫,滿目嚴肅,她的目光随着方大夫的聲音挪動,方大夫騙沒騙她她不知道,方大夫念的字的數目和紙上的一樣就是了,她道,“你不會騙我吧?”

整個稻水村識字的人不多,周士仁識字但人不在,黃菁菁一時半會找不着其他人應證,隻得拿最老的法子,“我一老寡婦,大字不識一個,不是不相信方大夫的爲人,爲了大家都好過些,你對天發誓,說你念的内容和字據上的一模一樣,若有半點欺瞞,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古人信命,哪怕方大夫再好的脾氣此時臉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但黃菁菁闆着臉,眼淚沖刷過的眼神炯炯有神,他餘光掃過地上端跪着的周士武和周士仁,又釋懷了,生活艱難,黃菁菁不要強些,怎麽活得下去,她的辦法不過爲了保護自己的利益罷了。

他豎起右手,指天發誓。

黃菁菁這才放松下來,“方大夫别怪我嚣張,我啊,沒法子,家裏亂糟糟的,自己再不留個心眼,死了連口棺材,連個墳墓都沒有啊。”

“哪兒的話,我看幾個孩子是個好的,你想寬些。”方大夫寬慰了她兩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也過得不比誰好多少。

黃菁菁苦笑,臉上有些疲憊,打人可是個力氣活,她再要強也不得不服老,人老了,怎麽都比不過年輕的時候。

方大夫拿出個圓形盒子,讓黃菁菁點一下盒子再在字據上畫押,黃菁菁伸出手時,想起一件事,朝方大夫招了招手,攤開手,方大夫不解,随後才明白過來,哭笑不得的把錢袋子給黃菁菁,三兩銀子,一兩銀子的銅闆,掂在手裏可不輕。

周士武和周士仁規規矩矩跪着,眼觀鼻鼻觀心,頭都沒擡一下,黃菁菁把字據還給方大夫,“先讓我數數,銀貨兩訖。”

方大夫認同的點頭,“這是自然。”

許久,黃菁菁才擡起頭滿意的點了點頭,“數目是對的,給我畫押吧。”

黃菁菁收了錢,臉上才有了些許笑,方大夫看着字據,心裏輕松不少,視線調轉,落在周士仁身上,詢問道,“黃寡婦讓周三什麽時候去穆家,我好過去。”

周士仁給穆老頭子按捏是爲了教他,他肯定是要去的。

黃菁菁沒好氣的倪了二人一眼,“今天是不行了,明早吧,一大早我就讓老三過去。”

被點了名的周士仁不明所以,擡頭看了黃菁菁一眼,複又低下頭去。

黃菁菁送方大夫和穆春出門,穆春年紀比周士武大,周身的氣派卻不是他們比得上的,黃菁菁想起她收了穆春一百文錢,穆春也沉得住氣,隻字不提,她心頭過意不去,主動道,“你放心,收了你的錢我會讓老三用心的,不會讓你的錢打了水漂。”

穆春側目,如點漆的眸子漾起了笑,很淡,“多謝嬸子了。”

能讓他爹閉嘴,錢不是問題。

“不用,對了方大夫,銀子的事兒希望你别亂說,家裏烏煙瘴氣的夠我煩了,外人再摻和進來,更要亂成一鍋粥了。”黃菁菁的話說直白坦誠,方大夫毫不猶豫點頭應下,這才和穆春回了,穆春對黃菁菁印象說不上好,說不上不好,隻是剛才讓他有了新的人認知,“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她一大把年紀,的确不容易。”

方大夫低低嗯了聲,黃菁菁精明,潑辣,但不蠻橫,看似咄咄逼人,實際恰到好處,在村裏,算少見了吧。

這時,前方響起幾道憤怒的聲音,“你們上門評評理,我說錯什麽了,她自己心不正養歪了孩子,怪得了誰,說都不能說了?”

二人對視一眼,往前走了兩步,便看見一群人擁護着鼻青臉腫的馬婆子浩浩蕩蕩走來,認出是他,馬婆子像逮着了救命稻草,歪着嘴巴道,“方大夫,沒想到能遇着你,你幫我看看,我的臉疼的喲……”

一張臉慘不忍睹,且有明顯得巴掌印,方大夫困惑,“誰打的?”

“誰,除了東邊那個潑婦還有誰,看我不上門撕爛她的嘴。”馬婆子一臉氣憤,方大夫順着她的目光看向東邊,心裏歎了口氣,再看看大家手裏的工具,這架勢分明是去打人的,“黃寡婦在家呢,不過我勸你們别去,一個村的,小打小鬧就算了,真大張旗鼓打上門,裏正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你們。”

馬婆子愛碎嘴,平時又是個好吃懶做的,黃菁菁勤快,二人都是寡婦,放一起比較的次數多了,黃寡婦心裏不平衡了,恨黃寡婦不是一天兩天了。

“她先打的人,方大夫你不在,你沒看她下手多狠,那時候沒人,她把我殺了都沒人知道。”馬婆子一想到黃菁菁吃人的目光,渾身就起雞皮疙瘩。

“她不是拎不清的人,你不亂說她也不至于動手,聽我一句勸,你們還是回去,否則吃虧的還是你們。”黃菁菁本身就是個陰狠不要命的,抽在周士武身上的細條還滲着血迹呢,對親兒子尚且殘忍,何況是外人,她們找上門,黃菁菁沒準真會下死手,和黃菁菁那種人,千萬不能動手。

馬婆子不信,捋着袖子,讓自己兒子走前邊,見她聽不見去,方大夫臉色不由得沉了下來,“好日子過膩了是不是,單打獨鬥技不如人怪得了誰,黃寡婦幾個兒子牛高馬大,你們人多就打得赢了,你自己不要命何苦要你兒子去送死,有你這麽當娘的?”

方大夫素來溫和有禮,甚少疾言厲色,衆人心頭咯噔了下,他們都是馬家人,馬婆子說被人揍了,黃寡婦不把馬家人放在眼裏,他們氣不過就抄起家夥來了,聽了方大夫的話才一陣後怕,黃寡婦本身就是個不要命的,她大兒更不是能招惹的,停手鎮上的掌櫃,都和地痞流氓混得熟,縣衙那邊也有關系,萬一黃寡婦大兒發起狠來,他們能跑得過?

馬婆子腦子轉得快,有些不服氣,“難道就讓她白白揍我一頓?”

“誰讓你話多到處碎嘴,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亂,你去周家找麻煩吧,傳到裏正耳朵裏,看裏正怎麽收拾你們。”方大夫有些惱了,黃菁菁爲人如何他算了解一二,動手打人定是氣急了,馬婆子就該找人好好收拾一頓,村裏才能安靜下來。

方大夫拂袖而去,穆春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方大夫,您同情黃嬸子?”

所以才幫黃寡婦說話。

“不是同情,是有所觸動罷了。”都是人生父母娘的,黃菁菁又當爹又當娘,拉扯大幾個孩子不容易,況且,這事掰起來,不見得是黃菁菁的錯。

穆家家境好,祖上出過名秀才積攢了穆家現在的田産,穆春娘性子柔弱,大聲說話都不曾,更别論像黃菁菁一言不合就動手打人了,“真不知我爹和黃嬸子比,誰更厲害,都是會來事的,不鬧得家裏不太平不會收手。”

想起穆老頭的性子,把他和黃菁菁放在一起,總覺得挨揍的是穆老頭,“你爹就是平日你們太縱着他了,喝酒傷身,和他說過多少回他也不聽,落到黃寡婦手裏,估計挨打的份。”

穆春想想真是這樣,二人說說笑笑往遠處走去。

最終,馬婆子沒去找黃菁菁的麻煩,因爲裏正來了,斥責她整天挑事,不安生,警告她再滋事就把她攆出村,别鬧得稻水村不安甯。

馬婆子心裏委屈得不行,自己挨了打沒讨着人同情就罷了,還被裏正訓斥一通,連苦都沒地兒訴,心裏恨不得把黃菁菁千刀萬剮。

對這些事,黃菁菁一無所知,周士武一直在院子裏跪着,黃菁菁當沒看見,喂雞,撿雞蛋,抱柴生火,正眼都不看他。

周士武垂眸,身形一動不動。

太陽漸漸西斜,火紅的晚霞照亮了整個西邊,紅似烈火。

黃菁菁吃過晚飯,從西屋探出個腦袋,把周士仁喚回了屋,周士仁又熱又餓,雙腿麻木,緩了許久才緩和過來,伸手扶周士武,被驟然響起的女聲吓得縮回了手。

“扶他做什麽,他自己沒長腿要人伺候是不是,早知他這麽個性子,當年賣了好,免得被他氣死了。”

周士仁慢慢站起身,小聲提醒周士武,“二哥,起來吧,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周士武嗯了聲,曲起左膝,拉扯到後背的傷,疼得他倒吸口冷氣,背上的裂痕曬了一下午已然結疤,周士仁于心不忍,小心翼翼忘了眼西屋,見窗戶邊沒人,快速伸出手把周士武扶了起來,“二哥,我扶你回屋躺着,稍後就給你弄吃的。”

周士武搖頭,想掙脫他的手,但周士仁扶得穩,“二哥,我心裏明白,你不是那樣的人,一定是遇着難處了,我……我不怪你,栓子好好的比什麽都強。”

周士武斂着雙眸,神色不明,周士仁不再多說,扶着他進屋躺下,然後去竈房給周士武舀飯,随後才去了西屋。

“能耐啊,我的話不管用了是不是,我一個人是惡人,就你人好性子軟對不對,成成成,你們兄弟感情好,我老婆子歹毒,你們自己過日子,我懶得管了。”黃菁菁說着說着就來了氣,蹭的下站起身就朝外邊走,周士仁噗通聲跪了下去,“娘,我錯了……”

黃菁菁真是恨其不争,擡手戳着他腦門,“你錯了?你難道沒錯,爲人父連自己兒子都護不住,幾十歲的人不明是非,一慣順從,你老娘沒命就是被你們氣死的。”

周士仁腦門被戳得發紅,他不敢出氣,像他二哥那樣忍着,隻等他娘慢慢平靜下來。

黃菁菁真是恨不得弄死他們幾個算了,一個人自由自在多省心。

但有什麽法子呢,她收回手,冷聲道,“去床上躺着。”

周士仁不敢再惹黃菁菁生氣,溫順的和衣躺下,聽黃菁菁讓他趴着,他翻個身,面朝下。

“老三媳婦,上去給老三按按,男人骨頭硬實,随便按。”黃菁菁坐在凳子上,手裏握着個碗,目色陰沉,好像誰要不聽話,黃菁菁立即把碗砸過來似的,“按,從肩膀按到腳底,老三給我好好學,明天出去幹活,記不住,害了人性命,你自己兜着。”

黃菁菁的話說完,兩口子臉色慘白。

“還不趕緊的,有什麽好磨叽的,老三媳婦就按着平時我教你的來。”黃菁菁色厲内荏,劉氏心口一顫,伸出手,緩緩落在周士仁肩膀。

不一會兒,屋裏響起來殺豬般的嚎叫,周士仁哭得眼淚都出來了,直喊疼。

周士武聽着聲,仿佛後背的傷口裂開似的,一抽一抽疼,他娘眼裏揉不得沙子,事情敗露,挨打的事是避不了的,不知他娘火啥時候能消。

黃菁菁守着劉氏按捏三遍,讓劉氏和周士仁對調位置,周士仁按。

周士仁木讷着手,不知往哪兒放,黃菁菁碎道,“怎麽,傻了,你媳婦說什麽沒聽見是不是?”

劉氏按捏時不斷講解,原來是對牛彈琴了?

周士仁搖頭,他輕輕落下手,生怕弄疼了劉氏,動作輕柔緩慢,跟個老太婆似的,黃菁菁罵道,“沒力氣是不是啊?”

周士仁不敢,加重了力道,想着劉氏落在他身上的部位,一點一點按捏起來,黃菁菁冷眼旁觀,時不時讓他重點,讓他輕點,第一遍馬馬虎虎,第二遍勉強過關,第三遍才好些了,黃菁菁怕劉氏身子受不住,沒再繼續,“明天找方大夫,去穆家給穆老頭按捏,隻按捏腿,若要其他地方,叫他們加錢,手藝我賣給方大夫了,你好好教他,别扯着嗓子到處說。”

周士仁重重點了下頭,黃菁菁累了一天,撐到現在已是心力交瘁,冷哼聲,又去了東屋。

周士武趴在床上,眼角瞥到門口的身形,目光微滞,“娘。”

“别喊我娘,我可沒你這麽能幹的兒子。”黃菁菁走進去,鬥碗裏的飯還沒動過,黃菁菁拉根凳子坐在桌前,“老二,我倒是希望你不是我親生的。”

不是親生的,用不着整天操心。

“娘。”周士武倉皇不安,撐着就站了起來,“娘……”

“我年紀大了,以後再有這種事我也不打你不罵你了,你自己好好過,我算是明白了,養兒都是來讨債的,是娘沒把你們教好,讓你們兄弟幾人成了這樣子,娘任命了,以後你要怎麽做就怎麽做,娘不管了。”黃菁菁氣的不隻是周士武算計家裏人,還有他的自私,遞上話柄讓村裏人嘲笑。

原主活了這麽多年,腰杆啥時候彎過,哪怕被人污蔑勾引人,原主都不曾低過頭,如今,卻是擡不起頭了。

一切毀在了二兒子手裏。

周士武揉了揉眼,黃菁菁打他他尚且能忍不住淚,這時候卻忍不住了,跪在地上,抱着黃菁菁的腿痛哭流涕。

他爹死後,村裏的婦人們就愛拐彎抹角打聽他們吃了什麽,家裏有沒有錢,認爲黃菁菁一個婦人靠種地養不起他們,災荒那年,家家戶戶食不果腹,黃菁菁帶着他們漫山遍野轉悠,挖野菜,吃樹根,運氣好遇着個路過的叫花子,看他們可憐,給了他娘一筆錢。

然後,村裏人便說他娘是狐媚子,做皮肉生意掙錢養家,怪不得不賣兒子,是找着門路了。

他娘和馬婆子打了一架,氣勢洶洶,神色坦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畏懼外人說,他娘時常要他們争口氣,别人看不起他們,他們不能自甘堕落,隻有心裏坦蕩,無論在哪兒都不會被人看輕。

他娘這麽多年,身上沒有污點,外邊人不理解,他們幾兄弟是清楚的,他娘不偷不搶,不坑不騙,靠着一雙手勤勤懇懇把他們拉扯大,懶惰如周士義,都不曾讓他娘蒙上灰。

是他,是他歪了心思,叫他娘擡不起頭來。

“娘……”周士武蹭着黃菁菁小腿,哽不成聲,“是兒子不争氣,是兒子,您别不管我,我錯了,我會改的。”

是他忘記了别人落在他們身上嘲笑的目光,是他把那些年的苦日子忘記了,是他不知好。

黃菁菁踢了踢,奈何周士武抱得緊,根本甩不開,最終,她沒法了,破口大罵,“要勒死我是不是,松開,還不睡覺,明天不用早起幹活了?”

聽着熟悉的罵聲,周士武哭得更厲害,就跟個孩子似的,黃菁菁看不慣,踢開他,起身走了出去。

微風吹來,拂開黃菁菁臉上的清淚,她回眸看了眼屋子,坐在桌前,捧着碗,淚疙瘩啪啪直掉。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周士武往後是不敢起幺蛾子了,至少,堅決不敢再做傷天害理的事兒。

夜慢慢吞噬,黑暗籠罩下的稻水村,熄了争吵喧鬧,寂靜又美好。

翌日一早,天不亮黃菁菁就起了,雞籠裏的雞探出腦袋,好奇的望着,黃菁菁背着背簍,借着模糊的光,推開門走了出去。

天色不明,路不好走,晨露打濕了衣褲,黃菁菁渾然不覺,沿着出村的路,慢慢朝山坳去。

周士仁要去穆家,雞打鳴就醒了,昨晚劉氏給按捏後,渾身疲憊酸痛緩和不少,他見劉氏還睡着,便沒吵醒她,蹑手蹑腳出了門,做飯時,想着周士武不方便,他多煮了些。

煙霧升起,昨日的事兒仿佛很久遠了,多少年,黃菁菁沒拿荊條打過人了,是真被氣狠了吧,他一會想着黃菁菁,一會兒又想着去穆家,心裏忐忑。

然更讓他不安的是上房,吃飯時上房都沒動靜傳來,黃菁菁許久不睡懶覺了,要喂雞喂豬,她能等,畜生等不了,周士仁不敢往前湊,讓栓子去上房瞧瞧黃菁菁。

别是哪兒不舒服起不來床。

栓子牽着梨花,笑呵呵朝上房去,嘴裏喊着奶,擡起小手叩了叩門,門輕輕開了,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哪有黃菁菁的影子,栓子轉過頭,大聲道,“爹爹,奶去後院喂雞了,沒人呢。”

周士仁想說不可能,他可一直留意着上房的動靜,沒理由黃菁菁出來他不知道,他大步走向後院,院子裏小雞到處覓食,哪有黃菁菁,周士仁大駭,“二哥,二哥,娘不見了。”

周士武吓得不輕,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黃菁菁跳河自盡了,他顧不得後背疼着,拔腳就朝東邊走,“三弟,我去河邊看看,你沿着村裏找,問問有沒有人見着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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