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武心思微動,眼神巡視了圈鋪子,站着不肯動,勸黃菁菁,“娘,這家鋪子的種子便宜,往年咱家的種子都是從他家買的,不信您瞧瞧。”
黃菁菁斜了周士武一眼,她不愛看人臉色,那男人态度傲慢,鼻孔就差翹上天了,犯不着和那種人打交道,然而周士武已拉着她手臂進了店裏,她心頭有些不悅,面上卻沒發作。
店裏的争吵還在繼續,買東西的是位中年男子,身形瘦弱,脊背彎曲,肩頭挑着擔子,見對方理直氣壯,他低下頭,一根一根數起手指來,見他這樣,對方愈發趾高氣揚,鼻孔哼了聲,不耐煩地推攘了男子下,“算什麽算,我姐夫可是鎮上有名的掌櫃,我還能坑你不成,話說你是不是沒帶錢啊。”說着話,他撩起袖子,好像要打架似的。
黃菁菁最是讨厭這種欺軟怕硬之人,插話道,“怎麽不算了,明明四十四文,你卻說四十五文,我看不是他坑人,是你想坑人家吧。”黃菁菁走過去,将方才的話複述一遍,“三包麥種三十文,菜種九文,醬油三文,醋兩文,總共四十四文,呵,哪來的黑心商家,竟坑咱老百姓。”
黃菁菁豎着眉,布滿皺紋的臉厭惡的皺成一團,目光淩人,鋪子忽然就安靜下來。
猛的被打斷,劉樁甚是不滿,順勢便怒道,“你誰啊?”随着調轉視線,眼神在黃菁菁臉上滞了滞,又轉向她身側的周士武,高高在上的姿态穩不住了,單眼皮下的眼珠子黑溜溜的轉,立即垂下了頭,雙手熱絡的伸向黃菁菁,“哎喲老祖宗,您怎麽來了,好些日子沒見,您還真是越來越年輕了。”
花言巧語,黃菁菁不動聲色避開伸來的手,眉峰緊蹙,她不認識眼前之人。
被她躲開,劉樁也不生氣,臉上賠着讨好的笑,“嬸子,您來怎麽不說聲,我好租輛牛車去稻水村接您,這麽遠的路,哪能讓您走着來呢,别說我不答應,姐和姐夫聽見了也不會答應的。”話完,擡起頭,臉上的笑收斂了些,“周二哥,您陪着嬸子一起啊。”
聽他的口吻,黃菁菁琢磨些名堂出來,他怕是劉慧梅娘家的兄弟了。
中年男子轉過身,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慢悠悠從懷裏掏出個布袋,數了二十文出來,“掌櫃的,我是大山村的肖幫,能不能賒賬。”
劉樁滿腦子都是黃菁菁上門找他所謂何事,哪有功夫搭理中年男子,一把收了錢,讓男子快走。
黃菁菁看中年男子拿了種子,又重複了遍自己的名字村落,生怕對方記不住似的,而劉樁卻神情惱怒,中年男子無法,把種子放進左邊的擔子,拿上層的稻草蓋住,徐徐回了。
“嬸子,您是專程來找我的嗎,您找我捎口信就是了,犯不着來鋪子,這亂糟糟的,您愛整潔慣了,不是髒了您的鞋嗎?”劉樁張嘴全是好話,心裏卻沒底,時不時拿餘光瞅一眼周士武,雙手交握,不知怎麽辦。
黃菁菁沒有攀交情的意思,鋪子沿牆擱置了三排麻布口袋,裏邊是各式各樣的種子,她想都沒想便彎腰鞠了一捧在手裏檢查,好似重複過千百遍似的,連她自己都沒感覺出來。
劉樁點頭哈腰站在後邊,抵了抵周士武手臂,熱絡道,“周二哥,有空了來家裏喝酒啊,把姐姐和姐夫也叫上,咱兄弟幾個好好聚聚。”
周士武眼神閃過詫異,低頭端詳劉樁兩眼,劉家住在稻源村,離鎮上近,村裏大半的男人在鎮上做工,甚是富裕,村裏人看不起偏遠村子的村民,劉家也瞧不起周家,劉樁是家裏的老幺,被寵壞了,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周士文成親,他們去稻源村迎親,不過七八歲的劉樁便指着他們鼻子罵,罵他們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對周家态度幾年如一日的高傲,則會伏低稱贊人,他抿了抿唇,“多謝了,馬上春種,事情多,恐怕是沒空了。”
劉樁想想也是,讪讪笑道,“不着急,日子長着,總會有機會的。”
黃菁菁一粒一粒摩挲着種子,種子大小不一,有飽滿的有幹癟的,她捏着粒飽滿的種子塞進嘴裏,上下牙齒一咬,種子咔嚓聲裂開,她把種子拿出來再看,算不上嫌棄,但也不是多喜歡,莊戶人家靠莊稼吃飯,一年有多少收成除了氣候肥料,和種子息息相關,她又捏了粒飽滿的種子放嘴裏,劉樁嘴角抽了抽,“嬸子,都是親戚我還騙您不成,咱鋪子的種子可是鎮上最好的,咱東家跑到南邊買的種子,光是車馬費就花了不少呢,咱東家說了,什麽都能掙就是不能掙黑心錢,您瞧瞧這種子,比其他鋪子飽滿多了。”
南邊水稻豐收,一畝田産的水稻比清源鎮周圍村子的多,百姓們甚是想要南邊水稻的種子,鎮上每家鋪子賣的種子都說是從南邊拉回來的,可是不是,誰清楚?即便是,但橘生淮南則爲橘,生于誰北則爲枳,南邊的稻種不見得能适應這邊的氣候。
任由劉樁吹得天花亂墜,黃菁菁仍一袋子一袋子的檢查,期間咬了好幾粒種子,劉樁心疼不已,但礙着是黃菁菁,他不敢發作,他姐那樣聰慧伶俐的人都沒在她手裏讨着好處,他怎麽可能比他姐厲害,隻盼着黃菁菁眼高于頂看不上鋪裏的種子才好,否則,他苦惱的還在後邊。
在他的祈禱中,黃菁菁終于放下種子,拍了拍手,“老二,我們再去其他家看看。”
周士武微低着頭,面色溫和,“好的娘。”
劉樁心裏松了口大氣,但不敢表現得太過急切,假意挽留道,“嬸子,這種子實打實從南邊拉回來的,大家都是親戚,您要買我還能收您錢不成,您看上什麽裝回家就是了,就當我替我姐孝順您的。”
馬屁順口就來,黃菁菁好笑,“容我想想。”
貨比三家,多轉轉總是好的。
劉樁臉上的笑僵了僵,不敢再亂說話,生怕不小心黃菁菁改變了主意,人走出去老遠他心裏都覺得不踏實,想找他姐說說話,然而鋪子有生意,一時半會走不了,結果就是黃菁菁和周士武回來了,說要買種子。
他方才把話說到那種份上,哪敢收他們錢,黃菁菁好似也不着急,彎着腰,一粒一粒的選,選的都是大的,飽滿的,劉樁快哭了,他剛來鋪子幾天,然而内裏門道是知道些的,東家爲了掙錢,種子好壞是參雜在一起的,人們買回家自己挑,像黃菁菁這般選種,她選了,面上的就不好看了,誰還會買?
然而他不敢得罪黃菁菁,他的這份工作,劉家在鎮上買的宅子,周士文出了錢和力的,依着黃菁菁無理取鬧的性子,沒準會以爲他的宅子全是周士文的,他可不敢鬧,隻得好生供着,吃虧就吃虧了,一年就一回,咬咬牙就過去了。
黃菁菁挑種子挑得慢,讓周士武跟着一起,周士武哎了聲,便學着黃菁菁一粒一粒的撿。
周士武是個明白人,他娘可不會白白占人便宜,所謂反常即爲妖,劉樁的态度很有問題,周士武稍微動腦子就想到了劉樁的這份工作怕是巴結周士文得來的,他有些生氣,周士文甯肯幫劉家人都不肯幫自己弟兄,虧得分家時還叮囑他們一筆寫不出兩個周字,結果他自己先變了心。
黃菁菁一口氣選了六種菜種,劉樁臉上的笑愈發難堪,兩人挑了半個時辰才心滿意足的站起身,兩人挑過的麻袋,種子黯淡幹癟,瞧着就不是好種,進來的人怕是看不山的,偏他還不敢發作,有心收黃菁菁的錢,但又開不了那個口,隻能看着黃菁菁和周士武拿着種子走人。
兩人沿着街道沒了身形,太陽都快爬到頭頂了,他左右街道看了看,關上門,急沖沖朝右邊巷子走了進去,五十米的地方是個岔口,他拐彎走了左側,巷子又深又窄,走到一扇朱紅色門前,他煩躁的叩了叩門,“娘,娘。”
“來了。”随着老婦人的回答,門從裏開了,劉樁在家裏橫慣了,一進門,看劉慧梅坐在院子裏的柳樹下曬衣服,有些着急,“姐,你還洗什麽衣服,你婆婆來了,還有姐夫他二弟,你趕緊回你那邊,否則被你婆婆發現,鬧得鄰裏盡知,丢臉的就是咱了。”
劉慧梅把被單挂在竹竿上,拿手輕輕理平順,聞言,蹙眉道,“我婆婆來了?”
當下就有些急了,劉樁也是個急性子,不住點頭,上前拉着劉慧梅就往外邊推,“她來我鋪子買種子,選了半個時辰,把好的全選走了,我還不敢收她錢,這個時辰,估計想去你那打牙祭呢,你趕緊回去,等她走了再過來。”
劉慧梅邊解下身上的圍裙邊朝外邊走,肖氏看兒女推攘,心頭不高興,“老幺,放開你姐姐,她來就來,難不成來一次就要你姐姐供着她一次,她作威作福慣了,不管在哪兒都把自己當老太婆讓人供着,昨個兒就和你姐夫說了中午過來吃飯,回去像什麽樣子,何況你姐姐沒做錯什麽,她在爲周家掙錢呢。”
劉慧梅找了份工,給人洗衣服,那邊租賃的宅子小,劉慧梅轉不開身,不得已才來這邊的,傳到黃氏耳朵裏,也是劉慧梅賢惠能幹,沒有丁點錯處。
劉慧梅把圍裙遞給劉樁,朝肖氏道,“我還是回去看看,好不容易分了家,别鬧得面子上過不去。”
劉樁點頭,隻是肖氏不高興,他送了劉慧梅出門折身回來安慰肖氏,“娘别生氣,姐也是沒辦法,以她婆婆的口才,三兩句就能給姐冠上頂不孝的帽子,那種人軟硬不吃,咱除了認栽還有什麽辦法,說到底,當初就不該答應這門親事。”
肖氏掐他一把,“說什麽呢,你姐嫁進周家這麽多年了,小心你姐聽到這話不高興,娘知道你姐是爲了咱們。”
剛買了宅子,手裏的積蓄全部沒了,短暫的劉家還要靠着周士文呢,而周士文最是孝順,劉慧梅敢對黃氏甩臉色,周士文那關肯定過不了。
說到底,做兒媳哪有不低聲下氣的?
劉樁腰間一痛,龇牙咧嘴跳開,“娘,我知道的,所有才沒收他們錢,午飯做好了沒,餓死我了,您不知道,和姐她婆婆打交道,我渾身都在出汗呢,還是娘好說話。”
肖氏沒個好氣,“幹什麽拿她和我比。”
她如今在鎮上有宅子,兒子媳婦孝順,黃氏不過是個無知村野胖婦罷了。
和那種人計較做什麽,平白降低了自己身份,黃氏以前就不配和自己相提并論,更别論現在了。
這般移向,肖氏臉上又浮起了笑來。
劉樁已進了竈房,打馬虎眼道,“知道了知道了,娘,快吃飯吧。”
另一邊,黃菁菁沒打算找周士文,她買了四個饅頭,遞給周士武一個,把三個裝起來,是給栓子他們的。
周士武平生第一次接到黃菁菁買的饅頭,有些受寵若驚,黃菁菁倒是沒多大的情緒,“中午了,總不能餓着回去。”
周士武喉嚨滾了滾,聲音有些顫,“娘不吃嗎?”
“我減肥。”
周士武不說話了,拿着饅頭,怔了許久,其實他們完全可以找周士文,周士文和劉慧梅會開心的招待他們,黃菁菁愛财如命,怎麽舍得花錢買饅頭。
黃菁菁走出去一步遠,回頭看周士武盯着饅頭沉思,解釋道,“你大哥忙,就不找他了。”
分家後,周士文分得的田地全給了她,她讓劉氏和周士仁種着,給她分些糧食就成,鎮上什麽都要用錢,周士文也該存些錢了。
她和周士武若去了,肯定要吃肉,完了還讓她捎回家,一頓飯就得二三十文,不值得。
周士武點了點頭,盯着黃菁菁瘦了不少的背影,有些恍惚,他娘,不止身材變化了,心也變了很多,可能是那回吓着了吧。
回到家晌午已經過了,西邊竈房的煙囪冒着青煙,東邊則靜悄悄的,範翠翠躺在屋裏哭天喊地,黃菁菁置若罔聞,拿出饅頭,喊桃花出來吃饅頭,周士武臉色不好看,朝黃菁菁道,“娘,我說說她。”
黃菁菁不以爲然,範翠翠聰明着呢,肚子裏又懷着個更是有恃無恐,周士武拿她沒有辦法,桃花跑出來,見範翠翠手裏白花花的饅頭,笑開了花,“奶,我要吃饅頭。”
聽到動靜的栓子和梨花不甘示弱,比桃花慢,但聲音不比桃花小,三人抱着黃菁菁,笑聲充滿了院子。
黃菁菁心中一軟,把饅頭分給他們,“吃吧,奶也餓了,栓子,你爹做好飯了沒?”
周士仁從竈房探出頭,黝黑的臉上閃過不安,“娘,差不多了。”
周士仁不會做飯,以前家裏女人多輪不到他們,分了家,劉氏盡可能不讓他做飯,也就劉氏生病的這幾天,黃菁菁忙得心浮氣躁,罵他大男人不懂做飯,他才學着做的,有黃菁菁在旁邊看着,不會出太大的簍子,今日不同,他再依葫蘆畫瓢然鍋裏還米還是給胡了,怕黃菁菁罵他浪費糧食,他把糊掉的米裝起來了,準備稍後煮來自己吃。
黃菁菁一進竈房就聞着糊味兒了,她揭開鍋蓋看了看,沒有吭聲,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古人信奉君子遠庖廚,但是家裏人隻這麽多,總不能讓她一直伺候劉氏,她接下來還有自己的事情忙呢,吃飯的時候,劉氏撐着身子爬了起來,黃菁菁倪她一眼,繼續喝碗裏的粥,劉氏心頭惴惴,東屋範翠翠的哭聲她聽見了,竈房糊了她也聞見了,但她沒有起床,黃菁菁回來她則不敢了,憔悴着臉,喊了聲娘。
“待會老三把方大夫叫來瞧瞧到底什麽毛病,别說我當婆婆的苛待了你,有病看病沒病幹活。”村裏的人開始忙春種了,劉氏一直病着不是法子,花點錢請大夫也好,免得拖着拖着真拖出病來。
“不用。”劉氏擡起頭,“不是什麽大事,我好了,下午就能下地幹活了,娘别請大夫。”
手裏本就沒錢,看大夫又得花錢,劉氏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兒,她,她打了栓子,心裏甚至升起股怒氣是從前不曾有過的,她害怕,說不出的害怕。
想給栓子道歉,但栓子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讓她無從開口,加之和範翠翠的交鋒,一時轉不過彎才把自己折騰成這樣的。
栓子分了一半饅頭給黃菁菁,剩下的一半又分成兩半,一半給了劉氏,“娘,您吃饅頭,吃了饅頭就好了。”
家裏收小麥的時候也會做一輛頓饅頭吃,可是硬邦邦的不甜,他不太喜歡,不像手裏的這個,又軟又甜,真的很好吃。
劉氏把饅頭還給他,眼眶一熱差點落下淚了,“娘不吃,奶給栓子買的,栓子自己吃啊,栓子,我……”
栓子悶着頭,望着被劉氏還回來的饅頭,擱下筷子,臉氣得脹鼓鼓的,黃菁菁把碗裏的饅頭夾給劉氏,“孩子給你的你就吃,栓子還不是希望你早點好,一個饅頭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不要搞得好像八輩子沒吃過似的,丢人現眼。”
劉氏喉嚨滾咽了兩下,不敢忤逆黃菁菁。
傍晚,劉氏去竈房做飯,氣色好了很多,周士仁砍柴回來,遠遠的看見自家煙囪升起的炊煙,心寬松不少,中午黃菁菁就說不管他們讓他們自己做飯,這會兒想來是劉氏了。
劉氏病好了,範翠翠又渾身不得勁了,夜裏哭哭啼啼睡不着,說自己命不好,肚裏懷着孩子,桃花沒人照顧,含沙射影,黃菁菁裝聾作啞估計都不行,半夜爬起來,朝着東屋一陣罵,“命苦是不是,命苦就回娘家找你娘家人伺候你,隻你命苦,你瞧瞧咱村裏誰不命苦,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想過日子就給我滾,這世道,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了。”
頓時,東屋的聲兒沒了,黃菁菁翻過被子繼續睡,範翠翠不就覺得自己幫了老三幾天忙心裏不高興嗎,斤斤計較到這個份上,真是夠閑的,她不擺婆婆的譜就以爲她好欺負了,有些人就是過不得安生的日子,不被人罵着心裏不痛快,成天到晚總想找點事情做。
第二天,範翠翠和周士武請客,黃菁菁夜裏睡得不踏實,當範翠翠輕言細語喊她去竈房幫忙,她毫不猶豫拒絕了,“你和老二分家不就想自己當家做主嗎,我老婆子能幫你什麽,你都當娘了,請客的一頓飯都煮不出來?”
範翠翠臉色一紅,她原本是想借着這件事緩和婆媳的關系,沒想到送上門叫黃菁菁奚落,吸了吸鼻涕,給旁邊不說話的周士武遞眼色,黃菁菁圓目微睜,兩腮的肉顫動了下,“你用不着讓老二說話,你不就是看我幫老三媳婦做了幾天飯心裏不痛快嗎,一碗水端平,我給老三媳婦幹活就得給你幹,老二媳婦,我看你是得意忘形了,我年紀大腦子還沒糊塗,我掉進糞坑,你們一個個嫌我臭,是老三媳婦伺候我的,我卧病在床,也是老三兩口子心善賣兒子的,你呢,哼……”
黃菁菁說這話的時候餘光掃過周士武,老二雖有自己的心思,但昨日的一個饅頭該能讓他安分些時日,她目光一凜,質問範翠翠,“你嫁進周家對我這個婆子如何?要我反過來給你幹活,你不怕天打雷劈啊。”
範翠翠咬着唇,眼眶萦着淚,使勁憋着不讓淚落下,黃菁菁可沒一點心疼,婆媳關系難處,婆婆有問題,但兒媳不見得就沒問題,像範翠翠這種人,總要人壓着她一頭才能安分,“我沒給你找茬你還有膽來抱怨我了,範氏,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我隻有現在往地上一躺你就拿我沒辦法,隻得乖乖請大夫,我身體沒病,就三天兩頭喊不舒服,你信不信,光是看病的錢就能讓你和老二愁眉不展,甚至到頭負債累累,收拾你我辦法多的是,我沒找你麻煩你就離我遠點。”
範翠翠不料黃菁菁說的出這樣的話來,又羞又氣,累就跟斷線的珠子似的,黃菁菁還有正事,沒有時間和她過多糾纏,有些話說清楚了就好,井水不犯河水,範翠翠别讓她心裏不痛快就夠了。
周士武低着頭,面色恬靜,一言不發,範翠翠找不到台階下,最後忿忿的出了屋子,中午要來客吃飯,她連和周士武哭訴的時間都沒有,被黃菁菁敲打,她也不敢找劉氏幫忙了,憋着一口氣,自己弄了一桌飯菜。
她算是看出來了,周士武平時和她有商有量,到了黃菁菁跟前,他就是孝子,半句忤逆都不敢。
範翠翠怎麽都想不明白,往回的周士武對黃菁菁不是這樣的,怎麽忽然就轉了性子跟周士文似的,她找機會試探周士武,話沒試探出來,被周士武訓斥了通,“咱娘不是不講理的人,你别總看她不順眼,她是我娘,你怎麽對你娘的就該怎麽對我娘。”
半字不提買饅頭的事,黃菁菁一個人,常常鍋裏煮一鍋,餓了就吃,買的四個饅頭毫不猶豫就給他一個,周士武知道,這件事除了他娘,不可能有人對他好了。
隻有他娘。
範翠翠氣得不輕,兩天沒跟周士武說話,黃菁菁沒時間理會二房的事情,她去河邊的地看了一圈,灌水方便,地是好地,種菜的話,菜苗長勢估計會很好,明明她一無所知,然而好像又知道很多,比如她要準備挖土松松土了,之後就要灌肥養着土,然後撒種。
這些事離她很遠,又離她很近,她站在地梗上,控制不住要把新長出的雜草拔了,她忍住了,雙手抄在背後,圍着地走了圈,擡起手細細打量,手心手背有很多劃痕,老繭,皮膚粗糙又難看,是歲月磨練出來的滄桑,還有一鋤一鋤耕種田地留下的印記,她彎起手指,望着跟前的一畝地,嘴角咧開了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想來身體的本能反應會讓她在這過得很好。
沒了手機,沒了網絡,挖土的日子讓她更充實。
翌日,天麻麻亮她就起了,心裏存着事,腦子甚是清明,一個人在堂屋坐了會兒,東西屋傳來說話聲。
黃菁菁推開門,迎面一陣冷風灌入,微冷中帶着神清氣爽,雞叫沙啞洪亮,她笑着喊了聲老三,東屋安靜了一瞬,很快就響起周士仁唯唯諾諾的聲音,“娘,您叫我呢。”
“沒事,叫來聽聽。”話完,又喊了聲老二,周士武反應更快,聲音清晰低沉,黃菁菁伸了個懶腰,霧蒙蒙的天,看不見屋檐下他們的臉色,她想了想,提醒道,“該下地幹活了,别耽誤了撒種時間,手頭有什麽事放着。”
原主對莊稼的癡迷,本能的行爲和想法還留在她腦子裏,潛移默化影響着她,提醒他們是人之常情。
“是。”水缸沒水了,輪到周士武挑水,他挑着水桶出去,周士仁扛着鋤頭準備和他一起出門,黃菁菁去竈房弄飯,昨日周士武端了一鬥碗肉菜給她,黃菁菁吃得不多,剩下很多,周士武也給周士仁送了,她便沒有單獨叫栓子和梨花上來吃,周士武孝敬她的,她一而再再而三給别人,周士武心裏多少會不舒服,她遇見過好些重男輕女的家庭,當父母的問女兒要錢給兒子花,給孫子花,好像一切是女兒應得的,她很讨厭那種父母,換作她身上,她做不出來。
哪怕一鬥碗肉,次數多了,也會令人生出這種想法來。
她把鬥碗的肉菜留着,自己吃了兩晚粥拿着鋤頭就出了門,田地裏已經有忙碌的身影了,初春的雜草淺,但一路走來,早上的露珠打濕了黃菁菁鞋子,黏得難受。
看大家專心緻志揮着手裏的鋤頭,她忍下心頭的不适,踩進了濕漉漉的地裏。
寂靜的田野裏,全是悉悉索索鋤頭挖地的聲音,時不時會響起一兩句說話聲,聲音輕微,好似有人竊竊私語。
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汗爬滿了臉頰,夾雜着新奇的滿足的笑。
她體力比不得男子,挖土又是個累活,挖一會兒就要休息一會兒。
天色大亮,一輪明日從東邊山上升起,紅燦燦的光,灑下層金黃。
地裏的人更多了,有婦人背着孩子,一邊挖土,一邊哄着背上哭泣的孩子,男人們有說有笑的聊起種莊稼的經驗,你一言我一語,笑聲驚起樹林的鳥兒,惹得樹枝亂顫。
草長莺飛,漫山遍野萦繞在春的綠意中,萬物脫去白裳換上了綠山,風吹拂在臉上,連汗都是甜的。
黃菁菁便在大家的說說笑笑中,不知不覺挖完了地,原主做事細膩,每一寸地的土壤攤地細小均勻,一眼望去,整齊又幹淨,忍不住叫人喜歡。
“黃寡婦,聽周二說你地裏準備隻種菜?”旁邊地裏,偶然擡頭喘氣的老頭子抹着汗,調侃的看着黃菁菁,“你幾個兒子每個月給孝敬錢給得多但你也不能這樣浪費地啊,每年還要繳稅呢,你種菜能滿足你的口腹之欲,但稅收怎麽辦?”
老頭子撐着鋤頭歇了兩口氣,繼續彎腰挖地,一邊和黃菁菁說話,“這邊離周家說遠不遠,你啊,不要辛辛苦苦種一陣的蔬菜全進了别人肚子。”
村裏有些人手腳不幹淨,偷雞摸狗的事兒他們不敢,順手牽羊就不好說了,每年誰家地裏都要少一小片韭菜,少幾根茄子,大家罵也罵過了,沒用,照少不誤,黃菁菁真要全種蔬菜,打主意的不知會有多少人呢。
黃菁菁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她真沒種糧食的心思,“我想着呢,被我發現誰敢偷我菜地的蔬菜,我把他地裏的莊稼全拔了,告到裏正面前大家都是小偷,誰也不比誰清白,我一分了家的老婆子,我有什麽好怕的啊。”
有時候就得以暴制暴,不然别人以爲你好欺負。
黃菁菁想讓所有人知道,故意扯着大嗓門,老頭子一怔,搖頭笑了笑,拔了地裏所有的莊稼,估計也就黃寡婦做得出來,他開玩笑道,“那我以後可以離你的地梗遠些,萬一你看花了眼以爲我打你菜地的主意,我一年的辛苦不就白費了?”
黃菁菁擱下鋤頭,席地而坐,哈哈大笑,“哪能啊,我眼睛尖着呢,誰觊觎我的菜地我還是看得出來的,醜話說在前頭,誰要偷我的菜我就偷她的糧食,我可不怕事。”
地梗小草鮮嫩,其中有幾朵不知名的白花綻放其間,她伸出手,一一除去,心情說不上來的好。
黃菁菁把地規整成一小片一小片,中間留出兩隻腳寬的小徑,她做事認真細心,看得周圍的人啧啧稱奇,不敢打趣黃菁菁,隻能笑周士仁,“周三,你娘分了家日子是真輕松自在了,瞧那地,被你娘規整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還敢往裏邊種菜嗎?”
好看得不像地。
周士仁面皮薄,不知怎麽回答,說起來,他娘有兩年沒下地幹活了,起初他怕黃菁菁受不住,主動拿鋤頭先給她挖地,被黃菁菁義正言辭拒絕了,“我如果連一畝地都弄不好,分家做什麽,不如就在家裏等着你們養我就好了?”
黃菁菁挖了七天才挖一畝地,速度慢,但他看得出來黃菁菁是真的喜歡,天黑後,上房會傳來黃菁菁的歌聲,不知名的曲調,卻甚是悅耳,是從前不曾有過的,分家後黃菁菁輕松沒輕松他不知道,但黃菁菁高興了很多,臉上的笑也多了,罵人的次數也少了。
這般一想,可想而知黃菁菁以前爲他們操了多少心。
衆人知道周士仁是個悶葫蘆,也沒想他能回答,隻是看黃菁菁把地伺弄的如此精細,衆人幹活不由得精力充沛起來,都是莊稼人,平時就愛攀比誰家的地雜草少,收成多,黃菁菁地裏收成如何他們看不出來,但從布局上,甚是讓人賞心悅目就是了。
黃菁菁不知道,因着她,田地裏彌漫起一股無聲無息的硝煙。
她把地規整一小塊一小塊是爲了方便摘菜,先撒的韭菜籽,黃菁菁撒到最中間,防止靠近路邊被人順手摘了,最裏邊的話又走得遠了,菜籽下地,她灌了點糞肥,她承受不住那個味道,讓周士仁做的,提醒周士仁多加點水,稀釋了再稀釋,地施過肥了,若肥過多,韭菜籽長不好。
周士仁去茅坑挑糞的事讓黃菁菁堅定決心要養豬,豬糞她見過,臭雖臭,總比人拉的屎能讓她接受。
韭菜籽撒進地,其他菜種要等暖和些才行,她又閑了下來,帶着栓子桃花梨花去村裏閑逛,一冬過去,栓子和桃花跟村裏的孩子玩熟了,黃菁菁想問問誰家有小豬,誰家敷了小雞。
在村頭遇着趙小富,他正和村裏的其他幾個孩子一起回來,見着她,趙小富臉上一喜,“黃奶奶。”
黃菁菁已經能在衆人呼奶喊奶的聲音中鎮定自如了,她揚起眉笑了笑,“小富。”
“黃奶奶,我娘說你想養豬,我給你問出來了,咱村的小豬都被人早打招呼要了,咱村沒有,外村有。”趙小富拍着胸脯,得意的看了栓子眼,“栓子,你不知道吧?”
栓子在黃菁菁面前不敢太野,老實的搖搖頭,“我不知道。”
趙小富愈發得意,“是你外公村裏的,劉雲兒家的,她們家今年有好幾頭豬,前兩天不知怎麽死得就剩下兩頭了,她奶說是劉雲兒圍着豬圈轉和豬八字犯沖,叫我爺爺要去,要把劉雲兒賣了呢,剩下的兩頭豬說是得了病,賣不出去了。”
村裏人人雲亦雲,黃菁菁不懂豬瘟,她蹲下身,揉揉趙小富的頭,被趙小富躲開了,見他脹得臉色通紅,黃菁菁失笑,“得了病還讓我賣,你坑黃奶奶呢。”
“我才沒有呢。”趙小富扭過頭,氣勢笃笃的仰視着黃菁菁,“我爺爺說她家剩下的兩頭豬沒生病,隻不過大家見他們家死了幾頭豬,怕買回去豬死了才不敢買的。”
黃菁菁若有所思,真要是這樣,她能撞撞運氣,不過她不會分辨豬有沒有生病,萬一老趙看走了眼,她豈不是虧大了。
趙小富見黃菁菁不信他的話,不高興的哼了聲,抄着手道,“我可是和您說了,您要信就不信,不信就算了,我爺說了,周圍幾個村的小豬都被人買了,您不買劉雲兒家的就沒了。”
黃菁菁一時半會還真拿不定主意,豬肉貴,小豬也貴,總不能拿錢打水漂,她笑了笑,“謝謝小富了,黃奶奶考慮考慮。”
趙小富又哼了聲,走得更快了。
幾人拐過一片竹林沒了身影,栓子扯了扯黃菁菁衣袖,“奶,您别聽趙小富的,他最愛胡說八道了,上回我兩比賽衣衫打濕了,我讓他回家換他不肯,後來生病就怪在我頭上了,我才不和他玩呢,玩不起的小氣鬼。”
範翠翠想巴結老趙家,和趙小富親娘文蓮走得近,文蓮來家裏做客就指責了他一通,範翠翠不明就裏把他叫到跟前訓斥,他都記着呢。
就是範翠翠請客的那天,黃菁菁有印象,桃花也記得,臉色微紅,支支吾吾道,“栓子弟,我娘,我娘……”
想到那天,栓子不是不委屈的,别過臉,不理桃花。
“罵你的是你二伯母,你氣你桃花姐有什麽用,是你桃花姐罵你了還是怎麽,你桃花姐對你不好?”黃菁菁拉起栓子的手,“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跟桃花嘔氣有什麽用,你二伯母是二伯母,桃花是桃花,那我還成天罵你爹娘呢,你是不是要連奶一樣記恨上啊,那馬家和孫家鬧成這樣子,你看馬小龍和孫曉虎可有橫眉怒對,外人都沒因着家裏的事不和,你倒和你桃花姐氣上了。”
“我沒……”栓子搖頭否認,他就是不喜歡範翠翠。
“沒的話别給你桃花姐甩臉色,向她道歉。”栓子是男孩,不能跟個女孩似的斤斤計較,胸襟該開闊些,真要生氣,一輩子那麽長氣得過來嗎?
栓子乖乖的向桃花道歉,桃花忙擺手,“不用,我娘不對,是趙小富自己的錯。”
孩子之間的矛盾來得快去得也快,黃菁菁會心一笑,牽着他們往回走。
一路她思前想後,還是去看看那兩頭小豬,沒生病就趕緊買回來,萬一被人搶了先,她真買不着豬怎麽辦?
當然,她從沒想過,從一個孩子嘴裏聽來的也可能是假話,童言無忌,複雜的是大人,利用孩子的童真達到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