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戰戰巍巍抱着梨花進屋,臉色慘白,活像黃菁菁是吃人的老虎,梨花止住了哭聲,伸着小手要黃菁菁抱,劉氏緊了緊梨花,想安撫住她,又怕說惹得黃菁菁不痛快,張了張嘴,語聲一轉,喚了聲,“娘。”
黃菁菁擡着眉骨,瞥着她手裏的藥包,哼道,“藥錢給了?”
黃菁菁生氣不是沒有緣由,兩口子勞心勞力幫人幹活,沒撈着一頓飯,孩子發燒了也不知,更令人氣憤的是分家得來的銀錢也被範翠翠算計去了。
早上劉氏去買了條肉,竈房沒有,不是範翠翠拿去了還有誰?
分家後,周士文給了劉氏十文,估計是沒了。
兩口子心好得叫人厭惡。
劉氏抿了抿唇,神色讪讪,壓低聲兒道,“沒呢,先賒賬,之後有錢了先還方大夫。”手裏的錢給黃菁菁買肉花完了,她沒想到梨花會發燒,手裏一文錢都沒了。
方大夫說三天後給,後天趕集,背點糧食賣才行。
黃菁菁料到如此,兩口子以前就是這副性子,她手指哪兒他們就去哪兒,沒啥花花腸子,手裏更是沒存錢,哪像周士武兩口子,陽奉陰違,私底藏了私房錢。
“多少錢?”黃菁菁知道自己光生氣沒用,有些話還得好好敲打一番,不說讓劉氏跟着範翠翠學,起碼要懂得怎麽立起來。
劉氏臉色又白了兩分,垂着頭,聲若蚊吟,“四文錢。”
“呵,你手裏有錢嗎?”黃菁菁知道村裏有賒賬的習慣,看病吃藥這種事兒不是真走投無路的人家不會賒賬,剛分家劉氏就去賒賬,外人會怎麽笑話周家,看似其樂融融,實則就是欺負老實人。
連着她也要被一塊罵進去,罵劉氏她管不着,但誰要罵她,她堅決不能忍。
“家裏情況你自己清楚,四文錢不多不少,下個月你大哥拿錢回來就能還上,可若要你拿更多的錢出去呢,怎麽着,和人讨價還價一個月還一點,分四五年還清哪,你大哥拿錢給你們是盼着你們日子好過些,不是讓你們随意揮霍,今天梨花生病的事情就不能避免了?”說起這些,黃菁菁頗有感觸,什麽都能忍,唯獨生病看大夫這事不能拖,窮苦一點的人家能熬就熬,小孩子身子弱,熬不過去怎麽辦,又或者落下病根怎麽辦,大人沒什麽,孩子能承受得住嗎?
雖村裏人養孩子大同小異,但黃菁菁接受不了,重男輕女接受不了,生而不養接受不了,既然接受不了,隻有慢慢改變他們的看法,盡她所有的能力。
“孩子是自己,你真以爲把他們生下來就等着享福呢,那我生下老三他們是不是啥都不用操心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啊,地裏的莊稼你們都知道施肥,對自己的孩子卻不管不顧,想享福,門都沒有,等孩子大了,把你擡進河裏扔了我都覺得你活該……”黃菁菁是氣急了,“你身上的錢呢,不是有十文嗎,賒賬,賒賬很爽嗎?”
劉氏頭埋得低低的,“錢買肉了……”
黃菁菁當然知道買肉了,隔着窗戶,大有連範翠翠一并給訓斥了,“肉呢?我咋沒見到,怎麽我想吃點肉你買回來還給我藏着捂着啊,肉呢,把肉給我拿回來,不見肉,今天别想好過,我就不信分了家你們個個都要造反……”
豎着耳朵偷聽的範翠翠呼吸一滞,忙側目瞧着身側的文蓮,抹不開面子,不以爲然的聳了聳肩,卻不敢大聲頂嘴,“桃花奶是心疼孩子遭罪呢,和我沒啥關系。”
以前黃菁菁重男輕女,家裏也就栓子能在她面前讨得了些好處,年前的那件事,黃菁菁性情大變,對桃花和梨花好了不少,可能意識到自己再尖酸刻薄罵孫女,自己無非也是個女人,從小被罵到大吧。
文蓮嗑着瓜子,不經意朝上房瞥了眼,語氣帶着輕蔑,“你婆婆啥性子村裏不是人盡皆知嗎,用不着特意解釋,咱村裏,比較誰家婆婆最惡毒,你家婆婆榜上有名,且名詞靠前着呢。”
多年媳婦熬成婆,私底下誰不罵黃菁菁太多強勢兇悍,範翠翠的難做人,她懂,垂頭看向範翠翠肚子,随意吐出瓜子殼,“你争取生個兒子,有兒有女,以後日子比你婆婆舒坦多了,你婆婆蠻橫不講理,張嘴就罵,幸虧沒有女兒,有也被她賣了。”
周家的幾個媳婦各有心思,村裏關于周家的閑言碎語文蓮都懶得說了,黃菁菁爲人苛刻,對幾個兒子都不好,更别論是兒媳了,文蓮不由得有些佩服範翠翠,湊到範翠翠耳朵邊,小聲道,“你也是個厲害的,有這種婆婆還能把日子過成這樣,換做我早就被她逼瘋了,她真要像對你三弟妹那樣對我,看我不和她罵,大不了和離,活在這種家裏,不是被白白糟蹋嗎?”
範翠翠笑臉逢迎,文蓮嫁得是老趙家,手裏從不差錢,相公又對她言聽計從,她在趙家說話當然硬氣了,她和劉氏不敢,範家日子不算窮苦,但是有朝一日她和離,兄嫂的嘴臉可想而知,其實她隐隐明白範翠翠爲何對桃花梨花另眼相待了,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真是如此嗎?劉老頭欠債,幾個兒媳兒媳争相推攘不想站出來,反而劉氏和周士仁挑了大頭,這時候,女兒女婿比兒子兒媳貼心多了。
女兒嫁出去雖是别人家的,但兒子何嘗不是被兒媳勾走了,前者不在身邊不那麽氣,後者可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别的女人弄走了,兩相比較,後者更令人心寒。
回過神,見文蓮還等着她答話,她笑了笑,“我婆婆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罵得厲害,對我們好起來不比親娘差,她減肥不吃肉,飯桌上的肉都讓我們吃了,以前每頓飯都由她分配,如今誰都能拿勺子舀飯。”
不管怎麽說黃菁菁是她婆婆,家醜不可外揚,範翠翠不能讓别人笑話她們,況且她說的是實話,黃菁菁罵雖罵,但不想其他婆婆不給兒媳吃,不給兒媳穿,什麽都緊着兒子孫子,她總不能睜眼說瞎話,挑黃菁菁的刺兒。
文蓮鼻孔朝天的嗤笑了聲,“她還不是被那次吓着了,真怕自己有個好歹你們不理她,你婆婆多精明,對自己沒好處的事兒她會做嗎?”
範翠翠想了想,不願意過多揣測黃菁菁的改變,笑眯眯轉移了話題。
而上房,劉氏聽完黃菁菁的話沉思起來,是啊,若梨花不是發燒而是其他病需要更多的錢她怎麽拿得出來,賒四文錢,她和周士仁便磨破了嘴皮子,方大夫别無他法才應下的,隻給他們三天,三天後就得還錢,若要花更多的錢,賒賬是想都别想了。
黃菁菁看她陷入了沉思,緩了緩,繼續冷着臉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别一大把歲數了比不過孩子,栓子做事都知道考慮自己情況,你連栓子都不如。”
劉氏被黃菁菁說得面紅耳赤,見黃菁菁伸手要抱梨花,她忙小心翼翼把梨花遞了過去,有些怔怔的。
黃菁菁抱過梨花,先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還有些燙,擡頭對劉氏道,“有些事要懂得量力而行,你自己都沒錢還想拿錢幫助别人,你自己吃苦受累就算了,要栓子和梨花跟着你吃苦受累?妯娌幫忙,鄰裏間又是搭把手乃情理之中,但需要你廢寝忘食把家裏扔了,孩子都不管,去大戶人家做奴才一年都有兩天的探親時間,你比那些奴才還忙?”
劉氏羞愧難擋,尤其看梨花偏過頭不肯看她,栓子挨着黃菁菁眼裏帶着抱怨和責怪,她才驚覺自己忽視了很多,嗓子有些啞,“娘的意思是讓我把肉拿回來?”
黃菁菁說不吃肉,她原本要把肉留着,等黃菁菁想吃的時候再拿出來,可範翠翠說家裏有客,中午沒下酒菜招待,還說她出了銀子,劉氏素來遲鈍,便沒多想,把肉給了範翠翠,如今想來不對勁,她出了十文,範翠翠出了六文,肉被範翠翠拿去了,黃菁菁沒吃着,範翠翠該給她錢或者把她花錢的那部分肉給她才是。
肉被吃了,範翠翠該給她錢。
黃菁菁的話她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但有一點她懂了,不能讓栓子和梨花吃虧,買肉她花了十文,十文裏邊有四文可以給梨花看病,剩下的六文留着以備不時之需,若不問範翠翠要錢,後天隻能趕集賣糧食,分到的糧食本就不多,兩個孩子又正在長身體,不能挨餓,仔細沉吟,找範翠翠要錢才是最重要的。想到這,她的眉擰成了川字,範翠翠估計不會認賬,自己話都說不出順暢,哪是範翠翠的對手。
要把錢從範翠翠手裏拿回來,難,而且範翠翠花了六文,口袋裏隻有四文了。
“娘,二嫂出了六文錢,手裏怕也沒錢了,不然……”話未說完,看黃菁菁眼神瞪大,她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話,遲疑道,“我去找二嫂要錢。”
黃菁菁輕拍着梨花的背,抱着她去看熱鬧,劉氏悶頭悶腦的走向東屋,範翠翠和文蓮聊着村裏哪家的事,笑得合不攏嘴,見劉氏站在台階上,臉上笑意不減,“三弟妹站那兒幹啥呢,我和文蓮正說劉家的事兒呢,對了三弟妹,我吃飽了飯肚裏孩子鬧騰,你能不能幫忙洗個碗,桃花爹怕傷着我肚子,收到鍋裏去了。”
換做往回,劉氏想也不想的答應了,但她腦海裏隻有問範翠翠要錢的事兒,想不到其他,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長這麽大,她沒做過這種事,開不了口,掉頭想離開,餘光掃到上房門口的黃菁菁和栓子,咬咬牙,又回轉了身子,臉色有些難看。
“三弟妹,你這是做什麽呢,我不過就讓你幫我洗個碗而已,我肚子不舒服,沒辦法啊,誰願意有事沒事低聲下氣求人啊。”範翠翠慣會占據領導權,三言兩語就把劉氏說得啞口無言,明明趾高氣揚偷懶要人做事,反而把自己說得多可憐。
奈何劉氏滿腦子都是要錢的事兒,根本沒在意範翠翠說了什麽,“二嫂,我早上花十文買的肉呢,我買的肉你吃了要給我錢。”劉氏捏着衣角,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肉本來是買個娘吃的,我出了十文,你出了六文,娘不要,肉我們就該分了,你全部要去,理應給我錢。”
劉氏脊背筆直,神色肅穆,目不斜視,捏着衣角的手蒼白有力。
黃菁菁臉上總算有了絲笑,走出第一步,往後就輕松多了。
範翠翠有些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臉上的笑有些勉強。
劉氏身軀凜凜,眼睛不知盯着哪兒沒有焦距,将方才的話一字不漏的重複了一遍,一字不漏。
範翠翠當即拉長了臉,“三弟妹,你說什麽呢,肉是我兩出錢買的,不是家裏有客你給我了嗎,哪有給了東西事後算賬要錢的?”
劉氏臉色滾燙,耳根都紅了,張大嘴,怔怔的說不出來,隻聽範翠翠又道,“三弟妹,你早說要給你錢我就不要了,剛分家,桌上有份肉意思意思就行了,文蓮什麽好吃的沒吃過,不會介意的。”
輕描淡寫一句話就反駁得劉氏啞口無言。
黃菁菁冷眼瞧着,也不吭聲,今日叫劉氏被範翠翠壓下去,她的話就白說了,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劉氏退縮。
劉氏高擡的頭漸漸低了下去,有黃菁菁看着,她不敢掉頭走,會被黃菁菁訓斥是小,往後栓子和梨花也會在心裏看不起她,她雙眼緊閉,深呼出口氣道,“你說家裏有客要我給你,十文錢的肉哪能說給就給,家裏沒錢,梨花有發燒要錢看病,我……我沒有辦法……”
最後一句,隐隐示弱的趨勢,黃菁菁蹙起了眉頭,誰知劉氏話鋒一轉,睜開了眼,“剛分家,二嫂知道家裏的情況,明知我把十文全買了肉還叫我給你,不就是占我家便宜嗎?”
始料未及,範翠翠不成想劉氏膽子如此大,她沉着臉就要和劉氏說到說到,劉氏卻先她一步開口,“梨花看病花了四文,我和方大夫說了三天後還,二嫂把那錢直接給方大夫吧,剩下的六文慢慢來不着急。”
丢下這話,劉氏轉身就跑,步伐紊亂,奪門而出,“我和方大夫說叫他問你拿錢了啊。”
速度快得咋舌,連給範翠翠思考的時間都沒有,範翠翠好一會都沒回過神,耳邊充斥着文蓮的話,“看不出來啊,你三弟妹是這種性子。”
黃菁菁對劉氏的反應雖不甚滿意,不過能叫範翠翠連插話反駁的機會都沒有,可見劉氏還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