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周士義又喊了幾聲,堂屋明明亮着油燈,卻沒人回答,他疑惑地趴在門上,雙手推開門,手指探入門縫,将兩扇門撐到最大,眼睛貼上去,眨眨眼,看堂屋裏有人,敞開喉嚨大喊道,“娘,娘呐,是我老四啊,娘,我回來了,二哥三哥好狠的心,他們不給我開門哪娘,娘,您得替我做主啊。”
堂屋安靜得針落可聞,黃菁菁吃着面疙瘩,給栓子桃花梨花一人夾了片臘肉,繼續保持沉默。
面疙瘩湯汁濃郁,香軟适中,範翠翠吃得滿頭大汗,吃了一碗還想再吃,怕黃菁菁不悅,暗暗瞄了黃菁菁一眼,拉扯了下吃得正香的周士武,後者意猶未盡的側目,順着範翠翠的目光低頭,咽了咽口水,把碗裏的面疙瘩推給範翠翠,抹嘴道,“我吃飽了,你吃我的吧。”
家裏的一切吃食都由範翠翠分配,自己舀飯還是頭一遭,周士武猜不透黃菁菁的心思,不敢給範翠翠舀多了,沒想到範翠翠沒吃飽。
黃菁菁不動聲色的頓了頓筷子,眼皮都沒擡一下,“鍋裏是沒有了還是怎麽,推來推去,我沒給你們吃飽是不是?”
範翠翠面色讪讪,忙不疊把碗推還給了周士武,“娘,不是的,四弟和四弟妹沒回來,我怕不小心把他們的份兒吃完了。”
周士義是家裏的幼子,從小到大有三個哥哥護着,髒活累活輪不到他身上,久而久之便有些好吃懶做了,待會回來見鍋裏的面疙瘩吃完了,不知道怎麽鬧呢,周士義沒别的本事,耍混撒潑可是他的強項,範翠翠不想和那種人鬧得不可開交,再者,她也想試探試探黃菁菁的态度,今日周士武兩口子沒上山幹活,黃菁菁不可能當什麽都沒發生揭過不提。
老的得理不饒人,小的又是個潑皮,今晚不鬧一場收不了工。
黃菁菁安安靜靜吃飯,擡起頭,又給梨花夾了一片肉,一碗臘肉,切得薄薄的,人人吃了一片後就不敢動筷,極有默契的當沒看見桌中間的碗,幾個孩子也是。
這是習慣使然,一時半會黃菁菁不準備糾正,她挨着給三個孩子夾了一片,溫聲道,“多吃點肉才能長得高,梨花多吃點。”
三個孩子,屬梨花身子骨最弱,下巴尖尖的,頭發枯黃,桃花和栓子人不胖,但發色健康,所以,她對梨花的疼愛多些,栓子是家裏的長孫,原主心尖上的心頭肉,桃花有範翠翠護着,日子過得不差,隻有梨花,有兩個老實憨厚隻知道幹活的父母,有個重男輕女的奶奶,日子可想而知。
梨花一人吃了三片,她夾着肉,興奮的對黃菁菁說謝謝,黃菁菁失笑,“不用謝,剩下的肉明天再吃,奶給你留着。”
周士仁和劉氏在旁邊感動得眼角泛紅,範翠翠則有些泛酸,栓子和梨花加起來吃了五片肉,桃花隻有兩片,太偏心了,她撫摸着肚子,忽然輕輕笑了起來,順勢接過黃菁菁的話道,“也不知我肚裏的是男是女,看娘這麽疼梨花,娘一定會疼他的。”
黃菁菁不喜歡範翠翠,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每一句話都帶着自己的用意,這句話的意思明顯就是埋怨她多給梨花吃了片肉,心眼多得無處不在,她如範翠翠的意接過了話,但話卻不太中聽,“你不知道是男是女,不是說了是個男孩嗎,哄我老婆子開心呢。”
範翠翠臉上的笑意一僵,收回了手,讪讪道,“大夫說很大可能是男孩。”
大夫也有出錯的時候,範翠翠平時愛說肚裏的一定是個男孩,但此刻黃菁菁明顯很在意,她反倒不敢把話說死了,萬一生下來是個女兒,黃菁菁豈不是又有理由發作她了?
“你也說很大可能而不是百分百,往後别有事沒事就拿肚子說事,惹人心煩,你不是沒吃飽嗎,鍋裏不是還有嗎,動不得就讓老二幫忙。”黃菁菁訓斥了句,低頭繼續吃面疙瘩。
而院門外,周士義忍不住了,刺骨的寒冷呼呼往脖子裏灌,渾身不自主的哆嗦着,再不進門,真的要被凍死了,他身邊的方豔也是如此,抵了抵周士義胳膊,小聲道,“娘是不是氣我們白天不幹活,故意不給我們開門的,都是你,我都說了去山上幹活了,你硬拉着我出門,這下好了,冰天雪地的,我們睡哪兒?”
周士義凍得齒貝打顫,推開挽着他手臂的方豔,哆嗦着唇道,“你現在埋怨我了,早上不是挺高興的嗎,還不快求求情讓娘開門,難不成真要睡外邊?”
兩口子互相埋怨對方一通,半晌才靜下心商量對策,小聲嘀咕一陣,方豔有了主意。
堂屋裏,半鍋面疙瘩吃得幹幹淨淨,鍋裏的湯都全部喝完了,劉氏心頭不安,嫁進周家這麽多年,除了生栓子坐月子那會,今晚吃得最飽,她起身收拾碗筷,被黃菁菁眼神一瞪,悻悻然坐了下去。
黃菁菁道,“老二幫着你媳婦收拾碗筷,洗了碗就回屋睡覺,明天早起幹活。”
碗裏的肉還剩下一半,黃菁菁收了碗,端着進了自己屋,今日讓他們自己舀飯已經不同尋常,再表現得大方恐怕要露餡了,因此黃菁菁把肉碗端進了自己屋子。
剛把碗放在桌上,院外就傳來方豔的哭喊,“娘,娘,快開門,四哥被凍得暈過去了,您快開門啊。”
黃菁菁原本要出去打水洗臉洗腳,聽着這話索性不出門了,朝外喊道,“今晚誰要敢開門明天一起滾出去。”
活不做,成天想着吃現成的,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西屋裏,剛把栓子梨花放炕床上的劉氏本要出門給周士義求情,聽到黃菁菁的話,神色微滞,一時忘記要做什麽。
屋裏黑漆漆的,沒有點燈,栓子不安的看向門口方向,急切道,“娘,您别找奶,奶會不高興的。”
黃菁菁說一不二,劉氏真要敢去求情,一定會被攆出去的,栓子氣白天的事,但見到範翠翠的态度後,他心裏有些困惑了,挨罵的明明是劉氏,結果範翠翠忐忑了一整天,有些事栓子想不明白,但清楚,黃菁菁是向着他們的。
不像從前,所有人都入不了她的眼,一言不合就罵人,罵得所有人都擡不起頭來。
如今的黃菁菁,仍舊強勢潑辣,但有許多不同了。
栓子說不上來那種感覺,但他就是這麽認爲的。
周士義躺在地上,後背冰涼冰涼的,院子裏許久都沒有動靜,他又冷又餓,催促方豔,“你倒是大點聲啊,娘肯定沒聽見,上了年紀的人耳朵背你不知道啊。”
方豔縮着脖子,聞言,仰起頭,拔高嗓音喊了句,周士義嫌棄她不夠動情,誰家丈夫暈過去當妻子還無動于衷的?
方豔無奈,用力的擠出兩滴眼淚,壓着嗓子成哭腔的語氣,“娘,娘,您開開門吧,四哥暈過去了,您是要凍死他啊。”
然而沒用,院子裏靜悄悄的,竈房亮着燈,不一會兒燈影移向東屋,然後滅了。
整個院子陷入了黑暗,裏邊好似沒有人。
周士義蹭的下翻身爬起來,暴躁的用腳踹門,“開門,給我開門。”
黃菁菁坐在床上,咚咚的敲門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響亮,院門啪啪響着,随時會被踹開似的,她喊周士武和周士義,“去西屋把老四的東西丢出去,我要不兌現,還以爲我說着玩的,給我聽着門,門要是壞了,打斷他的腿,我看他是不是要翻天。”
她的話是說給周士義聽的,音量有些高,語聲一落,踹門的聲兒沒了,隻餘下道男子的啜泣聲,黃菁菁知道周士義不敢再踹,這才提着油燈去竈房打熱水洗臉洗腳。
一夜無夢,黃菁菁睡得渾身舒泰,漏風的牆被擋住了,夜裏睡着舒适暖和,院子裏響起低低的說話聲,伴着一道沙啞的男聲。
“二哥,你告訴娘,我真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你讓娘别趕我出去,求求你了二哥。”
“四弟,娘什麽脾氣你也知道,昨日你二嫂懷着孩子都去山裏幹活了,你說你和四弟妹,哎,你還是自己和娘說吧,我不敢替娘做主。”
是周士武和周士義,黃菁菁按着眉頭,歎了口氣,古人常說多子多福,福不福她沒感覺,隻覺得煩心事真多。
周士義搓着手,殷切的搖着周士武手臂,邊上的方豔瑟瑟發抖,兩人臉色都不太好,黃菁菁徑直走向堂屋,三人聽到腳步聲,不約而同擡起頭,看是黃菁菁,周士義給方豔遞了個眼色,兩人低眉順目的走上前,一左一右圍着黃菁菁,熱絡道,“娘。”
周士義先開口,“我知道錯了,王麻子家的豬死了,約我去吃肉,我就想着您好久沒吃肉了,我吃了還能給您捎些回來,這才耽誤了去山上幹活,娘,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您别生氣好不好。”
自己有幾斤幾兩周士義再了解不過,離了周家,活不活得下去不好說,要想過上周家這種日子是不可能的,黃菁菁脾氣不好,可從沒拉下臉打罵他,哪怕疾言厲色也就在氣頭上的那會,像昨晚不給他開門還是頭一回。
念及此,他愈發放低了态度。
“我氣什麽,少個人幹活少個人吃飯,沒有誰離了誰活不了,我有什麽好氣的?”說着話,黃菁菁走向門後堆着的樹葉,刨開上面,檢查貼着地面的樹葉,冬日天氣潮濕,樹葉會發黃腐爛,要麽曬幹,要麽趁早賣出去。
她認真想了想,決定選擇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