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霍水才轉頭看他們,白遇實際上算頭一次正面對上這個傳說中知前五百年後五百年的超級神棍,看到他那琉璃的眸子上一直蒙着薄紗,一時間記不起來往昔他出現時有沒有蒙,大約也極少有人敢正視國師的眼睛。
“大賀的丞相,你在此最後還有什麽願望?”霍水淡淡問着,聲音忽遠忽近,玄妙的很,眼睛卻已經去看萌萌了。
白遇:…爲什麽像是要留遺言?
王洋:…國師這是要臨時反水?完了完了。
白遇頓了會兒回憶了一下身後事,他這一生,少時三元及第,位極人臣享盡世家子的風光和繁華,經曆過骨肉至親的離逝,爾虞我詐,也一意孤行捧起來如今的陛下,中年時已輔佐君王讓大賀成爲天下第一的大國,即使周邊列國有觊觎,隻要蘇傾钰不犯渾給力點,加上陛下早就把整個國家握在手心,兩個大國合縱連橫,誰能耐過誰真不好說,期間的背叛愛恨,見慣他國君臣猜忌,高層勢力間的你來我往,隻覺得這一生爲大賀的丞相,君臣同心,是真的值了,朝中那些大臣随從們也都有各自的生活退路,二寶有聖女護着,傻寶有蘇傾钰看着,萌萌也有小哥哥照顧跟國師撐腰,那個女神棍是壓根不屑自己的維護。
白遇突然覺得其實誰都不需要他了,還能有什麽心願呢?
這一生就這麽結束,按照他們陛下那傲嬌性子,鐵定嘴上不樂意,背地裏又死盯着太史讓自己在史冊發光發熱,流芳百世。
萌萌不大懂他們的想法,空氣這麽安靜,她都懷疑下一刻霍水是不是又要說她做晚課不認真了,于是她就從有點放空自己的白遇懷裏爬出來,爬到霍水膝蓋上,坐着,嚴肅臉,喊了一聲“師父”。
霍水摸摸她的髒辮,随手在空中招了招,飄過來幾顆就行一樣的光影,落在窗台上變成了滢滢玉石,舉手拿過來給萌萌挑選,萌萌拿了一個,剩下的推給霍水,霍水就扔給了赫連莫給萌萌收着。
白遇溫良的聲音也有點忽遠忽近:“讓我再看看雪祭司吧。”
霍水擡眸看了下他,說:“她應當活不過今晚,你叫她隻是加深執念,于烏喜不益。”正說着,他又擡頭看了下夜空,略有詫異,再看着臉色變得很難看的白遇,轉而對一嘗說,“帶他去祭司所。”
有些心寒手腳冰涼的白遇木頭人一樣跟着一嘗出門去了。
萌萌看霍水對着星空疑惑不解,拉了拉他的衣服:“飯否?尿否?拉否?”
霍水:…徒弟轉移注意力的三否真強大,至今本座無法正常心态回答。
“他們又有了一線生機,烏喜也更多了一抹生機,萌萌,這抹生機是你給的。”
萌萌沒大懂,靠在霍水懷裏繼續玩耍,霍水看着她玩,聽着不一會兒急急回來的一嘗禀告:“大人,祭司所不知何時建起了十米高台,剛剛起了大火,祭司在跳祭天舞,烏喜王封鎖了整個祭司所,聖女所的長老又和守護神打起來了,聖女卻幫着那個白遇進了祭司所,奴沒攔得住,他跑進火裏去了,爬高台爬到半路就看着成了火人,祭司引發了駭人天象,隻是那天火落到一半,最終沒落得下來,因爲祭台突然就炸了,一切化成了灰升到了天空阻擋了天火,大家都說是祭司拯救了蒼生,至于祭司跟那個白遇都消失在了灰燼裏,如果他真的是大賀丞相,怕是烏喜又要被大賀發難了。奴聽說,大賀的陛下二十年前就是個瘋子,差點把烏喜逼得分崩離析,這次他們的丞相在烏喜死的連把灰都沒留下,恐怕,”
萌萌突然不動了,盯着一嘗,大賀她還是知道的,大賀陛下也是知道的,那是她外祖父啊,每回他給自己送東西還會附帶十名講解員,每講解一樣總要帶上類似“這是公主的外祖父給的哦”,“公主的外祖父英明神武,大賀頂厲害的陛下哦”,諸如此類,蘇傾钰不知道暗地裏白眼給了多少,不過真的很有用,萌萌還真的記住自己有個大賀陛下的外祖父了。
所以這個一嘗說的瘋子就是給自己好東西的外祖父,這個好像不是好話。
一嘗被盯得話都沒法說下去了,好害怕少司命再一腳踹過來哦,上次踹飛時的老腰傷還沒好全呢,作孽哦,怎麽怎麽老是觸了少司命的逆鱗啊。
霍水抱起來萌萌,解脫了一嘗的困境,霍水跟萌萌說:“允你三天不做早課。”
萌萌繼續扭頭瞪一嘗,霍水又加了一句:“晚課也可以三天不做。”
萌萌麻溜地把眼神收回來了,自己爬下來,拽着哥哥就去了不遠處的小床上,閉眼睡覺,幾息間就有均勻的小呼噜傳出來,赫連莫任勞任怨地給她脫衣裳蓋被子,做完了才自己躺下來一塊睡,也不管旁邊還有人。
霍水領着一嘗出門往自己宮殿走:“她是本座強行帶回來的生機,卻隻有聖女能看透,這個神教廢物太多了。”
一嘗一驚,大人頭一次說這麽多話,還是與星途無關的,大人這是,要入世開始管事,準備争權奪利站上人生巅峰了嗎?
一嘗激動了半天,霍水來了一句:“你往後少與蠢人來往,凡事少司命爲先。”
一嘗:…我沒跟什麽蠢人來往,平日裏的應酬都是大人你該做而不做的,我這麽操心到底是爲了誰喲。
看着異象激動的渾身肥肉都在顫抖的烏喜王,仰天大笑三聲,自以爲可以天下無敵時,突然有人來報:“啓禀大王,大賀五十萬大軍與西羅彙合,現今百萬大軍再次壓境,已攻破三道險關。”
“噗”烏喜王一口老血突然噴出,他不甘心,抹了血之後立馬趕回王宮,又得知了二王子暴斃,再次吐了口血,臉色扭曲:“好你個雪祭司,來人,問國師。”
下奴走後,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宮殿裏,不停地回憶祭天舞,與他十幾年前看到的有什麽差别,大概就是十幾年的被人打斷沒跳完,什麽異象都沒有,而這次的異象太過駭人,不明白,大概隻有國師知道。
低着頭回來的下奴畏畏縮縮,烏喜王一拍桌子:“講!”
“國師說,天機不可洩露。”
“混賬!天機,天機!”烏喜王起身一陣頭暈,撐着桌子看着面前的下奴。
下奴擡起頭來,是一張蒼老的老妪臉,疤痕猙獰地爬了一臉。
烏喜王頹然坐了下去:“誰,誰放的你。”
下奴“嘎嘎”怪笑起來:“十幾年了,十幾年了!本座總算出來了,爲了你這負心人,本座違反教規,違背良心,所以受了這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你要問是誰放的本座,哈哈,本座告訴你,就是你那念念不忘的情人,當初你爲了她一句謊言認定是本座害了她,毀了本座一生,卻不知道她現如今還活着,還恨着你,給了本座這無色無味的中原毒藥。”
老妪也跟着吐血,枯木的手指抓着打開的紙包:“嫁給你的那天,本座就跟神發誓,我背叛了神明,甘願死後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但是如果你背叛本座,那麽本座一定會拉你一塊下地獄,哈哈哈哈”
烏喜王慌張地想喊人,聲音卻越來越小,肥胖的身子從王座上滾下來,發出巨大的聲音,殿外竟然無人聽見。
“你跑不掉的。”老妪蒼白的頭發從帽子裏落下來,魔鬼一般笑着,“這十多年,本座日夜求神,吟唱禁忌梵詩,就是爲了詛咒你,詛咒烏喜皇室,往後誰在這個王位都不得好死,嘎嘎嘎”
烏喜王開始渙散的眼神盯着眼前前襟都被血淋透的瘋女人,記憶拉到了許多年前。
初見時,她是高高在上,前呼後擁的仙子,他是身份卑微,匍匐大多數人腳下的蝼蟻,她總是溫和的憐憫地對所有人微笑,也包括他。他卻感受到了天地間最大的惡意,人與人的差距怎麽可以這麽大,又憑什麽她是高高在上神教聖女,自己卻這般如人腳下泥,人與神的差距真的這麽大嗎,猶如兩個世界。
他娶妻生子陰謀算計,她依舊能對着一朵青花微笑親吻,他迷失在花海裏,遇見了另一位神教神職,所有神職裏最卑微的,他們是一樣的,終于人與神有了同一世界,這才是真的世界啊,他努力争取來的世界。
再後來是怎麽回事呢?被人算計,迷迷糊糊倒在了聖女所,被救之後回去發現失去了所愛,看着愛人懷了仇人的孩子歡天喜地,卻什麽都不能說,他好恨,他報複兄長失敗,被先王送進了神教做藥人,那時候祭司跟守護神作壁上觀,國師支持兄長,食神因爲有孕暴露被卸了神職,他唯一的生機在聖女手上,拼命逃脫了國師所,改頭換面裝成女人躲進了聖女所,過了段時間就摸清了聖女的作息,用盡手段成了伺候聖女沐浴的侍女,連着許多天在聖女沐浴池子裏下少量的藥,讓聖女習慣自己的伺候,最後得了那仙子一樣的聖女的貞潔,事後一出苦肉計也就哄的單純的仙子成了一條船上的人了。
聖女助他弄死了國師,判死了兄長,借助大賀來犯,攪亂皇室和神教,造下無數殺孽,爲了順利嫁給他,自毀全部修爲引發異象,堵上悠悠之口。
她是真的爲了他從神壇墜落,毀了一生。
他給她的從來隻有謊言和利用,還有十幾年囚禁。
老妪蹲下來看蝼蟻般地看着他,想不通爲什麽自己就這麽被他騙了,就成了今天這般模樣。
烏喜王掙了掙,伸手竟想挖去老妪的眼睛,被老妪躲開,老妪用力過度,一下子倒在了他的身上,烏喜王喉嚨裏呼哧呼哧,掐着老妪的胳膊:“你不該那樣看我,怎麽能,那樣看我,我有前妻,有孩子,還有,情人,我騙了你,又怎麽樣,最後,也隻有你是我的王後,你覺得礙眼,便是殺了他們所有人,又怎麽樣,你卻什麽都不要,就要走,要回去侍奉你的神,還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好像我,低你一等,怎麽樣,一輩子永永遠遠都夠不着,囚禁,對,要囚禁,把你,囚禁在,我的王宮,一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一個人的聖女,那些賤民,不配,不配!唔,噗”
烏喜王噴完血眼珠子都不會動了,身上的老妪早沒了聲息,他還在執着地掐着人:“我要天下無敵,無敵,才能,配上你!”
殿門大開後,魚貫而入上百人,領頭的竟是另一個老妪,還有長公主,如今繼承人大王子失蹤,二王子暴斃,隻有突然恢複正常的長公主繼位了。
領頭的老妪神色也有絲癫狂,她蹲下來拼命地拉扯兩個人的胳膊,想把死不瞑目的烏喜王跟死不瞑目的前聖女分開,隻是烏喜王的手竟紋絲不動。在她又奪過一把刀想要砍斷二人胳膊時,被默不吭聲的長公主攔下來了。
“啊啊——哈哈哈哈啊啊”老妪癫狂笑起來,“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早就變心了,不對,你根本對我就沒有心,什麽爲了我的死囚禁王後,我呸,你就是暴露了真實的你,怕她失望怕她跑了,借着我詐死囚禁她,對,就是我去告訴她的,我跟她說你過去爲了我的歡心,親手殺了你的前妻,嫁禍給你的兄長,你還要把你兒子也殺了,被我攔了,我還告訴她我生了你的孩子,你的親生骨肉,被你送到大賀去了,另外兩個也給藏起來了,她什麽都不知道,哈哈,我把她氣的直接小産了,哈哈哈哈,我跟她說啊,你就是利用她,就是利用神教的力量,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她,哈哈哈哈”
老妪笑着笑着又哭起來:“你死都不肯放開她,情願跟着她下地獄,那我呢,我算什麽,這十多年我就是等着你死心,我躲在宮裏熬着她死了,可是每一次你都把她救回來,到最後她都親手殺你了,你還抓着她,抓着她,啊啊啊啊——”
老妪猛然往一邊的石柱上撞去。
上一代的恩怨仿佛也終于随着這一撞結束了。
長公主動了動手指,按着手裏的劍,垂下了眼,下令讓人将人都擡走,地面打掃幹淨,今天看到聽到的事不得往外透露隻言片語。
有下奴問喪禮怎麽辦,長公主看了眼被擡着都沒分開的二人,說:“王跟王後自然合葬,另一個,别墓葬,按一等大人禮。”
人退幹淨後,長公主踉跄了兩步,扶着王座穩了一下,癱坐了下去,似哭似笑:“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呵呵,果然是錯,都是錯,但願你們下輩子誰都不要再遇到誰,遇到了也别再牽扯上我了,我這一生,也已經一步錯,步步錯了。”
他們死了一了白了,可是她呢,從此孤家寡人,五味不識的她呢?還有重來的機會嗎?有還有誰肯給這個機會呢?
錯錯想,其實她的母親早就知道自己懷的不是烏喜王的孩子了,隻是她不說破,烏喜王有愧于她多少有舊情,不能逼她承認,更不願意讓世人知道他的女人被人玷污給他戴了綠帽子,烏喜王把她送走,要情報一回事,更多的或許是不願意面對她這個不是他的私生女,與此同時也用來要挾她的母親聽話。
烏喜王大約是真的害怕他的王後知道他的過往的,卻沒料到她的母親那般狠心,她這個女兒的命從來沒在意過,不能用她得到烏喜王的目光後,直接将她作爲刺破王後的利劍,刺破烏喜王小心翼翼維護的對于另一個女人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