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過親人的離世,哪怕小時候那樣疼愛他的祖母離開,也因爲他人在皇宮還沒有直接面對,等到回到侯府的時候,又一直被他娘摟在懷裏,甚至都不曾清晰的看過他祖母去世後的樣子,更因爲那時候心裏還有對于父親的怨恨,悲傷恐懼被沖減了大半。
而太後,因爲那時候萬念俱灰,是真的狠心最後一面都沒見,如今想開,是心裏最後悔的事,卻何嘗不慶幸,在自己的記憶裏,将永遠都是老人家和藹可親寵愛自己的樣子,不必記得她内疚自責的表情,從今以後,記憶裏也隻有她的好。
可是今天,他親眼看到了一張泛黃的即将逝去的親人面孔,在今天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張臉上會出現這樣的神色。
記憶裏這張臉永遠都是對着别人高高在上,對着再親近的人也會有着帝王的威嚴,對着自己總是或鄙夷,或憤恨,亦或者糾結複雜。
對蘇傾钰而言,五歲之前,這張臉是可望不可及。五歲後這張臉,這張臉又是什麽樣?
蘇傾钰突然的就想不起來,自己五歲以後,這張臉的到底是什麽樣子了,隻恍惚記得,當着群臣的面,他調笑過自己草包無能,自己隻當他萬般嫌棄;也恍惚記起,自己大婚時,他親自主婚,笑得一臉的親切和藹,自己隻當他高興自己迎娶回來大賀的公主,能夠抱上大賀的大粗腿;還恍惚記得,他用着一臉爲你好的樣子哄着自己給他打仗看折子;更恍惚記得,他那樣狠心的剝奪自己一切之後,還會若無其事的跟他說,這是一個帝王必由之路。
可是不論哪樣,蘇傾钰發現自己竟然都已經不大記得清,隻記得,五歲之前的一天,還是中年帝王的他喝醉了,那時,自己正和程雲剛打完架,兩個小孩都哭唧唧的要找人告狀,跑着跑着都撞到了路過的他的膝下。
他可能真的醉了,一個随從都不帶,走路歪歪扭扭,結果他一低頭看了看兩個小孩,想也不想地就一把撈起來自己了,揉着自己被打的臉頰,輕聲問:“疼不疼啊?都青了,怎麽這麽不小心,那些伺候的都幹什麽了?傾兒乖啊,不哭了,爹給你揍欺負你的啊。”
那時候隻曉得哭的自己,隻震驚于被抱起來的自己,根本就沒注意到他說了什麽,因爲很快,五五趕過來,說了一句:“陛下,蘇南侯大捷,把陣前辱罵您的将軍斬了首級。”然後他就把懷裏的自己突然扔了出去,自己被摔得哭都不敢哭了,隻當他本來是想抱程雲,結果撈錯了人。
其實那時候,伽澤唯一能嘲笑的也就是宗兆帝無後這一條。
那年不曾在意過的話,不知道爲何這一刻突然清晰起來。
蘇傾钰眼淚很突然的就那麽跳了出來。不曾走近,卻知道他一直在聽着自己的動靜,所以還是倔強的不讓自己有一點哽咽出聲。
宗兆帝半睜着眼,鼻間的氣息若有似無,直直地看着屋頂,屋頂上是簡單的七八根橫梁,兩邊坡形,中間突起,架起來一個三角形。
太安靜了,蘇傾钰彎腰挪了挪凳子,發出刺耳的聲音。
“我跟你說啊,”蘇傾钰若無其事地就像以前當纨绔破罐子破摔時一樣,“我把我家寶寶,我爹我娘,小二普他們都找回來了,往後我就不要一個人住在這麽大的屋子了,我還不用像你一樣需要找那麽多根本不喜歡的女人湊熱鬧,就算你有那麽多美人陪着,也不見得能有我高興。
還有啊,我覺得丞相他們也挺好說話的,讓他們捐錢就捐錢,讓他們打仗就打仗,因爲萌萌,我無理要求給大筆補貼窮地方,他們也沒有拒絕。我本來還想把伽澤讓給烏喜的,但是烏喜跟赫野内讧了,我都沒能讓的成,我還把北圩拿下來了,西羅現在比你那會兒還要大好多的。
雖然我并不熱衷擴大帝國版圖,可能也因爲我這個皇帝當的時間還太短,等我到了你這個年紀,或許也會像你一樣有野心的,我不知道西羅如今這樣的疆域你還滿不滿意,在你的有生之年,它比你剛接手那會兒大了快十倍,你,要不要去看看?”
“呵!呵!”宗兆帝喉嚨響了兩聲,“蘇,蘇,”
蘇傾钰說:“我不關着你了,你可以出去看看現在的西羅,這樣大的西羅,往後它還會變成大賀那樣富有的西羅,甚至比大賀更富有的西羅。”
宗兆帝嘴角抽抽,臉色開始泛紅,呼吸突然急促。
蘇傾钰三兩步到了床邊。
宗兆帝竟然直起來身子,顫抖着手指着屋頂,蘇傾钰擡頭看去,沒看出什麽,宗兆帝喉嚨呼呼:“皇,後!”
蘇傾钰心都在顫抖,嗓子很堵。
他知道他的生命在消逝,但是無法阻止,這種無可奈何讓他想上天入地刨去什麽。
“阿钰!阿钰!”傻寶總是歡快有活力的聲音伴随着寶石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音,就像天籁,讓蘇傾钰握起來的拳輕輕放開了。
“阿钰,你要太醫幹什麽?厲公公說前陛下不好了,說的是老欺負你的那個陛下嗎?”傻寶風風火火跑進來,二話不說就指着任晉晉給人灌了一小瓶東西。
“這個是琥珀給的神仙水,用了萬年靈芝萬年人參加上萬年斷腸草,還有好多别的一塊做的,隻要還有一口氣,閻王都拉不走,天下獨此一家,别無分号的,如果有需要,不多,十萬兩黃金一口,我有友情價,九萬兩黃金一瓶,買一瓶送一瓶。”
蘇傾钰:…這個廣告真好。感覺琥珀才叫會做生意。
然後就是,早知道出門就把媳婦帶上,我特麽就不用沒出息地掉淚吐血了。
站在門口不知道想什麽的程雲,等了半天也沒見宗兆帝斷氣,沒來得及歡喜,先出戲地想,我要努力賺錢,多買幾瓶這玩意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