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百花齊放,到處生機勃勃,空氣裏都是濃郁奢靡的花香。
不論外面是否還在打仗,城内形勢是否還是波詭雲谲,總是擋不住街頭巷尾的孩童的熱情,他們拿着自己做的或者家裏大人做的小玩意,一陣風地穿過屋檐河畔,互相攀比新鮮玩意,打鬧玩樂,這樣簡單地一歡喜,就是整個春天,整個童年。
而原本也該熱鬧的皇宮,卻安靜得過分,今年既沒有皇帝主持春耕祭祀,也沒有後宮妃嫔開什麽桃花宴,最簡單的賞花活動都被掐了。
太後仿佛迅速老了十歲,真正是到了形容枯槁的垂垂暮年時候,她強自撐着,坐在最大的窗口旁,從那裏能夠一眼看到宮殿外的通道,和通道兩旁的花兒。
後頭皇後給她披厚厚風衣。
“今兒個,傾兒還是,不願意來嗎?咳咳。”太後咳嗽了兩聲,臉色又黃了幾分。
“這才上晌,說不準是想過了午飯再來的。”皇後安慰得自己也不信。
“不會來了。”太後當初的閑适早就不見了,“哀家死了,他也不會再來了,咳咳,他恨皇帝,恨哀家,哀家,哀家當初就不該,默認皇帝的做法,咳咳咳”太後一咳嗽起來,嗓子都要卡出來似的。
“母後…”皇後紅着眼,“您别這樣,要見傾兒,兒臣這就去把人帶過來。”
太後搖頭,咳得好不容易停了會兒,一直喘着氣:“不,不許,”太後搖頭,“還是不見罷,其實,哀家,哀家也不敢見他啊,咳咳,馨兒,咳咳,乖寶,還有,咳咳,還有萌萌,她們,她們,咳咳咳咳,哀家這輩子,做的最大的錯事,就是,咳咳咳咳”
又是驚天動地的咳嗽,宮人們趕緊給太後拍背,手忙腳亂地喂藥伺候。
“母後您别說說,求您别說了。”皇後也很無助,突然之間,她的婆婆夫君都倒下了,或者說,真的倒下她還不會這麽揪心,問題是他們應該倒下卻還都強自撐着不肯倒下,不知道在堅持什麽,又在期盼什麽。
皇後顫抖着手攤開剛剛給太後擦嘴的帕子,上面紅的刺眼的血迹讓人心驚。
好不容易躺下來,太後精神不濟,半睡半醒間拉着皇後的手:“别慌,哀家死不了,哀家如今,都不敢下去見她們,你是好的,應了哀家,别跟皇帝說,哀家,不想見他,就讓哀家,死的清靜點。”
“母後…”皇後嚎啕大哭。
前朝的一處宮殿裏,宗兆帝盤腿坐在宮殿的窗口處,看着窗台上開得轟轟烈烈的一朵牡丹花。
五五又是沉默地從太後那邊回來,立在一邊,這就表示太後還是不願意見宗兆帝。
室内隻有龍涎香在袅袅蔓延。
五五忍不住又擡頭看了一眼門口,那邊不過半月已經瘦的皮包骨,眼睛顯得格外大格外凸出的蘇傾钰,跪坐在距離窗口三五米遠的門口,目光凝滞,盯着大理石的地闆縫。
“你爹帶着三萬鐵騎已經攻到北圩王庭了。”宗兆帝面色發青,天氣已經轉暖,但身後仍披着厚厚的狐裘大衣。
蘇傾钰一動不動,好似沒聽見。
“慶王也把程北侯扳倒了,拿着孤的解藥要挾孤讓出皇位。”宗兆帝聲音有些虛浮。
蘇傾钰仍舊沒動靜。
“你也該去看看太後了。”宗兆帝擡手掐下來那朵牡丹花,窗台立馬顯得空曠難看起來。
宗兆帝又擡頭盯着窗外最高的那根樹梢上,開得紛紛擾擾,擁擁擠擠的玉蘭花。
“一個做大事的男人,不該爲兒女私情所牽絆,往後,你會明白,今日你失去的隻是這一朵牡丹花,盡管豔壓群芳,盡管或許是你這輩子看到最熱烈最豔麗最不可替代的花,但是失去後,你才會學會鐵石心腸,學會不再輕易動情,等你真正強大起來後,你卻可以得到那一樹的玉蘭花,紅的紫的,白的粉的,想要什麽不可以,不需要再小心翼翼,不需要過多憐惜,這樣不好嗎?”
那朵牡丹花慢慢地在宗兆帝手中枯萎,變皺,花汁四濺,落地,徹底廢掉。
蘇傾钰依舊如同冰川,紋絲不動。
宗兆帝起身,五五扶着他去休息,路過蘇傾钰時,宗兆帝将手心的最後一片牡丹花瓣扔在了蘇傾钰面前。
室内有一次恢複安靜,隔了有大半個時辰,蘇傾钰眼珠動了動,盯着牡丹花瓣看了好一會兒,慢慢伸出皮包骨的手,原本修長的手指此刻猶如枯枝,指尖觸了觸那花瓣,又再次脫力地垂下了手。
如今的他,連抓住一片花瓣都是奢望,更别說報仇了。
“寶,寶…”蘇傾钰低喃,“慢點走,等等,阿钰啊。”世間的玉蘭花再多再好看,不是那朵驚豔自己整個生命的牡丹又有什麽用呢?
“陛下,世子還在絕食。”五五感覺身心俱疲,他到現在都做夢似的,壓根不明白現在是什麽情況,怎麽就突然的,跟天地崩塌了似的,當初那個矜貴的,周身帶着淡淡幸福光暈,輕佻朝自己擠眉弄眼打聽陛下是不是又要整人的世子還在眼前,那個總是人前對世子橫眉豎眼,回頭又會跟自己念叨怎麽就爛泥一堆的暴躁陛下也還在昨日,可轉眼卻是那樣死氣沉沉的世子,這樣陰沉不知道算計什麽的陛下,世界都沒變這麽快的。
五五覺得,可能自己要晚節不保了,因爲,昨天開始,他就被慶王拿着他宮外唯一弟弟的一家十幾口要挾,把陛下那邊的解藥偷了一點喂給蘇世子了。
宗兆帝眯着眼歪在矮榻上:“那就,硬給他塞下去,往後,他會感謝孤,早早把他一生最大的軟肋給抽了。”
五五渾身一震,後背猛地出了一層冷汗,原來,那輛馬車進黃泉林不是意外,而是陛下早就算計好的。原來,帝王的心思,總歸不是自己能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