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層層疊疊的樹枝後,劉備抱着火铳,這樣想。
——我不該在這裏。
同樣的想法在他的腦海裏不斷重複。
——我不該在這裏。
僞善也好,仁慈也罷。
無論世人如何看他,他知道,他始終是那個清楚自己想要什麽,并且可以爲止全力以赴的男人。
鬓發斑白也好。
颠沛流離也罷。
多苦、多難,他都未曾和自己的方向偏離毫分。
可是這一刻,他終究還是忘記了他受雇的原因。
他是爲引導陳淞與周源的兩敗俱傷而來,此刻卻爲了保住周源的性命而隐藏在層疊樹枝之後。
他本該動手的。
當匕首橫在周源的動脈上,他本該動手的。
可他竟然心軟了。
——我的姑娘,是個逞強慣了的傻姑娘。
多巧。
他們的姑娘,都那樣逞強。
如果他死了,他的姑娘該怎麽辦呢?
包了紙巾也擰不開的瓶蓋誰來幫她擰?不能支付寶隻能付現金的餐費誰來幫她付?聽音樂也熬不過去的夜誰陪她到困倦?躲起來一個人流眼淚的時候誰從後面摟住她的肩膀?
他會情不自禁的想起他的香香。
想起那個任性刁蠻,誓不學女紅,卻終究爲了那片河山嫁給一個陌生男人的香香。
周源的姑娘和香香那麽像,像得他不忍心見她一個人,像得他不忍心殺掉那個能守護她的人。
最無用的情感是嫉妒,最不理智的行爲是愛屋及烏。
可他就是嫉妒周源可以和那個逞強的姑娘朝夕暮處,他就是因爲香香對周源愛屋及烏。
——我不該在這裏。
他腦海中的聲音還在繼續。
火铳不是狙擊槍。
這麽遠的距離,他無法在關鍵時刻救下周源的性命。
他隻能在陳淞離開之後撥通急救電話。
而陳淞,未必會再給周源殘喘的餘地了。
他煩躁的看着陳家兄弟早已約好的地方。
陳淞已經在一塊幹淨的石頭上坐好,與劉備同時到達的周源卻不知所蹤。
劉備以爲周源會偷襲。
如果奇襲成功,一舉重創陳淞,周源的勝率将提升不止十個百分點。
但周源最終還是走了出來。
“你不是第一個想殺我的人,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在周源邁入劉備視線的瞬間,陳淞已經注意到了周源的蹤迹。
周源瞥了眼自己剛好投到陳淞腳下的影子:“陽光幫了你。”
“也幫了你。”陳淞轉過身來:“就像王欽一樣。”
周源搖着頭後退。
不是的。
他幫的是你,不是我。
他衣袖中的小飛刀滑落掌心。
陳老爺子搜走了兩人的所有武器,卻忘了周源還叫陳超的時候就對暗器情有獨鍾。
生與死的較量,被迫開始的遊戲,周源不想遵守遊戲規則。
“我得活着出去。”你也一樣。
周源忽然一個起落,手中飛刀呈扇形向陳淞飛去。
陳淞沒有格擋,也沒有後退,反而向前迅速沖去。
飛刀擦着他的發梢釘在濕潤的泥土裏。
周源一個起落的時候,陳淞已向前沖出雙倍的距離。
對于這波兒飛刀的失手,周源似乎早有預料。
不驚。
不詫。
他繼續後跳,又一輪飛刀呈豎線排列向着陳淞撲面飛來。
陳淞隻是橫移了一點,依舊向前逼近。
飛刀貼着他的右側手臂飛過。
周源忽然一沉身子,消失在茂密的森林中。
陳淞向周源消失的方向迅速沉下身子。
“放棄吧,你不會後悔的。”周源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劉備忽然明白了周源消失良久的原因。
陷阱。
他在布置陷阱。
而陳淞,顯然已經追了進去。
陳淞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這對你沒有好處。”越是碾壓的局面,越容易由碾壓者操控結局。
他知道他想要的是怎樣的結局。
曾經,爲了成爲真正被陳家認可的兒子,他殺死了他的弟弟。
他告訴自己,是因爲家族的使命而不得不手足相殘,他要讓陳家延續下去,要讓自己的使命延續下去,他要活下去,他必須向兄弟揮刀。
可當他真的取得勝利,那七刀,他卻無論如何也捅不中要害。
練了那麽多次的一擊必殺,在那七次揮刀中,全部失敗。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弟弟,他終究失去了揮刀的勇氣。
就讓蒼天來決定:他的弟弟,究竟該大難不死,還是失血而亡。
他告訴父親,弟弟已死,他沐浴鮮血的成人禮已經完成。
他成了陳家唯一的兒子。
他成了陳家通過考驗的繼承人。
他成了陳家的少主人,再沒有人和他搶奪房間、搶奪武器、搶奪母親的呵護。
他忽然發現,有人搶奪的日子其實還蠻爽的。
赢得生死局,帶着陳家走下去。
那曾是他的使命,如今隻是枷鎖。
【所以說,關北的外教老師其實是姜莫耶的戀人?】
十幾米外,隐藏在樹林裏的王欽正在和韓雨琪發短信。
【關北似乎對她的老師十分信任,我很擔心她會不會把精粹的事情說出去。】
【那你打算怎麽辦?】
當王欽把這條信息發出去,林子裏已經有了金屬碰撞的聲音。
【得想辦法把他們分開,但我不太敢告訴關北她的老師和姜莫耶的關系。從狄仁傑的反應來看,他似乎對這件事兒十分忌憚,我擔心關北知道之後有危險。】
森林裏的金屬碰撞聲戛(jia,2)然而止。
王欽連忙收好手機,向聲源趕去。
通過M組買的死屍已在路上,陳淞剛剛答應了他,定會手下留情。
劉備拎着火铳,迅速向聲源跑去。
周源的匕首頂在陳淞的頸動脈上,刀刃處、脖頸上,已經有淺淡的血痕。
“動手吧。殺了我。”陳淞跪坐在柔軟的土地上,身體後傾,手臂撐在地上。
周源還保持着身體前傾、匕首格住陳淞喉嚨的姿勢。
太容易。
他得手的太容易。
他預想過很多方案,隻爲在這一刻讓那根本不過半的幾率被他握在手裏。
可他……
“動手吧。”陳淞目光空洞的望着天空。
凝殇。
抱歉。
終究……還是下不去手啊。
他的唇角揚起一抹似有似無的微笑。
——向曾被插了七刀的兄弟動手,果然還是做不到。
愧疚是鎖。
鎖得住他所有招式,卸得掉他所有格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