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僵硬盔甲束縛的手,抓了個空。
無數懸空金劍迅速切落。
白起用盔甲上那對冰藍的寶石,了無生氣的望着嬴政後退的身影。
他隻退了一步。
剛好錯開他伸手的距離。
那一瞬,時光似是倒流。
現實與記憶重疊。
當年那個被沉重鎖鏈鎖在血池中的羸弱少年,無助的擡起胳膊卻被嫌棄的模樣,穿越時空、跨越空間,終于穿上了铠甲,在此刻重現。
“阿政……”
低沉嘶啞的嗓音,帶着殘忍和絕情,藏着無辜與迷茫。
嬴政微微後傾身體,向後滑去。
擡手。
無數金劍憑空浮現,從他的掌心飛出,宛若死亡的金虹,與尚在落下劍雨的劍陣一柄砸到白起身上。
冰藍的铠甲與銳利的金劍相撞,發出痛苦的呻吟。
白起茫然的張着眼,從迎面而來的淩厲金劍中看着這冷着臉倒退着飛去的帝王,滿眼的悲憤。
究竟是哪裏惹到他了呢?
白起不知道。
他隻是簡單的覺得,如果躲閃,阿政會更反感吧?
他默默的承受着。
任憑金色利劍一點一點、一支一支,戳中他的铠甲,将餘震傳遍他的全身。
他沉默着。
阿政讨厭哀嚎。
阿政讨厭一切示弱的行爲。
他沉默着,任憑原本堅實的盔甲終于被戳出了裂紋。
然後。
在陌生的盔甲破碎聲中。
看見最後一支被擋住的金劍,在他的胸口斷作兩截。
不反抗麽?
嬴政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是愧疚?
還是默認?
嬴政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他隻是沉默着,目光失去了焦距。
金劍一支接着一支,憑空射來。
嬴政的腦海裏,全是血池中沉默羸弱的少年。
他被沉重的鎖鏈束縛在肮髒腥臭的粘稠液體中,偷偷學他練武的模樣,卑微又讓人心酸。
祖母說,那是個廢物。
他學着祖母的模樣,罵那羸弱少年是個廢物。
少年隻是盯着他看。
溫柔的眼神,沒有半點的頹廢與憤恨。
他嘲諷的對那少年說:“我是天生的王者,你就隻是個泡在血池裏的垃圾廢物。”
少年溫順的站在血池中,望着他故意揚起的下巴,溫柔又順從:“嗯,你是天生的王者。”
比起少年溫順聽話的模樣,嬴政更喜歡看他笨拙的在粘稠的血池中偷偷學他習武。
廢物就是廢物。
他總是這樣想。
那樣羸弱的身體,在阻止如此龐大的粘稠血池中,除了将自己絆得東倒西歪,根本沒有任何效果。
可漸漸的,那東倒西歪的身子便穩了起來。
雖然依舊弱不禁風,卻再不會再在揮拳的時候把自己摔到血池裏面。
嬴政暗自得意着:看,他是天生的王者!能将如此廢物教導得如此淩厲的,恐怕世上就隻有他這麽一個!
卻不小心聽到了祖母和那隻大蝙蝠似的怪人的談話。
——血池中那小子不除,阿政的位置遲早會被要回去的!
要回去。
要回。
一瞬,似是五雷轟頂。
天生的帝王,原來是個冒牌貨。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醉了酒,在血池少年“别喝了,傷身。别喝了,傷身”的碎碎念中,醉醺醺的扔掉酒杯。
“你才是應該坐上王位的那個人。”他俯身,将滿嘴的酒氣噴進血池中的少年的鼻息。
少年依舊溫順的望着他:“我知道。但你比王位更重要。”
比王位更重要。
更重要。
更重要……
少年虛弱的聲音在耳邊一遍又一遍的回響。
嬴政憤怒的咬緊了牙關,狠命一甩頭,企圖将那溫和順從的聲音從腦海中甩掉。
白起默默地癱坐在劍陣中,任憑天上的金劍與嬴政手中飛出的金劍宛若兩條索命的金帶,繼續摧殘着他破敗不堪的盔甲。
——這是朕的玩具!朕不許你們碰他!
他透過那淩厲的道道金光,再次看到了仰着頭和太後奮力反抗的少年帝王。
他孤零零的站在血池裏,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兒已經滲透了皮肉。
那還不是帝王。
他孤零零的看着那個仰着頭,和太後奮争的男孩兒。
帝王是不會被别人奪走想要留住的東西的。
但他知道,終有一日,這個仰着頭和太後争執的男孩兒,會手持一柄終結所有傳說的神兵,君臨天下。
他知道眼前的男孩兒會像夢想中那樣成爲真正的霸主。
因爲,他願意爲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王位本該是他的,那又如何?
很重要。
的确很重要。
但是再重要事情,和你比,統統不重要。
再羸弱的少年,也會爲了想要守護的人變得堅強。
白起任憑那些金色的飛劍在他的盔甲上留下劃痕、留下裂縫,最終将其擊得粉碎,隻剩下個别位置扔被盔甲護住。
在那絢麗的金光中,他看到那倔強少年成長爲高雅男子,他優雅的用指尖撫摸着冰冷的盔甲,聲音一如既往的高傲與不容否決:“朕,要你做朕的兵器!”
反抗了。
他的帝王終于開始反抗了。
當太後被迫離開王位,當天下真的握在了他的帝王掌心。
他,白起。
便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最終兵器。
——我獻上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我以我的信仰起誓、我以我的餘生獻祭,我願意接受你的魔道手術,隻要你能助我攻下這片河山、守住這國熱土。
他已經記不清那位爲他實施手術的怪醫的模樣。
卻清楚的記得,當他重獲新生,手持死神鐮刀站到他的帝王身後,他的帝王,才是真正所向披靡、無人能擋的君王。
去他的一将功成萬骨枯。
血債累累又如何?
隻要他的帝王開心,就夠了。
手術很成功。
他用他的血、他的肉、他的生命、他的靈魂,支撐着手中巨大鐮刀的每一次揮動。
他勾的是敵人的命。
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命?
他以他的餘生爲價,爲他的帝王殺人如麻。
他隻是想要他的帝王開心啊……
金劍切碎盔甲、刺入皮膚。
血流了出來。
他見過太多的血、染過太多的血,早已分不清這血究竟是誰的。
他隻是覺得疼。
卻也沒有太疼。
比起以壽命爲代價揮舞的死神之鐮,這樣的疼,似乎不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