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雙曆經風霜的大手,已經不見當初尚爲少女時的纖細精緻。歲月在上面留下了無情的裂痕,常年的勞作使其布滿老繭。
早春的天氣,風還很冷。
她回想着這些日子照顧張教授的林林總總,感覺腦仁都在疼。
那樣文質彬彬的人,竟然有這樣蠻不講理的妹妹,一想到那個瘟神還要在張教授家住很多天,她便說什麽也不想回到那個幹淨舒适的房間裏去。
但是張教授太忙了。
爲了支付妹妹的日常開銷,他的科研、論文、合作項目一個接着一個。
有的時候,忙的狠了,他甚至要在電腦桌前盯着電腦屏幕吃飯。
那個嬌生慣養的女娃娃,是絕不可能照顧好他的。
老婦人往下拽着頭上已經涼掉的粉條,想起了過年的時候,張教授送給她的整整一箱子年貨。
她家在鄉下,很難走的羊腸小道,通往她那陰冷潮濕的低矮平房。
東西是出去置辦年貨的鄰居從最近的小縣城裏帶回來的。
貧困的小村落裏,常年收不到快遞。她忽然就收到了那麽大一箱,一打開,裏面赫然是滿滿半箱吃的。
她還在裏面翻出了好幾件全新的外衣。那麽暖和漂亮的外套,還挂着他們不認識的牌子。每一件的價碼都是六開頭的三位數,就連他們村裏最有錢的人家都穿不起。
那些衣服她到現在都舍不得穿,小心翼翼的封在袋子裏,放在箱子的最裏面。
老婦人拽光了頭上的粉條兒,開始弄身上的菜葉。
她的耳邊回蕩起那個女娃娃對她的辱罵,與此同時還有張教授溫文爾雅的聲音。
咒罵與問候在她的耳朵裏炸成一團,她弄幹淨了身上的菜葉兒,帶着滿身的湯漬,不知該走該留。
“老媽媽,你怎麽在風口裏站着啊?”
記憶裏的溫和聲音和現實中的聲音重疊在一處,老婦人擡頭,看到張教授正拎着公文包快步向她跑來。
她矛盾的絞着衣角。
張教授終于跑到了她身前,喘着氣,驚愕的打量着她身上的污漬。
“唉!”老婦人不知該怎麽開口。
張教授口中的女娃娃是那樣的乖巧懂事,可她看到的女娃娃卻蠻不講理的把她辛辛苦苦做的菜肴都扣到了她的身上。
“這是怎麽了?怎麽全是菜湯啊!”張教授拽過她粗糙幹裂的大手,連忙往樓道裏走:“快進來,别在風裏站着!”
老婦人這才鼓起了勇氣:“小張啊……你究竟有幾個妹妹啊?”
張教授似乎隐約察覺到了什麽,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所有誣賴妹妹的人,都會說類似的話。
甚至有些與他志趣相投、相交甚好的兄弟,也會莫名奇妙的在說完這句話後誣賴他那可憐的妹妹。
他是借着她的臍帶血獲得的新生。
他的血管裏留着她的血液、他的第二次生命由她機遇,他們相依爲命這麽多年,他們怎麽可以那樣誣賴他的妹妹?
因爲媽媽生妹妹的時候難産而是,父親便常常拿妹妹撒氣。
不僅父親,似乎所有人都不喜歡妹妹,可是妹妹做錯了什麽嗎?
她當初不過是個無法選擇自己出生方式的小嬰兒罷了!
張教授強壓着内心的不快,盡量平靜的回答:“一個。我隻有潇潇一個妹妹。”
老婦人重重地歎了口氣:“你不是說,那女娃娃很乖、很明白事理麽?”
張教授點頭。
沒有媽媽的照顧,被爸爸厭棄的妹妹從小就特别懂事。在别的孩子還在爸媽懷裏撒嬌玩鬧的時候,她就已經學會幫父母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幫忙一起打掃家裏的衛生。
“你說你娘生你妹妹的時候撒手去了,我就想着,這女娃娃怪可憐見的,又剛從醫院出來,特意給她做了那麽一大桌子菜。可這女娃娃不領情啊。”她扯了扯自己洗得發白的外衣:“你瞧,她把整整一鍋豬肉炖粉條子都扣到我腦袋上啦!”
張教授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古怪。
妹妹是懂禮貌的好孩子啊……怎麽可能做出這麽無禮的事情?
就算是再憤怒,也不該将鍋裏的東西扣到老人頭上。哪怕這隻是個幫忙打掃的大媽,但她的年紀已經足以做他們的奶奶,怎麽能對老人如此無禮呢?
“我妹妹有些敏感,你沒說什麽刺激她的話吧?”
“沒有,我幹嘛刺激她啊!”老婦人痛苦的搖着頭:“我就是想着,這丫頭怪可憐的,特意給她弄的咱們村裏年節才吃的好東西。你也知道,我沒啥文化,也做不出來什麽精巧東西,你說她,嫌棄就嫌棄吧,不吃我重做,幹嘛潑到我身上呢?”
張教授皺緊了眉頭。
自從他工作,老媽媽就一直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老媽媽憨厚老實,不像他之前認識的那些圓滑世故的人。可是爲什麽她也要這樣說妹妹呢?
妹妹究竟是多苦的命?生下來就沒了媽媽,還總是被人誤會。
電梯很快将兩人送到了樓上。
張教授開門,老媽媽跟在後面,氣呼呼的張潇潇将屋子裏砸的亂七八糟,正坐在沙發上紅着眼眶咬嘴唇。
“你回來幹什麽!你看不起我就走,還回來幹什麽!”
一看到老媽媽,張潇潇立刻站了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指着她的鼻子問。
還不待老媽媽回應,她便一下子撲到張教授懷裏:“哥!他們都看不起我,他們都嫌棄我是沒娘養的野孩子!”
張教授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他輕輕地撫摸着妹妹的後背,輕聲哄着:“潇潇乖,潇潇不哭。凡事兒有哥哥的,潇潇不怕。”
“連她都看不起我!”張潇潇憤憤的指着老婦人:“哥,我好歹也是上了大學的人,憑什麽連她都看不起我?”
老婦人氣的嘴唇直哆嗦。
她若是看不起她,何苦給她做那麽多好吃的?
到頭來吃的被她糟蹋、她平白無故被灑了一身的湯水也就罷了。怎麽還成了她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