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像一個巫師而不是儒生。
在他的時代,儒學被巫術化,巫術被政治化,
塗上了神學色彩的三綱五常
則成爲中華帝國的核心價值觀。
三綱五常
漢章帝建初四年(79),也就是耶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半個世紀後,中國人召開了一次重要會議。由于它是在白虎觀召開的,所以史稱“白虎觀會議”。
這時,正如君士坦丁之遷都拜占庭,漢帝國的首都也不再是長安,而是洛陽。經曆了王莽之亂的王朝,則像西周變成東周一樣,由西漢變成了東漢。
白虎觀就在洛陽的帝宮之中。
洛陽是個好地方。在周人眼裏,它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天下之中)。所以周公要在故都宗周之外,再建成周洛陽。現在,帝國定都于此,應能長治久安。
問題是,這一目标怎樣才能實現?
要有思想。
的确,統一的帝國需要統一的思想。有此思想,才有共同的價值體系和行爲準則,帝國也才能在廣闊的地域範圍内維持統治。爲此,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獨尊儒術。
然而,正如羅馬基督教内部争執不休,漢代的儒家也分裂爲今文和古文兩派。儒生們希望由皇帝出面聖斷獨裁形成定論,就像羅馬教會要請君士坦丁出面召開尼西亞公會議,讨論基督和上帝的關系問題。
羅馬和中國,是一樣的江湖。
皇帝也都是江湖老大。
白虎觀會議便因此而召開,會議的結論則無關我們的痛癢。有關系的是會議紀要《白虎通》明确了一個重要概念,叫三綱。這個概念後來跟董仲舒提出的五常合并在一起,成爲中華帝國的思想統治根基:三綱五常。[1]
這才是一件大事。
要了解此事的重大意義,還得再看羅馬。
羅馬的滅亡讓人不解。他們有當時最不壞的政體:共和;最不壞的制度:法治;最可貴的精神:寬容。有此三條,便足以巍然屹立,爲什麽會亡呢?爲什麽他們在感到危機的時候,要乞靈于基督教呢?
換句話說,羅馬文明缺了什麽?
核心價值觀。
那麽,寬容不是嗎?
不是。價值是需要追求也可以追求的,寬容卻與追求無關。你寬容,就寬容;不寬容,就不寬容。它其實是一種态度、精神、境界,但不是價值,也不靠追求。
自由呢?自由不是價值嗎?
當然是。
可惜,羅馬人雖然追求自由,也崇尚自由,卻沒有把它寫在自己的旗幟上。他們的旗幟上是鷹,君士坦丁之後則是十字架。那可不是自由的象征。
法治與共和也不是價值,而是實現某種價值的方式和手段。問題是,羅馬人似乎并未意識到這兩種方式背後的價值,他們多半是以一種實用和功利主義的态度,把法治與共和當作純粹技術性手段來看待的。
也就是說,羅馬人有當時最不壞的制度,卻沒有支撐制度的核心價值觀。這就隻能成功于一時,不能成功于一世。等他們意識到這點時,可選擇的隻剩下基督教。
基督教當然也不錯,因爲有信仰。信仰的背後,則是核心價值觀。也就是說,信仰也隻是手段和載體,核心價值才是關鍵。它是如此的至關重要和不可或缺,以至于必須借用上帝或安拉的名義,以神谕的方式說出來。
這就是信仰的秘密。
或者說,信仰的目的,在終極之問和終極關懷。它的現實意義,則在承載核心價值觀。這是世界上大多數民族都有信仰或類似信仰的原因。隻不過,靠公權力樹立起權威的早期基督教,并不完全符合羅馬國情。
結果,羅馬死了,基督教卻在她身上成長起來。
那麽,中華帝國呢?
中華帝國也是沒有信仰的,卻隻有改朝換代和治亂循環,沒有長時間分裂和制度性崩潰,這又是爲什麽?
因爲雖無信仰,卻有理念。
這就是三綱五常。
三綱就是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五常則是仁義禮智信,合起來叫綱常,也叫綱常倫理。而且,自從宋代的朱熹将三綱與五常聯用,朝野賢愚便都耳熟能詳并奉爲圭臬,維系着王朝和社會的安定團結。
其實,綱與常是兩回事。
什麽是綱?綱就是提網的總繩。總繩一提,網眼就張開了,這就叫“綱舉目張”。君臣、父子、夫婦的關系既然是三綱,那麽五常就是目,也叫德目。
也就是說,三綱是抓總的,五常是管用的。
管用很重要。一種理念如不管用,那就無法推行。五常卻放之四海皆可用。比如仁,在君臣就是君仁臣忠,在父子就是父慈子孝,在夫妻就是夫和妻柔,在兄弟就是兄友弟恭,在朋友就是與人爲善,統統管用。
義、禮、智、信,也一樣。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是五種最重要的人際關系,儒家稱爲五倫。五常既然能夠普遍地适用于五倫,當然是倫常。
倫常這個概念,也很有意思。
什麽是倫?倫就是秩序和類别。所以,人倫,就是人類社會的秩序和類别;倫理,就是區分類别并規範秩序的規定;倫常,則是倫理道德可執行可操作的指導思想和行爲準則。
顯然,這裏面有三個條件。第一,必須是簡易而樸素的,否則不可操作;第二,必須是恒定不變的,否則無所适從;第三,必須是正确或被說成是正确的,否則沒有資格充當倫理道德的規範者。
五常恰恰就符合這三個條件。
我們知道,常,有永久的意思(恒常),也有普通的意思(尋常)。永久就正确而恒定,尋常就簡易而樸素,當然管用,也當然可以稱之爲倫常。
那麽,五常又爲什麽具有這些品質?
儒家說,因爲它們源于人性。
實際上,董仲舒的五常來自孟子的四端。端,就是道德觀念的發源地。孟子認爲,它就在人心之中。因爲仁就是恻隐之心,義就是羞惡之心,禮就是恭敬之心,智就是是非之心。這可是“人皆有之”的,因此是共同人性。由此推演出來的仁義禮智,就是共同價值。[2]
仁義禮智,是價值嗎?
是,因爲可以追求也值得追求。追求仁就叫成仁,追求義就叫取義。而且,由于它們是最高價值,還值得爲之獻出生命。比方說,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那麽三綱呢?也來自共同人性嗎?
對不起,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可沒有半點兒人性依據。然而對于帝國,三綱卻比五常更重要。隻有确立了三綱,帝國的統治才會堅如磐石。
這個使命落到了董仲舒的身上,因爲“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就是他提出來的。如果不能給出滿意的答案,則奈皇上何,奈儒家何,奈天下蒼生何!
董仲舒該怎麽辦?
天人合一
人性中找不到的,就隻能去向天要。
董仲舒是在漢武帝即位的第二年,向年輕的天子呈交答案的。不過君臣二人似乎是書信來往。漢武帝下诏詢問治國之道,董仲舒則上書提出對策。漢武帝三問,董仲舒三答,開篇就說天人關系,史稱“天人三策”。[3]
五常,就在這裏提了出來。
三綱的概念,則見于《春秋繁露》一書。這是董仲舒的代表作。據說,爲了撰寫這部巨著,他在書房的窗戶上挂了帷幕,三年都不往園子裏看上一眼。
那麽,董仲舒又如何證明三綱五常?
天人合一。
這倒是耳熟能詳的說法,卻實在需要解釋。
漢語中的天,英語或者翻譯爲Heaven(上蒼),或者翻譯爲Nature(自然)。實際上在董仲舒這裏,兩種意思都有,因此應該是Nature加Heaven。
爲什麽這樣說?
因爲它有三大特征。
首先,天是終極創造者和最高主宰者。它創造了世間一切事物,也決定着人的命運。比方說,誰當天子,誰坐天下,要不要改朝換代,等等。授予治權就叫天命,更換王朝則叫革命。所有的王朝,都不過奉天承運而已。[4]
誕育萬物并當家做主的,是天。
但,天又不是上帝或安拉那樣無形的神。它甚至就是自然界,是由物質、能量和信息按照一定規律和規則結構而成的。物質有金木水火土,規律則是陰陽五行,因此天不是信仰的對象,反倒可以研究和琢磨。
什麽是陰陽五行?
陰陽主要是《周易》的概念。按照這種觀點,世界或宇宙的構成、運動和變化,總規律就是陰陽的關系。任何事物和事件都有陰陽兩面,它們相反相成,對立統一,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而且陰會變成陽,陽會變成陰。
顯然,這是哲學,不是信仰,就像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把世界的本質歸結爲“數與數的和諧”。
五行也一樣。它首先是五種物質或自然現象,同時又是兩種關系,即相生相克。相生就是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相克則是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這豈非規律?[5]
有物質,有規律,可認識,豈非自然界?
然而這個自然界卻有意志,有感情。春就是喜,夏就是樂,秋就是怒,冬就是哀。天命和革命,則體現了天的意志。天甚至還有道德,比如天道行健或厚德載物。[6]
既是自然界,又是有情人,還是主宰者,這就是天的三大特征。而且,這也是當時中國人的共識。
這樣一種存在,不要說西方人,就連現代中國人恐怕也很難理解。明明就是創世主,卻又不是創世神;明明就是自然界,卻又有喜怒哀樂,你說是什麽?
也隻能叫老天爺。
是的,一個好心腸又愛發脾氣的老爺子,卻絕非玉皇大帝或觀音菩薩那樣的人格神。他可能跟上帝或安拉一樣也是無形的,卻又有着堅強的意志和豐富的感情。
這樣的天,其實就是人。
唯其如此,董仲舒才說“天人一也”。[7]
在董仲舒看來,天與人是同構的。比方說,天有三百六十六日,人有三百六十六小節;天有十二月,人有十二大節;天有五行,人有五髒;天有四時,人有四肢;天有明暗晝夜,人有睜眼閉眼;天有春夏秋冬,人有喜怒哀樂;天有陰陽剛柔,人有君臣男女——豈非同構?[8]
同構則感應。所以,社會和諧,則風調雨順;民怨沸騰,則天崩地裂。因爲天與人不但同構,而且相通。生命相通,道德相通,情感也相通。
天人同構,天人感應,天人相通,這就是正宗原裝完整版的“天人合一”。
問題是,這套說辭有什麽意義呢?
以天道說人道。
話,首先是說給統治者聽的。董仲舒對漢武帝說,臣讀《春秋》,最感到驚心動魄的,就是如果君王無道,上天便會先用災害來譴責,再用怪異來警示。倘若冥頑不化、屢教不改,那就要發動革命來進行懲罰了。[9]
漢武帝讀到這裏,恐怕着實吓了一跳。
好在董仲舒又說,如果君王有道,則會出現祥瑞(鳳凰或麒麟之類),證明當今聖上是堯舜之君。
漢武帝這才松了一口氣。
董仲舒這樣說,很可能有一種良苦用心,那就是借用皇天限制皇權。是啊,天子的治權既然來自天命,就不能弄得天怒人怨,知識分子也就有了發言的權利和理由。
這是備受後世贊揚的一點。
可惜董仲舒沒有想到,他用來對付皇帝的,皇帝也可以用來對付臣民。比方說,要除掉某個并無過錯又看不順眼的大臣,便可以使用“天厭之”的名義。
中國的皇帝,可不是狄奧多西。
更何況,要讓皇帝服從天意,就得承認他是天子,并以皇天上帝的名義賦予他崇高地位和絕對權力。
三綱之說應運而生。
需要說明的是,把三綱理解成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和夫爲妻綱,是白虎觀會議以後的事,董仲舒說的隻是三種關系。隻不過這三種關系最爲重要,所以是綱。
那麽,爲什麽是三綱,不是四綱或五綱?
因爲要以自然說社會。漢儒認爲,世界上最重要的無非天、地、人,叫三才。三才對應的當然是三綱。換句話說,君臣就是天道,父子就是地道,夫妻就是人道。
這就叫“天人合一”。
天道有三才,人道就有三綱;天道有五行,人道就有五常。五常是個人品德,三綱是社會倫理。後者高于前者,因此綱爲三,常爲五,就像三皇五帝,三王五霸。[10]
呵呵,中國人的說法,總是三五成群的。
剩下的工作是解釋。
解釋三綱的是陰陽:君爲陽,臣爲陰;父爲陽,子爲陰;夫爲陽,妻爲陰。陽是主宰和支配陰的,陰離開陽則不能存在。所以,臣服從君,子服從父,妻服從夫。這就是“王道之三綱”,而且“可求于天”。[11]
五常則利用五行來解釋:仁爲東方之木,義爲西方之金,禮爲南方之火,智爲北方之水,信爲居中之土。隻不過,這個解釋是《白虎通》的,不是董仲舒的。[12]
這樣一來,三綱五常就變成了一種“天啓道德”。由于來自天啓,也就具有了類似于天啓宗教的性質。儒學有如神學,儒生有如神父,孔子有如教主。儒家思想和禮樂教化被稱爲“儒教”,并非全無道理。[13]
看來,漢武帝時代的兩位大儒都不再純粹。公孫弘當然是官場老油條,董仲舒則更像一個巫師和道士。而且正是他開創的今文經學派,還把儒術變成了巫術。
那可又是一台好戲。
政治化巫術
公元56年,也就是羅馬的尼祿皇帝上台後兩年,東漢開國之君光武帝劉秀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封禅泰山,修建明堂、靈台、辟雍,宣布圖谶(讀如襯)于天下。
第二年,光武帝駕崩,享年六十二歲。
也就是說,這是他最後的動作。
明堂是宣明政教之處,靈台是夜觀天象之台,辟雍則是天子的學宮。起明堂,築靈台,建辟雍,自然是爲了從武功轉向文治,與天下臣民共享太平。
那麽,圖谶又是什麽東西?
谶,就是謎語式的預言,且由來已久。據說秦代就有“亡秦者胡”的谶語,結果秦始皇花大力氣對付匈奴,卻沒想到亡秦之胡不是胡人,而是胡亥。
這就真不知道是靠得住,還是靠不住了。
不過民間是相信的,就像相信耶稣死了又複活。我們民族沒有宗教,也沒有信仰,還多災多難。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民群衆,安全沒有保障,精神失去寄托,靈魂無處安頓,就隻有相信谶語、八字和風水。
後來統治者也信了,帶頭的是王莽。
王莽爲什麽相信?因爲他就是靠這玩意當上真皇帝的。當然,把王莽扶上帝位的,除了谶語還有符瑞(吉祥物),比如那塊白石頭(請參看本書第三章)。
何況這并非沒有理論依據。《禮記·中庸》就說:“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将興,必有祯祥;國家将亡,必有妖孽。”儒家經典都承認的,王莽當然可以相信。
實際上孔子雖然不談神怪,儒家卻相信世界上有天賜神物。他們說,伏羲的時代,有龍馬從黃河出現,背上有綠圖,叫河圖;又有神龜從洛水出現,背上有丹書,叫洛書。這就是所謂“河出圖,洛出書”。[14]
其實這事孔子也相信。在他去世前兩年,有一隻麒麟被獵獲打死。孔子就說:河不出圖,洛不出書,我可是沒什麽希望了,我的主張也走到頭了![15]
這就是圖谶的來曆。
圖谶,就是河圖、洛書加谶語。
此外還有緯。
緯,就是緯書。所謂緯書,是相對經書而言的。獨尊儒術以後,儒家著作被奉爲經典,叫經。其他各派諸子百家的,則叫子。另外,史學著作叫史,文學著作叫集,合起來就叫經史子集。
經,原本是紡織品上的縱線,橫線則叫緯。所以,從理論上講,有經就該有緯。《詩》、《書》、《禮》、《易》、《春秋》都被定爲經了,緯在哪裏呢?
也隻能僞造一批。
于是漢儒謊稱,孔子當年曾配合六經,秘密地撰寫了一些緯書傳給後世,現在可以拿出來與大家共享,就像出土文物。這些緯書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比如《乾鑿度》、《考靈曜》、《含神霧》、《感精符》,一看就是裝神弄鬼。[16]
這樣的“僞書”當中,自然少不了谶語,否則也沒有僞造的必要。這就叫谶緯。
王莽喜歡的,就是谶緯。
劉秀喜歡的,則是圖谶。[17]
這同樣毫不奇怪,因爲劉秀也是靠這個當皇帝的。當年他起兵時,就有人拿來圖谶,說是劉氏該複起。稱帝前又有人拿來圖谶,說是劉秀奉天承運。劉秀扭扭捏捏一陣子後,就“順應天意”成爲東漢光武皇帝。
顯然,這是一種政治化的巫術。
因此,光武帝劉秀把圖谶向天下公開,首先是爲了鞏固政權,強調皇位和帝統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同時也是要建立一種新的統治思想。但,大漢王朝不是已經有了儒家思想作爲國家意識形态嗎?爲什麽還要另起爐竈,請出來一個不倫不類的政治化巫術圖谶呢?
也許,君士坦丁的選擇可供參考。此人扶植并皈依基督教,恐怕就因爲發現原來的多神教已經無法保佑他和他的帝國,這才既抛棄了羅馬城,也抛棄了羅馬神。
同樣,儒家思想也讓光武帝不能滿意,盡管它其實經過了董仲舒的改造,變得更對帝國的胃口。但,前面說過,董仲舒是留了一手的。他希望天意的解釋權能夠由儒生來掌握,從而在帝王的法統之外再開一個道統。
光武帝當然不能同意,他可不想成爲另一個狄奧多西。盡管他并不知道羅馬的故事,但帝王的本能告訴他,皇天上帝的授權不能假手他人,必須自己直接獲取。
圖谶,就能起到這個作用。
這就又要拜謝董仲舒了。他開創的今文經學,原本就有巫術的意味,他自己也是推論災異的高手,《春秋繁露》裏面還有登壇祈禱、求雨止雨的方法。王莽時代的那些緯書也是今文經學派炮制的,光武帝隻需順水推舟。
爲此,他不遺餘力。
現在已經無法确知,光武帝對圖谶是真信或者僅僅隻是利用。但可以肯定,他明白這玩意其實并不地道。因此他對外界的反應,就差不多到了神經質的地步。
有一天,光武帝跟一位大臣讨論祭祀的事情。光武帝說,朕打算用圖谶來做決策判斷,你看如何?
大臣答:臣不爲谶。
光武帝勃然變色:愛卿不爲谶,是反對它嗎?
大臣吓出一身冷汗,馬上解釋說:臣才疏學淺,有些東西沒有學過,哪裏敢反對?
光武帝這才恢複常态。[18]
然而那些正派的儒生依舊不以爲然。比如尹敏,曾被光武帝派去校訂圖谶。尹敏卻抗命說:谶書并非聖人撰寫,粗俗不堪,恐怕誤人子弟。光武帝不聽他的。于是尹敏做校訂時,便在空白處加了六個字:君無口,爲漢輔。
君無口,就是尹。這是典型的谶語模式。
光武帝看了奇怪,問他爲什麽要這樣做。
尹敏說:臣見其他人這樣胡編亂造都得了好處,也想僥幸得到富貴,萬一成了呢?[19]
這其實就是撕破臉皮揭穿把戲了,但劉秀卻沒有治他的罪,隻是不再重用而已。也許,光武帝也明白,圖谶不過自欺欺人。硬要當真,他自己也未必做得到。[20]
圖谶治國的方針卻一如既往地被強制推行。光武帝并沒想到:巫術政治化的同時,政治也會巫術化;而巫術化的政治是既不能治國也不能救命的。
事實上,正如董仲舒企圖用來制約皇權的天意,反被皇帝用來對付臣民,劉秀試圖借以鞏固政權的圖谶,也被造反起義的農民用來推翻王朝。黃巾軍就是這樣。他們的口号有八個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這也是典型的谶語模式。
以後,曹丕、劉備、孫權,都用圖谶來做文章,證明自己稱王稱帝的合法性。結果,正如基督教不是羅馬帝國的救世主,圖谶也沒能拯救大漢王朝。
那麽,東漢爲什麽會亡?
東漢之亡,又留下了哪些教訓和遺憾?
東漢之亡
東漢是傷勢過重不治身亡的。
傷,有内傷,有外傷。外傷就是農民起義,内傷則是統治階級内部曠日持久、錯綜複雜的鬥争。
那就先看内傷。
與劉邦以一介平民開創帝業不同,劉秀是豪門巨族出身,依靠的是以南陽大族爲骨幹的豪強集團。後來他分封功臣,提倡儒術,原因也在這裏:一起打江山的豪強必須得到酬謝,主張家天下的儒學則能鞏固其統治。
這就與西漢有所不同。
西漢實行的是戶籍管理制度。所有臣民都要按戶登記在冊,叫編戶;編入戶籍的臣民一律平等,叫齊民。這是有利于帝國統治的,因爲可以保證皇帝的高高在上。
然而到西漢末年,齊民已經不齊,帝國之臣開始兩極分化。大部分人或貧或賤,成爲寒門或庶族;極少數人或富或貴,成爲豪門或望族,社會結構發生大變化。
換句話說,西漢前期的臣民,就像馬克思所說是裝在一個口袋裏的馬鈴薯,個頭都差不多,皇帝當然也不難君臨天下。現在某些馬鈴薯卻變成了巨無霸,夾在了皇帝與小民當中,又該如之何呢?
那就隻能看皇帝的能耐了。
可惜東漢的國運不佳。頭三個皇帝還不錯,既有執政能力,壽命也算長,光武帝享年六十二歲,漢明帝四十八歲,漢章帝三十三歲。這就已經一代不如一代,沒想到後面的皇帝更慘,繼位時年紀小,活的時間也不長。
和帝十歲,享年二十七歲。
殇帝百日,享年二歲。
安帝十三歲,享年三十二歲。
順帝十一歲,享年三十歲。
沖帝二歲,享年三歲。
質帝八歲,享年九歲。
桓帝十五歲,享年三十六歲。
靈帝十二歲,享年三十四歲。
章帝以後八個皇帝,包括沒算進去的少帝劉辯(十七歲)和獻帝劉協(九歲),繼位時沒有一個是成年人。活得最長的桓帝和靈帝,又是著名的昏君。
那麽,誰來治國?
外戚和宦官。
這是東漢的兩大勢力集團,他們之間的鬥争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原因很簡單,皇帝年幼,隻能太後臨朝,外戚專政。皇帝長大要奪回權力,又隻能依靠宦官。結果是外戚和宦官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直鬧到亡國。
鬥争殘酷而血腥。第一次火并在和帝時期,第二次在安帝死後,兩次都是外戚失敗,他們的兄弟和同黨則不是自殺,就是伏誅。這還算是客氣的。到桓帝聯合宦官消滅外戚梁冀時,可就是滿門抄斬,血流成河了。
停戰時也好不到哪裏去。朝政被他們輪流把持,仕途則被他們坐地分贓。大體上中央官是外戚黨羽,地方官是宦官黨徒。東漢的政治,被他們搞得烏煙瘴氣。
更嚴重的是還要謀殺皇帝。
被謀殺的是質帝。質帝死時雖然隻有九歲,卻看出梁冀的不臣之心。有一天上朝時,質帝看着梁冀說:這是個跋扈将軍。于是,梁冀當天就給質帝送去了毒餅。
質帝緊急召太尉李固進宮。
李固問:陛下怎麽得的病?
質帝說:吃了餅,肚子疼,喝口水還能活。
旁邊的梁冀卻冷冰冰地說:會吐的,不能喝。
話音剛落,質帝駕崩。
李固伏屍大哭。
于是,梁冀便把李固也殺了。[21]
這就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君爲臣綱可是帝國的根本所在,豈能動搖?天下人的天下,又豈能由他們瓜分?
另一個勢力集團拍案而起。
這個集團就是士人。
士人集團也就是官僚集團,因爲兩漢的官僚隊伍主要由士人組成。士人就是讀書人。他們以讀書爲生涯,兼事農業,世代如此,正所謂“耕讀爲本,詩書傳家”。
讀書沒有經濟效益,出路是做官。一個家族如果有人因爲讀書而做官,讀書就會成爲風氣,做官的人則會越來越多。如果世代屢出高官,那就成爲名門望族。再加上門生故吏親朋好友,則會形成不小的勢力。
當然,這也是利益集團。
不過,雖然都要講利益,三大集團卻并不一樣。外戚和宦官隻有利益,士人卻還有理念、氣節、操守、追求和情懷。這是他們讀書讀來的,也是光武帝倡導的。
光武帝即位後,一方面四處宣揚圖谶,另一方面則大力表彰氣節。作爲高明的政治家,他很清楚圖谶之類隻能愚弄匹夫匹婦,氣節操守才能撐起國家棟梁。因此他做了一件很聰明的事:不肯出來做官的,尊重其個人選擇。[22]
此舉影響深遠。因爲對于讀書人,最擋不住的誘惑就是做官。如果歸隐山林能夠得到皇上的肯定,那麽,進入官場的士人也應該能夠潔身自好。
這可真是綱舉目張。
因此東漢的士風清朗一時。士人以道德相标榜,以天下爲己任,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面對朝政的混亂,一大批德高望重的知識分子以京都洛陽爲陣地,以三萬太學生爲後援,口誅筆伐,評頭論足,掀起了輿論的狂潮。
唇槍舌劍所指,就是宦官集團。
依靠宦官鏟除異己的漢桓帝震怒。公元166年,也就是羅馬使團訪華那年,桓帝指名道姓以“黨人”罪名逮捕二百多人,判處終身禁锢,史稱“黨锢之禍”。
讓桓帝沒有想到的是,黨锢之禍給受害者帶來的卻是崇高的榮譽。太學生和知識界開始給他們做排行榜,名譽最高的叫三君(意見領袖),其餘則有八俊(俊傑)、八顧(楷模)、八及(導師)、八廚(慈善家)。
這些人統稱名士,也叫清流。
清濁不兩立,沖突還會再起。
公元169年,漢靈帝制造了第二次黨锢之禍。這一次的打擊面更大:被殺一百多人,禁锢六七百人,太學生被捕一千多人。帝國的知識精英,幾乎被一網打盡。
人品的高下,人心的向背,卻也在這時顯現出來。
李膺是八俊之首,通緝令下達時正好隐居鄉下。鄉人勸他逃亡,他卻選擇自投羅網。李膺說,遇事不避難,獲罪不避刑,才是氣節。結果,李膺死于獄中。
吳導是朝廷派出去逮捕範滂的,到了縣裏卻抱着诏書号啕大哭,縣令郭揖也解下印绶準備跟範滂逃亡。範滂卻謝絕了他們的好意,慷慨赴死,時年三十三歲。[23]
什麽叫精英?這就是。
知識精英是國家和民族的寶貴财産,如果遭到如此大面積的打擊,王朝離覆滅也就爲期不遠。可惜桓帝和靈帝都意識不到這點,隻有死到臨頭才可能被吓醒。
果然,十五年後,漢靈帝大赦黨人。
因爲黃巾軍打過來了。
道教啓示錄
黃巾軍是在公元184年起義的。
不清楚漢靈帝的情報系統事先是否得到了消息,然而起義者卻已把輿論造足。當時民間流傳着這樣一句話: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24]
這是暗号,也是谶語。
歲在甲子約定的是起義時間,事實上這一年也剛好是甲子年。但這裏面未嘗沒有神秘意味,因爲甲子爲六十年一個輪回之首。歲在甲子,有開始新紀元之意。
這當然是巧合,但足以讓人興奮。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則略嫌費解。因爲按照五行相生相克的說法,土德的黃天應該在火德的赤天之後,蒼天卻是木德,也不代表漢,漢是火德。
也許,這句話的意思是:木(蒼天)已被火(漢王朝)燒成灰燼,現在輪到土,土是黃天。[25]
難怪他們要戴黃頭巾。
光武帝用來奪取江山的手段,被黃巾軍用來推翻他的王朝,這真是情何以堪。不過黃巾軍倒不是存心要讓光武帝的在天之靈難受,因爲他們原本就是道教徒。
道教的起源是一件說不清的事情,但不會早于漢順帝時期。據說當時有個名叫宮崇的人,獻出了一本叫《太平青領書》的神書,而這本書又是他老師于吉得到的。有關部門認爲該書妖妄荒唐,便藏在宮中,并未公開。
後來不知爲什麽,張魯手上也有了這部書。[26]
張魯可就跟道教有關了。他的祖父叫張陵,也就是道教講的張天師。張陵創造的教派叫天師道。由于入教或看病要交五鬥米,所以也叫五鬥米道。
另一個教派則叫太平道,創始人就是黃巾起義的領導者張角。黃巾軍失敗以後,太平道融入了天師道;而天師道則因爲張魯投降曹操,慢慢發展起來。[27]
天師道和太平道的故事,大約基本屬實。于吉得到了神書,則隻能姑妄聽之。但這段記載還是道破了天機:該書主要講陰陽五行,也有很多巫觋(讀如習)雜語。
巫就是女巫,觋就是男巫。
也就是說,道教出自巫術。
這并不奇怪,印度的婆羅門教就是從巫術演變而來的(有關巫術的觀點均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二卷《國家》)。但道教在東漢後期産生,卻發人深省。
是啊,爲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
直接原因是佛教已經傳入中國,時間是在漢順帝之前的漢明帝時期,佛寺則首先在洛陽建立。盡管這時中國人對佛教的理解還很膚淺,甚至也把它看作一種方術,但這種聞所未聞的精神文明還是讓我們耳目一新。
中華民族是善于學習的。宗教既然是好東西,那我們就自己創造一個,哪怕借雞下蛋。
這時,猶太教和基督教還沒有傳進來,伊斯蘭教則尚未誕生,我們并不知道一神教爲何物。但我們從佛教那裏得知,宗教需要教義和教主,需要組織和儀式,更需要理論基礎、修持方式、崇拜對象和最高智慧。
那麽,我們有嗎?
有。陰陽五行就是理論基礎,練功和服丹就是修持方式,各類神明就是崇拜對象,老子的道就是最高智慧。隻要把老子奉爲教主,術士稱爲道士,就成功了。
道教當然并非如此簡單,它的誕生和發展也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但這不是我們要說的。我們更關心的是,道教在中國必然要産生嗎?如果說它的橫空出世乃應運而生,那麽道教的“運”又是什麽?
巫術的合法化和正規化。
我們知道,巫術是一種原始文化,因此在進入文明時代以後就要變身。比方說,在希臘變成科學,在印度變成宗教,在中國變成禮樂,在全世界變成藝術。
變成禮樂以後,巫術就不再是巫術。正宗的儒家是不講巫術的,也不喜歡怪力亂神。唯其如此,圖谶,包括後來的佛教,便一直遭到正統儒家的抵制。儒家講的是王道,而王道不需要裝神弄鬼,也與方術無涉。
可惜,巫術在中國有着深厚的基礎,也有适合其生長的氣候和土壤,尤其在民間。因此,它隻會被底層化和邊緣化,不可能徹底消亡。
更何況,巫術還有它的合理性。
事實上,正如歐洲的中世紀并非一團漆黑,包括方術和谶緯在内的巫術也并非一無是處。漢代緯書中,就不乏天文學、地理學、數學和哲學的知識。與巫術息息相關的中醫學,更不乏人體學和醫藥學的内容。[28]
其實兩漢的科學技術非常發達。張衡的候風儀和地動儀,揚雄的《太玄經》(數學),張仲景的《傷寒論》(醫藥學),王充《論衡》中的某些部分,都是重要的科研成果。
就連被斥爲妖妄荒唐的緯書,也發現了日蝕的科學原理(日光沉淹,皆月所掩),以及爲什麽地球在運動人卻以爲地不動。他們的說法是:這就像在大船上閉窗而坐,是不可能感覺船在行走的。[29]
這并不奇怪。漢,畢竟是大帝國和大文明,有一種開闊的胸襟、豪雄的氣勢和遠大的目光,可以縱橫萬裏,包攬天地。漢人也信心滿滿,自認爲有資格有能力勘破宇宙的秘密,對之前的文明做出總結性的發言。
天人合一,陰陽五行,就是這種遠大目标的産物。換句話說,漢人是要徹底弄清楚自然與社會、曆史與現實的關系,并爲之構建一個科學模式或數學模型。
可惜,中華文明的科學基礎實在薄弱,能借助的力量隻有巫術。這就不能再讓巫術底層化和邊緣化。但,巫術如果不能變成科學,就隻能變成别的。那麽,它在漢代又怎樣實現自己的合法化和正規化呢?
上層将巫術政治化,下層将巫術宗教化。
政治化的巫術就是圖谶,就是緯書。也就是說,巫術政治化的前提,是儒學的巫術化。儒學巫術化了,巫術才能儒學化,也才能合法化和正規化。但,兩漢儒學是爲政治服務的。所以,兩漢巫術也必然政治化。
結果是什麽呢?
政治巫術化,比如王莽,比如劉秀。
與此同時,巫術也在宗教化,宗教化的巫術就是道教。道教的宗教外衣是從佛教那裏借來的。結果又是什麽呢?是佛教的道教化。後世一般信衆心目中的佛教,其實是被巫術化和道教化了的,隻有禅宗是個例外。
顯然,政治巫術化,佛教道教化,都因爲巫術沒能科學化。這才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然而曆史沒給我們留下思考讨論的時間。董卓,一個野蠻、強悍而又狡猾的西北軍閥,像公牛闖進瓷器店一樣闖進了洛陽。所有的壇壇罐罐都被打碎了,接下來是三百多年的分裂和混亂。一直要到隋唐以後,我們民族才能靜下心來,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理念和價值觀。
但這絕不意味着三國、魏晉和南北朝是一塌糊塗和沒有意義的。恰恰相反,正是由于這三個半世紀的積累和準備,中華民族才發展壯大起來,中華文明也才再次成爲影響深遠的世界性文明。
那就讓我們一一道來。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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