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獄中安安靜靜等死。
他對勸自己認罪求情的人說:
宰相下了大獄,
哪裏還能出來?
李弘之死
上元二年(675)春夏之交的大内,氣氛相當壓抑、緊張和詭異。因爲就在一個月内,接連有兩位皇室成員死得不明不白。而且四月二十五日去世的,竟是武皇後的親兒子和唐高宗的嫡長子,二十四歲的太子李弘。
當時就有人說,李弘是母後毒死的。[1]
懷疑并非沒有道理,因爲以前就有人“吃錯東西”。那起謀殺案的時間在九年前,場合是武皇後的家宴,在場的也都是皇後的親戚:堂兄武惟良和武懷運,以及外甥女魏國夫人賀蘭氏。也許,還有皇後的母親榮國夫人。
食物中毒的是魏國夫人賀蘭氏。
賀蘭氏的母親是武皇後的姐姐,诰封韓國夫人。由于妹妹是皇後,這個風韻猶存的寡婦便常常帶着年輕貌美的女兒出入後宮,終于都上了高宗的龍床。韓國夫人死後,皇帝又打算正式收編魏國夫人,隻不過一直沒敢開口。
這當然突破了武後的底線,正好她母親也對武惟良和武懷運頗爲不滿。于是事情就變成這樣:魏國夫人不幸吃了兩個舅舅獻上的食品而當場暴斃,惟良和懷運則因故意殺人而被判死刑。一切看起來都嚴絲合縫,皇後的大義滅親也體現了帝國的司法公正,盡管此案根本經不起推敲。[2]
高宗皇帝就不相信。
魏國夫人死後,她的兄弟賀蘭敏之入宮吊唁。高宗皇帝哭着說:朕上朝前人還好好的,怎麽轉眼就沒救了?
敏之隻是哭,什麽都不說。
武則天立即明白:這小子懷疑我。四年半以後,賀蘭敏之被判流放,接着被殺或自殺。罪名則駭人聽聞:與外祖母榮國夫人通奸,逼奸太子李弘的未婚妻,強奸武後之女太平公主的随行人員等等。此事同樣真僞難辨。如果是真,敏之未免過于膽大;是假,武後又似乎不必如此作僞。[3]
說起來這也是武皇後的自作自受。由于痛恨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和兩個堂兄,她排斥武家人,讓賀蘭敏之繼承了父親武士彟的爵位。因此,後來要扳倒這位國公,便不得不大費周章,甚至賠上母親和未來兒媳婦的名譽。
真相究竟如何,大約隻能存疑。
但,另一個兒媳之死,武後難逃罪責。
這個無辜的女人姓趙,是武後之子李顯的王妃,同時也是高祖之女常樂公主的女兒。問題的關鍵也在這裏:常樂公主身份特殊。論血緣,她是太宗皇帝的姐妹;論輩分,是高宗皇帝的姑姑。所以李治與她,關系十分密切。
武後卻不能容忍。實際上,她不允許任何女人與皇帝過從甚密,無論他們是否有性的關系。于是,常樂公主和她的丈夫被打發到千裏之外,他們的女兒則被軟禁,盡管這女人同時是天後的兒媳,李顯的正妻。
跟被廢的王皇後和蕭淑妃一樣,趙妃的日子過得可憐兮兮暗無天日。她甚至必須自己給自己做飯吃。因此,當衛士注意到趙妃的住處好幾天都沒有炊煙升起時,這才想起打開門鎖進去看看,也才發現她的屍體已經腐爛。
此案照例不了了之。他殺?自殺?意外死亡?既沒有結論也無人過問。我們隻知道,發現趙妃屍體的那天是上元二年(675)的四月七日,十八天之後李弘死亡。[4]
沒有證據表明兩案有什麽關聯。但,命案的發生也未免太密集了一點,宮裏宮外難免飛短流長。當然,趙妃應該不是“吃錯東西”。準确地說,她是死于武後的冷暴力。李弘的事就不好說了。太子與皇後不和已是公開的秘密,而且就在李弘監國之時,母子兩人還發生了嚴重沖突。
沖突與另外兩位公主有關。
兩位公主是蕭淑妃的女兒。蕭妃被害之後,她們倒是保全了性命,卻既無母愛也無父愛。沒人關心的公主直到三四十歲仍然待字閨中,成爲不折不扣的剩女。李弘聽說後大爲吃驚,悲從中來的他決定爲姐姐讨回公道。
統領六宮的武後無法拒絕這樣的正當要求,處理辦法則是将兩位公主嫁給了當天值班的衛士。盡管如此,她對太子仍然充滿怨恨。因爲李弘的人道主義關懷,至少反襯出她的殘忍和冷漠。更可恨的是,李弘不是向中宮請旨,而是直接上奏父皇,這讓她如何母儀天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後絕不允許挑戰她的權威,哪怕是自己的親兒子。要知道,就連皇帝在她面前也得服服帖帖,何況其他?于是朝野上下紛紛傳言,太子殿下也“吃錯了東西”。[5]
顯然,要偵破此案,必須回答兩個問題:李弘有沒有可能爲兩個姐姐主張權利?武後有沒有必要毒死兒子?
前一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他爲冤死的廢太子李忠收屍就是證明。李忠出京時,李弘實際年齡才三歲半,兄弟倆并沒有感情。他替同父異母的哥哥說話,完全是出于儒家主張的孝悌和發自内心的同情,這倒與母後正好相反。
的确,李弘天性善良。
善良在他少年時期便已經表現出來。有一次,老師爲他講《春秋左傳》,講到楚成王被太子商臣逼宮謀殺時,李弘立即叫停。他說:聖人的書,怎麽會有這種内容?如此有悖人倫天理的事,話都說不出口,怎麽聽得入耳?
老師隻好改講《禮記》。
事實上,李弘的仁愛非常純樸自然。鹹亨二年(671)關中大旱,皇帝率領百官就食于洛陽,留二十歲的李弘在長安監國。太子殿下親自到軍中視察,發現士兵們吃的竟是樹皮草根,便下令打開自己的庫房,給軍隊補足口糧。這事當時就廣爲流傳,并在大唐臣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太子李弘,可以說口碑極好。
可惜他的身體卻很不好。早在被封爲太子那年,他就曾大病一場,以至于禦醫無策。監國時,也因多病而由其他人處理政務。皇帝陛下甚至不得不減少他的工作量,并把他接到東都洛陽,回天無力地看着他死在了那裏。
也就是說,去世前的李弘已經病入膏肓。[6]
既然如此,武則天大可不必故伎重演,再次充當投毒案的主角。更何況,這時她與高宗同時臨朝已經十年,封過了泰山,滅亡了高句麗,還改稱爲天後。她的根基,豈是李弘所能動搖?何況那太子還跟父皇一樣病病恹恹。[7]
慣于冤枉好人的,也可能被冤枉。
那麽,我們該作何判斷?
李弘是主張疑罪從無的。征高句麗時,朝廷曾規定士兵但凡不能按時報到,一律視爲逃亡,全家罰沒爲奴。李弘卻上書表示反對。在一篇洋洋灑灑的奏折中,他指出了士兵不能到位的多種可能,比如路途生病,海上遇難,遭遇敵人而不慎受傷等等。既然無法甄别,不如一概不問。
沒錯,甯可放過一千,不可錯怪一人。[8]
這就是李弘的觀點。何況他爲姐姐主張權利,是在去世四年多以前,武後豈能因此而起殺心?爲了尊重事實,也爲了尊重李弘的價值觀,我們最好算他病故。[9]
總之,孝悌仁愛的弘死了。這是大唐的不幸,卻未必是武則天的。上天召回了不聽話的初生牛犢,反倒省去她考慮食品安全的麻煩。何況她還有三個兒子,作爲賭注和資本已綽綽有餘。是的,沒了李弘,還有李賢;沒了李賢,還有李顯和李旦。這些都是她手中的棋子,怕什麽呢?
難怪她會毫不留情地廢掉章懷太子李賢了。
再廢太子
李賢是當了五年太子之後被廢的。[10]
這是高宗朝第二次廢黜太子。不過,上次被廢的李忠是庶子,本次被廢的李賢卻是嫡子。而且,李賢是在嫡長子李弘去世後順序接班,具有毋庸置疑的合法性。因此,一種無風不起浪的說法便在宮廷内外廣爲流傳:李賢不是武皇後的兒子,而是姐姐韓國夫人和高宗皇帝李治的私生。[11]
當然,也隻是交頭接耳和竊竊私語。
沒人知道這些流言蜚語從何而來。就算我們想保護其著作權,結果也隻能是查無此人。傳播者當然照例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宮女。考慮到此類人物在昭儀時代的作用,未免讓人懷疑源頭就在武後,卻又想不出這對她有什麽好處。
武皇後,總不會爲了廢黜李賢而造此輿論吧?
應該不會。
李賢就更不可能是傳言的制造者和散布者。相反,他被這風聲弄得惴惴不安。然而即便貴爲太子也無可奈何,隻能疑神疑鬼東張西望。母後卻似乎存心跟他過不去,各種訓斥和指責接二連三劈頭蓋臉,直到這位太子被廢。
緣由,卻是一起謀殺案。
被殺的叫明崇俨。這是一個妖孽,或邪教人物,據說精通種種妖術,因此深受天皇和天後信任,得以出入宮廷幹預朝政,還被授予官職。由于我們不知道的原因,這個裝神弄鬼的家夥興風作浪,聲稱太子李賢不堪承繼,李顯和李旦才有帝王之資。這當然是嚴重的挑撥離間和煽風點火。因此他被謀殺,太子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成爲懷疑對象。[12]
不過,李賢有動機,武後無證據。
沒有證據就隻能按兵不動。事實上,明崇俨被殺是在儀風四年(679)五月,李賢被廢則在次年八月,其間有一年三個月的時間差。而且就在明崇俨被殺五天之後,太子李賢便受命監國,此案的審理應該也在這個時候。[13]
主管部門和偵查過程已無從知曉,隻知道最後以“爲盜所殺”結案。至于真相是盜賊謀财害命,還是那家夥與黑道中人結了梁子,一概不知。但這不等于武後不再懷疑。種種迹象表明,她已經決定廢掉太子,隻不過要等待時機。
機會是李賢自己創造,又由太子黨提供的。
李賢原本優秀。甚至可以說,武則天四個兒子,最優秀的是前兩個:哥哥李弘孝悌仁愛,弟弟李賢聰明好學。由他組織名儒所作的《後漢書》注,至今仍是史學名著。再加上監國用心,施政寬厚,其實很得父皇欣賞,臣民擁戴。[14]
然而李賢跟那些纨绔子弟一樣,也喜歡聲色犬馬,甚至可能與家奴有同性戀關系,其他方面的行爲也不檢點。太子手下一位正六品的谏官看不下去,便上書勸谏。這位谏官和他的父親都是進士出身,品學兼優。而且他父親任正八品的監察禦史時,還彈劾過正三品的中書令褚遂良。[15]
父子倆既然都是正派人,批評就肯定屬實。如獲至寶的武皇後立即讓皇帝下令,由中書侍郎薛元超、門下侍郎裴炎和禦史大夫高智周聯合辦公,三堂會審,徹查。[16]
結果,正如當年長孫無忌把民事案變成了政治案,這次也由情色案審出了謀殺案和謀反案。李賢的那個同性戀家奴供認,明崇俨是自己受太子指使暗殺的,有關部門又在馬房裏搜出了數百件盔甲。李賢百口莫辯,隻能等死。
高宗皇帝當然不敢相信。公主謀反,舅舅謀反,廢太子謀反,現任太子也謀反,李唐皇室謀反的也太多了吧?可惜他不會辯誣隻會求情,結果當然被天後駁回。她說:爲人子而謀弑逆,天理不容。大義滅親,哪有寬赦餘地!
于是,李賢被廢爲庶人。
這一天,是調露二年(680)八月二十日。三天後,改名爲李哲的李顯被立爲太子,同時改元永隆。從李賢那裏搜出的盔甲則在洛陽城外的天津橋南焚燒,以昭告天下。一起駭人聽聞的驚天大案就這樣迅速落下帷幕。[17]
但,此案疑雲重重。
首先,明崇俨真是太子指使家奴暗殺的嗎?不知,因爲隻有口供沒有證據。何況這口供也來得蹊跷。審判官要問的原本是他和太子的性關系,爲什麽供詞卻是殺人?如此答非所問,是主動交代還是有人暗示?如果是主動,則不倫變成殺人,豈非罪加一等?如果是誘供,請問是誰誘使?
其次,馬房裏藏着兵器武備,是誰提供的線索?難道又是那同性戀家奴?那他可真是找死。要知道,殺人比不倫罪過大,謀反罪更大;而謀殺一個明崇俨,是用不着私藏幾百件盔甲的。但,如果沒有線索,有關部門怎麽會去搜,又怎麽敢搜?現任太子的官邸,難道是可以随便出入的?
第三,也最可疑的,是此案爲什麽要三堂會審?由中書和門下兩省副長官,會同監察部門長官組成合議庭,而且三位主審官都兼任或曾任國務委員,這種陣仗要審的可是大案要案。對付生活糜爛,犯得着如此大動幹戈嗎?[18]
也隻有一種解釋:武後存心要小題大做。
但,爲什麽呢?
恐怕不是爲了明崇俨,至少不僅僅是。如果是,早就該動手。這一回,也是項莊舞劍。事實上,即便明崇俨确爲那家奴所殺,盔甲也确系李賢所藏,那也隻是犯了教唆殺人罪和私藏兵器罪,而非造反謀逆罪。何況數百件盔甲,能謀什麽反?身爲太子,又何必要謀反?除非即将被廢。
那麽,天皇和天後表示出要廢他嗎?
沒有。
既然如此,李賢又謀的哪家子反?
然而天後認定他謀反,他也隻好“被謀反”。謀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保住性命也許僅因“未遂”。不過可憐兮兮的廢太子最後還是死于非命。被廢三年半以後,他的母後突然派了一位将軍去加強軟禁的戒備,那将軍卻把李賢關押起來逼他自盡。李賢隻好告别人世,享年三十一歲。[19]
武則天當然不會承認這是她的指使,于是将那個“自作主張”的将軍貶到外地,又追封李賢爲雍王。
這是不折不扣的假惺惺。因爲那個被貶的将軍很快就官複原職,李賢的家人卻繼續受到迫害。他的一個後來封爲邠王(邠讀如賓)的兒子甚至“學會了”天氣預報:說下雨就下雨,哪怕晴空萬裏;說天晴就天晴,哪怕烏雲滿天。隻不過邠王表現出這本事,是在二三十年後的玄宗時代。
于是玄宗皇帝問:邠哥難道有什麽奇術嗎?
臣沒有,邠王答。由于先父的原因,臣在宮中被關押了十幾年,每年都要被痛打好幾頓。因此每到下雨前,背上就會疼痛,快放晴時就輕松,屢試不爽。臣遍體傷痕,以此而知晴雨,非有奇術也。說完,淚流滿面。
玄宗聞言,也潸然淚下。[20]
顯然,這裏面有太多的讓人想不通。
照理說,李賢與天後的關系,應該比李弘好。因爲李弘頂撞和批評過她,李賢卻沒有。何況李賢既然被廢,無論武後動機爲何,目的都已達到,爲什麽還要在軟禁多年之後實施肉體消滅,而且對李賢的兒子(其實也是她的孫子)如此殘忍?難道賢兒真是韓國夫人私生?[21]
不過當真如此,下手就該是明崇俨被殺之日。反正證據真僞并不重要,何不趁熱打鐵?李賢之死又爲什麽要拖到三年半以後?隻能有一種解釋:武則天首先是政治動物,然後才是女人和母親。私情之于她,從來就不是最重要的。因此這一系列謎團,也隻有放到政治背景下才能破譯。
更換皇帝
事情還得從李弘之死說起。
有證據表明,皇太子李弘去世前,高宗皇帝是曾經打算讓位于他的。這當然多半因爲天皇的狀況越來越差。李弘去世前一個月,他甚至由于病重而不能臨朝,萌生禅讓的念頭應該就在此時。沒想到,兒子卻比他先走一步。高宗隻好追谥李弘爲孝敬皇帝,算是兌現了自己的諾言。[22]
則天皇後卻五味雜陳。
沒錯,十五年來,政治已經成爲她生命的一部分,比跟體弱多病的皇帝相處更能讓她興奮。因此,她并不喜歡什麽禅讓。皇帝變成太上皇,她就隻能是太上皇後。太上皇後也可以坐在嗣皇帝後面垂簾聽政嗎?對不起,沒這一說。[23]
是啊,皇帝都退休了,皇後還賴在朝廷?
那還不如做皇太後,甚至太皇太後。
不過這樣一來,被殺的就該是李治。謀殺李弘是沒有意義的,因爲弘死了還有賢。賢兒已經二十一歲,還耳聰目明年富力強,誰知道高宗會不會讓位給他?因此,最理想的狀态是皇帝和太子病而不死,所有的政務都交由天後。
這才是武皇後的如意算盤。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弘還是死了,賢則順序接班。這就給了曆史一個緩沖期,也給了天後一個機會。李賢繼位太子不到一年,病情加重的高宗鑒于賢兒經驗不足,竟然異想天開地提出要讓武後正式攝政,甚至讓她做皇帝。
此刻,大約是上元三年(676)四月。[24]
宰相團震驚。見過出格皇帝,沒見過這麽荒唐的。中書令郝處俊和中書侍郎李義琰(讀如演)明确表示反對,理由則有兩個:一,男主外,女主内,不能颠倒。二,天下是列祖列宗的,不是李治自己的,豈能私相授受?[25]
中書令是當然的宰相,李義琰也是新任“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國務委員。他們以中書省正副長官兼現任宰相的身份一齊亮出紅牌,而且反應強烈,高宗不能不三思。[26]
遜位之事,也隻好不了了之。
沒有任何記錄顯示武則天持什麽态度。但以她政治嗅覺之敏銳,不可能毫無想法。這件事至少告訴她,原來掌權并不一定要靠垂簾聽政,還可以自己當皇帝。隻不過,不要說稱帝,即便代理皇權,宰相團和太子黨都不會同意。[27]
很清楚,公開攝政有人反對,自己稱帝更加不行。既然無論如何都會引起反彈,也既然反正要跟那些反對派和死硬派決一死戰,那麽武則天該作何選擇?
當然是自己當皇帝。
因此,她看李賢的目光,便大不同于看李弘。李弘隻是不夠聽話,李賢卻是敵人的棋子。實際上兩位出身名門的宰相已對高宗表明:陛下應該謹守宗廟,傳之子孫。言外之意也很清楚:就算需要有人攝政,那也該是太子李賢。
李賢已經成爲絆腳石。
也就在這時,明崇俨開始興風作浪。這個自稱會算命的家夥說不定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由于不足月,也由于出生在數九寒冬,而且是在去昭陵的路上,真李賢很可能在生下來那天就死了,高宗與韓國夫人的私生子則被抱過來冒名頂替。至于武則天是否被蒙在鼓裏,不得而知。[28]
我們知道,明崇俨這類人物,是最擅長打聽隐情或制造傳言的。不難想象,武則天聽他說出李賢爲什麽不堪承繼時是什麽感覺,何況李賢還擋了她的路。總之,無論如何李賢都必須被廢,問題僅僅在于被廢和被殺的時間。
這就要排出詳細的時間表。
公元671年至684年有關事件一覽表
年份 年号 月日 事件
671 鹹亨二年 正月 皇太子李弘在長安監國
671 鹹亨二年 同月或稍後 李弘爲兩個姐姐主張權利
674 上元元年 八月十五 高宗稱天皇,武後稱天後
675 上元二年 三月 高宗病重不能臨朝
675 上元二年 四月 七日 趙妃被發現已經死亡
675 上元二年 四月 二十五日 皇太子李弘卒
675 上元二年 六月三日 李賢繼位爲太子
676 上元三年 四月 高宗提出遜位于武後
677 儀鳳二年 不詳 明崇俨入宮供職
679 調露元年 五月 明崇俨被殺
680 調露二年 八月 二十日 李賢被廢爲庶人
680 調露二年 八月 二十一日 李顯(李哲)被立爲太子
683 弘道元年 十二月 四日 唐高宗卒
683 弘道元年 十二月 十一日 李哲繼位
684 嗣聖元年 二一五六日 李哲被廢
684 文明元年 二月 七日 二十七日
684 文明元年 二月 十五日 二十七日
684 文明元年 二月 二十七日 李賢被殺
684 光宅元年 九月六日 改元光宅,全面改制
很清楚,從高宗提出遜位于武後,到明崇俨被殺,正好三年。這家夥入宮供職,則不早不晚正在第二年。此後李賢的身世之謎就成了皇後和太子的心結,太子買兇殺人也未嘗沒有可能。之所以沒有立即處分,也許是爲了避嫌,盡管後來還是扯出了這起謀殺案,結案罪名卻是謀反。
至此,母子二人大約都已心照不宣。無論李賢是武後的親兒子還是養子,他都沒有繼續擔任太子的可能,但應該還能保住性命。之所以仍然被殺,是因爲出大事了。
大事就是高宗駕崩和新帝被廢。
高宗當然是病故。弘道元年(683)十月,他的病情已經嚴重到頭痛欲裂雙目失明,禦醫針刺之後才稍有好轉,但挨到十二月四日還是撒手人寰,享年五十六歲。他留下的遺囑共三條:太子繼位,喪事從簡,大事不決者問天後。[29]
十二月十一日,也就是頭七之後,此前已經改名爲李哲的太子李顯在靈柩前即位,時年二十八歲,是爲中宗。大行皇帝李治的未亡人武則天,也由天後變成了太後。
中宗李哲是被明崇俨吹捧爲最像太宗的,其實根本就不是當皇帝的料。他的第一項人事決定,竟然是要任命老丈人韋玄貞擔任門下省長官。這項提議遭到首相兼顧命大臣裴炎的反對,新皇帝卻發飙說:國家是朕的。就算朕把天下都讓給他,也沒什麽了不起,何況隻是讓他當個侍中?
武太後勃然大怒,廢立行動也迅速展開。
嗣聖元年(684)二月六日,中書令裴炎、中書侍郎劉祎之和羽林将軍程務挺等人帶兵進宮,宣讀皇太後令,廢新皇帝李哲爲廬陵王。李哲卻好像還沒有從夢中醒過來,被扶下殿時居然懵懵懂懂地問:我有什麽罪?
太後一聲冷笑:把天下讓給姓韋的,難道不是罪?
李哲啞口無言。[30]
這時,李哲登上皇帝寶座還不到兩個月,此後就失去了自由。他被遷出京城,軟禁在今天湖北省丹江口市的一座舊宅裏面,過着擔驚受怕和以淚洗面的日子。那座宅子當年是伯父李泰居住的。李泰奪嫡失敗,李治才當了皇帝。李哲卻沒有跟誰争奪過帝位,爲什麽也關在了這裏?
那就得問他的母後了。
母後的心思很清楚,那就是要把皇權據爲己有。這個最高權力握在她手裏二十多年了,怎麽舍得交出去?哪怕是交給自己的兒子。想當年,四個兒子是她捍衛皇後寶座的重要資本,現在卻統統成了累贅,當然要棄如敝屣。
小兒子李旦倒是簡單。他在哥哥被廢的第二天就确定爲嗣皇帝,時年二十三歲。五天之後,新皇帝率領文武百官給母親重上皇太後尊号,他母親則在三天之後以皇太後的身份正式冊封李旦爲皇帝。這就是曆史上的睿宗。[31]
這一系列的程序看起來繁瑣詭異,卻是必不可少的精心設計。中華帝國是禮儀之邦,權力的交接必須合禮;而皇帝由太後正式冊封,則意味着他執政的合法性來自太後。因此太後讓他靠邊站,自己臨朝稱制,就變得合理合法。
程序走完,武太後堂而皇之地公開攝政,新皇帝則被安排在其他宮殿裏長期帶薪休假。當年唐高宗想讓武皇後做而沒能做成的事,現在輕而易舉地獲得成功。
剩下的問題,是李賢。
李賢卻隻有死路一條。因爲無論他自己怎麽想,都不可避免會被别人拿來當槍使。畢竟,國賴長君。三十一歲的李賢比二十三歲的李旦更能當好皇帝,何況他的被廢原本就有人喊冤。所以,廢中宗,就必須殺李賢,以絕後患。
武則天的防範并沒錯,至少對她來說是這樣。李賢死後半年,就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公開造反。叛軍氣勢洶洶,似乎轉眼之間就會分裂國家,颠覆政權。剛剛經曆了一系列重大變故的帝國皇太後,能度過這新的政治危機嗎?
揚州兵變
太後穩坐朝堂聽取彙報。
情況很快就弄清了。叛軍人馬十萬,起兵揚州,時間在九月二十九日,挑頭鬧事的叫徐敬業,是當年主持過皇後冊封儀式之開國元勳李績的孫子,所以也叫李敬業。[32]
這事好辦,還讓他姓徐就是。
徐敬業揚言李賢沒死,就在揚州城中。
假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也不足爲道。
他們還傳檄(讀如席)天下。
這就要研究了。檄是一種官方文書,或用于征召,或用于曉谕,或用于聲讨。徐敬業這份檄文,當然是用來聲讨武則天,并表示自己如何正當正義的。中國古代戰争非常講究師出有名,通過檄文很能看出對方的想法。
于是太後吩咐:讀來聽聽!
不聽也知道會罵人。果然,開篇就是“僞臨朝武氏者”。
太後暗笑:僞臨朝?你說了算嗎?
接下來自然是人身攻擊,所有舊賬都被翻了出來,就連高宗皇帝也被指責爲亂倫,當然是被誘惑,而罪魁禍首正是武某:潛隐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讀如閉,寵幸)。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笑話!後宮之内,誰不争寵,誰肯讓人?
第二段自吹自擂,聲稱徐敬業“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内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勢力之強大,已是“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軍隊之威武,堪稱“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咤則風雲變色”。這樣的力量當然所向無敵不可戰勝,正所謂“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太後又笑了。十萬烏合之衆,也敢這樣吹噓?
最後是号召,包括煽情:一抔(póu,捧)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也包括許願:凡諸爵賞,同指山河;還包括打氣: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不過,剛讀到煽情那句太後便突然叫停,目光炯炯地問:誰的句子?
答:駱賓王。
宰相失職!太後說。這樣的人才,怎麽沒發現?[33]
這個細節值得注意。
的确,駱賓王是“初唐四傑”之一,他這篇檄文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名作,确實寫得铿锵有力。但,鑒賞能力不低的武則天,僅僅是把它當作文學作品來欣賞嗎?
不。她從中看出了許多奧秘。
最明顯的問題是誇大其詞。沒錯,高宗皇帝駕崩于東都洛陽是在去年的十二月四日,靈柩西行回長安卻在第二年五月十五,入土爲安更拖到八月十一日,距離徐敬業造反隻有一個半月,堪稱“一抔之土未幹”。但,中宗二十八歲,睿宗二十二歲,怎麽能叫“六尺之孤”?浮誇!
浮誇是文人的通病,也是兵家的大忌。拿這樣一篇誇誇其談的東西作爲綱領性文件,隻能說明徐敬業一夥既不懂軍事也不懂政治。比方說,檄文号稱“共立勤王之師,無廢舊君之命”。那麽請問,要勤哪個王,舊君又是誰?如果是睿宗李旦,則此王安然無恙;如果是中宗李哲,則置睿宗于何地?還有假李賢,又算哪一出?簡直着三不着兩。
清除妖孽也一樣。誰是妖孽?妖孽是誰?除“僞臨朝武氏者”外,還包不包括追随太後的滿朝文武?同樣,所謂“凡諸爵賞,同指山河”也很可笑。這大唐的江山,難道是你們徐家的?且不說誰勝誰負還很難講,就算平定了天下,論功行賞也是皇帝的事,你徐敬業封什麽官,許什麽願?[34]
包藏禍心、窺竊神器的,是你們自己吧?
事實上,徐敬業集團就是一夥破落貴族、失意官僚再加落魄文人,由于被貶而聚集在揚州。因此,氣壯山河的背後是色厲内荏,義薄雲天的背後是公報私仇。難怪太後要責備宰相失職。因爲駱賓王如果官場得意,他那支妙筆寫出的就不是聲色俱厲的檄文,而會是天花亂墜的頌歌。
也許,這就是武則天讀出的信息。
此賊不足慮也!太後非常笃定。沒錯,這夥人的家底很容易就能查清,這樣的狐群狗黨也不難對付。因此,太後隻是迅速調集了三十萬大軍,便将前方戰事交給指揮官李孝逸和監軍魏元忠,自己繼續忙活朝中事務去了。
結果不出所料,徐敬業的豪賭和駱賓王的鼓噪并沒有得到多少人響應,叛軍方面卻屢犯錯誤。最後,那兩人的首級被他們的部将砍下送到了洛陽,揚州兵變從頭到尾僅僅持續四五十天。平叛過程也基本上有驚無險,相當于帝國進行了一場真刀真槍的大規模軍事演習。如果不是因爲駱賓王那篇傳世之作,人們甚至不會記得曾經有過這場戰争。
但,反思卻仍然必要。
勝敗之因倒是簡單,徐敬業首先是被自己打敗的。他的動機如果當真是要匡複唐室救駕勤王,那就應該采納軍師魏思溫的建議,揮師西進直取洛陽。苟如此,則可争取到天下人心,即便戰敗也雖死猶榮。可惜徐敬業的真實想法,卻是分裂割據占山爲王,因此南下潤州(今江蘇省鎮江市)直奔那“金陵王氣”而去,結果既失地利又失人和。[35]
武則天卻優勢明顯。首先,她代表的是中央政府,占領着道德高地。其次,天下承平日久,帝國深得人心,臣民并不希望動亂。第三,監軍魏元忠鞠躬盡瘁足智多謀,在關鍵時刻起到了重要作用。最後,她還應該感謝隋炀帝,正是炀帝開通的大運河保證了軍隊的調遣和糧草的供應。[36]
誰勝誰負,一目了然。
不過這樣一來,就有了新的問題:力量的對比既然如此明顯,徐敬業爲什麽還敢造反?所謂“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内之推心”難道僅僅隻是宣傳?造反爲什麽不早不晚,偏偏是九月二十九日?在此之前,莫非發生了什麽事情?
正是。
第一件事當然是中宗被廢、睿宗繼位和太後臨朝,不過這在當時還不足以引起公憤。畢竟李旦也是高宗嫡子,太後執政則可能僅僅隻是過渡(詳見下節)。所以,這年二月份發生的事,不會是引起揚州兵變的直接原因。
那麽,關鍵時刻在哪天?
安葬高宗以後不到一個月的九月六日甲寅。是日,武太後頒布一系列诏令,開始大刀闊斧地改革朝政。
變革幾乎是全面的,包括:
改元光宅,大赦天下。
旗幟改用金色。
東都洛陽改稱神都。
中央政府改名:中書省改稱鳳閣,長官改稱内史;門下省改稱鸾台,長官改稱納言;尚書省改稱文昌台,左右仆射改稱左右相,六部尚書改稱六官;禦史台改稱肅政台,并且分左右。其餘各省、寺、監,以此類推。
誰都看得出,這是要變天了。
武太後也沒打算遮掩。又是鸾台,又是鳳閣,明擺着就是要做女皇帝。這是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勢必引起強烈反彈和堅決反對,一場惡鬥在所難免。
但,武則天決定要做的事,那就一定會去做。而且一旦站穩腳跟,就會迅速推進。因爲她已經六十歲了,可謂時不我待,容不得她慢條斯理,四平八穩。因此,這個女爺不會退縮也不會讓步,隻會傲然地去迎接那血雨腥風。
是的,她還要殺人。
隻不過這次被殺的,竟是宰相裴炎。
裴炎被殺
裴炎死得奇怪。
中書令裴炎是十月十八日被殺的。這時,距離徐敬業在揚州起兵不到二十天,他那姓李的資格和特權也要在第二天才被取消,此刻還叫李敬業。大敵當前殺宰相,而且這宰相在八個月前還跟太後聯手廢了中宗李哲,更早的時候還幫她定了李賢謀反的罪名。如此幫兇,怎麽也殺了呢?[37]
當然是有罪,罪名也照例是謀反。
同樣,照例也沒有證據。準确地說,可以作爲懷疑依據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對讨伐徐敬業态度消極。按說,國家出了這樣的大事,作爲首相應該馬上召集政事堂會議,讨論如何平叛安民。裴炎卻無動于衷,置若罔聞。但,這種“不作爲”也隻能定爲渎職罪,怎麽就是謀反呢?[38]
當然是有人這樣認爲。
事情出在禦前會議上。當時,太後問計于裴炎,希望他拿出平叛方案來。裴炎卻回答:皇帝成年而不能親政,這才給了反賊借口。隻要太後還政,叛軍不攻自破。[39]
于是,一位監察禦史便指控裴炎有通敵謀反嫌疑。他的理由是:國難當頭,身爲宰相而不積極主動讨賊,反倒趁機要求太後歸政。如果不是别有所圖,請問作何解釋?
結果,裴炎被捕下獄。
這就是蠻不講理了。沒錯,裴炎在這個時候提出還政的要求,确實未免有逼宮嫌疑,也讓人覺得别有所圖,卻肯定不是謀反。太後退休,皇帝親政,怎麽是謀反呢?就算裴炎想做擁立新君的功臣,那也是大唐的呀!何況裴炎的忠誠朝野皆知,因此消息傳出便輿論嘩然。以鸾台(即門下省)長官爲首,衆多朝中大臣向太後拍着胸脯擔保裴炎不反。
太後說:确有征兆,隻是你們不知。[40]
不可能!辯護人說。如果他謀反,臣輩也反了。
太後卻隻是笑着搖頭:朕知裴炎反,卿等不反。
這些話真是丈二和尚,嫌犯的态度更是費解。當時有人勸他認罪求情,或許可免一死,裴炎也隻是笑着搖頭:宰相下了大獄,哪裏還能出來?然後安安靜靜等死。
裴炎,似乎與太後心照不宣。
悲劇啊!想當初,裴炎與太後的配合何等默契。他們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波瀾不驚地完成了一次宮廷政變。現在卻一個在宮中,一個在獄中,他們都會想些什麽呢?
沒人知道。
有一點卻可以肯定,那就是兩個人的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以前,裴炎是太後的得力助手,甚至幫兇;現在則不但成爲對立面,更是成爲抗衡太後之政治力量的領袖人物和領軍人物。他的逼宮,其實是攤牌。
攤牌會有風險,也要付出代價,機會卻隻有一個。唯其如此,裴炎才會在揚州兵變消息傳來時那麽淡定。這并非如某些人所說,是爲了表現處變不驚的宰相風度,當然更不是與徐敬業勾結合謀。實際上,他就是要借此機會将太後逼回後宮,讓睿宗走上前台。因此,裴炎必須讓徐敬業把火燒得更旺些,以便把武太後變成熱鍋上的螞蟻。[41]
可惜在那個年代,沒有誰是武則天的對手。她甚至不用多看一眼,就讀出了裴炎的内心獨白,然後順手便把他放在了熱鍋上。太後很清楚,裴炎已不是從前的他,自己也不是從前的我。隻不過這一轉變,裴炎知道,太後知道,其他人不知道。所以她才會說:炎反有端,顧卿不知耳!
當然,什麽時候變的,也不知道。
因此,要想偵破此案,必須排出詳細時間表。
光宅元年(684)有關事件一覽表
月 日 事件
正月 一日 改元嗣聖
二月 六日 李哲被廢
二月 七日 立李旦爲嗣皇帝,改元文明
二月 八日 李哲之子李重照由皇太孫廢爲庶人命劉仁軌專知西京事
二月 九日 派人前往巴州加緊看管李賢
二月 十二日 李旦爲母後上皇太後尊号
二月 十五日 武太後臨朝稱制,冊封李旦爲皇帝
二月 二十七日 李賢被殺
四月 二十二日 遷李哲于房州
四月 二十六日 再遷李哲于均州李泰舊宅
五月 十五日 高宗靈柩西還
八月 十一日 葬高宗于乾陵
九月 六日 改元光宅,全面改制
九月 二十九日 徐敬業揚州兵變
十月 十八日 宰相裴炎被殺
十月 十九日 取消徐敬業姓李資格
十一月 十八日 徐敬業兵敗被殺
十二月 二十六日 程務挺被殺
很清楚,三次改元的684年真可謂不平凡的一年,事件最密集的則是二月。僅僅順着時間表讀下來,我們都能夠感受到緊張的氣氛。尤其是八日、九日兩天,太後先是将李哲的嫡長子廢爲庶人,接着就派人去謀殺廢太子李賢。兩件事的目的完全一樣,都是要杜絕後患。畢竟,中宗被廢以後,自己稱制之前,局勢是瞬息萬變,極不穩定的。
這時,她授權劉仁軌鎮守長安,就非同尋常。
劉仁軌在高祖時就加入了唐政權,此刻年逾八十,堪稱四朝元老,而且與高宗和武後夫婦有通家之好,武則天甚至可以跟劉夫人說家常話。這樣的君臣關系十分罕見,這樣的元老重臣更是碩果僅存,太後可以重托的也隻有他。[42]
她的說法是:劉公就是朕的蕭何。[43]
然而這位蕭何卻以老病爲由謝絕委任,并在回信中特地提到漢初呂後的故事。身在洛陽的太後大吃一驚,馬上派專人到長安,以最隆重的玺書形式慰勞挽留,态度謙卑、誠懇并充滿敬意。她表示,臨朝稱制隻因爲皇帝年輕。政權遲早會交給李旦,重蹈呂後覆轍的事是絕不會做的。[44]
劉仁軌德高望重,武太後言辭懇切,大家信了。
武則天卻言而無信。人們等了大半年,不見她有半點還政的迹象,反倒又是鳳閣,又是鸾台,又是光宅,還把洛陽改稱神都。什麽意思?要“再造東周”呀!
太後欺騙了天下臣民。
這時不要說徐敬業,便是裴炎也要反了。
當然,裴炎是反武不反唐。
這一點,雙方心裏都很清楚。所以,武則天會對群臣這樣說:朕知裴炎反,卿等不反。潛台詞是:如果還政,裴炎必不反;如果稱帝,則裴炎必反無疑。
隻不過,這話誰都不能說出口。
武則天的稱帝卻已是箭在弦上,因此裴炎在思想上便已是反賊。這個賬裴炎當然要認,所以也不爲自己辯護。于是在天下臣民一片目瞪口呆中,兩人最後一次達成默契:一個心安理得地殺人,另一個問心無愧地去死。
裴炎被殺前,照例要抄家。人們發現,官居首相的裴炎竟然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武則天卻不在乎一個人是清官還是貪官,甚至不在乎是否阻撓過自己。劉仁軌就在一年後壽終正寝,享年八十四歲,追贈從一品的開府儀同三司,與裴炎的待遇判若雲泥。而且,女皇在臨終前,對幾乎所有的情敵和政敵都表示了歉意,隻有裴炎和徐敬業是例外。[45]
那麽,她在乎什麽?
思想,還有動機。在她看來,劉仁軌的勸谏,可謂公忠體國,深明大義,裴炎則居心不良。尤其是在國難當頭之時逼她還政,簡直就是趁火打劫,綁匪行徑!
結果是大批人受到牽連,就連在前方與突厥作戰的程務挺也未能幸免,竟被太後派人直接殺害于軍中。這一文一武都曾是太後的左膀右臂,爲什麽會落得這個下場?他們跟武則天的合作與分手,又該如何理解,作何解釋?
關鍵在怎樣看待各自的角色和關系。
裴炎是按照“家天下”的傳統觀念來定位的。任何一個家庭或家族,家長當然是男人,當家的卻不妨是女人,比如大太太和老太太。同樣,管家也可以是外人,比如孔子的學生冉有。武後就是李唐的大當家,裴炎則是大管家。管家的和當家的,當然能夠合作,也應該合作。
就連當家的要換太子或皇帝,也沒問題,因爲這不過是公司變更法人代表。但,代表可以變,權屬不能改。大唐的家業是高祖武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的。管家不能把那産權證改成姓裴,當家的也不能将其改成姓武。如果當家的要把婆家的變成娘家的或自家的,裴炎作爲管家便不能不管。
但,這番心思,誰懂呢?[46]
帝國的産權過戶,卻是沒人攔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