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皇帝跟陷入狼群沒有兩樣。
幸存下來隻因爲被所有的狼盯住,
狼們也需要留着他這顆羊頭,
以便販賣自己的狗肉。
大尾巴羊
使武則天成爲男人的,正是她的男人李治。
總體上說,李治是個厚道人。他性格内向,仁愛有餘而陽剛不足,因此讓父皇一直不能放心。貞觀十八年(644)的四月,也就是李治被立爲儲君一年後,太宗皇帝便在兩儀殿當着兒子的面問群臣:太子的品行,民衆都知道嗎?
長孫無忌答:殿下雖不出門,天下無不仰其聖德。
知子莫如父。皇帝一聲長歎說:是嗎?民諺有雲,生子如狼,還怕是羊,朕的治兒可是從小就寬厚啊!
長孫無忌又說:陛下神武,是創業之君;太子仁恕,有守成之德。陛下與太子性格相異,卻又各得其所,這正是皇天上帝佑我大唐,天下蒼生難得之福啊!
太宗皇帝默然。[1]
表面上看,長孫無忌的話并不錯。的确,鐵馬金戈可以得天下,卻不可以治天下。開國之君必須是虎,守成之君則不妨是羊,甚至兔子。隻是他沒想到,羊并不隻吃草。如果當了皇帝,也吃人。皇權,是能讓食草動物食肉的。
但,這不是李世民之所擔心。
太宗皇帝的希望,是李治成爲有道聖君。因此他把太子帶在身邊,一有機會就進行教育。吃飯,則言種田之苦;騎馬,則雲勞逸結合;乘船,則論載舟覆舟;就連在樹下休息也要諄諄告誡:木有墨繩即直,君聽意見則明。[2]
如此耳提面命循循善誘,幾乎讓史家一片叫好。可惜他們都錯了。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太宗皇帝恨鐵不成鋼,給年輕的太子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讓他覺得自己無能,總也長不大。男人長不大,就會依賴女人,尤其是年齡略大的成熟女性。唯其如此,武媚娘才有了可乘之機。
太宗皇帝其實教子無方。
實際上,李治即位以後,皇帝也曾當得像模像樣。他的一個叔叔,也就是建造了滕王閣的滕王李元嬰,還有弟弟蔣王李恽(讀如運)搜刮民财,屢教不改,臭名遠揚。因此在賞賜諸王時,李治便說:滕叔和蔣弟我看就算了。贊助他們兩車麻繩,自己拿去穿銅闆吧![3]
顯然,李治并不昏庸,也不愚蠢。
但,他的心思卻很重。
其實李治剛一上台,就面臨三大難題:如何走出先帝的陰影,如何擺脫權臣的控制,如何克服性格的弱點。這三個問題他一定想了很久,隻可惜百思不得其解。
在一般人看來,李治從李世民手上接過這個攤子,是很幸運的。貞觀之治,成就斐然,君仁臣忠,民富國強。唐太宗這位蓋世英主,幾乎把什麽都設計好了,考慮好了,安排好了,新皇帝簡直就隻需要坐享其成。
然而創業雖難,守成更難。李治的苦惱,隻有李治自己知道:幹好了,是先帝的福澤;幹不好,是自己無能。父皇太成功了,後來人無論怎樣都躲不過那光環。
權臣同樣是麻煩。李治即便再笨,也看得出這些老家夥不好伺候。他們追随先帝多年,功勳蓋世,謀略過人。說是來輔佐自己的,誰知道心裏怎麽想?即便沒有反意,總把朕當小孩也很可氣,何況還以權謀私,公然腐敗。
有一件事讓李治印象深刻。
那是永徽二年(651)的閏九月,即位一年多的高宗皇帝在禦前會議上問宰相群體:朕聽說有關部門在處理各類案件時多講情面。不知這樣的事,有,還是沒有?
長孫無忌答:講人情,看面子,哪個朝代沒有?因此不敢斷定其絕無。不過,本朝皇恩浩蕩風清月朗,僚屬們已經是最克己奉公廉潔自律的了。徇情或有,枉法不會。至于收取一點點人情,恐怕陛下也未能免俗,何況臣等![4]
皇帝愕然。首相都這麽說,還反什麽腐敗?
其實,二十四歲的皇帝心裏很清楚,國舅爺長孫無忌就是帶頭腐敗的大老虎。因此兩三年後,爲了能将武昭儀順利地推上後座,夫妻兩人居然也向長孫無忌行賄。
行賄的手筆很大。先是皇帝和昭儀臨幸相府,在長孫無忌的家宴上一口氣封了三個其寵姬所生之子,然後又送了十車金銀财寶和绫羅綢緞。這哪裏是隻收取一點點人情?更氣人的是,長孫無忌隻收錢,不辦事,甚至慫恿或默許褚遂良從中作梗。天底下,有這麽黑,有這麽霸道的嗎?[5]
實際上李治早就發現本人已被架空。就在向長孫無忌行賄的那年七月,他曾在朝堂上質問群臣:先帝在世時,朕親眼看見五品以上官員積極參政議政,或者反映民意,或者封駁公文,整天絡繹不絕。難道時至今日,就沒有國家大事要讨論了嗎?諸位爲什麽都一言不發呢?[6]
結果,還是沒人說話。
很清楚,朝廷已經變成了長孫無忌他們的。長孫無忌不願意出現聲音,那就不會有。就算有,也是元老派和權臣們想要的,比如反對廢王立武,或者殺掉這個那個。
李治成了擺設,盡管冠冕堂皇。
這樣的皇帝,當得還有意思嗎?
沒有。
看來,元老和權臣已經尾大不掉,高宗皇帝則實際上大權旁落,一場厮殺也在所難免。羊群中總要有羊被殺,誰的尾巴大就殺誰,隻不過李治下不了手。因爲他才是尾巴最大的羊,長孫無忌則是大尾巴狼。隻要見到那些狼眼,李治就心裏發怵,舌頭打結。除了一忍再忍,還能幹什麽呢?
這就是李治的苦惱。這些苦惱很需要向人訴說,更需要有人幫他走出困境,因爲他無法克服性格的弱點。但,又能跟誰商量,請誰出力呢?後妃們隻知道争風吃醋,朝臣們又各自心懷鬼胎。年輕的皇帝感到了孤獨。
幸虧,上天把武媚娘派來了。
已經很難追溯兩人當年偷情的緣由。也許,武媚未嘗沒有投機心理,李治則多半出于性的沖動。事實上,擔任昭儀的那四年,媚娘正處于性欲既旺技巧也高的年齡。她甚至根本不需要動什麽腦筋,就能讓李治欲罷不能。[7]
後來她統治帝國,也一樣。
李治則很快就發現,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和魅力,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她沉着冷靜,深謀遠慮,機敏果斷,精力旺盛。不像自己,多愁善感,軟弱任性,優柔寡斷,膽小怕事。相比之下,武昭儀反倒更像爺們。
皇帝很爲自己的發現而欣喜。這不就是互補嗎?其實像李治這樣羞怯内向的大男孩,原本就有戀母情結。正如那些男性氣質特别明顯的,喜歡的女人往往一半像妹妹,一半像女兒。更何況年長三歲的昭儀既有長孫皇後的母愛,又有太宗皇帝的威嚴,簡直就是父皇和母後再生。
總之,武媚娘的港灣是溫暖的,也是安全的,很适合李治這樣的小船停泊。于是,高宗皇帝決心和這個女人一起來解決自己面臨的三大難題。這才是他不顧一切也要把武昭儀推上後座的原因,也是長孫無忌等人無法理解的。因爲他們的想象力有限,跳不出好色或懼内的窠臼,更想不到年輕的皇帝心中竟會有那麽多的苦惱,那麽多的糾結。
至于武昭儀,大約也很慶幸,慶幸另一種意義上的棋逢對手。沒錯,如果李治的要求也像先帝,隻要嬌媚可人,不必精明強幹,自己就當不了女一号,也沒戲可唱。她在太宗身邊整整十一年而不得升遷,便是證明。
皇帝的心思重,皇後的心機深。
一場好戲也将開鑼。
小人也有用
李治寄希望于武媚娘的,也正是她自己想做的。
已經無法弄清這個女人的政治興趣從何而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政治有着天生的敏銳和潛能。再加上女人特有的直覺,玩起來便得心應手,從容不迫,遊刃有餘。
比如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
表面上看,這事怪異。因爲褚遂良是在禦前會議上被高宗皇帝問起,才發表意見的。韓瑗和來濟則明明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卻偏要主動表示反對,豈非更加可惡?
然而熟悉朝廷事務的武昭儀很清楚,按照隋唐兩代實行的三省六部制,所有诏令依照程序都要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核,并有權駁回皇帝的任命。韓瑗和來濟便正好是兩省的長官。他們唱反調,封後一事就無法昭告天下。
更何況,按照制度,他們也是當然的宰相。
顯然,這兩個人至少暫時不能得罪。相反,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一方面可以顯示自己寬宏大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分化瓦解反對派集團,還能保證兩省在後面的法定程序中予以積極配合,堪稱通盤考慮,左右逢源,一箭三雕。
武皇後實在是太懂政治了。
什麽是政治?在帝制時代就是人事,就是幫派,就是權力的授受,以及利益的分配和再分配。因此,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隻是緩兵之計,建立自己的隊伍才是根本之策。何況武家班的人選也很現成,比如李義府和許敬宗。
李義府跟來濟一樣,都是高宗做儲君時的太子黨,以文采斐然而聞名于世,當時并稱來、李。但,來濟耿直,義府谄媚,也陰險,人稱笑裏藏刀,外号則叫李貓。[8]
貓都是要偷腥的,李義府也一樣。廢王立武一事懸而未決時,長孫無忌不知抓住了這家夥什麽把柄,打算把他貶到外地去。李義府驚慌失措,便問計于同僚王德儉。
王德儉說:現在能救你的,隻有一個人。
李義府問:誰?
王德儉答:武昭儀。
李義府搖頭:皇上想立昭儀爲後,至今沒有結果。武昭儀自己的事都辦不好,還管得了别人?
王德儉笑了:武昭儀不能如願,是因爲孤立無援。如果你能雪中送炭,肯定轉危爲安。别忘了,昭儀的事,就是皇上的事。你幫了皇上這個大忙,還怕長孫無忌嗎?
李義府如夢方醒,于是代替王德儉到宮中值班,當晚就向皇帝叩請廢黜王皇後,改立武昭儀。這對于陷入困境的李治和武媚無異于撥雲見日,李義府則鯉魚跳了龍門。他被任命爲中書省副長官中書侍郎,并以“同中書門下三品”的身份成爲可以參加政事堂會議的國務委員。[9]
萬事開頭難,李義府的投石問路也意義非凡。首先,皇帝和昭儀發現,朝臣并非一邊倒,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就有了松動的可能,也就有了對李績的咨詢。其次,某些人看出其中奧秘,開始置身事外坐山觀虎鬥,比如尚書省副長官兼國務委員于志甯。第三,由于李義府的表率作用,一批見風使舵投機取巧的中高級官員公開站到了武昭儀一邊,逐漸形成一股不大不小的勢力,并影響局勢。[10]
這個團夥的代表人物,就是許敬宗。
許敬宗是看準了風頭才出手的。李績那個不是态度的态度告訴他,朝廷必将分裂,皇帝、昭儀和司空的那一派才是旭日東升。因此,他一面到處散布李績的說法,一面推波助瀾大造輿論。他的說法是:宰相們亂管閑事。一個農民多收了三五鬥,尚且要換老婆,何況貴爲天子?[11]
這話說得粗俗不堪,不過話糙理不糙,皇帝和昭儀也聽得很入耳。何況許敬宗是有影響力的。他是當時著名的曆史學家,又官居禮部尚書。依照唐代制度,六部尚書與尚書省左右仆射地位相當,号稱八座,豈能等閑視之?
如此給力,不能不賞;如此貼心,當然要用。武昭儀封後的第二年三月,李義府被任命爲中書省長官;八月,許敬宗出任門下省長官。與此同時,來濟被貶到今天浙江省的台州市,韓瑗則被貶到了今天的三亞。[12]
沒有證據表明這是武皇後的主意,但肯定是她希望看到的結果,也是李治的心願。在剛剛過去的那場鬥争中,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和來濟讓他感到寒心和後怕,李義府和許敬宗則讓他感到欣慰,就像孤軍奮戰的鬥士遇到了拔刀相助的俠客,四顧茫然的獨行者看見了遠方的一縷炊煙。
人最珍惜的,就是他孤立時得到的支持,哪怕這種支持微不足道,哪怕它來自卑賤的人。這時,感恩者一般都不會去考慮支持者的動機。同樣,李治也不會去琢磨,這些家夥究竟是忠君愛國,還是投機取巧;是自己的隊伍,還是皇後的人馬。對于當時的他來說,這些都不是問題。
遺憾的是,李義府和許敬宗都是小人。
小人得志便猖狂。當上了國務委員的李義府聽說洛陽某女犯長得國色天香,竟命令審判官枉法釋放,然後據爲己有金屋藏嬌。東窗事發後,又逼那法官在獄中自殺。如此無視王法,當然要被彈劾,卻被高宗皇帝包庇縱容。[13]
李義府春風得意。他居然對彈劾自己的侍禦史(官階從六品)說:禦史大人放了空炮,不覺得慚愧嗎?那位監察官員卻昂然答道:孔子任大法官七天,就殺了少正卯;下官任侍禦史六日,卻不能爲民除害,确實慚愧![14]
看來,公道自在人心,多行不義則必自斃。七年後,作惡多端的李義府終于被判處流放。案情其實簡單:朝廷已經内定授予長孫無忌的孫子某職,“專業賣官爲事”的李義府卻将這個消息洩露給當事人,然後索要七十萬。因此,朝廷給這家夥定的罪名是洩露國家機密,而非索賄受賄。[15]
三年後,李義府死在了今天的四川省西昌市。據說消息傳來時,朝野上下無不額手稱慶,拍手稱快。[16]
許敬宗倒是壽終正寝,活到了八十一歲,死後還被高宗皇帝追贈爲從一品的開府儀同三司。的确,此人不像李義府那麽放肆和嚣張,惡劣程度卻不相上下。他在主持國史館工作時,就曾利用職權牟取私利:向他行賄便不吝粉飾,跟他有仇則盛加其罪。如此篡改曆史,難道還不是小人?[17]
武皇後卻顧不上這麽多。對于她來說,最重要的是建立隊伍,集結人馬,而無論這些人的品質如何。何況所謂的君子都不跟她合作,不起用小人又能怎樣?
也隻能靠政治态度來畫線。
實際上,小人有小人的用處。他們最擅長察言觀色和揣摩上意,也擅長造謠告密和拍馬吹牛。因此,制造事端要靠他們興風作浪,遮人耳目要靠他們粉飾太平,在宮廷鬥争中更不妨将種種卑鄙龌龊之事,放心地交給他們。
放心是肯定的。小人沒有道德底線,方便收買;沒有個人意志,容易指揮;沒有社會基礎,不難控制,而且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即可棄如敝屣,豈非物美價廉?
所以,曆代帝王都是既用君子,又用小人。前者用來伸張正義,樹立楷模;後者用來制造恐怖,實施陰謀。君子是領頭羊,小人是看門狗,缺一不可。女皇武則天在她執政的後期大量起用狄仁傑那樣的正人君子,就是證明。
但現在不行。武昭儀雖然霸王硬上弓當了皇後,其實根基未穩,危機四伏。長孫集團人還在,心不死,王皇後和蕭淑妃也未嘗沒有複辟夢想。看來,靠陰謀奪取的地位,也隻能靠陰謀來維持,甚至借助小人殺出一條血路。
是的,她要殺人。
謀殺與謀反
最早被殺的,是王皇後和蕭淑妃。
兩個女人當然是被情敵所害。她們被廢沒多久,武昭儀就下令将兩人各打一百大闆,然後砍去手腳塞進酒壇,慘死之後又碎屍萬段。對此,官修史書幾乎異口同聲,記載也相當一緻,個别細節的不同則微不足道。[18]
但,此案可疑。
問題不在案發的年頭,盡管準确的日子略有出入,也盡管在我們看來武昭儀未免下手太早。沒錯,如果這時還沒有舉行冊封大典,當務之急就該是行禮如儀。相反,如果典禮大功告成,則新皇後地位已定,完全可以從容處理曆史遺留問題,甚至慢慢折磨兩個情敵,着什麽急呢?[19]
顯然,出情況了。
情況出在高宗皇帝李治。
前面說過,李治這人是優柔寡斷又多愁善感的。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他在某天突發奇想,竟然漫步來到冷宮,想看看曾經的皇後和愛妃過得怎樣。這時的後宮,早已是武昭儀的天下。王皇後和蕭淑妃被囚禁在暗室,門外站着如狼似虎的打手和走狗,僅能糊口的殘羹剩飯則從小洞送入。
皇帝頓時柔腸寸斷。他萬萬沒想到,兩人的待遇竟豬狗不如。于是帶着哭腔喊道:朕的皇後和淑妃在哪裏?
不敢當!王皇後代表自己和蕭淑妃回答。臣妾已被廢爲奴婢,豈敢再用往日尊稱?陛下如果顧念舊情,請将此地改名回心院。臣妾若能重見天日,便是吾皇再造之恩。
皇帝當即說:你們等着,朕自有處置。
王皇後和蕭淑妃默念阿彌陀佛。
可惜李治根本就不可能有所作爲。他的話音剛落,武昭儀就得到了消息。要知道,她在後宮可是布滿線人的。這時她該如何動作,就看事情發生在什麽時候了。
據正史記載和學者考證,有關事件的時間表是:這年十月十二日,王皇後和蕭淑妃被廢爲庶人;十八日,百官上表請立中宮,皇帝下诏立昭儀爲後;二十日,新皇後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十一月一日,舉行冊封皇後大典。[20]
很清楚,這裏面有時間差。
武則天入宮至封後有關事件一覽表
年份 年号 月日 事件
651 永徽二年 八月至十月間 武媚娘入宮封爲昭儀
652 永徽三年 七月 李弘出生
653 永徽四年 二月 李績拜爲司空
654 永徽五年 年初 小公主暴斃
654 永徽五年 時間不詳 高宗與昭儀向長孫無忌行賄
654 永徽五年 十二月 李賢出生
655 永徽六年 六月 王皇後厭勝案發
655 永徽六年 七月 王皇後舅舅被貶 武昭儀謀立爲宸妃未遂
655 永徽六年 九月 許敬宗任禮部尚書 高宗正式提出廢王立武 褚遂良反對廢王立武 韓瑗、來濟反對廢王立武 李績 表态許敬宗大造輿論
655 永徽六年 十月 十二日 王皇後、蕭淑妃被廢
655 永徽六年 十月 十八日 武昭儀立爲皇後
655 永徽六年 十月 二十日 新皇後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
655 永徽六年 十一月一日 冊封皇後大典
時間差有兩個。一是十月十二日到十八日,二是十月十八日到十一月一日。後一個時間段相對安全,因爲冊立新皇後的诏書已下。君無戲言,李治哪能說反悔就反悔?
何況這時大家也忙不過來。封後大典的各項準備工作正進行得緊鑼密鼓,各種别出心裁的花樣翻新都需要武皇後的策劃和創意。高宗皇帝雖然無所事事,總不能趁機溜出去看望那兩個廢人。再說他也沒這心思。
前一個時間段就不好說了。這時,舊皇後已廢,新皇後未立,屬于真空期,也是危險期。這時,李治至少可以做到将後位暫時空缺,并立即改善兩人待遇。因此《舊唐書》稱此事發生在她們“初囚”之日,應該是準确的。
事出偶然,又關系重大,就容不得瞻前顧後了。武昭儀隻能先下手爲強,當機立斷斬草除根。
但虐殺,則不大可能。
不可能并不因爲下不了手。把王皇後和蕭淑妃弄殘疾再塞進酒壇,咬牙切齒地吩咐“讓她們醉到骨頭”,很符合情敵間你死我活的心理,也符合媚娘心狠手辣的性格,卻不符合她的處境。虐殺如果發生在十月十八日前,則此時她還隻是昭儀,就不怕吓着皇帝?如果在此之後,則與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同時,就不怕兩件事反差太大,露了馬腳?
以武則天之沉着冷靜,不會幹這種蠢事。
再說也沒必要。比起如花似錦的前程,歇斯底裏地洩憤實在意思不大;而對于木材供應商的女兒來說,做沒必要的事就是賠本生意,至少性價比不好。因此《舊唐書》稱王皇後和蕭淑妃是被武昭儀派人勒死,更爲可靠。[21]
沒錯,那時隻能趕緊殺人,而且動靜越小越好。
剩下的故事就隻能姑妄聽之了。臨死之前,王皇後表現出真正的大家風範,甚至祝福了皇帝和昭儀。蕭淑妃則毫不留情地詛咒說:但願來世我爲貓,阿武爲鼠。到時候,非咬斷她喉嚨不可!據說,從此宮中不再養貓。[22]
但這是假的,因爲武則天當了皇帝之後都養貓,還訓練出貓與鹦鹉和平共處,并且拿到朝堂上去炫耀。結果好戲沒演多久,貓就把鹦鹉吃了,弄得女皇陛下很難爲情。[23]
正史,也不一定靠得住。
可以肯定的是,王皇後和蕭淑妃都死于非命,就連用刑據說都得到了皇帝的批準。這實在讓人無法理解。那個充滿恻隐之心,信誓旦旦要拯救弱者的男人,此刻在想些什麽和做些什麽?他是否想得到,正是自己的軟弱任性和不負責任斷送了兩條性命?如果還若無其事,豈非心肝全無?[24]
這些疑團,還是留給曆史吧!
不過,此案中倒是未見李義府的身影,隻有許敬宗在王皇後被廢之後落井下石,提出取消她父親的政治待遇。武昭儀受到啓發,幹脆将王皇後改姓蟒,蕭淑妃改姓枭。高宗皇帝的見死不救和默許謀殺,不知是否與此有關?[25]
但,廢太子李忠之死,許敬宗脫不了幹系。
李忠不是王皇後的兒子,他的生母卑賤而無名。隻是由于王皇後自己沒有生育,李忠又是高宗的長子,才被皇後的舅舅聯合褚遂良和韓瑗說服長孫無忌和于志甯,稀裏糊塗地擁立爲太子,從此開始了他坎坷的命運。[26]
那一年,李忠十歲,李治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的皇帝匆匆忙忙立十歲的庶子爲儲君,這件事實在太怪異了。但如果知道就在同年同月,武昭儀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兒子李弘,便會恍然大悟。沒錯,此舉從消極的意義講,是爲了鞏固王皇後的地位;從積極的意義講,則是爲了對付日益得寵的武昭儀——誰知道她還會生幾個!
褚遂良和韓瑗确實深謀遠慮,媚娘也真會生兒子。做昭儀時生了李弘和李賢,當皇後時又生了李顯和李旦。前面兩個都是太子,後面兩個都是皇帝。結果除了高祖,大唐皇帝兩個是她丈夫,兩個是她兒子,其餘的都是她孫子。
武昭儀當然不會不知道褚遂良他們想什麽,許敬宗更知道後台老闆的心思。因此,封後大典的兩天後,他就以禮部尚書的身份提出更換儲君。因爲依照宗法制度,太子就該是嫡長子。現在武昭儀已是皇後,嫡長子就是李弘。
這讓所有人都沒有話說。
高宗則回答:忠兒已經多次提出讓位了。
很好!許敬宗說。這是古風,應該促成。[27]
于是李忠變成了梁王,李弘成爲太子。
此事可疑。十四歲的孩子,知道讓位避禍嗎?是有人出謀劃策,還是許敬宗篡改了國史?不知。我們隻知道,李忠的禍并沒能避了。當年稍後,他就被遷到了今天湖北省神農架一帶,成爲名副其實的落難太子。四年後,一個名叫阿劉的女仆莫名其妙地進京告狀,李忠又被廢爲庶人。[28]
庶人李忠被囚禁在廢太子大伯父李承乾舊宅,過着擔驚受怕的日子,又在四年後被賜自盡,時年二十二歲。如果不是友愛的新太子李弘出面說情,他甚至無人收葬。
這次的打手又是許敬宗,罪名也是謀反。
看來,誣以謀反真是帝制時代政治鬥争的好武器,幾乎百發百中。因此,它還會被用來對付另一個人,以便拔去武皇後的眼中釘和肉中刺,盡管那人也曾這樣陷害無辜。
這個人就是長孫無忌。
大清洗
長孫無忌少年得志。
小人得志便猖狂,李義府就是。少年得志便張狂,長孫無忌就是。作爲長孫皇後的哥哥,他與太宗皇帝年齡相近情同手足。太宗二十多歲當皇帝,無忌二十多歲做宰相,甚至一度統領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事務,其地位之崇高,權力之巨大,家族之顯赫,直逼隋朝權臣越國公楊素。
長孫無忌志得意滿。一次宴會上,他居然問客人:諸位看無忌的富貴,是比得上越公呢,還是比不上?
客人七嘴八舌。
長孫無忌卻自問自答:要說比不上,也隻有一條。越公富貴時已經老了,無忌富貴時還很年輕。[29]
這,難道還不是張狂?
張狂是會惹禍的,長孫無忌也一樣。
前面說過,太宗皇帝對于立晉王李治爲儲,一直猶豫不決搖擺不定。他更看好的是吳王李恪。李恪的生母是隋炀帝的女兒,本人也跟父皇一樣英武果斷。這一提案當然動了長孫無忌的奶酪,因此不但極力反對,而且懷恨在心,總想伺機消滅這個在臣民心目中威望甚高的異己分子。
機會也說來就來。
永徽三年(652)十一月,京城裏發生了一件怪事:太宗皇帝的女兒高陽公主,狀告丈夫房遺愛的哥哥、開國元勳房玄齡的長子房遺直對自己非禮。事情牽涉到皇家,高宗皇帝便派了既是首相又是舅舅的長孫無忌前去審理。[30]
然而審來審去,民事案卻變成了政治案:房遺直指控房遺愛和高陽公主夥同他人謀反,陰謀擁立高宗的叔叔荊王李元景爲帝。這原本是房遺直的一面之詞,提供的證據也捕風捉影。但因涉案的房遺愛、薛萬徹、柴令武三位驸馬都是當年魏王李泰黨羽,長孫無忌便抓住不放鍛煉成獄。
結果自然是一個個皇親國戚人頭落地。
此案的真相已無法弄清,冤情則大約在所難免。薛萬徹就不服判決,無奈因房遺愛提供證詞,隻好走上刑場。臨刑前他悲憤交加地大聲喊道:我薛萬徹堂堂男子漢,不能馳騁疆場爲國捐軀,卻因爲房遺愛這混蛋而死,太冤了!
劊子手被他吓住,竟然一刀砍偏。
薛萬徹又大吼一聲:爲什麽不用力?
劊子手哆哆嗦嗦,連砍三刀才把薛萬徹殺死。[31]
房遺愛卻是另一副德行。作爲第一當事人,他不但對謀反一事供認不諱,爲坐實薛萬徹罪行出庭作證,而且還誣陷吳王李恪也參與其事,希望以此讨好長孫無忌,争取在量刑時能因爲“有重大立功表現”而寬大處理。
長孫無忌并沒有給房遺愛一條活路,當然也沒有放過讓天下人對李恪死心的機會。與此案毫無關系的李恪無法自證清白,終于被賜自盡。死前,李恪大罵:長孫無忌!你玩弄權術,陷害忠良。如果祖宗有靈,不久你就要滅族。
無忌卻毫無顧忌。本來,此案已經弄死了兩個王、兩個公主、三個驸馬,他又在結案後趁機株連,軟禁一王,流放一王、一宰相、一驸馬。結果,皇室中稍有能力的都被剪除殆盡,以至于武則天改朝換代時易如反掌。這當然爲長孫無忌始料之所未及,但他的大興冤獄也天理不容。因此史家有評論說:此人後來冤死,可謂天網恢恢。[32]
報應同樣說來就來。
顯慶四年(659)四月,一個名叫李奉節的洛陽人狀告朝中兩位官員朋比爲奸,圖謀不軌。此案蹊跷怪異,高宗皇帝便派了中書和門下兩省的長官前去審理。[33]
長孫無忌的末日到了。
事實上此時的長孫無忌,早已沒有當年的權威。政事堂會議成員七人,六個不是他的黨羽。更何況此案的主審官員之一,正是他的死對頭現任中書令許敬宗。
許敬宗到底是曆史學家,熟悉本朝故事,也深知當年長孫無忌怎樣制造冤假錯案。辦法無非是先小題大做,将普通案件轉變成謀反大案;然後由此及彼,順藤摸瓜扯出想要牽連的人;最後刑訊逼供,屈打成招,據以結案。因此,他決定如法炮制,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把柄也很快就被抓住。被告之一由于受不了酷刑,自殺未遂。許敬宗立即定性爲畏罪自殺,罪行也被确定爲“欲與無忌構陷忠臣近戚,使權歸無忌,伺隙謀反”。
這段話說得含糊其詞,卻是故意的。欲與,伺隙,有證據嗎?沒有,也不需要。皇帝願意相信,就是真的。如果不相信,也沒主審官什麽責任。
高宗皇帝卻萬萬沒有想到案子會審成這樣,不禁目瞪口呆心驚肉跳。他對許敬宗說:怎麽會有這種事?舅舅被小人挑撥離間,疑神疑鬼或者可能,哪裏至于謀反?
許敬宗答:同案犯供認不諱。臣等反複推理,确認無忌謀反之心暴露無遺。陛下不肯相信,社稷危在旦夕。
皇帝當然相信。
或者說,暗示自己相信。
事實上,高宗已經受夠了權臣的跋扈,也清楚地記得七年前碰的釘子。當時自己流着眼淚爲元景和李恪求情:荊王是朕的叔父,吳王是朕的兄長,能饒他們不死嗎?
結果居然是不能。[34]
因此,如果能扳倒長孫無忌,他倒是樂觀其成。
不過,李治還是哭了。他傷心地說:我們家不幸,親戚中總有人居心不良。以前是高陽公主和房遺愛,現在舅舅又這樣,真叫朕羞于見人。如果情況屬實,該怎麽辦呀!
許敬宗說:遺愛乳臭未幹,公主女流之輩,他們能成什麽氣候?長孫無忌先帝舊臣,居相位三十餘年,天下無不服其智謀,畏其權勢。如今東窗事發,難免狗急跳牆。隻要登高一呼,勢必同惡雲集。陛下不會想做隋炀帝吧?
李治被吓住了,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麽結果。是啊,隋炀帝就因爲太信任宇文述一家子,才落得身敗名裂,國也破家也亡。于是淚流滿面說:就算真是這樣,朕也不忍心。殺了舅舅,叫天下人怎麽看朕,後代人怎麽看朕啊!
許敬宗再次發揮曆史學家的作用。他說,漢文帝殺舅舅薄昭,至今人稱聖明。薄昭不過一怒之下殺了人,無忌卻要伺機謀反,哪個罪過更大?陛下有何不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姑息養奸,勢必變生肘腋,隻怕後悔莫及。
高宗皇帝完全被這位博學多才的曆史學家說服。他甚至沒有派人把長孫無忌召來核實一下,便下令将他貶到廢太子李承乾的流放地黔州。三個月後,許敬宗又趁李治下令重審此案之機,派人前往黔州逼長孫無忌自缢。
百年老樹就這樣倒下了,随着倒下的是一片林子。曾經的宰相褚遂良、韓瑗、來濟,以及王皇後的舅舅柳奭(讀如是)都被牽連進來,他們的親屬當然也成爲城門失火時被殃及的池魚,或被貶,或被殺,或流放,或除名,就連嚴守中立的現任宰相于志甯都未能幸免,堪稱大清洗。
沒有确鑿而直接的證據表明,那位武皇後在此案中扮演了什麽角色,隻知道從此政歸中宮。也許,她從來就沒有給過許敬宗什麽明示或暗示,一切都是那家夥投其所好、察言觀色和自作聰明,皇後陛下則隻需要坐享其成。
也許吧,也許。
看着政敵們人仰馬翻,許敬宗笑了,武則天笑了,李治大概也笑了。隻不過,李治很快就笑不起來。因爲他發現除掉長孫無忌集團之後,權力好像也并不屬于自己。
誰是皇帝
李治這皇帝當得很不開心。
有一天,他找李義府談話,因爲這家夥的公然鬻官賣爵和家人的橫行不法已經鬧得民怨沸騰。于是皇帝陛下語氣溫和地告誡說:你的兒子和女婿都不太謹慎。朕倒是可以幫着掩飾掩飾,不過愛卿也該教訓一下才是。
李義府勃然變色。他滿臉通紅,青筋暴起,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反問李治:這是誰對陛下說的?
高宗皇帝差點噎住。
混賬!這難道是臣子在跟君父說話嗎?
然而他無可奈何。誰都知道,打狗還得看主人,而這條狗的主人是輕而易舉就能讓皇帝陛下偃旗息鼓的。于是高宗強壓怒火說:隻要情況屬實,何必問朕從哪裏聽來?
李義府卻居然滿不在乎地揚長而去。[35]
這事讓李治很是惱火,他既恨李義府也恨自己。爲什麽要跟這狗仗人勢的王八蛋對話呢?又爲什麽身爲天子卻落了下風呢?無非因爲那畜生的後台老闆是皇後。
一想到皇後,李治便不免有些洩氣。
沒錯,他對那位皇後是越來越看不懂了,對自己這個皇帝該怎麽當也越來越不明白。過去,面對長孫無忌、褚遂良他們,他感到有壓力。現在換了李義府和許敬宗,又覺得受愚弄。過去,他覺得天下不是他的,是長孫無忌的。現在又覺得這江山仍然不是他的,是武皇後的。
李治覺得很窩囊。
窩囊的李治進行了三次努力。
麟德元年(664)十二月,也就是長孫無忌被誣謀反的五年後,李治突然密召宰相上官儀,要他起草廢後诏書。可惜诏書墨迹未幹,皇後就得到了消息;而皇後剛剛站到皇帝的面前,皇帝就沒了脾氣。他甚至立馬就出賣臣下,搖着尾巴對皇後說:我沒這意思,都是上官儀教唆。
見過怕老婆的,沒見過這麽怕的。
皇後卻笑了,因爲上官儀曾是李忠下屬。于是,又一樁謀反案被許敬宗駕輕就熟地鑄成。廢太子李忠賜死,上官儀則不但身首異處,而且被判全家入宮爲奴。
至于李治,當然更加服服帖帖。
實際上從這時起,武則天就從後台走到了前台。她開始垂簾聽政,與李治并稱“二聖”。然而,坐在簾子前面的皇帝不過擺設,坐在後面的皇後才是木偶的提線人。[36]
如此這般又過了十多年。
皇帝越來越覺得沒有意思。他打算徹底交權,由武則天獨掌國政,或者幹脆把位置讓出來,結果遭到宰相郝處俊的堅決反對。在此之前,他也曾想禅位于太子李弘,自己去做太上皇,太子李弘卻突然死去,死因十分可疑。[37]
李治發現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徒勞無益。他就像一隻肥囊囊的大尾巴羊,當了皇帝跟陷入狼群沒有兩樣。之所以沒被吃掉,是因爲所有的狼都盯着這唯一的羊。狼們也需要留着他這顆羊頭,以便販賣自己的狗肉。李治完全沒有辦法從狼群突圍,隻能聽天由命,當一天皇帝坐一天朝。
何況他的健康狀況也越來越差。三十三歲時,李治得了風眩病,目不能視,部分政務隻好交給皇後處理。三十五歲又患風痹,四十六歲患瘧疾。總之李治的後半生,大體上是在病痛中度過的。他實在已經管不了許多。[38]
武則天卻越活越年輕,越幹越紅火。廢後陰謀破産的兩年後,她與李治同往泰山,首開皇後參與封禅的先例。八年後又宣布今上改稱天皇,自己改稱天後,并發布厲行改革的十二條施政綱領。也就是說,她實際上已是大唐的核心人物和政治領袖。因此,當李治在五十六歲那年病逝時,武皇後幾乎沒費多少氣力就輕而易舉地接管了政權。
這并不奇怪,因爲她整整當了二十八年皇後。這二十八年間,武皇後可沒有閑着,也沒有虛度,一直活躍在大唐政治舞台,而且一直在洗牌。洗一回,赢一把。
進程可以分爲三個階段。頭十年爲“皇後時期”,主政的基本上是李治,武後臨朝不過偶一爲之。中間十年爲“二聖時期”,兩人同時臨朝,武後公開參政。到“天後時期”那會十二條施政綱領(建言十二事)
一勸農桑,薄賦徭。二給複三輔地。
據《新唐書》。
三息兵,以道德化天下。四南北中尚禁浮巧。
五省功費力役。六廣言路。
七杜讒口。八王公以降皆習《老子》。
九父在爲母服齊衰三年。十上元前勳官已給告身者無追核。
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滞。
兒,高宗基本上不能臨朝,皇權其實由武後行使。[39]
前前後後,正好掉了個兒。
武後能夠走到這一步,完全因爲她的深謀遠慮,也因爲大家都小看了這女人。人們以爲,她要求參加封禅,不過是愛出風頭;上書談論改革,不過是心血來潮。沒想到前者是在造輿論,後者是在講政治,都有良苦用心。
女人往往被小看,這讓武後心中竊喜。
因此,當她提出要召集文學之士編撰書籍時,也沒引起特别的注意。李治甚至抱着無所謂的态度,放手讓她去抓這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而且,盡管皇後特地提到了“以史爲鏡”的名言,還是沒人想到與當前政治有什麽關系,更想不到一個女人會有那麽大的政治興趣和野心。
直到有一天,北門學士出現在朝堂。
北門是皇宮的後門,依法隻有皇帝、後妃、太子和王公才可以出入。武後卻奏請高宗批準,特許這些撰稿人從北門進宮。看看地圖就知道,皇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繞過宰相和百官辦公的南衙。因此,這些人的任務絕不僅僅隻是編寫《列女傳》之類的玩意,他們還有參決政事權。
隻不過,是秘密的。
秘密總要公開,北門學士當中也終于有人不再隻是悄悄待命于玄武門,而是堂皇地走進政事堂,成爲參加國務會議的宰相。這個時候,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皇後不但要研究曆史,還要改寫曆史;不但要組織寫作班子,還要組織顧問班子和行政班子。天後并不是吃飽了飯沒事做。[40]
這是不流血的“玄武門之變”。
變革早就在慢慢進行。顯慶四年(659)六月,以《姓氏錄》替代《氏族志》的诏令從宮中發出。貞觀時代的《氏族志》是一部家世門第的排行榜,明确标出了各家各戶的社會地位。因此這一目錄的修訂,便有着類似修憲的意義。
許敬宗和李義府是此事的始作俑者。後者甚至将已經流行的《氏族志》統統收繳上來予以銷毀,因爲書中沒有他們家的地位。許敬宗卻是要拍武則天的馬屁,而且他提出的改版理由,就是前書将武後的家族視爲寒門小姓。[41]
結果,新編《姓氏錄》便取代了《氏族志》。武氏家族跟李唐皇室并列爲一等,許敬宗和李義府由于是宰相也列爲二等,五品以上官員的家族全部榜上有名,沒有一官半職的舊士族則被淘汰出局。如此以官本位批判血統論,對于傳統觀念當然是颠覆。因此《姓氏錄》一出,輿論嘩然。
武則天卻不管什麽輿論不輿論,此後她還要用科舉制度進一步摧毀門第觀念。實際上《姓氏錄》的出籠時間十分值得注意:兩個月前,長孫無忌被誣謀反;三個月後,無忌被逼自盡。關隴勳貴倒下,寒門庶族起來,絕非偶然。
此時,距離她封後才三年多。
由此可見,武則天從一開始就在做準備。她的準備工作做得很足,積累的政治資本也不少——就在她垂簾聽政三年多以後,李績攻陷平壤,高句麗滅亡。隋唐兩代三位皇帝沒能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這時恐怕就連其政敵,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大唐實際上的皇帝,而且稱職。
那麽,她能得到皇帝的名分嗎?
能。隻不過要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