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曆史第一個政權勃然崛起。
脈脈溫情的禅讓制背後,
是殺機暗藏的驚天大案。
真有堯舜嗎
提起堯舜,許多人就兩眼放光。
堯舜是中國曆史上備受推崇的聖人和聖王。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最好的時代叫“堯舜之世”,最好的帝王叫“堯舜之君”,最高的理想叫“人皆可爲堯舜”。就連不信三皇五帝的毛澤東,也說“六億神州盡舜堯”。
顯然,這是世俗的上帝,道德的上帝,政治的上帝,也是統治階級的上帝。
這樣的上帝,從來就很可疑。[1]
堯舜正是如此。他倆來曆不明,形迹待考,身份不清。作爲五帝的最後兩位,堯舜是人?是神?半人半神?氏族部落?沒人知道。但,前三皇,女娲是蛙,伏羲是蛇,炎帝是牛;後五帝,黃帝可能是熊,颛顼半人半魚,帝喾鳥頭猴身。就連堯的司法部長臯陶,也是鳥嘴或馬嘴;文化部長夔,則是獨腳神牛。這些都是牛鬼蛇神,或半人半獸,怎麽一到堯舜就一片人間煙火?[2]
何況堯舜之後或同時,還有鲧和禹。鲧,其實是魚;禹,則可能是蟲,或蛇,甚至龍。[3]
好嘛!前則百獸率舞,中則馬牛同台,後則魚龍并出,唯獨夾在當中的堯和舜純然是人,豈非咄咄怪事?而且,舜叫“姚重華”,堯叫“姬放勳”,像遠古時代的人名嗎?還有人說堯叫“伊祁放勳”,日本人呀?[4]
嘿嘿,就連名字,都像是編出來的。
事實上,孔子之前,根本就沒人提到過堯舜。在最古老也最可靠的典籍《詩經》中,他倆連影子都沒有。《尚書》雖然也古老,《堯典》和《舜典》卻是赝品。真正開始說堯舜的,是《論語》、《墨子》和《孟子》。
這就很不合情理。
按照後世儒家包括司馬遷的說法,夏商周三代的始祖都曾是堯舜的臣屬。夏的始祖禹是舜的接班人,商的始祖契(讀如謝)是堯的民政部長,周的始祖棄(後稷)是堯的農業部長。也就是說,堯和舜,是夏商周三代的始祖的“老領導”。沒有堯舜禹,就沒有夏商周。
然而《詩經》當中,周人的作品《大雅》,魯人的作品《魯頌》,殷人或殷人後代宋人的作品《商頌》,卻都隻歌頌禹,不歌頌堯舜。難道殷、宋、周、魯之人,都把老祖宗忘了?而且這兩位老祖宗,從夏到商再到西周東周,一直無人問津,到春秋戰國卻大放異彩,難道是“出土文物”?
很有可能。
的确,堯和舜,如果完全子虛烏有,孔子就不會一講再講;如果當真功勳蓋世,《詩經》就不會隻字不提。因此事實也許是:堯舜曾經存在,但既沒那麽神,也沒那麽聖,根本不是後人說的那個樣子。而且,因爲并不偉大,所以《詩經》置若罔聞;由于畢竟存在,因此後人可以大做文章。
大做文章的原因,是春秋戰國之際禮壞樂崩,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孔子他們要打鬼,必須借助鍾馗;要推銷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政治理想,也隻能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托古改制,借屍還魂,哪怕那亡靈其實并不神聖。
但既然是亡靈,就可以重新梳妝打扮。因此堯和舜,弄不好就是他們從某個并不起眼的故紙堆裏挖掘出來,再按照道德楷模的标準,包裝上市的“創業闆”。
可惜榜樣的力量從來就很有限,造出來的也總歸不是真家夥。我們讀堯舜的傳記,實在看不出他倆的偉大之處,隻知道堯是很簡樸的,舜是很孝悌的。堯過的日子,連門房都不如;舜的父親和弟弟一再陷害謀殺他,他卻以德報怨。一個老勞模,一個受氣包,怎麽就成了神聖?[5]
相反的故事倒是印象深刻。有個名叫壤父的八十歲老頑童就不客氣地說: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帝對我有何功德?[6]
假作真時真亦假。堯和舜,到底有還是沒有?
部落大聯盟
可以有,也應該有,但要重新解釋。
爲什麽應該有?因爲時代需要标志,需要象征,需要代表。部落的代表是炎黃,國家的代表是夏啓。二者之間,部落聯盟的時代誰來領銜?隻能是堯舜。既然如此,何妨不論真假,權當他們是符号,是代碼?
但,該說明的還得說明。一,黃帝、颛顼、帝喾、堯,無血緣關系,更不是祖孫父子;二,堯和舜,并非道德高标,隻是曾經的存在;三,他倆也不是什麽天子。天子的概念要到西周才有,目的則是解釋政權的合法性。堯舜時代尚無君主,也沒有國家和天下的概念,哪來的天子?
不是天子,又是什麽?
部落聯盟的CEO。
聯盟從黃帝時代就開始了,之前則是戰争,包括炎帝與黃帝的阪泉之戰,黃帝與蚩尤的涿鹿之戰。這是當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是的,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中華大地就是全世界。遠在天邊的埃及、蘇美爾、哈拉巴、克裏特等等,并不在我們視野中。
戰争的結果是聯盟,聯盟的結果是産生了部族。部族是從氏族到民族的過渡階段和中間環節。堯舜之世,就是部族的時代。之後,才變成民族,也就是以禹爲始祖的夏族。《詩經》歌頌禹,并非沒有道理,沒有原因。
但,作爲部族時代的标志,堯舜的意義同樣重大。
意義重大的堯和舜,是部落聯盟的領袖。而且那時的情況,可能真如郭沫若和翦伯贊先生所說,是實行“二頭政長”或“二頭軍務”的配置,雙執政制。[7]
雙執政,就是CEO(首席執行官)加COO(首席運營官)。開始,堯是首席執行官,舜是首席運營官;後來,舜是首席執行官,禹是首席運營官;再後來,禹是首席執行官,益是首席運營官。等到啓廢禅讓,這個制度才終結。
首席執行官和首席運營官,不一定有血緣關系。堯舜禹,就沒有。他們是選出來的。選舉權,首先在“四嶽”。舜和禹,就得自他們的舉薦。
四嶽是誰?《史記》沒說。就連四嶽是一個人,還是四個人,還是許多人,也不清楚。《國語》說是共工的四個從孫,但這是靠不住的。可能的情況是:當時大聯盟下面還有小聯盟。四嶽,就是小聯盟的CEO或COO。[8]
除了四嶽,還有“十二牧”。
十二牧,也就是各個大部落的酋長。這些大部落分散在各地,酋長們當然也分散在各地。聯盟有重大事務,才到總部來開會。當然,他們也可能派有駐會的代表,這些代表應該也可以叫十二牧。
然後就是“百姓”。
百姓不是小民,是氏族長。這些氏族都來自母系,因此都有“姓”;數量則很多,因此叫“百姓”。當然,百姓并不一定就是一百個。正如四嶽和十二牧,不一定就是四個和十二個。四、十二、百,隻是表明小聯盟數量最少,部落多一點,氏族數量最多。
所以遠古的百姓(氏族長),其實地位很高,他們後來又叫百官和百工。真正地位低的,叫黎民,即戰敗者。黎民百姓合爲一詞,是很晚的事。
百姓:氏族。
十二牧:部落。
四嶽:部落聯盟。
堯舜:部落大聯盟。
這就是堯舜的時代,是從野蠻走向文明的前夜。夏娃時代弱小分散的點(原始群),在女娲和伏羲的時代變成了面(氏族),在炎帝和黃帝的時代連成了片(部落),現在又變成了圈(部落聯盟)。它是生存圈,也是文化圈。大圈子下面是小圈子,即個位數的小聯盟,然後是數以十計的片(部落)和數以百計的面(氏族)。大聯盟實行雙首長制,首席執行官(CEO)地位略高,算是老大,或一把手。
那麽,誰是老大?誰該當老大,誰又能當老大?
禅讓還是奪權
當老大的事,讓人糾結。
中國人是很在意一把手的。因爲長時間的中央集權告訴我們,二把手跟一把手,差的不是一丁點兒;秦漢以後的改朝換代,則不是巧取(宮廷政變),便是豪奪(武裝鬥争)。一把手的地位,也可以禅讓嗎?這不能不讓人懷疑。
不過,中央集權之前的人是相信的。儒家和墨家便都說可以禅讓,還曾經有過。隻不過,後來人心不古,沒了。這是很讓孔孟、墨子,甚至還有道家,深感遺憾痛心疾首的。
但,人心爲什麽不古,又怎麽會不古?難道遠古跟後世,人性是不同的?人就是人。遠古是,現在也是。人性,本善就善,本惡就惡。本善,禅讓制就不會被廢除;本惡,禅讓制就不可能存在。你說哪個是事實?
于是質疑紛起。
質疑禅讓制的,古有韓非子、劉知己;後有康有爲、顧颉剛。韓非子就稱“舜逼堯,禹逼舜”,《竹書紀年》則稱堯被舜軟禁在平陽;康有爲說禅讓是戰國儒家的托古改制,顧颉剛則說是儒墨兩家不約而同的僞造。韓非子甚至不無譏諷地說:儒也說堯舜,墨也說堯舜,兩家都說如假包換,堯舜又不能起死回生,請問誰來鑒别儒墨的真僞?[9]
嘿嘿,一個堯舜,各自表述。弄不好,都是人造。
那麽,舜接班,禹繼位,禅讓還是奪權?
禅讓。
但也要重新解釋。
實際上,部落聯盟的CEO,跟後世的帝王并不是一碼事。他的待遇沒那麽高,權力也沒那麽大。堯的艱苦樸素也未必就是道德高尚,多半是生活水平有限,想擺譜也擺不起。
禅讓也一樣。它既不是儒家标榜的禮讓,也不是墨家鼓吹的尚賢,更不是道家主張的無爲,而是規矩如此,習慣如此。部落聯盟的首席執行官,最早不過會議的召集人,或者會議的主持人,有什麽好争的?
就連總部的其他公職人員,比如民政部長契,農業部長棄,司法部長臯陶,文化部長夔,手工業部長羲均(又名倕),還有神槍手羿,也都是盡義務。這種風氣或制度直到周代還有,比如各國的大夫都是有領地的,但也都爲諸侯的公室服務,同樣是盡義務。
事實上聯盟的部門負責人,也同時是自己部落的酋長,甚至小聯盟的首席執行官。比如棄,就叫後稷。夔和羿,則叫後夔、後羿。後,不是前後之後(後)的簡體字。它原本就寫作“後”。但也不是後妃的後,是頭兒、老大、領導人、一把手的意思。[10]
聯盟的部長或内閣成員既然都是“後”,當然有很大的發言權,甚至決策權。比如抗洪總指揮的人選,堯并不贊成鲧,但四嶽堅持,也隻好同意。堯老大并沒有一票否決權,盡管堯可能是錯的,也可能是對的。[11]
相反,如果“嶽牧鹹薦”,事情就比較有譜。
顯然,這裏面沒有道德的因素,也不能理解爲“民主集中制”。堯成爲部落聯盟的一把手,隻因爲當時堯部落的實力最強。舜和禹也一樣,後來居上而已。四嶽、十二牧有發言權,則因爲他們的實力不容小看。既然誰都吃不掉誰,又要在一起共謀發展,那麽,民主共和,有事好商量,無疑是最聰明的選擇。
因此,曆史的堯舜是存在的,道德的堯舜是人造的。什麽德才兼備、高風亮節、溫良恭儉讓,通通都是扯淡!
禅讓,是不得不讓。
殺機暗藏
不得不讓,也可以理解爲“能不讓就不讓,最好不讓”。
但這同樣隻能靠實力說話,對于那些茁壯成長的後起之秀便不得不防。因此,如果某個小弟發展勢頭好,大佬們就會聯合起來,找個茬把他掐死。
堯就幹過這種事,而且幫兇就是舜。
被堯舜剿滅的,是所謂“四兇”:渾沌、窮奇、梼杌(讀如濤誤)、饕餮(饕讀如濤,餮讀如鐵去聲)。這大約是四個既冒尖又不聽話的部落。由于舜的出手,他們被徹底幹掉或驅逐出境。其中,據說還有黃帝和颛顼的後代。[12]
老實巴交的舜,其實心狠手辣。
被堯舜做掉的,還有共工、兜(讀如歡)、三苗和鲧(讀如滾),謂之“四罪”。當然,司馬遷的話說得客氣而委婉。他說,流共工于幽陵,是爲了“變北狄”;放兜于崇山,是爲了“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是爲了“變西戎”;殛(讀如及)鲧于羽山,是爲了“變東夷”。似乎舜下的這些毒手都不過“和平演變”,甚至是爲了别人和大家好。
但一個“殛”字,還是露了餡,穿了幫。
剿滅也就剿滅了,過分的是還要妄加罪名。什麽“不可教訓”雲雲,簡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無非是爲了表示堯舜發動戰争的正義性,以便讓他倆高居道德的聖壇。
然而世界上正義的戰争隻有一種,就是反侵略。蚩尤有可能是侵略了黃帝族的。四兇或四罪,侵略了堯舜嗎?
沒有。
殺人不過頭點地。謀财害命還要課以大罪名,不帶這麽欺負人的。反倒是《左傳》說得明白:剿滅四兇的結果,是“堯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爲天子”。
這才是一語道破天機。
堯舜的時代,風不平,浪不靜,殺機暗藏。
現在想來,共工、兜、三苗、鲧,或渾沌、窮奇、梼杌、饕餮,一定死不瞑目。戰敗的蚩尤成爲戰神,受到勝利者的最大尊重,他們卻隻能被釘在恥辱柱上遺臭萬年。堯舜的爲人和度量,比黃帝差得遠。
一肚子冤屈的,應該還有後羿。
想當年,後羿多帥呀!火紅色的弓,雪白色的箭,這是天地賜給他的。或者,還應該有虎皮的坎肩,鹿皮的靴子。因爲也隻有這樣的裝束,才配得上這位少年英雄。[13]
于是後羿開始射日。
那時,天邊血紅的雲彩裏,有十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同流動的金球,裹挾着荒古的熔岩上下翻騰。我們的英雄站在那一片焦土之上,彎弓搭箭,九個太陽便應聲落地。散落在天地之間的,是太陽神鳥金色的羽毛;響起在耳邊的,是萬衆的歡呼,包括美麗的嫦娥。[14]
當時的場景是何等的壯麗輝煌,然而後羿的結局卻窩囊透了。天帝翻臉,徒兒反目,老婆叛逃。曾經的英雄,隻能窮愁潦倒,不知所終。這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後羿,爲什麽要射日?
這事如果發生在古希臘,也許會被解釋爲一個愛情與嫉妒的故事:月亮神嫦娥偷吃的,并不是什麽長生不老的仙藥。她的奔月,其實因爲偷情。太陽神後羿射殺的,則實際上是他的情敵——多餘的太陽。
然而在中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
死裏逃生
十日并出,其實是堯的焦慮。[15]
焦慮也是必然的。不聽話、不買賬、鬧别扭的部落實在太多,還不好對付。比如渾沌,是個裝瘋賣傻的。有人說他就是兜,那可是一個人面鳥嘴還有翅膀的怪物。共工則是水神,是火神祝融的兒子,曾經與颛顼争帝,還一頭撞斷了擎天柱不周山。共工和兜又都是聯盟的内閣成員。他倆造反,足夠堯喝一壺的,何況還有三苗、窮奇、梼杌和饕餮。[16]
這可真是按下葫蘆起來瓢。
招安多半沒用。那時還不是帝制時代,沒誰能一統天下,也沒誰能君臨天下。拳頭硬的,都可以争當老大。對付異己的唯一辦法,是剿。大部落和小聯盟,親自出手。小部落和小氏族,就派小弟去做掉。當然,手腳要幹淨。
羿,恐怕就是這樣的小弟和馬仔。被他射下的九個太陽,則很可能是九個或多個小部落。他們可能崇拜太陽神,也可能不崇拜。把他們說成太陽或太陽部落,或許另有原因。但他們威脅到堯的江湖地位,則可以肯定。
總之,在剪除異己的戰争中,羿是堯的馬前卒,也是替罪羊。因爲這事做得實在不光彩,不好意思揚鈴打鼓,隻能過河拆橋,讓羿去認倒黴。
九個或許多小部落就這樣被消滅了。
死裏逃生的,隻有鲧的兒子禹。
禹,也是太陽部落嗎?有可能。夏以太陽爲神,就是證明。而且,也許正因爲夏人崇拜太陽,那些和鲧一起遇難的族群,便被追認爲太陽部落。
但,鲧爲什麽被害,禹又爲什麽逃生?
也隻能有一種解釋:他們發展太快。鲧很可能是魚,至少與魚有關,而魚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禹則是蟲,是長蟲,也就是蛇,後來又變成龍。龍蛇,是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
因此,鲧生禹,就意味着不但從母系變成父系,還迅速成爲部落。當然,他們也可能一直保持着母系的徽号,由鲧氏族而鲧部落,被禹重建後才改姓更名。[17]
這些當然都是猜測。但不管怎麽說,這個族群的崛起很讓堯舜頭疼。起先還隻是顧忌和防範,後來便頓起殺心。[18]
終于,鲧被舜處死在羽山。
這其實是蓄謀已久的屠殺。當初堯反對鲧做抗洪總指揮,理由便非不懂技術,而是品質惡劣。可見罪名早已羅織,治水不力隻是借口,或雪上加霜。事實上,就算當時有問責制,處分也不必如此之重,何況鲧又何嘗道德敗壞?屈原就說鲧是由于爲人耿直,才會死于非命。[19]
鲧,一定是被冤殺的。
被冤殺的鲧死不瞑目。他的屍體三年不腐,新的生命卻在腹中孕育成長。沒辦法,隻能剖腹産。結果,一條頭上長角的虬龍騰空躍起,他就是禹。誕生了禹的鲧,則變成黃熊或三足鼈,在羽山或羽水出沒咆哮。[20]
好得很!殺了鲧一個,自有後來人。
不過堯舜的作案過程,都被後世儒生抹去,證據也銷毀得一幹二淨。他們甚至嫁禍于人,說鲧是天帝派祝融殺的,罪名是盜竊息壤。這種弄巧成拙的故事,使鲧成爲普羅米修斯式的英雄。這雖然能告慰英靈,卻不能掩蓋罪惡。謀殺者的歹毒和被害人的冤屈,都跳進黃河洗不清。[21]
聯盟的老大不是沒多少權力和油水嗎,犯得着如此争奪?
哈,那是早期,後來就不一樣了。要知道,權力一旦被發明出來,就會自我膨脹;掌握了權力的人則會像鴉片鬼,越吃越上瘾。堯就已經有瘾。堯用舜二十年,又讓他代理職務八年,直到死前都沒放手,這也叫禅讓?舜的瘾更大。如果不是一命嗚呼,才不會交出權力。
看來真相也許是:鲧和禹的族群,掌握了當時最先進的水利技術。這種技術在鲧氏族時代還不成熟,到禹部落時代就遙遙領先。這是讓堯部落和舜部落既羨慕嫉妒又無可奈何的。除了舉起屠刀,其實别無選擇。
事實上在那個時代,誰掌握了先進的技術,誰就代表着先進的生産力和文化,也就能成爲世界領袖。後來,掌握了青銅技術的商如此,掌握了農業技術的周如此。此刻,掌握了水利技術的禹和禹部落,也如此。
冤死的鲧可以瞑目。他的子孫将在那滔天的洪水之中騰空一躍,勃然崛起,巍然屹立。
嘩啦啦的黃河水呀!
最後一班崗
現在,禹站到了舜的面前。
治水成功的禹,也許是到聯盟總部來述職的。舜也給他頒發了勳章,是一塊黑色的尖頂石頭。
這幾乎注定是一次尴尬的會見。盡管司馬遷用心良苦,極力營造“溫良恭儉而禅讓”的氛圍,但可惜,這次對話就像唐人羅隐筆下的黃河——“才出昆侖便不清”。舜對禹,并無慰問褒獎;禹對舜,也不歌功頌德。隻有新任司法部長臯陶,絮絮叨叨地大講精神文明和道德建設的重要性。
結果,臯陶在禹那裏碰了軟釘子。禹對臯陶道德高調的回答是:你說的這些,隻怕堯也做不到吧?如果能做到,又擔心什麽兜,放逐什麽有苗呢?
于是舜隻好對禹說:你也談點建設性意見嘛!
然而禹的回答竟是:我能有什麽可說的?我每天想的就是“孳孳”,就是孜孜不倦,生生不息。洪水滔天,民不聊生,我隻能跋山涉水,訪貧問苦,深入基層,跟益和稷一起,解決人民群衆的溫飽問題。老大!CEO不好做,總得謙虛謹慎,對得起天地良心才行。[22]
那會兒,不知道禹的随員是否在場。如果在,一定是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鐵鑄一般。[23]
舜和臯陶的臉上,則不知是何表情。
司馬遷講這故事時,已是再三斟酌,修飾潤色,縫縫補補,但還是留下了破綻,雖然隻有斑斑點點,幾行陳迹。
有兩個細節值得注意。
一是會見之後,臯陶立即下了一道命令,要求所有的人都向禹學習,以禹的言行舉止爲榜樣,否則就算犯罪。二是辭别之際,舜歎了一口氣說,以後有什麽意見就請當面講,不要背後嘀咕。舉賢任能,遠離小人,我還是做得到的。
哈哈!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堯舜的時代就要終結。
事實上,禹是部落聯盟的最後一任首席執行官。在站完最後這班崗後,他的兒子啓便徹底颠覆禅讓制,實行世襲制,建立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國家——夏。
禹,是遠古時代的曹操;啓,是遠古時代的曹丕。
這其實也是時勢使然。
衆所周知,禹和啓之前,一直有兩個東西在并行不悖地同步發展,并互爲因果,這就是财富和權力。這兩個東西,夏娃代表的原始群時代是沒有的。女娲代表的母系氏族時代開始有了剩餘物資,财産的觀念便悄然誕生。而且,這種觀念一旦産生,就隻會推動社會一步一步向前走。
實際上,有了财産的權屬,作爲财富的主要創造者的男人就會要求确認父系的繼承權。于是從伏羲開始,母系變成父系,權力也随之産生。以後的發展,從氏族到部落,再到部落聯盟,權力和财富都越來越多地集中到首長們的手上。終于有一天,他們強烈要求權力也像财産一樣,按照父系的血統來繼承。這就是堯舜禹時代的天下大勢。
制度的革命,勢在必行。
現在,隻需要有一個機關、一個稱号、一個名義、一種說法,爲新的制度加冕,并蓋上社會普遍承認的印章。
實際上,它也确實被發明了出來。
它的名字,就叫國家。[24]
也就在這時,我們和世界各民族一起,走完了史前時代的共同道路。下一步,将分道揚镳。
本卷終
請關注下卷《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