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黃帝的戰車。
他不得不在戰争與和平之間,
作出艱難的選擇。
黃帝不姓黃
黃帝出場時,很拉風。
黃帝大約是在春秋晚期,跟炎帝一起出現在先秦典籍中的。《左傳》和《國語》,便都是炎黃并稱。然而他倆的命運卻有天壤之别。炎帝一路滑坡,每下愈況,到司馬遷時便不知所雲;黃帝則與時俱進,一路飙升,到戰國時已宛若神明,後來更成爲中醫學和房中術的發明人。
韓非子描述了黃帝出行時的盛大場面——
左右兩邊六條蛟龍,護衛着大象駕轅的專列;鶴身人面一條腿的神鳥畢方擔任副駕駛,銅頭鐵額飛沙走石的神獸蚩尤擔任清道夫;騰蛇在地下保駕,鳳凰在天空護航;兩骖如舞,龍鳳呈祥,警車開道,風雨除塵,前呼後擁,大合鬼神。[1]
好一個人五人六的排場,難怪他叫黃帝了。
黃帝其實就是皇帝,也原本寫成皇帝,但不是坐在未央宮或紫禁城欺世盜名的那些家夥。後來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之流,都不過無恥地盜用了這神聖的名義。
那麽,什麽是皇?什麽是帝?
帝在蔔辭中,原本指天神和上帝;皇在《詩經》中,則隻是動詞、形容詞和感歎詞。實際上,帝就是花蒂,即締造者。皇則是輝煌,是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
因此,皇帝就是皇天上帝,或相當于皇天上帝。它的本義是:旭日東升般燦爛輝煌,花蒂一樣創造了生命,我們鮮花盛開之民族的偉大締造者。
這才是“皇帝”一詞的本義。
想那時締造者一定很多,比如燧人氏燧皇,女娲氏娲皇,伏羲氏羲皇。他們也都後繼有人。于是“皇帝”隻好四分五裂,一變而爲三皇五帝。
從此,皇帝的皇,就由動詞、形容詞和感歎詞變成了名詞,皇帝也由一個詞變成了皇和帝兩個詞,直到秦始皇才重新合二爲一,而且正是由三皇五帝合成的。
五帝也有時間和空間的兩種。時間的是黃帝、颛顼(讀如專須)、帝喾(讀如酷)、堯、舜,空間的則是東方青帝、西方白帝、南方赤帝、北方黑帝、中央黃帝。
白青黑赤黃,對應着金木水火土,看起來很好。
可惜遠古的曆史越是整齊,就越是可疑。以五行說五帝,更不靠譜。事實上,這很可能是秦和漢的“顔色革命”。劉邦就說,秦始皇隻祭祀白帝、青帝、黃帝和赤帝,黑帝的位置明擺着是給我留下的。這種鬼話,你也信?[2]
黃帝,并不姓黃。
然而黃帝确實是偉大的締造者,也是偉大的發明家。他号稱軒轅氏,就是證明。軒就是車,轅則是駕車用的直木或曲木。殷周獨轅,漢以後雙轅。沒有軒轅,或不是車的發明人,怎麽能叫軒轅氏?
古人說,這是因爲黃帝住在軒轅丘(位置在今河南省新鄭市西北)。可惜這同樣靠不住。想想就知道,如果不是先有軒轅,哪有地名叫軒轅丘?華盛頓叫華盛頓,難道是因爲他住在華盛頓市嗎?所以事情恐怕恰恰相反,軒轅丘是因黃帝而得名,正如中山路。[3]
這就厥功甚偉。要知道,埃及人的馬車是尼羅河文明開始一千多年後,才由希克索斯人引進的;中美洲在15世紀末歐洲人入侵前,則既沒有馬也沒有車。[4]
所以黃帝造車,曾遭人質疑。但同樣被質疑的古埃及紙草船和金字塔,已被挪威探險家海爾達爾和日本考古學家證明了建造的可能。可見古老民族的創造力,其實超出我們的想象。黃帝的龍骖象車,也不會是太空船。
因此,他老人家有資格享受這樣的排場: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并轄,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凰覆上。
嘿嘿,磁懸浮!
身世之謎
風光無限的黃帝,出身卻是個謎。
相關的說法當然有。如此偉大的締造者,豈能沒有出身?就算瞎編,也得弄出一個。比如《國語》,便說“少典娶有蟜(讀如角)氏女,生黃帝、炎帝”。這個說法被司馬遷采信,但略去了炎帝。是啊,炎帝實在說不清。何況炎黃相距五百年,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兄弟?[5]
其實,根本就犯不着憑空捏造什麽爹娘。這種自作聰明的辦法隻能是制造麻煩,因爲又多出個更加來曆不明的少典和有蟜。誰是少典?有蟜又是誰?沒人知道。也有人說少典其實是國名,這又哪裏有譜?
靠得住的,也許是黃帝姓姬。也許。
但,說黃帝姓姬是因爲住在姬水,可就跟說他号稱軒轅是因爲住在軒轅丘,同樣靠不住。高老莊的人姓高,李家村的人姓李,是因爲住在高老莊和李家村嗎?再說了,軒轅丘在今河南省新鄭市,姬水在今陝西省武功縣,夠得着嗎?
沒錯,因地得名的事确實有,比如易氏就得名于易水。但那種方式得到的是氏,不是姓。姓表示的是所生之族,氏才表示所居之地。姓比氏早得多,甚至早于地名,氏則在地名和官名之後。也就是說,寶雞市那條河叫姜水,武功縣那條河叫姬水,很可能就因爲炎帝姓姜,黃帝姓姬。[6]
姓姬,又怎麽樣呢?
有點麻煩。
黃帝的姬,确實比炎帝的姜難以理解。姜和姬都是母姓,這沒有問題。炎帝姓姜是因爲媽媽姓姜,黃帝姓姬是因爲媽媽姓姬,也沒問題。炎帝的姜媽媽是牧羊女,更沒問題,羌族就是西戎牧羊人嘛!黃帝姓姬卻很奇怪,總不能說他的姬媽媽是牧雞女,他那個族群是牧雞族吧?[7]
當然不能。
實際上,姬的甲骨文字形,是一名女子跪坐席上,面對一個疑似篦子或梳妝台的東西,正在理順頭發,或佩戴飾物。[8]
這樣的女孩子,能是什麽人,又該是什麽人?
漂亮妞呀!
沒錯!姬在後世的第一種用法就是美女。所謂淑姬、吳姬、仙姬,還有朝鮮的金姬和銀姬,都是。
不過這樣一來,麻煩就更大了。姓,是表示“所生之族”的。羌族牧羊,當然姓姜。姓姬的又放牧什麽呢?梳妝台嗎?何況一個族群,怎麽會把漂亮妞當作旗号?難道她們是靠天使臉蛋和魔鬼身材過日子的?
也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這個族群的女人太漂亮了,别人看了喜歡,自己也很得意,因此自稱或被稱爲“美女族”。另一種可能,則是因爲戰敗而淪爲舞女或侍妾,甚至性奴。要知道,姬,可以是美姬,也可以是歌姬和寵姬。
事實上,蔔辭中的姬與婢,往往通用或連用。比如“姬于妣辛”就是給妣辛做婢女,“姬婢二人”則是一姬一婢。[9]
那麽,什麽人會成爲姬婢?
女性戰俘。我們知道,原始時代的戰争極其殘酷,戰俘的命運也非常悲慘。爲了節省糧食,男的往往被殺死,女人則酌情留用。身壯有力的就做粗使丫頭,爲婢;美貌性感的就做舞女侍妾,爲姬。黃帝的母親,完全有可能作爲戰俘又因爲美貌而被收房,成了少典族酋長的通房大丫頭。
姬,到底是美女族,還是性奴族?
不知,也用不着确知。有些事情,如果注定無法弄清也不必弄清,那就不如讓它永遠是謎。我們隻要知道後來都發生了什麽,就好。
黃帝族崛起的前夜,何妨留下一片寂寞。
拐點
功成名就的黃帝,照例要改身份證。
這事非做不可。就算黃帝自己不做,别人也要幫他。因爲隻有更換旗号,才能告别過去,開創未來。
炎帝就這樣做了,他的方式是變更圖騰。
黃帝也有圖騰嗎?當然有,也應該有。生殖崇拜轉變爲圖騰崇拜,是部落區别于氏族的緊要之處。隻不過,黃帝的圖騰是什麽,卻衆說紛纭。
多數人認爲是熊,因爲黃帝号稱有熊氏。有,是語助詞,無義,故“有熊”就是熊。但也有人說是天鼋(讀如元)。天鼋就是神龜,也就是軒轅。還有人說是龍或蛇,因爲《山海經》說軒轅國人都是人面蛇身,何況姬通巳,巳就是蛇。此外,還有說是雲、鳥、太陽、水土、星象、車輛的。[10]
當然,更有人主張根本就沒有圖騰。
這可真是一筆糊塗賬。
學術界攪成一鍋粥,是因爲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搞“泛圖騰論”。比如說有蟜氏以蜜蜂爲圖騰,有巢氏以樹木爲圖騰,燧人氏以石或火爲圖騰,南方各部落以蛇爲圖騰,東方各部落以魚爲圖騰。但,燧人氏那會兒,哪有圖騰?魚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又怎麽會是圖騰?
這樣的圖騰觀念和研究,确實迹近信口開河。
黃帝族到底有沒有圖騰?如果有,又是什麽?無妨繼續讨論。它們或許有學術價值,但沒有曆史價值。或者說,不是有意義的曆史。
什麽是有意義的曆史?變化、轉折、進程、區别、拐點。比如有沒有圖騰,是部落與氏族的區别,卻不是部落與部落的區别。部落是有圖騰的,氏族就沒有。所以,炎帝的圖騰必須讨論,黃帝的則可存而不論,愛誰是誰。
那麽,炎與黃,區别在哪裏?
氏。
黃帝是正兒八經有氏的,還有好幾個,比如軒轅氏和有熊氏,此外還有缙雲氏、帝鴻氏、帝軒氏。炎帝卻多半沒有,除非他就是神農氏。可惜炎帝與神農的關系,筆墨官司打了兩三千年也沒弄清楚,豈能斷定神農就是炎帝的氏?
何況就算炎帝是神農,也不等于他有氏。因爲神農氏的氏字,很可能是後加的,就像燧人氏、女娲氏、伏羲氏。燧人、女娲、伏羲那會兒,有氏嗎?沒有。
氏,沒準也是黃帝的發明,而且這個發明還是劃時代的。它比發明車子、衣服、曆法、算學、中醫和房中術,意義都重大得多。
事實上,氏是破解黃帝之謎的第二個關鍵詞,也是曆史的拐點,因爲姓與氏有三大區别:姓屬母系,氏歸父系;姓爲先有,氏則後來;姓别婚姻,氏别貴賤。
三大區别,第三條最重要。
實際上所謂“姓别婚姻”,就是說同一母系的兄弟姐妹不能有性關系,叫“同姓不婚”。這當然是母系時代的觀念。相反,氏别貴賤,則不但意味着以父系計算血緣,還意味着以父系區别地位。父系制度完全确立,階級觀念初步萌生,這當然比有姓無氏的炎帝族,更成熟也更高級。
于是黃帝理所當然地成了江湖老大。
當了老大,就得有老大的樣子。确定自己的氏,是部落時代後期黃帝或黃帝族濃墨重彩的一筆。
用什麽擺平江湖
黃帝的氏有好幾個。最重要的除了“有熊”,便是“軒轅”。軒轅就是車,軒轅氏則是造車的人。有熊重要不奇怪,因爲可能是圖騰,軒轅又有什麽要緊呢?
有熊是标志,軒轅是實力。
那會兒畢竟還是石器時代,任何一項科學技術的發明都有可能改變曆史,更有可能改變族群的地位和命運,何況是車?車,無論是馬車還是牛車,哪怕隻是人力車,都是了不起的發明。它不但是生産工具和交通工具,還能夠成爲戰鬥武器。春秋的戰争,就是車戰。因此,如果黃帝當真發明了車,那他就會擁有天下最大的兵工廠。他的武裝力量,也會是所向無敵的坦克部隊。
這可比說什麽都管用。
反正不管怎樣,黃帝族在當時,一定技術最先進,生産力最發達,綜合實力最強。于是五湖四海的大小部落和氏族紛紛側目。他們或者示好,或者結盟,或者投靠,這就是《史記》所謂“諸侯鹹來賓從”。賓,就是歸順;從,就是服從;所謂諸侯,則是黃帝以外的各類族群。
賓從的結果是出現了獨聯體。但不是“獨立國家聯合體”,而是“獨立部落聯合體”。黃帝,就是獨聯體的總舵主。
黃帝時代的獨聯體,比炎帝時代的部落大,比堯舜時代的聯盟小,規模和性質則處于二者之間。如何處理關系,怎樣擺平江湖,當然是個問題。何況到了後期,包産到戶的小族群,慕名前來的新成員,都已經很多。這就得像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也弄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來。
考驗政治智慧的時候到了,黃帝的手段又是什麽?
氏與軒冕。[11]
前面說過,姓别婚姻,氏别貴賤。别婚姻的辦法是同姓不婚,别貴賤的辦法則是軒冕有别。軒冕就是軒車和冠冕,這當然都是權貴們才能享用的東西。别軒冕,就是管理社會靠待遇。坐什麽車,駕什麽船,或者隻能步行,有一定之規;穿什麽衣,戴什麽帽,或者隻能光膀子,也有一定之規。而且,是什麽氏,就用什麽樣的軒冕。
很清楚:軒冕是顯貴的Pass,正如圖騰是部落的Logo。
何況做起來也不難。因爲獨聯體的各分舵,原本就有自己的圖騰,比如熊、罴、貔、貅、虎。圖騰不同,軒冕當然有異。現在,隻要按照各自的實力,分個三六九等,排個上下高低,再規定一下尊卑貴賤,就行。
這簡直就是順水推舟,而且是更重大的發明。
事實上,有了這樣一套遊戲規則,許多事情就有話好商量,不必動辄出手。而且,隻要認同軒冕的安排,就都是“自己人”,是“黃帝族”,不用管原來是哪個族群。
這叫什麽呢?
這就叫“以利益均沾的合理分配赢得和平共處,用尊卑有序的文化符号實現身份認同”。
對!以文化論族類,以待遇換和平。
我們不知道,黃帝怎麽會想出這個辦法,莫非與性格有關?古人說,炎帝火德,黃帝土德,看來有點道理。以牛爲圖騰的炎帝族可能比較暴烈,黃帝則比較厚道。厚道人有厚道人的想法,也有厚道人的辦法。厚道至極,便是智慧。
因此,同樣比較厚道的周人便全盤繼承了這些智慧,創造了井田、宗法、封建和禮樂四大制度(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難怪周人堅持說自己是黃帝之後,而且姓姬了。看來,他們也确實一脈相承。
曆史的背後,常常會有某些微妙之處。
可惜,盡管黃帝因爲發明軒冕而号稱軒轅,也盡管後世儒家一再宣稱“垂衣裳而天下治”,但樹欲靜而風不止。也就在黃帝躊躇滿志的時候,一個強勁的敵人來到了他的面前。這個敵人是那樣的英勇善戰,百折不撓,所向披靡,根本就不理睬什麽軒冕那一套。[12]
黃帝不得不在戰争與和平之間,作出艱難的選擇。
這個勁敵就是蚩尤。
戰神蚩尤
蚩尤最後還是戰敗了。
戰敗的蚩尤,得到了勝利者最高的禮遇和最大的尊重。他被奉爲戰神,号稱“兵主”,在封禅大典中,是繼“天主”和“地主”之後第三個被祭祀的神。他的形象被畫在了勝利者的軍旗上,讓黃帝麾下的将士備受鼓舞士氣高漲,令其他那些反政府武裝力量聞風喪膽,知難而退,不戰而降。[13]
這是怎樣的對手!
這是怎樣的敵人!
讓黃帝畏懼并敬重的蚩尤是九黎族部落的總酋長,九黎則可能是九個部落的聯合體。每個部落,又各有九個兄弟氏族,因此号稱八十一兄弟。這樣看,他們應該叫九黎族,不該叫蚩尤族。因爲蚩和尤,都不是什麽好詞。[14]
那麽,蚩尤的意思是什麽?
不妨從文字學的角度來看它的本義。蚩,從蟲。蟲就是它,它就是蛇。蟲字上面那部分是止,即腳指頭。所以蚩就是“蛇咬腳”。尤則是錯咎、災難、罪過,比如“以儆效尤”;又引申爲怨恨、歸咎、責怪,比如“怨天尤人”。[15]
很清楚,蚩尤就是蛇災。
九黎,爲什麽會叫這個名字呢?也許意思是“蛇災地區的人”。這就正如意大利那位偉大的藝術家萊昂納多·達·芬奇,本名萊昂納多,達·芬奇的意思是“來自芬奇”。
當然,蚩尤也可能是敵人對九黎的稱呼。
事實上,尤,有突出特異的意思,比如尤物。陳獨秀就說,尤物、狐媚、虎威,是同一類型。女人媚得像狐狸,就叫狐媚;男人兇得像老虎,就叫虎威。按照這個邏輯,我們可以推論,一個部落如果恐怖得有如蛇災,那就叫蚩尤。這就好比一個女人叫狐狸精,絕不可能是她的本名。[16]
九黎被叫做蚩尤,大約也是因爲既異類,又可怕。
的确,在傳世的所有典籍中,蚩尤都是讓人望而生畏的。他們獸身人言,吞沙食石,銅頭鐵額,刀槍不入,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能呼風喚雨,騰雲駕霧。遇到這樣的勁敵,誰不膽戰心驚?[17]
直到勝利之後,炎黃還心有餘悸,又敬又畏。
想那時黃帝一定十分頭疼。戰,輸赢難定且不說,就算赢了也有悖于自己的原則或标榜,勝之不武。不戰?由不得你。
何況那時的中原大地上,還有一個“老牌帝國主義者”炎帝。他們經營了很久,并不甘心退出曆史舞台。打個比方,黃帝好比二戰時的美國,炎帝好比英國,蚩尤好比德國。隻不過,蚩尤并不是法西斯。
顯然,禮讓是不行的,禮儀也是沒用的,管用的隻有刀槍。
炎、黃、蚩尤之間,必有一戰。
這是遠古時期的“三國演義”,起因和過程卻是一筆狗肉賬。說法之一,是黃帝先與炎帝戰于阪泉,然後才與蚩尤戰于涿鹿。之二,是蚩尤先侵犯炎帝,炎帝求救于黃帝,二帝組成聯軍。之三,是蚩尤挑戰黃帝,黃帝應戰。之四,是炎黃共滅蚩尤後,又在阪泉三次大戰,再決雌雄。[18]
四種說法,孰是孰非,不得而知。
戰争的慘烈卻毋庸置疑,交戰雙方都使用了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非常規手段。據說,蚩尤請來風伯雨師大作風雨,黃帝則請出天女旱魃抗洪救災;蚩尤布下漫天大霧,黃帝則發明指南車突出重圍。還據說,黃帝能夠取勝,乃因九天玄女密授兵信神符。總之,巫術、科學、神話故事一個個輪番上陣,無所不用其極,隻差細菌戰和原子彈。[19]
想當時一定天昏地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就連天神地祇也要爲之動容。難怪蚩尤死後,身上的木枷要化作楓林。每到秋天,便是漫山遍野的紅,如火,如焰。[20]
那是血染的楓林。
血楓林。
風展龍旗如畫
血楓林中升起的,是黃帝的戰車。
戰車在天地之間巡航,下有騰蛇,上有鳳凰;後有鬼神,前有虎狼;拉套的骖是蛟龍,護駕的骖乘是畢方;而駕着警車開道的,竟是蚩尤。
蚩尤不是死了嗎?怎麽又成了黃帝的馬前卒?
這不奇怪。在遠古,族長與氏族,酋長與部落,都是同名的。比如伏羲族的氏族長都叫伏羲,炎黃兩族的酋長都叫炎黃,就像秦漢以後的天子都叫皇帝。秦始皇就說,自己是始皇帝,後面的叫二世、三世、四世,直至萬世。隻不過,秦二世而亡。後來的皇帝,也不再叫二世三世。在位時叫皇帝,駕崩後給個谥号(比如文帝、武帝),再給個廟号(比如太祖、太宗),這才區别開來。
可惜遠古沒這規矩。伏羲和炎黃,并不叫伏羲一世、伏羲二世、伏羲三世等等,也沒有廟号和谥号。再說我們也不清楚,九黎族酋長的本名是什麽,總不能叫“黎叔”吧?
也隻好還叫蚩尤。
蚩尤也是有一世、二世、三世的。與黃帝作戰的,可能是其中某世。總之兵敗被殺的是前任,警車開道的則是繼任。據說,他還擔任了黃帝的總參謀長,爲黃帝南征北戰。[21]
至于其他餘部,有的被黃帝收編,有的退回南方。直到西周,他們還被稱爲黎民。[22]
黎民也是先祖,絕不能以成敗論英雄。
因此,華夏民族的始祖應該是三個代表:炎帝、黃帝和蚩尤,我們是炎黃和九黎的共同子孫。
把他們統一起來的,是黃帝。
事實上,黃帝成爲華夏民族最重要的始祖,就因爲他能不計前嫌,兼收并蓄,搞統一戰線。正是他,把普天之下的牛鬼蛇神都聯合起來,形成了起先稱爲夏族,後來稱爲華族,再後來稱爲華夏之民族的胚胎。雖然這時,黃帝族還不能叫夏族,甚至不能叫民族,隻能叫部族,或部族的雛形。
黃帝的戰車上,一定飄揚着龍旗。
似乎并無必要弄清,龍究竟是不是黃帝族的圖騰。沒錯,有熊氏怎麽也扯不到龍身上去,九黎族的圖騰反倒可能是龍蛇。如果黃帝竟能以戰敗者的圖騰爲新複合圖騰的主體,那度量也真是大得驚人。
其實,就連龍是不是華夏民族的圖騰,甚至是不是圖騰,都沒有必要較真。的确,龍的形象早已出現,比如五花八門的魚龍、蟠龍、鳥首龍、鳄魚龍、鹿首魚尾龍、豬首牛角龍。如此之多的龍紛紛出土,不會沒有原因。[23]
但,彼龍未必是此龍。何況就算是,你也無法證明黃帝就一定不會古爲今用,再借殼上市。比方說,蛇就原本隻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後來不也變成了圖騰?因此,黃帝完全可能利用已有的龍或蚩尤的蛇,再造一條新龍。
我們相信,他有這種智慧。
更何況,一個民族總是需要凝聚力的。這就要有一個核心,一個儀式,一個象征,一個可以在它上面寄托感情的對象。國旗、國徽、國歌的作用,長江、長城、黃山、黃河的意義,就在于此。它們當然不是人類學意義上的圖騰,卻可以看作政治學和社會學的“廣義圖騰”,即象征物或Logo,就像十字架、新月形和大衛星。
龍,也如此。
因此,無妨“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換句話說,既然大多數華人都把自己看作龍的傳人,把龍看作族的圖騰,那又何不“權當他是”?
實際上,關于黃帝族圖騰的說法如此之多,恰恰證明在黃帝時代的後期,已經有一個多部落的松散聯合體。其中有炎帝族,有黃帝族,有九黎族,還有東方的夷族、西方的戎族、南方的蠻族、北方的狄族。他們的關系是若即若離的,有來有往,有戰有和,也有通商和通婚。
部落聯盟的時代,即将到來。
而且這個時代也有三個代表:堯、舜、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