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炎帝東征

蛇第二次出場後,

部落的時代開始了。

炎帝爲它揭幕剪彩,

牛圖騰的旗幟高高飄揚。

炎帝是誰

炎帝來接伏羲的班,一定走了很遠的路。[1]

接班人炎帝身份不明。

請問,他就是神農嗎?不知。也許是,也許不是。他跟黃帝同時代嗎?也不知。有人說同時,有人說先後。[2]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就連司馬遷也拉扯不清。他的辦法是在《五帝本紀》中帶上一筆,把神農看作一個過去了的時代,把炎帝說成與黃帝同時,但不立傳,實際上是将這個問題存而不論,卻把黃帝紮紮實實地算作了五帝的第一人。

這當然很嚴謹,但不能解決問題。沒錯,炎帝可以不是五帝,也可以不是神農,卻總得是個什麽吧?這樣一位重要的始祖,豈能沒有說法?

不是“五帝”,就隻能是“三皇”。

三皇同樣是一筆糊塗賬,因爲根本就是編出來的。春秋時期原本隻有“五霸”,孟子針鋒相對提出“三王”(夏禹、商湯、周文),到荀子冒出“五帝”,到呂不韋又冒出“三皇”。三皇、五帝、三王、五霸,如此三五成群,整齊劃一,本身就很可疑。先有三王,才冒出五帝;先有五帝,才冒出三皇。越是遠古的人物,出現反倒越晚,這又可疑。[3]

更何況,《荀子》隻有空洞的五帝,《呂覽》隻有空洞的三皇。《莊子》的三皇五帝不但空洞,就連提到這茬的篇章都不知是何人所寫。三皇也好,五帝也罷,到底是誰,其實沒人知道。荀子他們留下的,是一道填空題。

還是毛澤東說得對: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4]

胡編亂造的結果,是三皇的說法不下六種。其中最靠譜的,是伏羲、女娲、神農。但女娲不可能在伏羲之後,神農倒無妨與炎帝認同。而且,如果承認炎帝“以火德代伏羲治天下”,那麽伏羲之後,黃帝之前,就該是炎帝。[5]

其實隻要不認死理,問題便好解決。比方說把女娲、伏羲、炎帝或神農,看作五帝之前的“三個代表”,叫不叫“三皇”則無所謂。如此,則夏以前的曆史便可以這樣表述:

女娲代表母系氏族。

伏羲代表父系氏族。

炎帝代表早期部落。

黃帝代表晚期部落。

堯舜代表部落聯盟。

這就清清楚楚。就連天皇、地皇、人皇的說法,也可以重新解釋:女娲天皇,伏羲地皇,炎帝人皇;女娲天圓,伏羲地方,炎帝外圓内方。當然,作爲神話傳說人物,他們也都半人半獸,比如女娲是蛙,伏羲是蛇。

那麽炎帝是什麽?

牛。[6]

炎帝是牛,伏羲是蛇,這可真是“牛鬼蛇神”。

真是“牛鬼蛇神”倒也好,麻煩在于炎帝既是牛同時又是羊,因爲姓姜。姜就是羊女,正如伏羲是羊人。[7]

傳統的說法卻不是這樣。《國語·晉語》就說,炎帝姓姜是因爲住在姜水,正如黃帝姓姬是因爲住在姬水。姬水即今陝西省武功縣漆水河,姜水即今陝西省寶雞市清姜河。如此說來,炎帝和黃帝都是陝西人,還真可能是兄弟。[8]

可惜這種言之鑿鑿的結論,反倒可疑。何況《國語》的可信程度,原本相當于《三國演義》,隻能當評書聽。實際上黃帝姓姬和炎帝姓姜都另有原因(詳見本書第五章)。因此比較靠得住的說法,是姜姓乃西戎羌族的一支,後來因遊牧而進入中原。羌,西戎牧羊人也,當然是羊人。[9]

羌族是羊人,伏羲也是羊人。羊人接羊人,靠譜。

但,如果炎帝是羊人,怎麽會牛頭人身?而且伏羲是羊也是蛇,爲什麽由牛來接班?何況炎帝是西方戎族,伏羲則也許是東方夷族,也許是南方蠻族。炎帝接了伏羲的棒棒,豈非“東拉西扯”,或“南腔北調”?[10]

這又是一筆糊塗賬。

好在有人願意出庭作證并解釋這一切。

他,就是古希臘的酒神狄俄尼索斯。

證人狄俄尼索斯

狄俄尼索斯有三個形象:葡萄樹、山羊和公牛。[11]

酒神是葡萄樹并不奇怪,是山羊和公牛則意味深長。在中西文化中,羊和牛都被看作生殖能力極強的動物。牛鞭和中草藥淫羊藿,就是中國古代的偉哥。古希臘那個長着山羊角、羊尾巴和兩條羊腿的牧神和山林之神潘(Pan),更是性欲旺盛。難怪最重要的犧牲是羊和牛。用牛羊獻祭,既保證了飲食,又保證了生殖,可謂一舉兩得,一箭雙雕。

狄俄尼索斯的公牛形象,恐怕就有這個意思。酒神祭要由羊人和馬人組成歌隊來伴唱,也沒準有這意思。在古希臘的繪畫中,那些家夥的陰莖都雄壯勃起,便足以說明問題。

總之,牛和羊,還有馬,也都是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

但,這跟蛇又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因爲酒神是宙斯變成蛇,跟珀耳塞福涅偷情做愛生下的。這其實是衆神之王要把自己的生殖力分出來,單獨成爲一個神。因此,狄爺的神像是用象征性愛的無花果木雕刻的。也因此,小狄一生下來,就頭上長角。

角在古希臘,也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所以,狄俄尼索斯不可避免地要變成山羊和公牛。變成山羊,據說是他父親宙斯所爲,目的是躲避天後赫拉的盛怒。當然盛怒的。偷情已不可恕,還居然弄出個活蹦亂跳的私生子來!

但,就這麽簡單嗎?

未必。實際上,作爲女人,赫拉捍衛的是情感;作爲天後,她捍衛的就是權力。也就是說,即便在古希臘,生殖崇拜起先也是女性的專利。現在冒出個搶班奪權的生殖男神,天後豈能不怒火中燒?争風吃醋什麽的,恐怕倒在其次。

不過,生殖崇拜既然必定要從女性擴展到男性,那麽,負責生殖和性愛的男神就一定會誕生,而且誰都擋不住。結果是,狄俄尼索斯不但變成了山羊,還變成了公牛。他的形象是人,但身披牛皮,牛頭牛角,兩隻牛蹄垂在背後,跟我們的老祖宗炎帝簡直如出一轍。

宙斯變成蛇,生下山羊或公牛狄俄尼索斯,可見蛇可以變成羊,羊可以變成牛。蛇、羊、牛,都是一個系統的。

蛇神、羊人、牛鬼,就這樣擊鼓傳花。

但這個過程,在中國要啰唆一些。

麻煩在于,蛇神、羊人、牛鬼,在我們這裏不但表現爲三個階段,也表現爲三個地區和三個族群:蛇神是東方夷族或南方蠻族,羊人是西方的羌族,牛鬼則是來到中原的炎帝族。炎帝雖然本是羌族,卻不能跟原始羌族畫等号。正如希臘人是雅利安人的一支,雅利安人卻不等于希臘人。

何況那羌族的代表是誰,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從伏羲這蛇神,到炎帝這牛鬼,中間必定經曆了羌族的羊人。

他是一位無名英雄。

實際上,羌就是羊人,即牧羊人;姜則是羊女,即牧羊女。羌的甲骨文,就是上面兩隻羊角,下面一個側身而立的人。既然不是正面而立的大人物,當然名不見經傳,或隻能隐姓埋名。也因此,他不是美,而是羌。

姜,則是上面兩隻羊角,下面一個孕婦。但這也不是美,而是姜。姜就是“羊女所生”。在母系氏族社會,媽媽姓姜,子女也姓姜。姜,是羊媽媽的羊寶寶。

這就是炎帝族姜姓的來曆。

其實就連“姓”的本義,也是“女之所生”。所以,最古老的姓都是母姓,也都從女,比如炎帝的姜,黃帝的姬,舜帝的姚,夏族的姒。換句話說,姓就是母系,氏才是父系,氏族社會應該叫“姓族社會”,炎帝也該出自姜族。[12]

那麽,姜族怎麽成了羌族?

因爲天地翻覆,世道變了。自從女娲由蛙變蛇,曆史就被改寫,甚至黑白颠倒,面目全非。

圖騰柱,豎起來

前面說過,人類社會的發展,是從原始群到氏族,到部落,到部落聯盟,再到國家,即由點到面,到片,到圈,到國。其中有的是就地擴容,比如夏娃變女娲;有的是遷徙變性,比如羌族變炎帝。但隻要性質變了,名稱就會更改。

因此,羌族和羌人,是有可能原本叫姜族或姜人的。姜和羌,也可能原本是同一個字。但爲了明确母系變父系,必須用男性的羌,取代女性的姜,就像從西部遷徙到中原進入部落時代的那一支,要改名爲炎帝族。

好在即便是炎帝,也仍姓姜。這倒不因爲那姜水,而是因爲那西戎的牧羊女。她的樣子,我們在電影《少林寺》裏見到過,在王洛賓的歌裏也聽說過。

是的,在那遙遠的地方,也在那遙遠的年代。

那是一位美麗的少女,那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她的偉大就在于爲了族的生存和發展,毅然交出了管理權。姜人這才變成羌族。作爲羌族一支的炎帝,也才能革故鼎新,把族群的徽号從羊變成了牛。

牛、羊、蛇,又有什麽不同?

蛇是生殖崇拜,牛是圖騰崇拜,羊是過渡時期。

什麽是圖騰(totem)?對于原始民族來說,圖騰就是他們的國名、國旗和國徽,是他們的共同祖先,也是他們的身份認同。比如某個族群以鷹爲圖騰,那麽,族的成員便從小就會被告知,自己的老祖宗是一隻神鷹,他們這個族叫鷹族,是那隻男性神鷹的子孫後代,等等。[13]

因此,作爲“鷹的傳人”,他們的酋長必須頭插鷹羽,鼻似鷹鈎,族民們則要進行鷹的文身。他們的旗幟上會畫着雄鷹,村口則豎起一根雕刻着鷹頭的柱子,叫“圖騰柱”。隔三差五,逢年過節,他們便圍繞着這圖騰柱,吹起鷹笛,跳起鷹舞,就像帕米爾高原塔什庫爾幹的塔吉克人。

難怪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會紛紛粉墨登場了。但這些原始民族的圖騰并不是閻王殿裏的牛頭馬面和黑白無常,反倒是些正派人,比如古埃及和古希臘的狼和鷹,古羅馬的馬和野貓,黃帝手下的熊、罴、貔、虎,少昊手下的鳳鳥、玄鳥、青鳥、丹鳥,畲族和瑤族的盤瓠等等,不一而足。

當然還有蛇,也應該有蛇。

圖騰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由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轉變而來的,隻不過蛇在中國有些特别。作爲生殖崇拜的象征物,它是蛇;當它成爲圖騰時,就變成了龍。變成了龍的蛇也不再是某個部落的圖騰,而是一個大族群的總圖騰(詳見本書第五章)。唯其如此,我們也才成爲龍的傳人。

問題是,有了圖騰又如何呢?

天下就由女人的,變成了男人的。實際上,無論世界各民族的圖騰是怎樣的五花八門,也無論它們是動物(比如鹦鹉)、植物(比如球莖),還是自然現象(比如電閃雷鳴),反正都是男性的,是讓族群的老祖母神秘懷孕的男神。

這當然并不可能。讓女人懷孕的,隻會是男人。因此弄出一個神來做圖騰,其實就是要把那男人說成神,是男性生育作用的神聖化和神秘化。這樣做,也顯然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擡高男人的地位。也就是說,過去打下手的,現在要當老闆。爲此,先得冒充神靈,過把神瘾。也因此,當男人坐穩了江山,可以稱孤道寡唯我獨尊時,所有的圖騰便都退出了曆史舞台,消失得無影無蹤。

圖騰的作用,不言而喻,一目了然。

但,自從太陽裏有了金烏,祭壇上有了蛇神,男人的地位已大幅度提高,爲什麽還要高高地豎起圖騰柱?

也不完全是貪得無厭,得寸進尺。族群的擴大,恐怕是重要原因。純自然形成的原始群非常弱小,因此是點。變成氏族就已壯大,因此是面。氏族壯大以後,便分門别戶,裂變爲多個氏族。這些藕斷絲連的氏族,再加上周邊相鄰相近的七零八落,聯合起來就是部落,也就是片。

連成一片的部落,人更多,地更廣,事務更繁忙,關系更複雜。氏族成員都是血親,部落則還要加上姻親。七大姑八大姨,老丈人小舅子,妯娌連襟,舊友新朋攏在一起,當然需要凝聚力,需要總指揮,需要頂梁柱。非如此,不能将這些一盤散沙的大小氏族擰成一股繩,來發展生産力,提高戰鬥力,共同對付野獸和敵人。

圖騰是必需的,問題隻在是什麽。

核心也是必需的,問題隻在誰來當。

牧羊鞭與指揮刀

堅強有力的領導核心,必須是男人,也隻能是男人。

男人是雄性的動物,也是野心的動物。男權的确立,今天看來也許不對,但在當時卻勢在必行。滄海橫流危機四伏之時,族群需要的不是溫柔敦厚,而是鐵腕、鐵血和鐵面。因此,新生的部落不但需要雄心勃勃的男人來當核心,還需要強壯有力的動物來做圖騰。

比如牛。

生猛的牛,尤其是公牛和野牛,無疑比溫順的羊更有戰鬥力。事實上,炎帝能夠成爲華夏民族的始祖之一,就因爲他們在當時便出類拔萃,比其他部落更有進取心。唯其如此,他們才會從西部出走,就像當年猿群中走出森林的那一支。也許,羊曾做過他們的圖騰。也許,留在西部的其他羌人部落仍然會以羊爲圖騰。但遠走他鄉的這些改革者,卻必須徹底告别過去,并更換旗号。[14]

當然,他們不會想到,這種更換竟是劃時代的。

中華民族的史前史,經曆了三個曆史階段:氏族、部落、國家的誕生。表現爲文化模式,則分别是生殖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宗崇拜。祖宗崇拜是圖騰崇拜的順延,我們以後再說;圖騰崇拜則是生殖崇拜的革命,是此刻的事情。它很可能就發生在姜人東遷的途中。牛替代羊,則意味着革命成功。

這就不是簡單的遷徙。其意義,并不亞于中國工農紅軍的二萬五千裏長征。

生殖變成圖騰,怎麽就是革命呢?

首先,生殖崇拜男女平等,甚至女先男後;圖騰卻隻崇拜男性,男尊女卑。其次,生殖崇拜百花齊放,魚、蛙、月亮,鳥、蛇、太陽,可以同時崇拜,并行不悖。圖騰崇拜卻要求定于一尊,每個部落都隻有一個圖騰,而且它們遲早要歸于一統,就像上下埃及兼并以後的神鷹荷魯斯。

更重要的是,生殖崇拜代表氏族時代,圖騰崇拜代表部落時代。氏族的首長是族長,部落的首長是酋長。族長是勞動者,手裏拿的是牧羊鞭;酋長是領導者,手裏拿的是指揮刀。牧羊鞭變成了指揮刀,這難道還不是革命?

現在已經很難确知,在那革命的緊要關頭都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情。也許,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更沒建立檔案。唯其如此,留給曆史的才會是一片撲朔迷離。

比方說,蛇、羊、牛,究竟是生殖崇拜的象征,還是圖騰崇拜的對象?都是,又都不是。蛇,如果在曆史的演變中不曾成爲圖騰,就不會變成龍。牛,如果不曾是生殖崇拜的象征,也不會變成圖騰。可見同一事物在不同時期有不同身份,如果混爲一談,那不是曆史的錯。

何況線索也很清晰,那就是先有女性生殖崇拜,後有男性生殖崇拜,然後變成圖騰崇拜。因此姜人和羌族的羊,就必須一變再變。起先是牧羊女,這就是姜。然後是牧羊人,這就是羌。下一步,應該是變成牧羊犬,就像畲族和瑤族的盤瓠;或者牧羊神,就像古希臘的潘。可惜,這一環節遺失了證據。結果,便跳躍式地直接變成了牛。

作爲牧羊女的子孫,羌或姜來到了曆史的岔路口。他們一部分留在西部,成爲羌族;另一部分則來到中原,成爲炎帝族。炎帝族帶來了自己的西戎文化,也融合了中原的本土文化,包括伏羲族傳入中原的東夷文化或南蠻文化。

也就在那時,伏羲交出了接力棒。

部落的時代開始了。牛首人身的炎帝爲它揭幕剪彩,牛圖騰的旗幟高高飄揚。

彈指一揮間,換了人間。

蛇的第二次出場

事情已經清楚,羊女變羌人,是革命的關鍵時刻。

我們不知道,在那微妙敏感的彈指之間,是女人主動讓賢,還是男人強勢奪權。如果是後者,那麽,蛇在其中一定起了很壞的作用。

蛇是一個狡猾的家夥,它潛伏了很久。

實際上,蛇也是二次出場。第一次是在夏娃的時代,把生殖變成了性。那時的它,是性感而坦誠的,也是背了黑鍋的無名英雄。功成之後,蛇退隐,蛙上台。蛙或女娲又把性變成生殖,并發明了生殖崇拜。生殖變成性,動物就變成了人。生殖崇拜誕生,自然就變成了文化。

人類的兩次前進,蛇和蛙都功不可沒。

因此,按照輪流坐莊的原則,蛇當然要再次登台。隻不過誰都沒有想到,性感而坦誠的蛇竟會變得邪惡、狡猾和貪婪。它在曆史的舞台上,居然一坐就是幾千年。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蛇的重新上台,動機和目的已不是讓女人快活,而是要自己快活。人們當然也想不到,蛇剛一上台就恩将仇報,翻臉不認人。它不但獨霸了天下,還利用手中的公權力,私下裏把女娲變成了蛇。

這可堪稱用心險惡。

然而冒充醫生的蛇,做完手術後就悄悄地擦掉了所有的指紋,銷毀作案工具,迅速撤離現場。自己也改頭換面變成了牛,滿臉的無辜。結果,“女娲是蛇”的彌天大謊,便哄騙了衆多的書呆子和老實人。

可惜蛇再狡猾,也想不到它的同案犯會留下證據。這個同案犯就是鳥,證據則是一系列的“鳥啄魚”或“鳥銜魚”圖案。這種圖案,直到明代的磚刻上都有。這些蛛絲馬迹雄辯地證明了,蛇吞蛙,鳥食魚,不但在自然界屢見不鮮,在人類曆史上也曾是驚人的一幕。[15]

蛇,爲什麽能得逞?

根本原因在于經濟。在母系氏族社會的後期,其實已有财産的權屬。雖然那時還是“夫從妻居”,但如果分手,男人可以帶着勞動工具、牲畜和糧食一走了之,女人則隻能留着她的鍋碗瓢盆,坐守空巢,招降納叛。

這事不能以今度古。那會兒可沒什麽房地産,男人擁有的要值錢得多。比如牲畜,可以吃也可以用,是生活資料也是勞動工具。何況到了後來,男人還有了新的“牲畜”。這就是奴隸,是男人獵獲的戰俘。而且這些最廉價的勞動力正如恩格斯所說,還跟牲畜一樣是很容易繁殖的。

這時的男人真是鹹魚翻身今非昔比。他既是資本家,又是統治者,還是當家人,錢包鼓鼓,如狼似虎。

财大必然氣粗。創出産業的男人再也無法容忍血緣按照母系計算。因爲那意味着自己掙下家當跟親生兒子一點關系都沒有,丈母娘和小姨子倒有份,甚至會劃到另一個男人孩子的賬上。要知道,那時的女人是可以有許多性夥伴的。

因此,這種制度必須廢除。

事實上它也被廢除了。這雖然是人類經曆過的最激進的革命之一,但當真做起來卻比現在房産過戶或者銀行轉賬還要簡單。它簡單到隻需要做一個決議:從今往後,子女的歸屬由父親的身份決定,與母親屬于哪個氏族無關。

然而女人卻從此失去了财産權,包括所有權、支配權和繼承權。與此同時,她們也喪失了政治權,包括參政權、議政權、執政權、選舉權和被選舉權。這些政治權利,即便在古希臘的民主時期,女人也是沒有的。在舊中國,她們則還要被剝奪祭祀權。這在古代社會,可是最重要的權利。

沒有祭祀權的女人,死都死得不一樣。在甘肅臨夏秦魏家,考古學家發現了父系氏族時代的古墓。在十餘座夫妻合葬墓裏,男人都是仰面朝天,大大咧咧;女人都是彎腿側身,委委屈屈。男尊女卑的意思,一清二楚。

這才真是死不平等。

謀殺與強奸

女人的失敗,一半因爲無奈,一半因爲心軟;從母系到父系,從氏族到部落,則既有和平演變,又有血腥鎮壓。

這當然都因爲蛇。

蛇,不但是一個狡猾的家夥,也是殘忍的家夥。先民們十分怕蛇。平時走路,見面詢問“有沒有蛇”,都隻敢說“有它無”。所以,男性生殖崇拜的最早象征不是蛇,而是比較溫柔可愛的鳥,後來又有蜥蜴和龜。可見,起用蛇,本身就意味着邪惡和暴力,一開始恐怕就是陰謀。

蛇的罪行有兩條:謀殺和強奸。

謀殺的對象,是婚後生的第一個孩子。他必須被殺掉或吃掉,叫“殺首子”。最人道的做法也是扔掉,叫“棄子”。這當然是爲了男人的财産,不至于落到某個野種的名下。畢竟,在性自由的原始時代,法定的父親确實無法知道那小子是自己的,還是别人的。那時又沒親子鑒定。

這種慘無人道的惡俗和陋習,後來當然被徹底廢除。但這絕不是哪個男人發了善心,隻因女人的貞潔有了保證。事實上,新婚之妻如果是處女,殺掉或者抛棄自己的第一個兒子,就不但沒有必要,而且愚蠢透頂。

吊詭的是,女人守貞卻可能是男人強奸的結果。

這個彎轉得實在太大,也隻能長話短說。實際上守貞在原始時代,原本是女人的權利,也是權力。權利不是義務,它可以行使,也可以放棄。守貞權也一樣。因爲愛情,隻跟某一個男人做愛,是行使;爲了快樂,随便跟任何男人上床,是放棄。無論行使還是放棄,都體現了她的自由與尊嚴。

因此,要想女人不是爲她自己,而是爲了男人,甚至爲可能素不相識的未婚男人守貞,就隻有剝奪她們的自由,摧毀她們的自尊。強奸,無疑是最直截了當的辦法。某些特别惡毒的男人,甚至有可能會選擇在月經期強奸。目的,就是要給女性那脆弱的心靈以沉重而緻命的打擊。

蛇的狡猾,正在于此;蛇的殘忍,也在于此。

現在已難講清,以性器爲武器,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可以肯定,男人一旦決定進攻,女人是打不赢的。從此,守貞不再是女人的權利,而是她的義務。她不但可以守貞,而且必須守。至于男人,卻可以繼續尋花問柳。後來,還可以公開合法地納妾,半公開半合法地嫖娼,以及玩弄男童。氏族社會的血色黃昏,揭開了部落時代和男權社會的序幕。

女人失去了自由,男人獲得了霸權,這無疑是女性的失敗。而且恩格斯還說,這種失敗是世界性和曆史性的。

但,男人也不要高興得太早。

男人有男人的問題,這就是“雄性的嫉妒”。它對于“共居生活的群”天然地具有破壞性,更是一個集團可持續發展的大敵。動物沒有這個問題,是因爲雄性隻在交尾期嫉妒,擇偶權又在雌性。但此刻的人類社會,卻是男人“要什麽便有什麽,喜歡誰便是誰”,你怎麽保證他們不打起來?[16]

所以,母系的社會可以各得其所,男人的江湖卻需要擺平。何況除了得到女人的身體,還有土地的争奪,邊境的糾紛,水源的占有,财産的謀取,以及出人頭地的欲望。這些都要靠拳頭說話,也隻有拳頭說話才管用。

更何況,部落酋長手中拿的,還是指揮刀。

戰争一觸即發,戰争也無法避免。比方說,向蚩尤宣戰,跟黃帝火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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