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笃信佛教,大力弘法。
佛教與婆羅門教唱起了對台戲。
自由平等的旗幟,終于被高高舉起。
我們不是幸存者
當西方文明的“五月花号”從雅典啓航,途經羅馬、君士坦丁堡、倫敦和阿姆斯特丹,終于抵達費城時,世界上那些最古老的文明都怎麽樣了?
大多不辭而别。
文明的隕落,幾乎是普遍性和規律性的。
最早衰亡的,是西方史學界所謂的“古代文明”。奧爾梅克,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中美洲熱帶叢林,不知去向;哈拉巴,在印度河流域人間蒸發,原因不明;蘇美爾、阿卡德、巴比倫和亞述,早就掩埋在黃沙和土丘之中,了無陳迹;克裏特,則被後來的征服者邁錫尼人打掃得一幹二淨,蕩然無存。至于埃及,沃土還是那片沃土,河流也還是那條河流,但民族已不是那個民族,文明也不再是那個文明。作爲運氣最好的一家,古埃及也隻留下了西風殘照,以及并非漢家的陵阙——金字塔,還有躺在裏面的木乃伊。
廢墟上出現的是第二代,即西方史學界所謂的“古典文明”。它們的命運五花八門:有的戛然而止,比如瑪雅;有的化爲灰燼,比如波斯;有的頑強堅守而終至毀滅,比如拜占庭;有的從小到大走向世界,比如阿拉伯;也有的浴火重生、東山再起,通過文藝複興接軌現代,比如希臘和羅馬。
遠隔重洋的美洲,則是另一番景象。尤其是奧爾梅克、瑪雅、特奧蒂瓦坎和阿茲特克,幾乎個個都是謎團。他們都處于石器時期,最早學會了種植玉米,吃辣椒,喝可可,崇拜太陽神,建金字塔,蓋羽蛇廟,有極高的數學水平、豐富的天文知識和極其複雜的曆法,卻又野蠻地用活人獻祭。[1]
這是一種怎樣的文明?
他們是來曆不明的。考古發現顯示,奧爾梅克文明幾乎一夜之間在沼澤地裏崛起,隻有後果沒有前因。特奧蒂瓦坎人更是奇怪,他們的“聖城”據說是按照太陽系的模型建造的,建造者自己卻神秘失蹤,隻留下一座空城。難道特奧蒂瓦坎真是外星人的遺族,奧爾梅克真是殷商的遺民?[2]
文明的道路從來就不千篇一律,也沒有一定之規。
中華文明就更是特立獨行。
的确,中國不像印度,前有古代文明,後有古典文明;也不像希臘,前面有克裏特文明,後面有古羅馬文明;更不像美索不達米亞,阿卡德人、巴比倫人、赫梯人、亞述人、波斯人、馬其頓人、羅馬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突厥人和西方人“輪番爲治”。創造中華文明的始終是同一個民族,隻不過一直在發展壯大,不斷有新鮮血液增加進來。
但,這正如所有的長河大川,盡管沿途有支流彙入,卻并不能改變主流的性質。
這個主流,起先叫夏,後來叫華夏,現在叫中華。
我們創造的也隻有一個文明,即中華文明。這個文明從夏商周一直延續到近現代,三千七百年不曾中斷。這裏面沒有斷層和空白,也沒有隕落和衰亡。沒錯,被西方人視爲“古代文明”的商,有可能是個異端或異類。但這也隻是一個民族在他的青春期有那麽一點“逆反心理”,曾經離家出走在外撒野而已。很快,他就會回到那“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家譜裏面,仍然有他的一席地位。
中華,不是什麽“古老文明的幸存者”,她原本就有頑強的生命力。同樣,古代文明、古典文明、現代文明的三段論,也不符合中國國情。但,以其他文明爲參照系,則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3]
比如印度。
翻過喜馬拉雅
印度與中國,有太多的相似。
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和印度也是“美索不達米亞”,即“兩河之間”。中國的兩河,是黃河、長江;印度的兩河,則是印度河、恒河。但西亞那個兩河流域,是四通八達一馬平川的兵家必争之地,中國和印度卻與世隔絕。在冷兵器時代,好戰的西方蠻族對這兩個地方其實鞭長莫及。很少有一種無比強大的力量能夠徹底摧毀我們。
于是,兩種同樣古老的文明,便在歐亞大陸的東端和南部,各自獨立地發展起來,并堅忍不拔地走到了近現代。
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但喜馬拉雅一山之隔,中華與印度又呈現出諸多不同。印度人的文明在中國的商王盤庚遷都于殷時,就已經更新換代。第一代據說是達羅毗荼人創造的,叫“印度河文明”,也叫“哈拉巴文明”。第二代才叫“印度文明”,是雅利安人入侵後,在印度河和恒河流域創造出來的。印度河文明與印度文明之間,還留下了幾百年的空白。
我們的文明則沒有斷代,隻有擴容。作爲“文化圈”,夏的地盤很小,大約隻在黃河中下遊一帶。其他地區,并非“夏雅”,而是“蠻夷”。商的勢力範圍就大多了,已能挾青銅文化在南方建立據點。西周文化圈更大,影響所及,北至遼河,西至隴右,南至兩湖甚至兩廣,東則遠至今之江西、安徽、江蘇和浙江。當然,商人和周人,起先都隻能在這些邊遠地區建立點狀的文化孤島。蠻夷們是各行其是的,比如四川的“三星堆文明”。但到後來,所有的小文化圈,包括巴蜀,包括閩粵,也都變成了中華文明的一分子。[4]
國家的道路也兩樣。沒錯,印度也是從部落到國家。他們的部落叫“迦那”或“維什”,酋長叫“羅惹”。他們最早建立的也是城市國家,甚至也曾有過“列國時代”,類似于我們的“春秋戰國”。不過,印度的列國并沒有“天下共主”。而且,還既有君主國(主要在恒河平原),又有共和國(主要在旁遮普和喜馬拉雅山麓)。不像我們,從夏商周到元明清,都是君主制。
以後的航程就更不同。從秦漢開始,中國是統一長于分裂。混亂時間最長的魏晉南北朝,也隻是半分裂狀态。印度則相反,是短暫的統一,長期的分裂。甚至從甘婆王朝到笈多王朝之間,竟有三百多年史實不清。最後,還變成了穆斯林的王朝和英國人的殖民地。
中華連續而聚合,印度松散而間斷。[5]
然而長期的分裂和不斷的入侵,卻并沒能中斷和消滅印度文明,這又是什麽原因?
文化的力量。
曆史上的印度,其實是屢遭外族入侵的。從公元前518年開始,先後侵略過印度的,有波斯人、馬其頓人、條支人、大夏人、安息人、塞種人、貴霜人、匈奴人、白匈奴人、阿拉伯人、突厥人、土耳其人、蒙古人,最後是葡萄牙人、荷蘭人、法國人和英國人。最奇怪的,居然是雅利安人自己的“孔雀王朝”和“笈多王朝”,都隻有二百多年;突厥人的“德裏蘇丹王朝”和蒙古人的“莫卧兒王朝”,反倒都延續了三百多年。
這就讓人大跌眼鏡!印度文明的延綿不絕,究竟是靠什麽來維持和實現的?
宗教。
有光就有影
宗教,是印度人的生命線。
似乎沒有哪個民族像印度人這樣癡迷于宗教。他們可以沒有國家,也可以沒有民族,就是不能沒有宗教。他們甚至可以不必拘泥于一定非得是某種宗教。印度教、佛教、耆那教、伊斯蘭教和錫克教,都行。印度教分爲吠陀教、婆羅門教和狹義的印度教,也行。沒有宗教,不行。
事實上,文明的嬗變,文化的傳播,政權的更疊,王朝的興衰,在印度都與宗教息息相關。孔雀王朝,是信奉佛教的。它的第三代君主阿育王放下屠刀皈依佛門後,派到鄰國的就不再是軍隊,而是弘揚佛法的高僧。這讓他得到了“轉輪聖王”的稱号,佛教也因此成爲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笈多王朝則是信奉婆羅門教的,但跟孔雀王朝一樣對所有的宗教都很寬容。結果是印度文化在這個王朝的治下達到鼎盛,堪比我們的盛唐,并産生了《沙恭達羅》那樣的偉大作品。還有外族建立的貴霜王朝,居然把佛教傳到了他們的故鄉中亞,然後又傳入了中國。
突厥人的德裏蘇丹王朝,蒙古人的莫卧兒王朝,都以伊斯蘭教爲國教。但莫卧兒王朝的第三代君主阿克巴大帝不但政策寬松,還娶信奉印度教的女子爲妻,這又怎麽能不天下歸心?相反,采取高壓政策的德裏蘇丹王朝,就遭到了南部印度教王公的反抗;莫卧兒王朝第六代君主強制推行伊斯蘭教,則加速了王朝的滅亡。他的宗教政策,隻不過給鄰國和西方人的侵略留下了可乘之機。[6]
阿克巴大帝曾經說,一切宗教都有光,有光就或多或少會有陰影。顯然,這位皇帝是英明的,他看得很透徹。
也許,還可以說說猶太。
猶太堪稱世界民族史上的一個奇迹。沒有誰能像他們那樣,失去祖國一千八百年,流散世界十萬八千裏,而民族猶存。這隻能歸功于他們的文化,尤其是他們的宗教,那個世界上最早的“一神教”。事實上,隻要相信自己的上帝雅赫維是“唯一的主”,相信先知的教誨,恪守教規,嚴守禁忌,那麽,無論他身處何地,也無論貴賤貧富、膚色黑白,他就是猶太人。猶太教的凝聚力,毋庸置疑。
可惜,印度人和猶太人的經驗,對我們都不适用。
我們也是文化力量特别強大的民族。中華的曆史,是國家可以分裂,但文化依然如故;外族可以入主,但文化必須認同。因爲“亡國”隻關乎一家一姓一政權,文化的毀滅才是天大的事。因此,秦變成漢,隋變成唐,甚至宋變成元,明變成清,隻要文化或文化精神不變,天下還是那個天下,中華還是那個中華。中華文明中斷論,不能成立。
但,我們的文化力量與宗教無關。
中國人,大約是世界上最沒有宗教意識、宗教觀念和宗教信仰的民族。佛教傳入前,中國人竟不知宗教爲何物。佛教傳入後,最初也被看作“方術”。沒錯,中國人也曾崇拜鬼神。但很快,我們的态度就是非宗教的了。孔子的說法,是“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民間的觀念,是“信則靈,不靈則不信”。說到底,是實用主義的中庸之道。上帝存在嗎?鬼神存在嗎?冥冥之中确有神秘力量嗎?如果你覺得管用,那就隻當他存在好了(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
這,難道也是信仰,也是宗教?
信仰對于中國人,從來就不是必需。宗教也一樣。
這就有了三個問題:第一,宗教是從哪裏來的?第二,人家爲什麽要有?第三,我們爲什麽沒有?
巫術的兒子
宗教是巫術的“次子”。
巫術是人類最早的文化模式之一。在時間表上,隻有工具的制造和使用排在它的前面。幾乎所有的民族在原始時代都有巫術。印度人的“四庫全書”《吠陀本集》裏面,就有不少上古時期巫術的記錄。我們民族,更是如此。
巫術,爲什麽必須有?
爲了肉體的生存,也爲了靈魂的安頓。
肉體的生存無疑是第一位的,這就會有許多現實問題需要解決。如果技術手段不夠用或不管用,便隻好病急亂投醫。比方說,天不下雨,就往天上潑水;人不生娃,就搞生殖崇拜;病治不好,就請道士畫符。
這就是巫術。
顯然,巫術是實用主義的。在原始時代,它甚至被看作一門技術,而且也需要有相關的專業技術人員,這就是巫師和巫婆。遺憾的是,即便有專門的技術和技術人員,許多現實問題仍然不能解決,因爲巫術的辦法并不管用。
所以,科學必然誕生。
但即便是科學,也要試錯。巫術,就是人類的“集體試錯”。沒有巫術的千萬次試錯,我們就學不會天氣預報,也學不會人工降雨。可以說,正是巫術,把人類領進科學之門。
因此,巫術不是“僞科學”,而是“前科學”。
是的,科學前的科學。
科學,是巫術的“嫡長子”。
實際上,科學與巫術一脈相承。它們都認爲,世界是有規律的,規律是可掌握的。人類一旦掌握規律,就可以控制事态,改變現實。隻不過,科學掌握的規律是現實的,巫術卻很可能誤入歧途。這是科學終于取代巫術的原因。
然而人類卻不能過河拆橋。要知道,相對于科學已經掌握的部分,未知領域是一個更爲廣闊的世界。因此,我們不能失去好奇心和敏銳度,甚至不能不想入非非。好奇心害死貓,不好奇卻可能害死人。
巫術,恰恰代表着人類那根敏感的神經。
也許,巫術探索世界的方法是錯誤的,也許而已。但科學的方法即便是正确的,也未必就是唯一的。至少,在科學誕生之前,巫術深刻地安慰了人類幾千年對不可知的恐懼,撫平了人類遭受飛來橫禍和無妄之災的創傷,使人類對未來的仰望變得溫柔和向往,正如我們在女娲那裏所看到的。
巫術,是原始人類的心理醫生。
因此,巫術還會有兩個“兒子”,這就是宗教和哲學。
巫術會有這兩個兒子,是因爲科學并不萬能全能。世界上有許多問題,都是科學回答不了的。比方說,什麽是宇宙誕生的“第一推動力”?又比方說,什麽是幸福?什麽是自由?什麽是尊嚴?什麽是人生的價值和意義?這都是人類不能不思考的問題,而且隻能拜托宗教和哲學。
宗教和哲學延續着巫術對未知世界的觸摸,隻不過方式不同。哲學是對超現實超經驗之抽象問題的思考,宗教則是對超自然超世俗之神秘存在的相信。所以宗教靠信仰,哲學靠思辨,科學靠實驗,工具靠使用,巫術則靠操作,同時也靠幻想和直覺。巫術,就是直覺、幻想,再加操作。
所以,巫術還有一個“女兒”,這就是藝術。藝術與巫術的血緣關系,在美學界早已不是秘密。簡單地說,就是當某種形式或儀式的目的,由解決問題變成了傳達情感,它也就由巫術變成了藝術。換句話說,人類文化發生的次序,就是從工具到巫術,再到科學、宗教、哲學、藝術。
巫術,是人類文明的“胎盤”。[7]
所有的胎盤都會功成身退,巫術也一樣。
退出曆史舞台的巫術除了變成藝術,還有三條出路:變成科學,希臘是這樣;變成宗教,印度是這樣;變成哲學,希臘、印度、中國,都是這樣。
隻不過,希臘是從科學到哲學,印度是從宗教到哲學,中國則有另一條路要走。
問題是:爲什麽會這樣?
沒有國界的國家
先看印度。
有着莊嚴肅穆之聖山(喜馬拉雅)、奔流不息之聖河(恒河)的印度,似乎命中注定要成爲宗教大國。因爲那裏有太多神秘和不可思議,太多西方聞所未聞,中國絕不會有,其他民族也完全無法想象的東西。
比如種姓制度。
種姓是印度的土特産,梵語叫“瓦爾那”,意思是顔色或品質。這是雅利安人進入印度半島後,以征服者的身份建立起來的制度。按照他們的邏輯,雅利安人皮膚白皙,因此品質優秀種族高貴;被征服的土著膚色較深,因此品質低劣種族卑賤。種族再加職業就叫種姓,一共分爲四個等級。
第一等級婆羅門,即祭司和僧侶。
第二等級刹帝利,即國王和武士。
第三等級吠舍,即平民,包括商人。
第四等級首陀羅,即奴隸和被征服者。
此外還有“旃荼羅”,也就是賤民,是“不可接觸者”,比首陀羅地位還低。
種姓與生俱來,世襲不變;種姓之間則壁壘森嚴,嚴禁通婚。制度最嚴的時候,一個“賤民”如果不小心被高級種姓的人看見,就得躲起來自殺謝罪。
這是典型的不平等制度。
爲這種制度提供思想武器、理論依據和精神支持的,是婆羅門教。唱對台戲的,則是佛教、耆那教和錫克教。佛,就是“覺悟者”;耆那,就是“勝利者”;錫克,就是“學習者”。他們也都是種姓制度和婆羅門教的“反對者”。
是啊,佛性常在,衆生平等,每個人的血都是紅的,爲什麽要分等級?神在乎的隻是你的“覺悟”、你的“勝利”、你的“學習”,而不是你的“出身”。[8]
自由平等的旗幟,終于被高高舉起。
佛教和耆那教創立之日,也正是孔子大講仁愛之時。但到中國的西晉變成東晉那會兒,改革後的新婆羅門教(印度教),卻在笈多王朝的大力支持下勃然複興,以壓倒性優勢卷土重來,最後變成印度共和國的第一宗教。
這又是爲什麽?
道理也很簡單:孔雀王朝滅亡後一千多年間,印度半島北部飽受外族的侵略和蹂躏。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催生了雅利安人強烈的民族認同感。這是需要宗教力量的。慈悲爲懷的佛教,苦行主義的耆那,顯然都不合時宜。能夠完成這一曆史使命的,隻有雅利安色彩濃厚鮮明的婆羅門。
身份認同,同樣重要。
比如猶太。
如果說印度人面對的是苦惱,那麽猶太人面對的就是苦難。沒有哪個民族像他們那樣災難深重,一次次妻離子散,一次次國破家亡。也許,隻有耶路撒冷第二聖殿遺址上的那座哭牆,才知道他們流過多少淚水。[9]
事實上,猶太教的真正創立,就在他們集體受難之時。公元前586年,也就是釋迦牟尼出生前二十年,中國春秋的楚共王讨伐鄭國那年,耶路撒冷被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夷平。從國王、貴族、祭司到工匠,上萬猶太人被戴上手铐腳鐐擄往巴比倫,史稱“巴比倫之囚”。
這就太需要救世主,也太需要認同感了。《舊約》的前五篇,即所謂“摩西五書”,就是在這個時候由他們的先知整理編寫出來的。于是就有了這樣的奇迹:不可勝數的弱小民族一旦國家滅亡、人員流散,就再也不可能作爲一個民族而存在;唯獨猶太人,即便再流亡一千八百年,也依然會作爲一個偉大的民族,自立于世界之林。
現在,我們知道宗教能給人們什麽了。
第一是安全感,因爲有神的保佑和庇護。第二是自由感,因爲真正的信仰隻能發自内心。第三就是身份認同。對于宗教徒而言,說“我是佛教徒”,就跟說“我是泰國人”沒什麽兩樣,甚至還更親切。
宗教,是沒有國界的國家。
那麽,我們民族爲什麽沒有宗教,也不需要宗教?
天上人間
我們民族很長時間沒有宗教,也不需要宗教,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等)。但有一條可以肯定:古代的中國人是“天下主義者”。
什麽叫“天下主義”?就是世界主義,或人類主義。在天下主義者看來,國家不過是天下一分子,就像大家族中的小家庭。因此,真正的人,隻屬于天下,不屬于國家。
這,至少是春秋戰國時期中國人的觀念。那時的士人(知識分子),都是跑來跑去的。孔子、墨子、孟子、荀子,概莫能外,也從未有人罵他們是漢奸。最愛國的孔子,也不過是離開别國走得快一點,離開魯國時磨磨蹭蹭走得慢一些。但周遊列國、朝秦暮楚、改換門庭,則毫無問題。
好嘛!國家都可以不要,還要什麽宗教?
其實,别具一格的還有希臘。
希臘人也是“天下主義者”。他們的城邦原本就是殖民的結果,他們自己更不在乎見異思遷。實際上,做一個外籍居民最嚴重的後果,也隻是沒有參政議政的公民權。但這頂多讓他成不了“雅典人”,卻并不妨礙他成爲“希臘人”。
希臘,也是“天下”。
那麽,希臘人有宗教嗎?
有,但至少有一半是用來玩的。
希臘和埃及都是多神教,但埃及的神“半人半獸”,希臘的神“半神半人”。人身上的七情六欲,包括所有毛病和弱點,他們的神都有。從争權奪利到争風吃醋,從胡言亂語到胡作非爲,偷情、使壞、惡作劇,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哪一樣沒幹過?最後,神的所有錯誤和壞事,都被編成悲劇或喜劇隆重上演,以至于每一次祭神的慶典都是人的狂歡。
這哪裏是宗教,又哪裏是信仰?
宗教在希臘人那裏,其實變成了藝術。
與此同時,或者更早一點,他們也把巫術變成了科學,甚至變成對純粹真理的思考。他們的科學,是“爲科學而科學”的;他們的思考,也是“爲思考而思考”。因此,他們又從科學走向了哲學。事實上,哲學在亞裏士多德那裏,就叫“物理學之後”,中文翻譯爲“形而上學”。
這就跟印度人不太一樣。
印度人是先把巫術變成宗教,再把宗教變成哲學的。因此,印度人的宗教尤其是佛教,便極具哲學意味。當然,他們的哲學也極具宗教意味。包括他們的非暴力主義、轉世輪回和因果報應,還有瑜伽,都帶有神秘主義的色彩。
的确,喜馬拉雅山麓和恒河岸邊的印度,似乎是一個靈魂不滅的國度,一座建在人間的神殿,一條永遠潔淨的聖河。在那裏,你能聽見來自天國的聲音,就像猶太先知、耶稣基督和穆罕默德能夠直接得到神的啓示。
猶太人和印度人在天上,希臘人和中國人在人間。
一直生活在人間的中國人甚至部分地保留了巫術。民間喜歡的口彩,皇家喜歡的祥瑞,便都是巫術的遺風。毫無疑問,進入文明時代以後,巫術不再占據舞台的中心,它也要變。隻不過,既沒變成科學,也沒變成宗教。
那又變成了什麽?
禮樂。
巫術變成禮樂,其實就是變成道德和審美,或倫理與藝術。因此,其他民族依靠宗教去實現的功能,在中國就靠禮樂來完成。禮的任務是維持秩序,給我們安全感;樂的作用是保證和諧,給我們自由感;中華民族獨有的禮樂文明,則幫我們實現身份認同。
所以,我們沒有宗教,也不需要宗教。
實際上,從巫術到禮樂,在中國就像從部落到國家一樣自然,隻不過時間要晚得多。準确地說,那是周人智慧的體現。因此,我們現在還不能讨論禮樂。因爲曆史舞台上還有一些明星沒有退場,必須交代它們的去向。
比如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