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死,走狗烹;
高鳥盡,良弓藏;
敵國破,謀臣亡。
新革命遇到了老問題
劉邦稱帝以後,秦就正式變成了漢。以前是秦朝、秦代、秦帝國,現在是漢朝、漢代、漢帝國。二者之間的四年半(五十四個月),無名稱。
名稱是項羽弄丢的。
不弄丢也不可能。因爲當時的情況,是“山東豪傑并起亡秦”,天下并不是哪一家的。隻不過項羽仗着自己實力雄厚,霸王硬上弓,主持了他們的坐地分贓。
可惜,楚霸王并非周天子,楚懷王就更不是。所以這時的天下,便不能叫“楚”。别人不同意,項羽自己也不願意。他不管懷王叫“楚帝”,就是證明。
大家都心懷鬼胎,也隻好不倫不類。于是,一個假皇帝加一群山大王,便構成了秦亡以後的局面。
結果,天下亂作一團。
這個覆轍,豈能重蹈?
何況劉邦原本就跟項羽不同。他當然是漢帝,他的天下也當然是漢天下。但,劉邦又不同于嬴政。嬴政的天下确實是秦的,沒誰能跟他分攤,他當然可以廢封建,行郡縣,建立中央集權的統一大帝國。
劉邦也可以嗎?
不能。因爲天下不是他一家的,也不是他們這一個方面軍單獨打下來的。趙王張敖,燕王臧荼,齊王韓信,韓王韓信(戰國時期韓襄王孫,以下稱韓王信,以區别于此刻的齊王韓信),淮南王英布,衡山王吳芮,都早已稱王或封王,沒封的彭越正等着封,也不能爽約。
但問題是,郡縣制或帝國制是大勢所趨。誰要是逆曆史潮流而行,就叫反動。反動是沒有好下場的,事實上劉邦也更喜歡郡縣制。想當年,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申陽、殷王司馬卬和魏王魏豹的地盤,便都被他改爲郡縣,現在難道要改回去?
在這曆史的緊要關頭,劉邦面臨着抉擇。
周制,還是秦制?
邦國,還是帝國?
封建,還是郡縣?
新革命遇到了老問題。
然而判斷的标準卻也簡單,那就是首先考慮如何安定天下,穩定人心,最好還能通過制度的安排,奠定長治久安的基礎。這是每個新政權都要面對的大問題。周公姬旦想過,秦王嬴政也想過,現在輪到劉邦。
劉邦的選擇餘地卻不大。該封的王國必須封,該設的郡縣還得設,也隻能先封建後郡縣,半封建半郡縣。
于是劉邦宣布:趙王張敖、燕王臧荼、淮南王英布“原封不動”;隻有王銜沒有地盤的韓王信仍爲韓王,都陽翟(今河南省禹州市);封魏相國彭越爲梁王,都定陶;徙衡山王吳芮爲長沙王,都臨湘(今湖南省長沙市);徙齊王韓信爲楚王,都下邳(今江蘇省睢甯縣)。[1]
這七個,全是異姓王,沒有一個是劉邦的子弟。他的部下也不封王,隻封侯。侯與王差别很大。王是諸侯,對王國享有治權;侯是列侯,對封區隻有财權,也就是戶數定額的賦稅徭役。一般千戶,最多上萬,叫萬戶侯。
侯的封土也無法與王相比。王的領地至少一郡,多至數郡。侯,一般最多一縣,叫縣侯;其次一鄉,叫鄉侯;再次一亭,叫亭侯。縣、鄉、亭,都是郡縣制的行政單位,也都由當地政府管理,侯們是不能管的。
也就是說,王國之外,一律郡縣。
這就是劉邦創造的“半封建制”,也叫“郡國制”。它跟西周“天子封建諸侯,諸侯封建大夫”的“全封建制”一樣,也是政治鬥争妥協的結果。
那麽,天下安定了嗎?
沒有。
劉邦稱帝幾個月後,燕王臧荼就反了。以後,除長沙王吳芮外,其他五王也都反叛,或被說成反叛。但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裏面真正存心造反的隻有臧荼,其他人都是被“逼上梁山”,甚至“奉旨造反”。[2]
比如張敖。
張敖是趙王張耳的兒子,漢帝劉邦的女婿,魯元公主的丈夫。他對自己的皇帝和嶽父,極盡臣子之忠。劉邦對他卻十分無禮,甚至開口就罵。這就引起了趙相貫高等人的不滿。他們去見張敖,鼓動他造反。
趙王張敖死活不幹,急得手指頭都咬出血來。
貫高等人決定自己動手,并承擔一切後果。漢八年冬,劉邦平叛路過趙國,貫高他們便準備在柏人(今河北省隆堯縣)實施謀殺。但因爲劉邦突然改變行程,未遂。
這起未遂謀殺案的結果,是張敖和貫高都被逮捕。貫高在獄中受盡酷刑,始終咬定趙王與此案無關。劉邦查明真相後,不但釋放了張敖,而且赦免了貫高。
負責調查的人遵命把這消息送到獄中。
貫高問:我的王真被釋放了嗎?
來人說:是。皇上敬重足下是條漢子,也赦免足下。
貫高卻說:臣之所以體無完膚仍然苟活,就因爲害怕說不清趙王的冤情。趙王出獄,臣的責任已盡。身爲人臣而負篡逆之名,哪有臉面侍奉皇上?
于是貫高自殺。[3]
張敖總算死裏逃生。但同時,他也失去了王位和王國。劉邦把他貶爲侯爵,趙王則換成了劉邦寵姬戚夫人的兒子如意。這當然很冤,卻還不是最冤的。
最冤的是彭越。
彭越根本就沒想造反,隻不過在劉邦禦駕親征平息叛亂時,稱病不肯從軍。彭越怎麽想的,不清楚。也許,他确實是累了。也許,他不過想保存實力。但這頂多也隻能算消極怠工,卻被以謀反的罪名逮捕。而且,劉邦不但誅滅彭越三族,還将他剁成肉醬賜給諸侯。[4]
這,豈非喪心病狂?
好像不是。
殺戒因何而開
事實證明,劉邦并非精神病,也不是殺人狂,因爲有許多可殺之人他都沒殺。
比如貫高,比如栾布。
栾布是梁國的大夫。梁王彭越被捕時,他正出使齊國。等他使齊歸來,彭越的人頭已經挂在了洛陽城樓。同時劉邦還下令:有膽敢收屍或探望的,殺無赦!
然而栾布置若罔聞。他來到彭越的人頭之下,從容彙報出使過程,然後撲倒在地,拜祭彭越,痛哭一場。
這在栾布,是理所應當。于公,彭越是他的國王,他當然要面對彭越奏事,履行程序。于私,彭越是他的恩人,他當然要沉痛哀悼,上一瓣心香。有什麽不對嗎?
但在劉邦,這就是公然抗命。
因此,當負責現場的官吏将栾布逮捕,送到劉邦跟前時,劉邦勃然大怒,下令将栾布扔進油鍋。
栾布從容地問:可以說一句話再死嗎?
劉邦說:你講!
栾布說:當年,皇上困于彭城,敗于荥陽,危于城臯,項羽之所以不能西進窮追,就因爲彭王據守在大梁,與漢聯盟。那時,彭王隻要稍微把頭一歪,還有今天嗎?
劉邦沒有話說。
栾布又說:如今天下已定,彭王難道就不該安享太平嗎?想不到隻因卧病在床,一次征兵不到,皇上就疑心他謀反。證據拿不到,就找些小岔子來治他的死罪,還屠滅三族,就不怕天下功臣人人自危嗎?
劉邦也無話可說。
栾布再說:現在,彭王已被皇上殺了,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請讓我自己跳進鍋裏去吧!
劉邦立即下令釋放栾布,并拜他爲都尉。[5]
還有蒯通。
前面說過,劉邦和項羽相持不下時,蒯通曾經力勸韓信嚴守中立,鼎足而居。韓信臨死前,也痛悔當初不聽蒯通之計。劉邦得知這一故事,便将蒯通捉拿歸案。
劉邦問:當年,是你教韓信謀反嗎?
蒯通說:一點不錯!可惜那小子不聽臣的。如果他肯聽臣之計,今天哪有陛下什麽事?
劉邦說:烹之(殺了他)!
蒯通說:冤枉!
劉邦說:你教韓信謀反,有什麽冤?
蒯通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這個時候,當然是誰個子高跑得快,誰就得手啦!所以那時節,臣隻知道有韓信,不知道有陛下。再說了,當年磨快了刀子想幹陛下這營生的,多了去,又豈能盡烹?
劉邦說:置之(放了他)!
蒯通策反韓信,貫高暗殺劉邦,事實俱在,本人也供認不諱。劉邦卻不殺他們,也不因爲栾布和蒯通的頂撞而惱羞成怒,這難道是喪心病狂?
因此他的殺人,就隻有一個原因:政治需要。
這一點,可以從彭越案看得很清楚。
彭越被捕後,劉邦其實也知道他是冤枉的,因此并沒有殺他,而是貶到蜀郡爲庶民。彭越西行路遇呂後,向呂後哭訴自己的冤屈。呂後聽了卻對劉邦說,彭越這人能量很大,如不斬草除根,隻怕後患無窮。
于是重新審理此案,将彭越置于死地。
再看韓王信。
韓王信反,是因爲打不過匈奴,隻能降胡反漢。但韓王信的封地原本在颍川,跟匈奴十萬八千裏,怎麽會屢遭侵略,以至于降了匈奴呢?
因爲劉邦把他的封地從颍川郡遷到了太原郡。
那麽,劉邦又爲什麽要這樣做?
因爲颍川郡北近鞏縣(今河南省鞏義縣)、洛陽,南迫宛城(今河南省南陽市)、葉縣(葉讀如射,今河南省葉縣),東有淮陽(今河南省淮陽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皆天下勁兵處),劉邦不能不捏在自己手裏。[6]
這就是劉邦大開殺戒的真實原因。
很顯然,迫于無奈,劉邦在勝利之後冊封或承認了七個異姓王。但,除長沙王吳芮國小力弱外,他對其他六個王都是不放心的。這才徙封韓王韓信,奪國趙王張敖,誣陷梁王彭越。徙韓奪趙是要地,殺害彭越是防人。
劉邦的貪婪、防範和猜忌,已是毫不掩飾。
結果,淮南王英布反。
英布是倒數第二個被消滅的異姓諸侯王。此前,依次是燕王臧荼、韓王韓信、趙王張敖、楚王韓信、梁王彭越;之後,則還有燕王盧绾。盧绾是臧荼被滅以後封的,又在漢十二年被滅,新封的燕王則爲劉邦的兒子劉建。
那麽,英布如果不反,劉邦會滅了他嗎?
難講。因爲英布的王國,擁有長江下遊的九江、廬江、衡山、豫章四郡,相當于今天的安徽和江西兩省。這麽大一塊地方,劉邦是遲早要吞并的。
英布則不反也不行。夏侯嬰曾經問一位長者,皇上待他不薄,英布爲什麽還要造反?長者說,英布感到了危險嘛!當今天下功高震主的,就是韓信、彭越和英布。那麽想想看,去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今年不就輪到英布了嗎?那還不如自己造反算了。
然而英布畢竟是英布。他可是在陳勝的時代就已經起義,項梁的時代就已經從軍的老革命。所以,他與劉邦戰于庸城(今安徽省宿州市)陣前相見時,竟毫無愧色。
劉邦問:你何苦要造反?
英布答:老子想當皇帝![7]
這話說得漂亮,可惜皇帝隻能有一個。漢十二年十月,英布戰敗而死,淮南國則封給了劉邦的兒子劉長。
英布失敗了。
但受過黥刑的土匪英布,卻比韓信潇灑得多!
韓信之死
韓信沒想到自己會死。
事實上劉邦原本也沒打算殺韓信,韓信最後是被呂後謀殺的。建國之初,劉邦隻是把他從齊王徙封爲楚王。這當然是耍了心眼。齊國何等重要,豈能放心地交給韓信?再說這王位是韓信勒索來的,劉邦也不爽。
不過劉邦的理由卻很正當:義帝沒有後代,韓信又是楚人。楚人治楚,衣錦還鄉,都說得過去吧?[8]
韓信自己,似乎也很滿意這安排。他回到家鄉,找到當年幫助和羞辱過自己的人,重謝前者,寬恕後者,堪稱與民同樂,并沒有辜負劉邦的一番好意。[9]
可惜好景不長。韓信大約隻做了半年楚王,就有人上書朝廷舉報他謀反。誰寫的舉報信,出于什麽動機,都已無法确知,但朝中将領們的反應卻相當一緻。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請皇上立即發兵,活埋了那小子!
韓信的人緣,看來并不好。
劉邦卻沒有立即表态,而是去問陳平。
陳平推辭再三。
劉邦執意要問。
陳平問:舉報韓信謀反,有其他人知道嗎?
劉邦說:沒有。
陳平問:韓信自己知道嗎?
劉邦說:不知道。
陳平問:陛下的兵比韓信更精嗎?
劉邦說:不能比。
陳平又問:陛下的将比韓信更強嗎?
劉邦說:比不上。
陳平說:兵不如人家的精,将不如人家的強,卻發兵去讨伐,不是逼着攆着人家造反嗎?
劉邦說:爲之奈何?
陳平說:如果隻是對付韓信,用不着百萬雄兵,一名戰士就夠了。請皇上僞稱巡狩雲夢澤。天子巡視,諸侯必須郊迎。到時候,秘密逮捕就是。
劉邦然其計,立即昭告天下,随即南巡。[10]
诏書傳達到楚,韓信慌了。
韓信并未做賊,爲什麽心虛?因爲楚國名将鍾離眜(讀如末;亦寫作眛,讀如妹)藏在他那裏。這是劉邦下令全國通緝的要犯,卻被韓信保護起來。但爲了自保,韓信隻好昧着良心殺了鍾離眜,帶着他的人頭去見劉邦。
劉邦根本就不吃這一套,韓信也被立即捆綁起來扔進車裏。韓信仰天長歎: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現在天下已定,我是該死了!劉邦卻回過頭說:少廢話!你以爲反迹還不彰明嗎?
不過韓信并沒有被殺,僅被貶爲淮陰侯。看來,劉邦隻是想要他的權、他的地,并不想要他的命。
韓信自己,卻起了謀反的心思。
漢十年九月,漢将陳豨在邊地反叛,自立爲代王。劉邦禦駕親征,韓信稱病不從,卻派人送信給陳豨,準備在京城做内應。結果事不缜密,被手下人舉報。
呂後接到密告,便與蕭何商量,謊稱邊地大捷,陳豨已死,列侯和群臣都要入宮慶賀。韓信心中有鬼,不敢不去,何況又是蕭何發的通知。結果剛一進宮,就被埋藏在兩旁的武士擒拿,并被呂後處死在長樂宮鍾室。
韓信之死,是史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更被文學藝術作品一再演繹。不少人甚至認爲,韓信的謀反根本就是冤假錯案。想想看吧,他最有實力也最有條件的時候不反,現在等于軟禁在家,反什麽呢?隻不過,這錯案已被劉邦和呂後鑄成鐵案,司馬遷也翻不過來。
關于這個問題,讀者自可見仁見智。但大約可以肯定,此事确系呂後所爲,或呂後與蕭何合謀。當年月下追韓信的蕭何爲什麽要與呂後聯手,也不清楚。同樣可以肯定的是,劉邦對這一結果既感到驚喜,又略有遺憾。
對,且喜且憐之。
那麽,劉邦臨行前是否對呂後有過授權、交代或者暗示?同樣不清楚。但呂後可以事先不請示,事後也不通氣,自然有原因。總之,呂後比劉邦要狠毒得多。她沒有片刻猶豫和憐惜,幹淨利索地就把韓信幹掉了。韓信這才痛悔當初不聽蒯通之計,以至于竟被婦人所戮。
是啊,他隻知道譏笑項羽的婦人之仁,卻不知道這毛病自己也有,更沒想到婦人也未必都仁的。
但,他應該知道自己不是劉邦的對手。
韓信被貶爲淮陰侯後,劉邦經常找他聊天。他們共同回憶過去的歲月,議論諸将的才能。有一次,劉邦問韓信:像我這樣的,能帶多少兵?
韓信說:超不過十萬。
劉邦又問:你呢?
韓信說:越多越好。
劉邦笑:好一個多多益善,怎麽被我抓起來了?
韓信說: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駕馭将領),這就是我韓信鬥不過陛下的原因。再說陛下是天才,哪裏是人才比得上的(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好嘛,那你還要謀反?
韓信被殺,是在漢十一年正月。與此同時,韓王信也被殺。一個月後,即同年三月,彭越被滅三族。又過四個月,即同年七月,淮南王英布反。三個月後,即漢十二年十月,劉邦與英布會戰。英布兵敗被殺,劉邦則因爲被流矢所中,在半年後不治身亡。
一個個英雄或枭雄就這樣謝幕退場,不是身敗,便是名裂,真不知是爲了什麽。
也許,這得去問秦始皇。
秦主義
秦始皇的屍體運到鹹陽時,早已腐臭。
當然要臭的。他崩于沙丘是在七月,葬于骊山是在九月。這麽長的時間這麽長的路,又是熱天,不臭才怪。因此也有人認爲,這屍體根本就沒運回去,也不可能運。坐在車裏和埋在皇帝陵的,其實都是替身。[11]
也許吧,也許。
但可以肯定,無論秦始皇本人埋在了哪裏,他的事業都沒有被埋葬。祖龍雖死秦猶在。劉邦和他的後繼者接手了秦始皇的所有遺産,包括他開拓的疆域,他開創的制度,他開辟的道路,以及背後的理想。
秦始皇也有理想嗎?
當然。[12]
沒有證據證明,奪取了天下的秦始皇,像當年的周武王一樣舉行了開國大典。但這絕不意味着他是懵懂的。相反,秦始皇清楚地認識到了三點:第一,他做的事情前所未有;第二,他建立的制度将延續下去;第三,他的事業如果成功,将永遠消滅戰争,實現世界和平。[13]
如此理想,豈非遠大?
沒人知道秦始皇爲什麽會這樣想。也許,作爲戰火中成長的一代,他對戰争有着别樣的看法。在他看來,戰争是可惡的;而戰争的總根源,就是諸侯林立的封建制。
秦始皇說對了嗎?
有一定道理。據統計,春秋時期八十多年間,僅鄭國參加的戰争就多達七十二次以上,宋國的參戰也不少于四十六次。他們進行這些戰争,有時是要服從霸主的命令,有時是爲了自衛,有時則是侵略别人。[14]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事實上,春秋無義戰。春秋的戰争幾乎都是侵略戰争,戰國就更是。抵抗外族入侵的反侵略戰争也有,但更多的是華夏民族窩裏鬥。開始不過争當老大,後來就變成兼并别國。也就在前面說的八十多年間,僅楚國一家,就滅了江、六(讀如陸)、蓼(讀如瞭,第三聲)、庸、蕭五國,以及群舒(分布在今安徽省北部的少數民族)。
其他邦國也不含糊。齊滅萊,秦滅滑,魯滅邾(讀如朱),莒(讀如舉)滅鄫(讀如增)。莒,後來是被楚滅了的。但在這會兒,也不放過兼并别國的機會。[15]
那麽,這是中國國情,或君主制的罪惡嗎?
也未必,并非君主制的古希臘同樣戰火紛飛。那些獨立、自由、平等的城邦,就像我們的東周列國一樣大打出手。民主制的雅典與貴族制的斯巴達爲了稱霸全希臘,爆發了著名的伯羅奔尼撒戰争,時間長達二十七年之久,跟我們春秋時期的晉楚争霸有得一拼。
更不像話的是,爲了在這自相殘殺中勝出,他們竟不惜勾結希臘的宿敵波斯。這跟制度又有什麽關系呢?何況城邦制度的希臘,在世界史上原本就是例外。[16]
相反,從分散弱小的部落國家,到相對強大的獨立王國,再通過戰争變成統一大帝國,幾乎是世界各民族的共同道路。埃及、印度、巴比倫,都如此。就連羅馬,雖然堅持共和政體五百年,最後還是扛不住。希臘人自己無法完成這一轉變,便隻好由馬其頓人代勞。[17]
曆史潮流,大抵如此。
秦始皇當然沒讀過世界史,也不會去思考人類文明的曆史進程。他的想法可能很簡單:既然君主必不可少,那麽,與其一堆人當國王,不如一個人當皇帝。
這就是秦始皇的主義,秦主義。
秦主義的核心關鍵詞是皇帝。因此,他們爲皇帝規定了一系列特權和專用名詞。皇帝下達指示叫制,頒布命令叫诏,自稱則爲朕(周王稱不,諸侯稱寡人)。朕,原本就是“自身”的意思。以前誰都可以這麽說,現在不行了。皇帝要唯我獨尊,臣民便隻好身不由己。
問題是,有了皇帝,天下就太平了嗎?
也沒有,反而打得更兇,因爲當皇帝成了最大的誘惑。當年張敖被誣謀反,連呂後都來說情,認爲看在魯元公主的份上,張敖應該不至于。劉邦卻說,爲什麽不會?他要是得了天下,有的是魯元公主。[18]
顯然,僅僅确定天下隻有一個皇帝還不行,還得保證這皇位是不可争奪的。這樣看,劉邦倒是在完成秦始皇未竟之事業,完善秦主義;韓信、彭越、英布的不幸,則在于不該生活在這曆史的轉折關頭。
漢初的大屠殺,隻能這樣理解。
然而劉邦卻犯了另一個錯誤。他隻知道防外人,不知道防家賊。在逐一消滅了異姓諸侯王以後,劉邦把他們的地盤封給了兄弟和子侄。他萬萬沒想到,由于都是鳳子龍孫,這些家夥造起反來,比不姓劉的更加理直氣壯。
劉邦沒想到的,秦始皇更想不到。
不過我們總算有皇帝了。他被規定爲皇天上帝的嫡長子,擁有普天之下最高和唯一的統治權,包括決策權、審批權、立法權、司法權、監督權和裁判權,簡直就是集天下權力于一身,不折不扣的中央集權。
秦始皇的理想也部分地得到了實現。劉邦以後,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半封建的郡國制被廢除,漢帝國全面實行郡縣制。從此,一百多年天下太平。再經過一個短時期的内戰,又實現了二百年的國内和平。
至于帝國制度,則延續了兩千一百三十二年,占據中華文明史大約十分之六的時間。
如此看來,大秦豈非沒死?
是的。一種尚有争議的說法甚至認爲,China其實就是秦,是“秦”這個字的讀音。這雖然無法得到确證,卻比解釋爲絲綢和瓷器更具象征意義。事實上在20世紀前,China确實就是秦,是不叫大秦帝國的大秦帝國,就連少數民族建立的那些或長或短的王朝也不例外。
這,又是爲什麽呢?
集權是一種必然
過去人類社會的全部政治制度史,就是人們憑借和依仗某種力量,來支配資源和分配财富的曆史,也是人類轉換憑借依仗力量、調整支配分配方案的曆史。
曆史是漫長的,探索也是多樣的。
最早的方式是憑借武力。誰的拳頭硬,刀子快,誰就擁有土地、牲畜、女人和榮譽。反之,則成爲他人的奴隸。武力的強弱,是唯一的标準和選項。
由此建立的,是“武力社會”。
武力社會是野蠻的,也不能持續發展。社會财富的充分湧流,隻能靠發展生産力。依靠掠奪來積累财富,則不但成本高,風險大,也不利于全人類。
放下屠刀是遲早的事,問題隻在拿起什麽。
也有不同的選擇。
一部分人拿起了算盤,他們是商業民族。商業民族主張自由貿易,資金的多少便成爲支配的力量。由此建立起來的是“财力社會”,資本主義是其典型。
另一部分人選擇了權杖,主張根據權力的大小,來決定相互的關系和各自的配額。由此建立起來的是“權力社會”,中華帝國是其典型。
武力社會,财力社會,權力社會,三大類型。
這三種社會類型,曆史上都曾經存在。部落國家,是比較典型的武力社會;希臘城邦,是不太成熟的财力社會;華夏邦國,則是尚待完成的權力社會。
所以,它們都得變。
希臘城邦的方向,是發展爲“準帝國”。但,雅典帝國也好,斯巴達帝國也罷,其實不過國家聯盟。斯巴達和雅典都隻是盟主國,不是宗主國。其地位,與周王國和周天子無法相比,僅相當于齊桓、晉文一類的霸業。[19]
事實上,希臘城邦永遠都不可能變成帝國。因爲自由貿易與專制集權,在本質上是不兼容的。因此,他們隻能先被馬其頓帝國吞并,後被羅馬人征服。他們的社會理想則隻能到資本主義時代,在其他商業國家實現。
華夏邦國則不同。
邦國是一定會發展爲帝國的,因爲邦國原本就是政治妥協和政治交易的結果。當時的周天子,并沒有能力像埃及法老納爾邁、亞述國王薩爾貢、波斯國王居魯士、馬其頓國王亞曆山大那樣,建立起統一的大帝國,便隻好分封諸侯,分出自己的權力,贖買諸侯們的武力。
很好!以權力換武力,以土地換和平。
問題是,這筆交易爲什麽能夠達成?因爲各路諸侯都已經不再是流寇。流寇一旦變成坐寇,就會進一步要求變成王侯。王侯将相甯有種乎?沒有,都是坐寇變的。隻不過,轉型成功就叫王侯,失敗則叫匪寇。成王敗寇。
這說明什麽呢?
說明武力轉化爲權力,武力社會過渡到權力社會,是曆史的趨勢,盡管那權力是靠武力獲得的。
因此,人類早期的戰争會有兩個結果:一方面,資源和财富會集中在某個特别有武力的集團手中;另一方面,他們又會同時把自己從武力集團轉變爲權力集團。這跟黑社會成功以後要做合法生意,是同一個道理。
于是,當某一集團(比如秦國)的武力大到天下無敵的時候,社會和國家的性質就會發生質變。武力社會必然過渡到權力社會,邦國也必然會轉變爲帝國。
帝國,是權力社會的成熟形式和典型形式。
它的特點,就是集權。
集權是必然的,因爲帝國的締造者原本就是軍事集團。軍事集團最喜歡權力集中和領袖獨裁,因爲非如此不能克敵制勝。所以,權力社會的統治者無不集權,也無不把建立和掌握軍隊當作頭等大事。因爲他們比誰都清楚,自己憑借武力奪取的,也很容易被别人用武力奪去。
更何況,集權并不難,因爲農業民族對集權有一種渴望。正如馬克思所說,他們是由許多單個馬鈴薯集合而成的“一袋馬鈴薯”,根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來代表。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在上的權威和不受限制的權力。這種權力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侵犯,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露和陽光。[20]
事實上,農業民族更喜歡的也是權力而非武力。權力的濫用雖然也會帶來不幸,但破壞力顯然小于武力的橫行。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别無選擇,農業民族甯要暴君,不要暴民;甯肯臣服于皇帝,也不願依附于流寇。[21]
帝國制度,呼之欲出。
那麽,之前八百年的邦國時代,又作何解釋?
邦國是帝國的預備階段。它跟希臘城邦制度一樣,也是人類文明的偉大實踐和探索。但,邦國也好,城邦也罷,都隻适用于城市國家。小國寡民,才有可能或者直接民主(希臘),或者直接君主(華夏)。一旦變成領土國家,幅員遼闊,人口衆多,就隻能實行“議員代表民意”的代議制,或“官員代理王權”的代理制。
所以,大國行民主,隻能是聯邦;大國行君主,則勢必要集權。唯其如此,邦國制度才會瓦解,天下也得重新洗牌。先是侯國變成了公國,後是公國變成了王國。王國都是領土國家,也都實行郡縣制。分權制的邦國讓位于集權制的帝國,已是勢不可擋,勢在必行。
但這絕不意味着之前的邦國時代是沒有意義的。恰恰相反,正因爲有這八百年的預備階段,中華帝國雖然不是世界上最早的帝國,卻是最典型也最成熟的帝國。
不過這一點,要到漢武帝之後才能看出。
現在讓我們回到秦。很顯然,秦能夠兼并天下創立帝國,一定是因爲他們的制度和文化順應了曆史的潮流。換句話說,秦人不過充當了曆史要求的執行者,完成了曆史賦予的使命。這是他們的榮幸,也是他們的榮耀。[22]
既然如此,秦又爲什麽會二世而亡?
秦亡之鑒
一般地說,一個新生的政權如果迅速滅亡,多半隻有三種原因:要麽是制度有問題,要麽是政治有問題,要麽是制度和政治都有問題。
秦,是哪一種?
柳宗元認爲是第二種:政治有問題。柳宗元說,秦亡和周亡是不同的。周亡在制度,政治沒問題。秦亡在政治,制度沒問題。秦失于政,周失于制,都很清楚。[23]
這當然可以讨論。
實際上,周和秦,并不能相提并論。周是八百年而亡,秦是二世而亡,豈可同日而語?因此,也許周的制度和政治都沒問題,隻是老了。周,怕是衰竭而死吧?
秦,就不該這樣。
沒錯,秦是少年壯志,新做人家,應該欣欣向榮,蒸蒸日上,開創出一片新氣象來。
這也是大家的願望。
事實上,大秦帝國建立之初,不但統治者意氣風發躊躇滿志,被統治者也額手稱慶歡欣鼓舞。不管怎麽說,一個盼望已久的最高權威總算出現了,人們當然不吝以最大的善意,希望他能把幸福灑滿人間。[24]
結果卻是失望。秦始皇并沒有帶來陽光和雨露。他施加于人民的,是暴力,是血腥,是苛政。
秦政即苛政,正如秦制即帝制,這是已被反複證明過的。秦制與秦政,也都是秦主義的現實化。但,帝制和苛政并不畫等号,正如專制未必都獨裁。有開明專制,有集體專制。西漢初年就是開明專制,唐宋兩代就是集體專制。既專制又獨裁,要到朱元璋以後。
那麽,秦爲什麽是帝制加苛政呢?
也許,天然如此。
前面說過,秦,是華夏化的戎狄。他們原本是遊牧民族,靠着強弓勁弩和鐵馬金戈,爲自己打下一片天地。因此他們崇尚武力,信仰強權,相信重賞之下出勇夫,高壓之下出良民,戰馬兵車出政權。
從秦孝公到秦始皇,都這樣。
不難想象,這樣一個集團,一個以武力獲取權力的軍事集團,當他們小魚吃大魚,驟然吞并天下,需要鞏固政權保衛成果時,能想到的辦法又會是什麽呢?
也隻有軍事管制加嚴刑峻法。
這就是苛政的來曆。
沒錯,作爲帝國制度的創造者,秦人對于如何治理和統治新國家,其實一無所知,隻能照搬王國時代的成功經驗。他們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這是死路一條。
秦人的錯誤不難理解。因爲就連劉邦,也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劉邦稱帝以後,有一位名叫陸賈的人常常在他耳邊講詩書。劉邦竟大爆粗口罵道:你老子我的天下,是騎在馬上得來的,講他娘的什麽詩書?
陸賈卻反問:在馬上得來的,也能在馬上治理嗎?[25]這話後來成了名言。
問題是,爲什麽天下能在馬上得,不能在馬上治?
因爲得天下靠武力,治天下靠權力。
的确,權力和武力是不一樣的。武力是暴力,權力則不是,所以權力社會一定會取代武力社會。也因此,即便帝國的權力是靠武力獲得和維持的,也隻能表現爲“非典型暴力”。然而秦始皇他們,卻把非典型暴力(權力)當作典型暴力(武力)來使用,豈有不亡之理?
秦之亡,确實在政治。
換句話說,他們還沒學會正确和娴熟地使用權力。他們的滅亡,跟亞述帝國如出一轍。[26]
但,秦制就沒問題嗎?
也有。
前面說過,秦帝國的大廈是由兩根支柱來支撐的:中央集權和官員代理。這兩根支柱互爲因果。要集權于中央,就必須消滅世襲的領主和封建的邦國。留下的空白,則由官員和郡縣來填補。官員既然隻是皇權的代理人,至高權力當然仍在皇帝那裏。兩根支柱,其實是一根。
獨木難支,帝國大廈轟然倒塌。
顯然,秦之亡既在政治,也在制度。政治上的補救辦法,是把苛政變成仁政,至少看起來像仁政。制度上的補救辦法,則是在中央集權和官員代理之外,再立一根支柱。隻有這樣,帝國才真能立于不敗之地。
所以,秦政必須轉變爲漢政,秦制也必須轉變爲漢制。這當然需要幾代人的努力,也需要探索和實踐。但畢其功于一役的,則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這個人,就是漢武帝。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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