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沉舟,作壁上觀,衣錦還鄉,沐猴而冠。
兵起江東
項羽是跟着他叔叔項梁一起造反的。
這是秦二世元年的九月,也就是大澤鄉起義的兩個月後。當時,蕲縣周邊得到消息的民衆,紛紛殺了秦帝國派來的郡守和縣令,以響應陳勝,史稱“江西皆反”。[1]
這時,項梁和項羽卻在江東。
江東和江西,是古代的兩個概念。我們知道,萬裏長江經過鄱陽湖以後,有一段(主要在今安徽省境内)是斜行向北的。于是,從九江到鎮江,就形成了一條偏南北方向的水路。以此爲界,兩岸分别稱爲江東和江西。江東即今蘇南和皖南(後來蘇南叫江南),江西即今蘇北和皖北(後來蘇北叫江北)。古代的江西跟現在的江西毫不相幹,正如古代的江南其實是現在的湖南。
項梁和項羽所在的吳縣,當然是江東。
吳縣就是現在的蘇州,春秋時期是吳國的國都,秦代則是會稽郡的郡治(相當于現在的省會)。聽到江西皆反的消息後,郡守便請項梁來議事。
爲什麽要請項梁呢?
因爲項梁是地方豪傑,社會名流。
項梁一族原本是很顯貴的。他們家世代都是楚将,因功勳卓著而被封在項,故以項爲氏。項,即今河南省項城市。兩千多年後的風雲人物袁世凱,便是項城人。
項梁的父親項燕,更是楚國名将。公元前224年,秦将王翦破楚,俘虜了楚王。項燕便另立昌平君爲王,組織流亡政府在淮南一帶進行反秦鬥争。第二年,流亡政府兵敗,昌平君被殺,項燕也以身殉職。
所以,項燕在楚人心目中威望很高。陳勝起義要打他的旗号,原因就在這裏。
項燕兵敗殉職後,項氏家人也流落民間。項梁則因爲殺了人,帶着項羽避仇到了吳縣,并很快成爲當地最有聲望的人。現在天下大亂,郡守當然要找他來商量。
這郡守的打算,是要造反。
會稽郡的郡守爲什麽要造反,不清楚。也許,他很清楚人民對帝國和帝國的官員有多麽痛恨,不願意落得其他郡守、縣令那樣的下場。也許,他清醒地意識到大秦王朝氣數已盡,改朝換代勢在必行,想趁機撈一把。也許,這兩種想法他都有。總之,這郡守決定起兵,而且希望項梁和另一個人做自己的左右手。
看來,柳宗元說秦末天下大亂,有叛人而無叛吏,确實靠不住。至少,會稽郡這位就是。而且,如果他是最早背叛帝國的,那就還是“首叛”,盡管未遂。
未遂,是因爲項梁不打算讓他得逞。
項梁爲什麽不肯支持郡守?也不清楚。也許在項梁看來,與其你造反,不如我造反。你反叫叛國,我反叫起義。恰好郡守要找的另一個人,很可能是帝國的通緝犯,此刻正躲藏在深山老林或江湖沼澤之中。
于是項梁說,你說的那人在哪,隻有我侄兒知道。
郡守便請項羽進來。
結果是,項羽進來後,項梁隻看了項羽一眼,項羽就拔出劍來,一劍砍下了郡守的腦袋。
衆人大驚失色,亂作一團。
項梁卻笑了,因爲他太知道自己的侄兒是什麽人。
與陳勝不同,項羽原本是有條件接受良好教育的,項梁對項羽的培養也很用心。可惜項羽對任何學習都毫無興趣。他先是學字,沒幾天就不幹了。轉爲學劍,沒幾天也不幹了。項羽說,學會了寫字,不過可以記下别人的名字,有什麽用?學會了劍術,也不過戰勝一人而已,不值得學。要學,就學可以戰勝千萬人的。
項梁想想也有道理,就教他兵法。項羽這才大喜,但同樣淺嘗辄止。于是就連兵法,項羽也沒學完。[2]
然而項羽的天賦卻極好。據說,他身長八尺餘(一米八四以上),才氣過人,力能扛鼎(單手就能把鼎舉起來)。吳縣的世家子弟和小混混,都不得不讓他三分。
項羽力氣大,膽子也大。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南巡到會稽山(在今浙江省紹興市),項羽和項梁一起混在人群中圍觀。當時二十三歲的項羽看得興起,竟脫口而出說“彼可取而代也”,吓得項梁馬上捂住他的嘴巴。
這樣的愣頭青,殺個郡守真是小菜一碟。
項梁則一把拎起郡守的人頭,同時将郡守的印绶挂在身上。印,就是官印;绶,就是绶帶。秦和漢的制度,是一官一印。不像後來,新官舊官都用同一顆印。但是項梁并非朝廷命官,沒人給他鑄印,隻好先用舊郡守的。
有了這顆官印,項梁便自任會稽郡守,任命項羽爲裨将(裨讀如皮,裨将即副将)。這時,舊郡守的部下和侍從百十人,已被項羽一口氣殺個精光;反抗暴秦,又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于是吳縣上下,都擁護項梁。
項梁起義成功。
起義成功的項梁後來做了一個非常英明的決策,那就是接受範增的建議,立楚懷王的孫子爲楚王。這是他們起兵九個月後,即秦二世二年六月的事。這時,陳勝的死訊已經得到證實,陳勝部下另立的一個楚王也兵敗身亡。項梁立楚懷王,就等于填補了空白,也接過了旗幟。
旗幟就是方向,旗幟就是力量。反秦的事業,從此更加波瀾壯闊,聲勢浩大。
實際上在此之前,項梁的隊伍就不斷在壯大。原來分散在各地的起義部隊和将領,也紛紛加入項梁的行列。其中有一些,便成了叱咤風雲改寫曆史的人。
比如英布。
英布是六縣人(六讀如陸,在今安徽省六安市),本是平民。後來因爲犯法受了黥刑,所以又叫黥布。英布率領的是一支土匪部隊,但英勇善戰。英布本人,則先被項羽封爲九江王,後被劉邦封爲淮南王,最後被劉邦所殺。
英布的加盟,十分重要。
但最重要的,還是劉邦。[3]
劉邦來了
劉邦也是秦二世元年九月起義的。
如果說項羽是貴族也是混混,那麽,劉邦是平民也是流氓。他的父母,據說分别叫太公和劉媪(讀如襖),其實就是劉大叔、劉大媽,可見是無名之輩。
劉邦自己,則據說“小字季,即位易名邦”。也就是說,他當了皇帝之後,才正式有了名,叫“邦”。季,也不是字,是排行最小的意思。所以,劉季就是劉小。[4]
劉小的出生,十分可疑。
正史的說法,是有一次劉大媽睡在湖邊,夢中與神相遇做愛。當時電閃雷鳴,天昏地暗。劉大叔跑過去,隻見一條蛟龍正在他太太身上。
結果,劉大媽有了身孕,生下劉小。[5]
顯然,這是裝神弄鬼。
裝神弄鬼是開國帝王們僞造曆史的慣用手段,目的無非是要證明自己命系于天,君權天授,理當奉天承運。可惜話說過了頭,就會露出馬腳。也許,劉大叔當年确實看到了什麽。但可以肯定,他看到的不是龍。
這就是劉邦,或劉小,或劉季。
事實上起義之前的劉邦,确實是叫劉季的。之後,則随着身份的變更,依次叫沛公、漢王、皇帝、高祖。但爲了讀者方便,本書一律稱爲劉邦。
少年時代的劉邦,好吃懶做,遊手好閑(不事家人生産作業),花錢倒很大方(喜施,意豁如也),以至于酒店的老闆常常敲他竹杠,加倍收他的酒錢。
不過劉邦的命運,顯然比陳勝好。成年後,他居然當上了泗水(在今江蘇省沛縣東)的亭長。秦制,十裏爲亭,十亭爲鄉。亭長,是比鄉長還低的基層幹部,而且不占國家編制,不是官,是吏,還是小吏。
問題是當小吏也不容易。前面說過,秦的制度,是縣以上設流官,縣以下用土著。但土著爲吏,必須或者有産業,或者有德行。韓信就因爲“家貧無行”,而“不得推擇爲吏”。劉邦又憑什麽當亭長呢?[6]
這是一個謎。
其實亭長也不是什麽美差。管着巴掌大一塊地方,受理家長裏短的民事訴訟,權不大,事不小,好處不多,麻煩不少,一般體面人家的子弟不屑于做,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家又做不了,最合适劉邦這樣的痞兒和混混。[7]
劉邦自己,似乎也當得不亦樂乎。他甚至發明了一種竹皮冠,裝模作樣地戴在頭上。除此之外,劉邦倒是沒有什麽官架子,依然嬉皮笑臉,吃喝嫖賭,打情罵俏,在酒館裏打白條賒酒吃。就連本朝太史爲他作傳,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的最大優點是“好酒及色”。
劉邦身上,實在編不出什麽勵志的故事來。
然而劉邦的天賦卻很高,尤其是悟性極好。張良講兵法,出主意,其他人都不得要領,隻有劉邦一聽就懂。于是張良認定劉邦是天才,一輩子爲他出謀劃策。[8]
何況劉邦雖然沒什麽大本事,卻也敢作敢當。他當亭長時,曾押送服勞役的犯人到骊山去,一路上開小差的人不少。于是劉邦幹脆把這些人的繩子統統解開,說你們都走吧,我也一走了之,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豈非英雄氣概?
當然是,至少也是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豁得出去。就算天塌下來,也敢拿命去賭。這樣“二”的人,如果遇到亂世,那才真叫“生逢其時”。
二世元年的九月,便正是這樣一個時候。
陳勝吳廣起義的消息傳到沛縣後,沛縣的縣令就慌了手腳。因爲其他郡縣響應号召的民衆,都把自己的郡守和縣令殺了。于是沛縣縣令決定投靠陳勝。
這又是一個“叛吏”。而且,由于沛縣起義比吳縣可能還早幾天,因此他才是“首叛”。看來,柳宗元所謂“有叛人而無叛吏”,也隻能解釋爲“沒有存心反叛的”。
可惜沛縣的這個縣令,也沒做成叛徒。
沒做成的原因,在蕭何和曹參。蕭何和曹參,都是大漢王朝的開國元勳,當時則是沛縣的吏員。他倆對縣令說,大人本是秦的官員,現在起兵反秦,恐怕難以服衆。因此就算要反,也得多找些人來幫忙。
于是縣令說,那就把劉季找來吧!
奉命去找劉邦的人叫樊哙。此人也是大漢功臣,當時卻是狗屠。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放跑了囚犯的失職亭長劉邦藏在哪裏,當然隻有樊哙這樣的人知道。
劉邦欣然前往,縣令卻出爾反爾。反悔的原因,當然是害怕劉邦進城以後,自己控制不了局面。因此他緊閉城門,堅守城池,還打算殺了蕭何、曹參。
然而這時的沛縣,已不是這個狐假虎威的縣令可以做主的了。蕭何和曹參逃出沛城與劉邦會合,劉邦則将一封帛書用箭射入城中,遍告父老鄉親。而且他号召沛人的口号,也是陳勝的那句話——
天下苦秦久矣!
于是沛人殺了縣令,開門迎接劉邦。
沛縣起義了。
剩下的問題,是誰當領袖,誰來牽頭。劉邦謙讓,其他人則不敢。蕭何也好,曹參也罷,都是讀書人。讀書人,是沒幾個敢造反的。樊哙倒可能敢,可惜威望不夠。推來推去,劉邦成了“衆望所歸”。
從此,劉邦被稱爲沛公。
這就跟項梁的情況極爲相似。項梁起義後,便率兵從江東到了江西,與陳嬰的部隊聯盟。陳嬰原本是東陽縣(今江蘇省盱眙縣)的書吏。東陽人民起義後,陳嬰像後來辛亥時的黎元洪一樣,被強迫革命,當了義軍領袖。
陳嬰與項梁聯盟後,東陽人又要陳嬰稱王。當時,陳嬰有兵兩萬人,項梁隻有八千,當然該陳嬰做老大。但是陳嬰打死也不肯幹。他母親對他說,暴得大名,不是好事。不如跟在後面,事成可以封侯,兵敗也不難逃亡。
于是以項梁爲領袖。
也就在這時,英布加入了項梁的隊伍。
之後,劉邦因勢單力薄,也來加盟。此前,項梁已經收編了陳勝的舊部,占據了陳勝的故地,擁有了下邳(今江蘇省邳州市)、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胡陵(今山東省魚台縣)、薛(今山東省滕州市)、襄城(今河南省襄城縣)。劉邦的到來,正是如虎添翼。
有了英布又有劉邦,再加上有楚懷王爲旗幟,項梁的事業風生水起,項梁的部隊所向披靡。他取亢父(讀如剛斧,今山東省濟甯市),救東阿(今山東省陽谷縣),屠城陽(今山東省菏澤市),侵濮陽(今河南省濮陽縣),略雍丘(今河南省杞縣),攻定陶(今山東省定陶縣),數破秦軍而斬李由(丞相李斯之子)。中原半部,盡入囊中。
大秦帝國的形勢,卻相當不好。到二世二年六月,原來的六國都已恢複。而且,除燕王韓廣外,齊王田巿,趙王趙歇,魏王魏豹,韓王韓成,楚王芈心(芈讀如米),都是王室舊族。秦始皇的革命成果,全部打了水漂,地盤也喪失殆盡。帝國豈非命懸一線,危在旦夕?
更可悲的,是他們自己也在加速滅亡。
秦二世找死
加速帝國死亡的是三個人:胡亥、趙高、李斯。
首先是李斯。
前面說過,胡亥那裏,是隻能報喜不能報憂的。但事情真鬧大了,恐怕想瞞也都瞞不住,各地紛紛起義的消息終于傳進了鹹陽宮。但胡亥是照例不負責任的。他的辦法是拉下臉來痛斥丞相無能,并讓他拿出方案來。[9]
這時,李斯開始犯渾。
李斯給出的對策,是加強君主的專制,加重人民的負擔,加大責罰的力度,加劇刑法的苛嚴。他說,如果官員和民衆都自顧不暇,哪有心思和能力造反?
這真是混賬邏輯,一派胡言!
胡亥卻龍顔大悅。
李斯爲什麽這樣出主意?也許是要讨好皇帝,也許是他真沒辦法。但不管怎樣,後果都很嚴重:抽稅重的,被視爲能員;殺人多的,被視爲忠臣。路上的行人,有一半是受過刑的;鹹陽的街市,有一半躺着死屍。天下原本就苦秦久矣,現在豈不更加咬牙切齒?李斯之所爲,豈非助纣爲虐,與天下人爲敵?
助纣爲虐的結果,是把自己送上了斷頭台。
秦二世二年六月,項梁立芈心爲楚王。是年冬,胡亥下令将李斯入獄法辦。公開的罪名是“剿匪不力”,内定的罪名是“通匪謀反”,辦案人則是趙高。
趙高早就想陷害李斯了。
李斯和趙高原本不是一路人。僅僅因爲當年秦始皇病死在沙丘(在今河北省廣宗縣),他們要廢扶蘇而立胡亥,這才勾結在一起,因此隻是共犯,不是同黨。
實際上李斯和趙高,連狼狽爲奸都談不上。就在反秦浪潮此起彼伏之時,他們也在窩裏鬥。隻不過,趙高更加心狠手辣,胡亥也更加寵信趙高。
趙高很清楚胡亥的軟肋在哪裏。他對胡亥說,當年的沙丘之謀,丞相也是參與者。現在陛下當了皇帝,丞相卻并沒有封王封侯,他會沒有想法嗎?
胡亥心裏一動。
趙高又說,丞相李斯是哪裏人?楚人。反賊陳勝是哪裏人?也是楚人。丞相的長子李由在三川當郡守,從來就不肯積極剿匪,這難道不說明什麽問題嗎?
胡亥心裏又一動。
如此再三的結果,是李斯終于下獄。但李斯問心無愧,自認爲真相可以大白。于是他給胡亥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名爲認罪,實爲辯誣,倒是很值得一讀。
然而這些都沒有用。趙高把李斯的“認罪書”往地上一扔,不屑一顧地說:一個囚犯,上什麽書!
于是李斯隻好去死。
李斯是以五刑論罪,腰斬于鹹陽的。五刑,就是除了刺字塗墨、割掉鼻子、斬去腳趾之外,再加割掉舌頭,因爲李斯犯了“诽謗罪”。當然,腰斬之前還要痛打,腰斬之後也仍然要在刑場上當衆剁成肉泥。
據說,李斯受刑前曾對他的二兒子說:如果我想跟你一起牽着黃狗,到東門之外追逐狡兔,還能夠嗎?
當然不能。
一代名相李斯,就這樣被誣陷而死。他爲大秦所做的所有貢獻,也被帝國忘得一幹二淨。作爲被害人,他當然死不瞑目。但他應該知道,按照他們法家思想締造的帝國,是沒有人性的,也是不講道理的。那根本就是一架絞肉機。在這架絞肉機裏,誰都沒有安全感。想當年,那位天才的思想家韓非,不也被誣陷而死嗎?誣陷韓非的人,不正是李斯嗎?誣陷的手段,不是跟趙高一模一樣嗎?那麽,李斯臨死前,還會想起他那位老同學嗎?
李斯死了,下一步就輪到胡亥。
胡亥是被趙高發動宮廷政變逼死的。這時,趙高已接替李斯做了丞相,劉邦的部隊也已經攻下了武關(在今陝西省商南縣),胡亥則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于是趙高的同夥沖進宮中,曆數胡亥的種種罪狀,逼他自盡。
胡亥說:還能見丞相一面嗎?
政變者說:不能。
胡亥又說:給我一個郡,做王,可以嗎?
政變者說:不行。
胡亥又說:做萬戶侯,可以嗎?
政變者說:不行。
胡亥又說:做老百姓,可以嗎?
政變者說:算了吧!我等是奉丞相之命,爲天下來殺足下的。足下說得再多,又有什麽用?
胡亥也隻好自殺。
據說,胡亥臨死之前,身邊隻剩下一個宦官。
胡亥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知道嗎?
宦官說:知道。
胡亥說:怎麽不早告訴我?
宦官回答:臣不敢。要是早說,還能活到今天嗎?
胡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啊,一個人,如果半句真話都聽不到,豈能不失敗?一個政權,如果弄得人人都不敢說話,豈能不垮台?
其實胡亥原本也沒那麽混蛋。當年趙高慫恿他矯诏篡位,他再三不肯。胡亥說:廢兄立弟,是不義;不遵父命,是不孝;弄虛作假,是無能。就算得到了皇位,天下也不服,自身也難保,國家也危險啊!
這些都是明白話,怎麽後來就鬼迷心竅了呢?
同樣,“後李斯時代”的大秦,也原本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因爲沒有李斯,還有章邯。
不幸的是,章邯也不被趙高所容。
更不幸的是,章邯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加英勇善戰的人。這個人就是項羽。而他們倆一決雌雄的地方,則是巨鹿(今河北省平鄉縣)。
巨鹿之戰
巨鹿是章邯的滑鐵盧。
章邯是在帝國處于緊要關頭的時候,受命于危難之際的。之前,他的官職是少府,掌管着山林湖泊的賦稅。當時,陳勝的一支部隊突破函谷關,進軍到戲(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眼看就要攻進鹹陽。情急之中,秦二世隻好啓用章邯爲将,讓他帶兵前往平叛。
這一回,胡亥總算聰明。
章邯确實是軍事天才,剛一上陣就連連得手,殺陳勝于下城父,滅魏咎于臨濟,破項梁于定陶。當時在臨濟(今河南省封丘縣),齊王田儋和楚将項它(讀如駝)都應魏王魏咎之請來救援,共戰章邯。結果怎麽樣呢?
田儋戰死,魏咎自殺。[10]
章邯,豈非也是一代名将?
然而要戰勝項梁,卻不容易。臨濟之戰後,項梁率領楚軍繼續作戰,先後破章邯軍于東阿、濮陽、定陶。項羽則與劉邦并肩作戰,破秦軍于雍丘,還殺了李斯的兒子李由。這個時候,是沒有理由認爲章邯會勝的。[11]
項梁自己,也這麽認爲。
事實上,在節節勝利之後,項梁已不把章邯放在眼裏。每次提起章邯,都是一臉的不屑。他沒想到,章邯并沒有氣餒。他更沒有想到,秦二世會大批調兵增援。結果章邯反敗爲勝,大破楚軍于定陶,項梁也戰死在沙場。
章邯戰勝楚軍後,便乘勝前進渡過黃河,一鼓作氣攻入趙境。這時,原來的趙王武臣已死,新趙王是趙歇。張耳和陳馀,則一爲相,一爲将。趙軍被章邯擊敗後,趙歇、張耳、陳馀都逃進了巨鹿城,并向楚王頻頻求救。
唇亡齒寒,楚懷王不能坐視。
問題是,項梁已死,誰來将兵?
懷王選擇了宋義。
宋義這個人,以前是做過楚國令尹(丞相)的。他早就勸告項梁不可輕敵,也料定項梁必定失敗。他甚至在出使齊國的途中,對迎面相遇的齊使說:大人慢慢走。到得晚還能幸免,早早趕到定陶隻怕就沒命了。
這當然是先見之明,也可謂知兵。
于是,楚懷王任命宋義爲上将軍,項羽爲次将軍,範增爲末将軍,率兵救趙。其他各部也都歸宋義統領,号稱“卿子冠軍”,也就是“公子上将”的意思。
項羽卻看不上這公子哥兒。
宋義也似乎讓人看不起。他率領部隊走到安陽(今山東省曹縣,并非今河南省安陽市),便按兵不動,一停就是四十六天。他的想法,是要靜觀其變,讓趙軍和秦軍先打了再說。秦軍敗了,就趁機打落水狗。如果趙軍敗了,秦軍也會疲憊不堪,楚軍仍可乘虛而入,撈他一把。
于是,宋義不理軍事,天天設宴飲酒。
項羽忍無可忍。
在項羽看來,宋義的想法無異于癡人說夢。以秦軍之強大,趙軍根本就不是對手,哪有什麽勝利成果可以分享?秦軍滅了趙國以後,也隻會變得更加強大,又哪來的可乘之機?什麽“我承其敝”,簡直放屁!
何況趙國盼救援,望眼欲穿;懷王憂社稷,坐不安席。現在天寒地凍,大雨傾盆,戰士們饑寒交迫,隻能吃豆子和野菜。你宋義卻觥籌交錯,酒綠燈紅,有心肝嗎?
更糟糕的是,宋義還下了一道命令:但凡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不聽指揮的,殺無赦。
這當然絕非項羽所能接受。
他的回應也很簡單:一劍砍下了宋義的腦袋。
對此,無人表示異議。
楚懷王也隻能硬着頭皮,任命項羽爲上将軍。
擔任了上将軍的項羽,立即命令英布等人率兵兩萬火速救援巨鹿,然後親率全軍渡過黃河。過河的時候,項羽下令鑿沉所有的渡船,砸碎煮飯的鼎鍋,燒掉居住的房屋,隻帶三天的口糧,以示拼死一戰的決心。
這就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成語:破釜沉舟。
破釜沉舟的楚軍兼程北上,一到戰場就與敵交手,破其防線,毀其壁壘,斷其糧道,亂其陣腳。結果,秦将蘇角被殺,王離被俘,涉閑自焚,巨鹿解圍。
項羽一戰成名。
是的。項羽真正成爲曆史人物,起點就在此戰。當時,前來救援的各路諸侯,在巨鹿城外建起的壁壘不下十餘座。秦楚兩軍作戰時,他們都“從壁上觀”。楚軍在戰場上殺聲震天,銳不可當,諸侯軍在壁壘上看得心驚肉跳,氣都透不過來。等到戰後他們來拜見項羽時,無不戰戰兢兢匍匐在地,隻敢用膝蓋着地跪行進入轅門。
于是,項羽當之無愧地成爲諸侯聯軍的總司令。
這一年,他二十五歲。
現在輪到章邯糾結了。
章邯兵敗的消息傳到鹹陽,胡亥龍顔大怒,譴責之令頻頻下達。章邯派人到鹹陽解釋,趙高卻拒不接見。章邯的部下司馬欣說:趙高是不會放過我們的。勝了,他嫉妒;敗了,他治罪。何去何從,請将軍三思。
陳馀也給章邯寫信。陳馀說,秦最冷酷無情。想想看吧,白起和蒙恬,曾經立下多少汗馬功勞?最後怎麽樣呢?死路一條。爲什麽?功勞太大,封無可封,隻好強加罪名。現在,将軍您可是“有功亦誅,無功亦誅”,爲什麽不棄暗投明?難道還看不出天要亡秦嗎?
于是章邯投降。
軍糧已盡的項羽,也決定與章邯握手言和。兩人相約見面,互訴衷腸。說到趙高,章邯竟泣不成聲。
項羽安撫了這位過去的對手。他立章邯爲雍王,并讓他留在軍中效力。雍,在今陝西省鳳翔縣,春秋時期曾經做過秦國的國都。所以,雍王其實就是秦王。
章邯當然想不到,這很可能會是一張空頭支票。因爲項羽許給他的地盤,馬上就要歸劉邦了。
沛公入秦
劉邦是秦二世三年十月進入鹹陽的。[12]
這事說來話長。項梁兵敗被殺後,楚懷王遷都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召開聯席會議,決定西進攻秦。同時與諸将約定,誰能夠最先平定關中,誰就是那裏的王。[13]
懷王這話,口氣太大。此刻,諸侯還很弱小,暴秦還很強大,章邯的氣焰也還很嚣張,哪裏談得上“先入定關中者王之”?就算能,也是期貨或風投。
因此,響應号召的隻有項羽和劉邦。而且,态度最積極的是項羽。他說,我去,我和沛公一起去!
懷王手下的老将卻另有看法。
老将們說,項羽這人太彪悍也太殘忍。所到之處,無不燒殺掠搶,殺人如麻。上次屠襄城,竟然一個活口都留不下。後來又屠城陽。秦的人民,已經被欺壓得夠苦的了,豈能再雪上加霜?不如派一位忠厚長者,扶義而西,以仁抗暴,說不定能仁定天下。
他們的看法并不錯。後來項羽“屠燒鹹陽宮室,所過無不殘破,秦人大失望”,便是證明。
那麽劉邦呢?
劉邦當然也不是什麽忠厚長者。項羽屠城陽,他就是幫兇。但他的作風,确實跟項羽不同。劉邦入秦後,不但秋毫無犯,就連當地民衆送來勞軍的酒肉,也都統統璧還。劉邦說,敝軍糧草充足,不敢破費大家。
這實在讓人驚喜。更讓秦人喜出望外的是,劉邦宣布廢除秦帝國的所有嚴刑峻法。劉邦說,各位父老鄉親過去的日子,實在是太苦了。現在與諸位約法三章:殺人償命,傷害罪和盜竊罪判刑,僅此而已。請大家放心,我劉季是來安良除暴的,不是來恃強淩弱的。
不難想象,當時的民衆,肯定是一片歡呼。
對于秦的官員,劉邦也沒有進行報複。秦王子嬰被妥善安頓,各衙門的吏員也照樣辦公,人民群衆更是安居樂業,于是秦人“唯恐沛公不爲秦王”。
那麽,劉邦的成功,當真是“仁者無敵”嗎?
也是也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事實上,劉邦進入鹹陽宮時,原本是不想走的。那麽多的奇珍異寶,那麽多的美食佳肴,那麽多的漂亮姑娘,哪一個不是他劉邦朝思暮想,垂涎欲滴的?想當年,他到鹹陽服役看見秦始皇,就曾說過“大丈夫當如此也”。現在可以“如此”了,豈有不盡情享受之理?
因此,樊哙勸他出宮,他根本聽不進去。
最後還是張良說服了他。張良說,秦亡,就因爲貪暴無道。秦王驕奢淫逸,您才得以入秦。因此,我軍勝利之後,必須反其道而行。秦暴則我仁,秦貪則我儉,萬萬不可死于安樂,請沛公聽從樊哙的建議。[14]
劉邦也想明白了。這會兒天下未定,政權不穩,還不是享受的時候。于是退出秦宮,還軍霸上(即今西安市長安區白鹿原,因地處霸水西部高原而得名)。而且,他幹脆大方潇灑到底,連勞軍的酒肉也不要了。
這其實正是劉邦的優點。
是啊,劉邦這人,既沒有高尚品德,又沒有一技之長,憑什麽最後成功,富有天下?因爲他識好歹。而且,一旦他接受意見,甚至會做得比你想要的還到位。
正是靠着這一點,他步步走向勝利。
也正是靠着這一點,他網羅了衆多人才。
比如郦食其(讀如麗異基)。
跟蒯通一樣,郦食其也是縱橫家。縱橫家都是要靠三寸不爛之舌,爲枭雄們出謀劃策,翻雲覆雨的。但郦食其看不上項羽,卻喜歡劉邦。所以劉邦路過他家鄉高陽(今河南省杞縣高陽鄉),他就去求見。
劉邦問看門的:來的是個什麽人?
看門的說:看起來像是讀書人。
劉邦說:不見!老子忙着打江山,見什麽讀書人!
看門的如實回報。
郦食其兩眼圓瞪,一手按劍說:滾回去重新禀報!老子是高陽酒徒,不是什麽讀書人!
看門的吓得名片都掉在地上,連滾帶爬回去禀告。
劉邦便請郦食其進來。
郦食其進去時,劉邦正大大咧咧坐在那裏,讓兩個女孩子給他洗腳。郦食其也不下拜,而是拱拱手說:足下千裏迢迢,是專程來助大秦一臂之力的吧?
劉邦勃然大怒,破口大罵說:放屁!天下同心,苦秦久矣,這才有諸侯聯盟,誰他媽的幫助暴秦!
郦食其說,要滅秦,就不該以這種态度見老先生。
劉邦是實用主義者,變臉比變天還快。他馬上起身穿好衣服,請郦食其上坐,再三道歉,然後問策。
郦食其的主意,是拿下陳留。
陳留,即今河南省開封市陳留縣,春秋時期原本是鄭國的留邑,因爲被陳國兼并,所以叫陳留。陳留是交通要道,又是天下糧倉。劉邦在郦食其的幫助下占領陳留之後,果然獲得大量糧草和武器,變得兵強馬壯起來。[15]
在陳留招兵買馬養精蓄銳後,劉邦西進到洛陽。這時張良陪同韓王韓成也來到劉邦軍中。韓成留守陽翟(今河南省禹縣),張良則跟随劉邦一起南下,攻克宛城(今河南省南陽市)。然後向西北挺進,攻破武關(在今陝西省丹鳳縣),兵臨峣關(在今陝西省藍田縣)。
這就到了關鍵時刻。
劉邦的打算,是用兩萬人進攻峣關,張良卻反對。張良說,現在秦軍仍很強大,不可輕敵。峣關的守将是屠夫的兒子,而市儈總是要算計的。因此,不如多設疑兵虛張聲勢,然後讓郦食其帶着貴重禮物去講價錢。
郦食其也果然買通了峣關的守将,那守将甚至還願意與劉邦合兵攻秦。張良卻不敢大意。在張良的建議下,劉邦乘其不備一舉大破秦軍,攻下峣關。
峣關是秦都最後的門戶。峣關失守,劉邦就順利北上,從藍田直逼鹹陽,同時下令沿途不得掠搶。這時,秦軍已經完全沒有了鬥志。子嬰除了投降,别無選擇。
這就是團隊的功勞。
劉邦的團隊好,運氣也好。他的入秦,可以說是撿了大便宜。因爲巨鹿之戰時,秦朝廷“悉起兵益章邯”。帝國的主力部隊都在巨鹿,反秦戰争的主戰場也在巨鹿。沒有項羽在巨鹿的奮戰,大秦實際上是不可能滅亡的。現在,勝利果實怎麽就成了劉邦的?
這口氣,項羽無論如何也咽不下。他甚至還因此跟懷王結下梁子。後來他謀殺楚懷王,也因爲有此積怨。是啊,如果當初懷王派自己攻秦,哪有劉邦什麽戲?
但,此刻他首先要對付的,還是劉邦。
正好劉邦也犯了錯誤。他聽從一個小人的主張,派兵把住函谷關,以爲這樣一來關中就是自己的了。他根本沒想到,英布輕而易舉就破了關。項軍蜂擁而入,駐軍鴻門,與劉邦的駐地霸上不過四十裏。當時,劉邦軍号稱二十萬,其實隻有十萬;項羽軍四十萬,号稱百萬。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局勢,傻子都能明白。
劉邦隻好去赴鴻門宴。
鴻門宴
現在看來,鴻門宴的故事更像一個傳奇。[16]
鴻門在今天陝西省臨潼縣的境内,北臨渭河,南依骊山,原本是一個小村落。如果不是因爲兩千多年前的那個飯局,這村子恐怕鮮爲人知。
其實,項羽原本也沒打算請客吃飯。他已經下達命令,要在第二天一早就把劉邦滅了。這是他的真實想法,隻不過不該讓某個人得到消息。
這個人就是項伯。
項伯是項羽的叔叔,也是張良的朋友。當年,項伯犯了殺人罪,是張良救了他。于是,項伯連夜跑到劉邦軍營通風報信,以免第二天張良與劉邦同歸于盡。
是的,他沒打算救劉邦,隻想救張良。
張良卻不肯獨善其身。
這一點,項伯倒也能理解。張良如果不仗義,當年就不會救項伯。項伯既然贊許和感激張良的義氣,也就不能不同意張良去打聲招呼。不辭而别,總不夠意思吧?
結果,是張良把情況全部告訴了劉邦。
劉邦大驚失色。
張良問:沛公當真打算背叛項羽嗎?[17]
這句話問得至關重要,因爲它決定着張良的态度,也決定着劉邦的生死。麻煩在于,劉邦如果認賬,就等于坐實了罪名;撒謊,則無法取得張良的信任。
劉邦,該怎麽回答?
考驗劉邦的時候到了。
幸好劉邦的情商和智商都極高。他很明白,這時最重要的是實話實說。自己誠心誠意,人家才一心一意;自己和盤托出,人家才全力以赴。但,又不能沒有退路。
于是劉邦如實回答:确實有個小王八蛋給我出了馊主意,說隻要把諸侯擋在關外,我就能在秦稱王。
張良松了一口氣。
因爲誤聽讒言,頂多算是糊塗蟲,總比自作主張處心積慮要謀反的好。這就還有回旋餘地。
最重要的,這是實情。
于是張良又問:老實說,沛公打得過項羽嗎?
劉邦沉默了大半天,然後說:固不能也!
這裏的“默然良久”,意味深長。劉邦無力對抗項羽,是明擺着的,爲什麽要沉默很久呢?盤算?評估?要面子?表示認真?但,默然良久,是真實的。
接着劉邦問:爲之奈何?
張良說:也隻能請項伯幫忙了。
這時,劉邦再次表現出他的情商和智商之高。他問張良:君與項伯,誰的年紀大?
張良說:項伯年長。
劉邦立即表态:那我就把項伯看作兄長。
顯然,這話是說給張良聽的,因爲劉邦并沒有比較自己和項伯的年紀。意思也很清楚,我劉邦和你張良,鐵定是兄弟。你張良的哥,就是我劉邦的哥。至于我和項伯誰的年紀大,根本就不重要。
當然,以劉邦的沛公身份,尊項伯爲兄,也給足了項伯面子。劉邦不愧危機公關的高手。
項伯也很快被劉邦搞掂。
劉邦說,臣入關中,秋毫不犯。查清吏民戶籍,封藏庫府财物,就是等待項将軍來接收呀!至于派兵把守函谷關,那是防賊,哪裏敢背叛項将軍呢?
這些話,劉邦說得大言不慚。
沒錯,一文不取,退出鹹陽,還軍霸上,都是事實。但真實的原因,隻有他和張良心知肚明,而張良是不會點破的。此刻的劉邦,确實應該感謝張良和樊哙。
項伯也全盤接受了劉邦這一套花言巧語。他隻是告誡劉邦:明天一定要早早來向項羽謝罪。
劉邦起身緻敬說:諾!
第二天劉邦與項羽的見面,氣氛非常融洽。劉邦的态度自然是誠懇而謙恭,同時又一副老朋友口氣。項羽則已被項伯解除了思想武裝,十分寬宏大量。他甚至還無意中透露了一個信息:劉邦軍中,有人告密。
劉邦記住了這個名字,決定回去跟那家夥算賬。
項羽卻很釋然,也很放松。
實際上,項羽下令“旦日飨士卒,爲擊破沛公軍”,就因爲有人密報劉邦意欲在秦稱王,這才惹得項羽怒火中燒。也就是說,項羽的決定是“激情殺人”,不是“預謀殺人”。現在,項羽既然沒了脾氣,哪裏還有殺意?
于是,項羽請劉邦吃飯。
至此,事情原本已毫無懸念。劉邦和項羽,也大可觥籌交錯,談笑風生。誰都沒想到,這餐飯并不好吃。
不好吃的原因,在範增。
範增是極力主張殺劉邦的。範增早就對項羽說,劉邦其人,原本流氓地痞。他在老家的時候,酒色财氣,無所不貪。這次進入鹹陽,居然秋毫無犯,這可是想要更大的東西呀!這樣能夠克制自己的人,豈能不防?
可惜,這是範增的看法,不是項羽的。
因此,範增在席間頻頻使眼色,項羽視而不見。範增又頻頻舉玉玦(讀如決),項羽也視而不見。玦,暗示決斷。三舉玉玦而不應,那就是沒有決斷了。
範增隻好自己動手。他出門找來項羽的弟弟項莊,要他進去舞劍,伺機謀殺劉邦。可惜範增的用心卻被項伯看破,便也拔劍起舞掩護劉邦,項莊無法得手。
張良卻坐不住了,他出門去找樊哙。
樊哙問:事情怎麽樣了?
張良說:不好。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樊哙說:這可是生死關頭,臣願與沛公同生共死。
于是樊哙強行闖關,進入帳内,與項羽怒目相向,頭發向上直立,眼眶幾乎爆裂。
項羽按劍而起問:來者何人?
張良說:是沛公的駕駛員和警衛員。
項羽說:壯士!賜酒。
樊哙拜謝,接過酒一飲而盡。
項羽又說:給他一條豬腿。
手下人就給了樊哙一條生豬腿。樊哙一屁股坐在地上,拔出劍來在盾牌上切豬腿,邊切邊吃。在場的人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隻有項羽大爲欣賞。
項羽說:真他媽的壯士!還能喝一杯嗎?
樊哙說:臣死都不怕,酒算什麽!
接下來,樊哙長篇大論,慷慨陳詞,痛斥項羽。樊哙說,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唯恐不多,刑律唯恐不酷,這才衆叛親離。現在,沛公奉命入秦,封關以待将軍。勞苦功高如此,未有寸土之封,反有性命之憂,天理何在?将軍聽信讒言而欲誅有功之人,又豈非亡秦之續?
項羽無言以對。
接下來的故事很簡單。劉邦借口上廁所溜之大吉,留下張良繼續公關。臨走時,劉邦還爲是否告辭而猶豫。樊哙卻說: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現在人家是菜刀和案闆,我們是魚肉,告什麽辭!
劉邦很以爲然,一路小跑回到軍營。
鴻門宴就此落幕。
敗亡倒計時
鴻門宴的故事留下了許多謎團。其中最讓人不解的,恐怕還是項羽爲什麽不殺劉邦。
是啊,爲什麽呢?
原因很多。
但樊哙的闖入,應該算一個。事實上,此前對于殺不殺劉邦,項羽還在兩可之間。範增頻頻示意,他裝沒看見。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并不阻止。項伯舞劍,掩護沛公,他也不叫停。劉邦的命,他交給了天。
然而樊哙卻讓他大起喜愛之心。因此,對于樊哙的痛斥,項羽不但沒有發怒,反倒決定不殺劉邦。顯然,項羽此時已忘了天下之争,也忘了自己的面子,他心中隻是充滿了對一條硬漢的崇敬和贊賞。
這是英雄對英雄的惺惺相惜。
的确,是英雄,就該敬惜,哪有謀殺的道理?就算要殺,也得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拼殺,又哪有在自己軍營裏酒席上,鬼鬼祟祟殺人的道理?那也太掉價了。
顯然,這也是一種孩子氣。
項羽确實孩子氣。包括他的殺人,也是。他一輩子殺人如麻,但往往是一時興起,很少出于政治需要有計劃有預謀地殺,跟範增的老謀深算完全兩樣。結果,是該殺的沒殺,不該殺的亂殺,比如屠城。
實際上孩子的天真,就是不懂事。因此,孩子往往殘忍。他們會滿不在乎地弄死一隻蝴蝶,因爲他不覺得這有什麽了不起。但如果你明确告訴他這是犯罪,再要他去做,他就下不了手。所以,項羽能屠城,不能殺劉邦。
甚至就連當年分配任務時,項羽提出“願與沛公入關”,也是孩子氣。他的目的,是要爲項梁報仇,并非怕劉邦搶了先。所以,諸侯聯席會議不同意,他也就不再堅持。因爲他根本就不相信劉邦那笨蛋也能打敗秦軍。
但是,當他聽說劉邦先入關中,“珍寶盡有之”時,便惱羞成怒,暴跳如雷,恨不得馬上殺了劉邦。這跟一個孩子被搶走了玩具要号啕大哭,沒什麽兩樣。所以,劉邦把玩具還給他,他就笑了,還要請劉邦吃飯。
孩子,就這麽好哄。[18]
難怪範增要說“豎子不足與謀”了。
範增說的臭小子是誰?項羽?項莊?可能都是,也可能明指項莊暗指項羽。不過就算明指項羽,他也不會在乎。因爲他的心,已經飛回了彭城。
在屠殺了鹹陽人民,燒毀了鹹陽宮室以後,項羽決定帶着搶劫來的财寶和女人回彭城去。有人勸他說,關中沃野千裏,易守難攻,是周、秦兩代的發祥之地。建都于此,可以稱霸天下,何必還要回到彭城去?
項羽卻說,富貴了而不回故鄉,那就好比穿着漂亮衣服在黑夜裏走,誰看得見?
這就不僅是孩子氣,簡直堪稱“孺子不可教也”!于是有人評論曰:大家都說楚人是大馬猴戴高帽子,果然!項羽聽說後也不含糊,直接把那人扔進了油鍋。
謝謝項羽!他現在已經爲我們留下了四個成語:破釜沉舟,作壁上觀,衣錦還鄉,沐猴而冠。
不過項羽回家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這件事,就是分封諸侯。這事非做不可,因爲此刻的情況跟秦初不同。秦是滅六國而得天下,當然可以不再分封。現在卻是六國滅秦,豈能由誰獨吞?
但,怎麽封,誰來封,是個問題。
楚懷王的意見,是照以前的約定辦。
項羽當然不能同意。如約,就意味着劉邦成爲天下之王,這哪是項羽想要的結果?
于是他決定分三步走。
第一步,宣布立懷王爲皇帝。這時已是帝國時代,立皇帝并無問題。但,秦始皇叫“秦帝”,楚懷王就該叫“楚帝”,然而項羽卻叫他“義帝”。義,有假借的意思,比如義父、義子、義齒、義肢。
所以,義帝就是“假皇帝”。
既然是假皇帝,就管不了真問題。項羽便對将領們說:懷王是我家項梁立的,一點戰功都沒有。立他爲義帝,已經很夠意思。滅秦定天下,都是諸位和兄弟我的功勞。所以,應該我們自己分封。
将領們都說:很好!
項羽便分封了十八個諸侯王。這是他的第二步。第三步,是自稱“西楚霸王”,都彭城。這樣一來,似乎就回到了春秋時代,天子、霸主、諸侯,共享太平。
可惜項羽的這個政治模式,實在不倫不類,分配的結果也不公平。項羽倒不自私。他自己的地盤并不大,楚軍集團的将領也隻有四人封王。然而他分封的方式和原則卻沒有章法,既有孩子氣,又有防範心。
比如劉邦,是第一個入秦的。即便不能如約讓他王天下,至少也該讓他王關中。然而怎麽樣呢?劉邦被封爲漢王,擁有巴(約今重慶市)、蜀(約今四川省)、漢中(今陝西省秦嶺以南即湖北省西北部)三郡,都南鄭(今陝西省漢中市,因春秋時期鄭國人南逃到此而得名)。
其實就連漢中這地方,也是劉邦通過張良向項伯行賄,走後門才得到的。項羽封給他的,原本隻有巴和蜀。當時,巴郡和蜀郡北阻山險,東扼三峽,窮鄉僻壤,曆來被當作流放罪人之地,豈能用來酬勞大功臣呢?[19]
這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不過劉邦很清楚,現在不是講道理的時候,項羽也不是講道理的人。他隻能忍氣吞聲,先去漢中再說。[20]
漢元年四月,也就是秦帝國滅亡半年後,各路諸侯懷着不同的心情走向自己的封國,項羽也動身回彭城。這時的項羽,心中一定充滿衣錦還鄉的得意和喜悅,完全不會想到自己的敗亡,其實已經進入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