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根本所在

以群體意識爲内核,

憂患和樂觀爲翅膀,

人本、現實、藝術爲精神,

井田、封建、宗法、禮樂爲制度,

都因爲周是農業民族。

黑名單

當周人創造出井田制、封建制、宗法制和禮樂制的時候,世界上許多民族還迷迷瞪瞪。南亞,達羅毗荼人創造的哈拉巴文明已與世長辭,還留下了幾百年的空白。未來文明的主角雅利安人,正摸着石頭渡過印度河。西亞,巴比倫國内亂作一團,猶太人則剛剛建立他們的希伯來王國。南歐,希臘人打完了特洛伊戰争,卻仍然停留在“堯舜時代”。大洋彼岸的中美洲,奧爾梅克文明就像他們的巨石人像,隻有腦袋沒有身子。至于現在屬于歐盟的大多數地方,要麽荒無人煙,要麽住着野蠻人。北美和大洋洲,則基本上是不毛之地。

可以比較的,是埃及和亞述。

埃及中央集權的時間最早,比西周建立國家聯盟都早了兩千年,比秦漢建立集權帝國則早了兩千八百多年。公元前3100年,納爾邁(美尼斯)兼并上下埃及,建立了“第一王朝”。當然,這件事跟周革殷命并不完全相同。周人是小魚吃了大魚,納爾邁則是把兩條魚并在了一起。但遇到的問題是一樣的,那就是如何安定人心,鞏固政權。

納爾邁的辦法是兩次加冕。

事實上,納爾邁原本是上埃及國王,頭戴白色王冠,以鷹爲保護神,百合花爲國徽。下埃及的國王則頭戴紅色王冠,以蛇爲保護神,蜜蜂爲國徽。于是納爾邁便在上下埃及各加冕一次,然後在不同場合戴不同的王冠,表示他既是上埃及的君,也是下埃及的主,隻有保護神仍是神鷹荷魯斯。

這當然很聰明,但武王和周公更智慧。他們不但給自己加冕,也給各路諸侯加冕,還授予諸侯們分封大夫的加冕權。結果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彈冠相慶,冠冕堂皇。相比之下,納爾邁隻給自己加冕,就收買不了那麽多人心。

更何況,這種自己給自己加官進爵的事,誰不會做?最後,那王冠便戴到了利比亞人和埃塞俄比亞人的頭上。

再看亞述。

亞述也曾經是兩河流域的“天下之王”,這是一位古亞述國王的原話。這位國王在世時,我們這邊商湯滅了夏桀,埃及的中王國則被希克索斯人所滅。不過古亞述這“天下之王”并沒做多久,真正崛起的是古巴比倫。[1]

但到我們的東周時期,亞述卻突然空前強大。亞述先後征服了小亞細亞東部、叙利亞、腓尼基、以色列和巴比倫尼亞,後來又侵入阿拉伯半島,征服埃及,毀滅埃蘭,成爲不可一世的帝國。這個帝國橫跨西亞和北非,将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這兩大古老文明,都置于自己的統治之下。

一個國家有如此衆多的民族、如此遼闊的領土,這在世界曆史上是第一次。

亞述面臨的挑戰,不亞于周。

然而他們的辦法卻似乎隻有一個:殺人。亞述國王的殘暴令人發指,屠城和虐俘的記錄則不絕于史書。亞述銘文中居然充斥着這樣的句子:我像割草一樣割下他們的頭顱,我像踏闆凳一樣踏在巴比倫王的脖子上,誰敢造反我就把他的皮剝下來鋪在死人堆上,我要用他們的屍體把城市的街道填平。他們甚至一把火燒毀了巴比倫城,還把灰燼作爲紀念品帶回去供在自己的神廟裏。[2]

結果是什麽呢?是他們的文明連同他們的帝國一并滅亡,而且不再複活,盡管亞述堪稱人類曆史上的“第一帝國”(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

跟亞述一樣上了“文明毀滅黑名單”的,還有埃及、巴比倫、哈拉巴、克裏特、奧爾梅克、赫梯、波斯、瑪雅等等,不下二三十種。曆史的進程确實殘酷。

延綿不絕的是中華文明,起死回生的則是希臘—羅馬文明。希臘城邦和羅馬帝國雖然不複存在,卻“人雖亡而政不息”,反倒波瀾壯闊地發展爲西方文明。與此同時,伊斯蘭文明後發制人,勃然崛起,席卷全球。不難預測,未來世界恐怕将隻能是西方文明、伊斯蘭文明和中華文明唱主角。

問題是,何以如此?

這是一個“斯芬克斯之謎”。

斯芬克斯之謎

斯芬克斯,是希臘人對獅身人面像的稱呼。不過,古希臘的斯芬克斯卻有兩隻翅膀。這就比古埃及那個長着石灰石腦袋的家夥顯得輕盈娟秀,也就能超越時空從雅典飛到費城。

翅膀是重要的。

是啊,沒有翅膀就不能飛向遠方。但怎樣飛翔,卻還要看是什麽樣的翅膀。[3]

中華的翅膀,是憂患心理和樂觀态度。

的确,憂患是我們民族文化的底色。從《詩·小雅·小旻》的“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到孟子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再到以《義勇軍進行曲》爲國歌,憂患意識幾乎貫穿了整個中華史。

這是對的。曆史的經驗證明,任何一個政權,憂患則生,安樂則死。個人也一樣。所以,士大夫固然要“先天下之憂而憂”(範仲淹),詩人們也得“爲賦新詞強說愁”(辛棄疾),因爲“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曹操)。甚至就連妓女丫環、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據說也懂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從而憂國憂民。

但,我們民族又是樂觀的。我們相信“天遂人願”,相信“善惡有報”,相信“事在人爲”,相信“事情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即便有了壞事也“焉知非福”。因此,我們“不改其樂”,哪怕“苦中取樂”,也總歸“樂在其中”。

既憂患又樂觀,就有禮有樂。禮就是理,講倫理,講秩序,體現憂患;樂就是樂,講快樂,講和諧,造就樂觀。禮和樂,是兩個基本點,也是兩隻翅膀。

那麽,希臘的翅膀是什麽?

科學精神和藝術氣質。

正如羅馬人癡迷于法律,希臘人則陶醉于科學。希臘人的科學不是實用主義的,他們是“爲思想而思想,爲科學而科學”。所以,他們能把埃及人用于測量土地和修建金字塔的技術變成幾何學,也能把巴比倫的占星術變成天文學。有科學這雙翅膀,希臘文明就超越了他的埃及爸爸、美索不達米亞媽媽,成爲第二代文明中的佼佼者。

然而希臘人又極具藝術氣質。正如馬克思所說,他們是“正常的兒童”,也是人類童年發展得最完美的地方,因此能“爲藝術而藝術,爲審美而審美”。這種純粹,使他們即便是在縱欲和淫樂時,也毫無負罪感,更不會道貌岸然。隻要幹得漂亮,不管是談天說地,還是尋歡作樂,都會得到滿堂喝彩,而且喝彩的既包括朋友,也包括敵人。[4]

由此可見,科學和藝術,在希臘人那裏是對立的,也是統一的。它們統一于單純,統一于天然,統一于率真。事實上,希臘藝術原本就是感性精神和理性精神的統一。它們在尼采那裏被分别叫做“酒神精神”(狄俄尼索斯精神)和“日神精神”(阿波羅精神),前者體現于音樂,後者體現于造型藝術,尤其是雕塑。

希臘精神是互補的。

同樣,憂患心理和樂觀态度,也是一個互補結構。憂患是底色,樂觀是表情,正如希臘藝術氣質的背後,其實是科學精神。它們對立統一,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共同塑造着一個偉大民族的精神風貌。

也許這就是秘密所在——那些毀滅了的文明,很可能都是一條腿在走路。

然而希臘與中華,卻又迥異其趣。

總體上說,希臘文明是外向和進取的,中華文明則是内向和求穩的。我們的憂患,其實是對亂的恐懼,對治的祈求。因此,盡管兩種文明都有翅膀,飛行方式卻截然不同。希臘人是遠航,我們是盤旋。因爲遠航,他們浴火重生;因爲盤旋,我們超級穩定。秦漢以後,甚至西周以後,無論怎樣治亂循環改朝換代,都萬變不離其宗。

這又是爲什麽?

文化内核

原因在“文化内核”。

什麽是文化?文化就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方式。任何時代的任何民族都要生存,都要發展,這是相同的。但如何生存,如何發展,各自不同。不同在哪裏?在方式。比如有的靠遊牧,有的靠農耕,有的靠商貿,有的靠掠奪。海盜和山賊,也是有“文化”的。

文化,就是方式。

但,任何一個文化成熟的民族,都會有一個總方式。正是這個總方式,決定了民族文化的具體方式,包括爲什麽西方人吃飯用刀叉,中國人用筷子;也包括爲什麽西方人喜歡十字架,中國人喜歡太極圖。

這個總方式,就叫“文化内核”。

那麽,它是什麽?

西方是個體意識,中華是群體意識。

我們知道,人,是“個體的存在物”,也是“社會的存在物”。沒有個體,不可能構成社會;離開社會,個體又不能生存。因此,任何民族,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有一個群體與個體的關系問題,無一例外。

區别隻在于,以誰爲“本位”。

所謂“個體意識”,就是“以個人爲本位”,叫“個人本位主義”,簡稱“個人主義”。個人主義不是自私自利,不是唯我獨尊,更不是損人利己。相反,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反倒有可能會利他,因爲利他其實是可以利己的。

這裏面當然也有各種情況。境界高一點的人認爲,利他能給自己帶來快樂,這就叫助人爲樂。境界低一點的則認爲,通過利他來利己,比通過損人來利己,風險更小而效益更高,這就叫人我兩利。至少,真正的個人主義者不會損害他人。因爲他很清楚,我是個人,别人也是。我有個人利益,别人也有。我的個人利益不想被損害,别人也會這樣想。既然如此,那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但無論哪種,有一點是相同的——個體本位,個人優先。不是什麽“大河不滿小河幹”,而是沒有涓涓細流,就沒有大江大海。因此,即便爲了集體利益,也得保護個人。

群體意識則相反。

所謂“群體意識”,就是“以群體爲本位”,包括在思想意識和觀念上,認爲先有群體,後有個體;先有社會,後有個人。族群、社會和國家在個人之上,個人則是其中的一分子,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因此,個人的價值,首先體現于他所屬的群體,比如家族和單位;個人的功過,也影響到甚至決定着整個群體的榮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獲罪,滿門抄斬。這就叫“以群體意識爲文化内核”。

問題是,文化内核不同,又怎麽樣呢?

翅膀便不同。

希臘人和西方人既然是個人本位的,組成社會就隻能靠“非人的第三者”,比如契約。這就必須理性,而且得是科學理性。他必須像看待數學題一樣看待社會問題,像遵守運算法則一樣遵守社會規範。但同時,又必須有一個出口,以便在被規範和壓抑之餘,感性沖動也能得到宣洩和釋放。

這就有了藝術。

藝術是狄俄尼索斯的世界。在那裏,他們不妨酩酊大醉,激情迸發,爲所欲爲。如此一番放縱之後,就可以心平氣和地回到阿波羅身邊,繼續理性靜觀和遵紀守法。狂歡節的意義,即在于此。

所以,希臘人有兩隻翅膀:科學與藝術;羅馬人也有兩隻翅膀:法律與宗教。它們都是互補結構,也都體現了個體意識。因爲這兩隻翅膀就像十字架,以自我爲中心向外伸展,最後又回到了自己。

實際上,當希臘人體現科學精神時,他們面對的是自然界;體現藝術氣質時,他們面對的是人自己。這就正如羅馬人,面對法律,看見的是物;面對上帝,看見的是心。

群體與個體的矛盾,就這樣得到了化解,實現了平衡。

隻不過,當羅馬人皈依了基督教時,羅馬文明也走到了盡頭(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那兩隻翅膀幫助西方現代文明起飛,要到文藝複興之後。

那麽,我們民族呢?

無神的世界

我們跟西方相反。

沒錯,華夏民族也有理性,但不是科學理性,而是道德理性或倫理理性。這種理性認爲,人類天然地就是“群體的存在物”。群體是先于個體的,也是高于個體的。沒有群體就沒有個體,就算存在也沒有價值。個體存在的價值、意義和任務,就是在群體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恪守本分,作出貢獻。因此,面對他人,要克制自己,叫“克己複禮”;面對自己,則要融入集體,叫“天倫之樂”。

顯然,我們的憂與樂,都是群體和群體性的。是啊,想那天下原本屬于聖上,它的興亡幹我等草民屁事,爲什麽要事事關心?隻因爲家國一旦淪亡,就沒了安身立命之本,也就會累累如喪家之犬,惶惶然不可終日,這才性命攸關。

實際上,事事關心也好,匹夫有責也罷,我們最擔憂的就是群的解體。因此中國人的憂患不是憂天,而是“上憂其君下憂其民”。同時也樂觀,相信“天不會塌下來”,也不能塌下來。天是“人之父母”,如果塌了,奈蒼生何?

老天有眼,當然是一種“有意識的自欺”,卻又是“很必要的自欺”。無此自欺,内心就會崩潰。何況誰都清楚,那隻是心理安慰和精神支持。天下的太平和社會的穩定,落到實處還得靠士農工商軍民人等,靠大家心往一處想。老天爺其實靠不住,宗教和神就更不靠譜。

必須“以人爲本”。中華文明的第一種精神産生了。

這就是“人本精神”。

中華文明也有人本精神嗎?有,但與西方不同。西方在古希臘時就是“人本”,卻又在中世紀變成了“神本”,這才需要文藝複興,在更高的層次上回到“人本”。我們的人本精神則是相對于商的。商神本,周人本,如此而已。

但更重要的,是“人”不同。

西人是個體的、獨立的、自由的,華人則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維系群體,靠的是宗法制度、禮樂教化和血緣關系。我們相信,所有人都是“人生父母養”,所有人也都“未敢忘憂國”。因此,重莫大于孝,高莫大于忠,哀莫大于心死,亂莫大于犯上。任何時候,穩定都壓倒一切。

然而《周易》說過,世界永遠在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變”。何況長翅膀原本爲了飛翔,豈能不動?要動,又要穩,就隻能盤旋。要變,又不能亂,則隻能變成太極圖。

太極圖是什麽?陰陽二極的内循環或窩裏鬥。它們可以旋轉,可以消長,可以起伏,還可以互換,但不能出圈。至于那“二極”,可以是禮與樂、儒與道、官與民、出與入,等等等等。但總之,是人不是神。

也因此,要禮樂,不要宗教。

禮樂是從巫術演變而來的。前面說過,進入國家時代以後,原始時代的圖騰和巫術都得變。巫術在印度變成了宗教,在希臘變成了科學,在中國變成了禮樂。圖騰在埃及變成了神,在羅馬變成了法,在中國則變成了祖宗(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二卷《國家》)。隻不過,這一變化繞了一個彎:夏把圖騰變成了祖宗,商把祖宗變成了神,周又把神變成了聖。

神變成聖,宗教的發生就沒了可能。

是的,沒有可能。因爲聖是人,不是神。聖人崇拜是人的崇拜,不是神的崇拜。何況周人之所以要聖,就因爲不想要神。因此,我們不可能産生真正的宗教,哪怕人神共處,或者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中華文明,注定隻能是“無神的世界”。

空頭支票你要不要

沒有宗教,就不會有信仰。

什麽是信仰?嚴格地說,信仰就是對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堅定不移地相信,比如上帝或安拉。這樣的存在不屬于自然界,不能靠科學實驗證明;也不屬于人類社會,不能靠日常經驗證明。沒辦法,隻能“信仰”。

難怪德爾圖良大主教說:正因爲荒謬,我才信仰。[5]

這樣的對象,華夏曆來沒有。我們之所有,或者是自然的,如荀子的天;或者是世俗的,如墨子的義;或者既是自然的,又是世俗的,如孔子的命。死生有命,是自然的;富貴在天,是世俗的。就連老子的道,也一樣。

至于殷商的上帝,則是他們的祖宗帝喾,以及其他已故的商君,即“天上的帝王”,也不是宗教意義上的神。

當然,民間并不是什麽都不信。比如信神,信鬼,信風水,卻其實“信而不仰”。和尚、道士、風水師,都可以花錢雇。至于燒香拜佛,則不過例行公事,又變成了“仰而不信”。你要讓他真信,必須顯靈。所謂“信則靈”,說穿了是“不靈就不信”,或“靈了我才信”。标準,是管不管用。

由是之故,我們民族的信,沒有定準。祖宗、菩薩、狐仙、關老爺、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都可以是崇拜對象。某些農村的神龛裏,還有“老一輩無産階級革命家”。國人對他們,一視同仁地給予禮遇。隻要這些神靈能給自己帶來實際上的好處,我們是不忌諱改換門庭的。

這是典型的實用主義和經驗主義。

它的背後,則是中華文明的第二種精神。

這就是“現實精神”。

所謂“現實精神”,也就是不承認“彼岸世界”。既沒有宗教的彼岸,也沒有哲學的彼岸,甚至沒有科學的彼岸。因此,杞人憂天一直傳爲笑柄,清談則被認爲會誤國。難怪魏晉玄學隻能昙花一現,還要在後世備受诟病,盡管兩晉之亡未必由于清談(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一卷《魏晉風度》)。

總之,所有一切抽象的、玄遠的、非世俗的、不能兌現的,都不在視線範圍之内。什麽天堂,什麽來世,什麽末日審判,什麽極樂世界,這些空頭支票才沒人當真感興趣,隻能哄騙愚夫愚婦。我們真正感興趣的,還是君臣父子,三綱五常,哥們義氣,天地良心。這些都不是信仰,但是管用。

我們真想要的,也是世俗的生活。

是啊,男耕女織,四世同堂,父慈子孝,共享天倫,才最是其樂融融。就連桃花源中人,過的也是這種日子;就連《天仙配》裏的七仙女,向往的也是這種生活,更不用說芸芸衆生了。他們主張的是“心動不如行動”,是“說得到做得到”,甚至“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好死不如賴活着”。

這也是一種樂觀。

或者說,也是一種藝術。

于是,中華文明就有了第三種精神。

這就是“藝術精神”。

藝術精神不是藝術氣質。希臘民族的藝術氣質是與生俱來的,是他們童年性情的率真表現,所以才那樣爛漫天真。我們民族的藝術精神,卻是維穩的手段和結果,是一種陶冶和教化。後世儒家甚至編造出謊言,說帝舜命令後夔(讀如葵)掌管文學藝術,以此培養貴族子弟的健全人格。後夔則保證,隻要他奏樂,就連野獸和野蠻人都會跳起舞來。[6]

說到底,還是禮樂教化。

顯然,這樣的藝術,不可能是“純藝術”,隻能是“泛藝術”。因此,在我們民族這裏,幾乎任何事情都能夠變成藝術,比如領導藝術、管理藝術、教育藝術。換句話說,即便不能變成藝術,也能把它們藝術化。

藝術化的境界是達成和諧,底線是糊住面子。有這樣一層脈脈溫情的面紗遮掩,哪怕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明槍暗箭,專制獨裁,都不至于太難看。至于小民,則可以苦中取樂,忙裏偷閑,舒展眉頭把日子過下去。

奇怪!我們民族不要宗教的空頭支票,卻陶醉于藝術的自我安慰,并持之以恒樂此不疲,又是爲什麽?

也許還得問周公。

大盤點

據說,周公攝政一共七年。頭三年平息叛亂,第四年封建諸侯,第五年營建成周,第六年制禮作樂,第七年還政成王。禮樂制度,是他最後的作品。

可惜沒人知道周公怎麽想。

何況奠基中華的,也不止他一個人。

但做一個盤點,是可以的。

何況線索也很清晰,起點則在憂患意識。也就是說,正因爲憂患“天命無常”而“不易爲王”,這才有了“君權天授”。然而就連周人自己也認爲,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他們的領導權和代表權,名爲“天授”,實爲“民授”。這就必須“以人爲本”,也就有了“人本精神”。[7]

而且,這種精神還可以也應該這樣表述——

天人合一歸于人。

當然,得補充一句: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人。

群體至上,就隻能“以德治國”。何況我們民族國家的建立,并沒有經過“炸毀氏族組織”的革命,反倒直接從氏族和部落過渡而來。夏商周,都如此。周人建立的國家聯盟,更是家國一體的家天下。基礎,是井田制的小農經濟;紐帶,是宗法制的血緣關系。對于這樣的群體,德與禮,顯然比法律和宗教更合适,也更管用。

德治的結果是人治,以德治國也必然變成聖人治國。這倒是相當契合人本精神。于是有了“一個中心”,這就是德治;也有了“兩個基本點”,這就是禮和樂。禮樂是“行得通的力量”,聖人是“看得見的榜樣”。以聖人代神祇,以禮樂代宗教,勢必将人們的目光引向世俗社會,引向一個個可以落到實處的道德規範。忠不忠,看行動。“現實精神”産生了,它可以也應該這樣表述——

知行合一踐于行。

同樣也得補充一句: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行。

這樣一來,也就不難理解“藝術精神”。實際上,藝術就是“以最獨特的形式,傳達最共同的情感”。形式獨特,就引人入勝;情感共同,就引起共鳴。共鳴,就心心相印,就息息相通,就團結友愛,就同心同德。

總之,藝術的功能之一就是“群”。以喜聞樂見的形式實現“群體意識”,則是中國藝術的特征。因此,我們民族的“藝術精神”可以也應該這樣表述——

禮樂合一成于樂。

毫無疑問,這裏說的樂,是音樂(藝術),也是快樂(審美)。但無論藝術還是審美,也無論其風格是溫柔敦厚、汪洋恣肆、恬淡虛靜還是潇灑飄逸,都是群體的、家國的、倫理的,也是和諧的。即便有戲劇沖突,亦無非忠與孝、仁與義、人情與王法的矛盾;而冤案則總能平反,結局肯定大團圓。因爲我們不但要憂國憂民,還要自得其樂。

憂患是出發點,快樂是終點站,群體意識則是一以貫之的文化内核,也是中華文明的地基和承重牆。

這就是周人的遺産,是他們文化創新和制度創新的産物:一個内核(群體意識),兩隻翅膀(憂患心理、樂觀态度),三大精神(人本、現實、藝術),四種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禮樂),堪稱體大思精、盡善盡美。

實際上,從君權天授,到以人爲本,到以德治國,再到以禮維序,以樂緻和,周人創造的,原本就是一個完整、自洽、互補、穩定的系統,涵蓋了經濟、政治、社會、文化諸多方面。因此,中華文明超級穩定毫不奇怪,展翅盤旋就更是當然。後來即便外族入侵,也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周人,也許真是皇天上帝的“嫡長子”。

嫡長子是有特權的。在此後将近五六百年的大好時光裏,周的君子和淑女們青春年少,心智洞開,遂演繹出獨具一格無法複制的倜傥風流。

那才真是我們民族的“青春志”。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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