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着不慎,也可能滿盤皆輸。對士的忽略,就是隐憂。
嫡長子
宗法制的核心,是嫡長子。
嫡,就是正妻。妻與夫相匹敵,所以叫嫡。妻生的兒子,就叫嫡子。嫡子當中第一個生出來的,叫嫡長子。
與嫡相對的叫庶。
庶,有衆多(庶衆)、渺小(庶幾)、龐雜(庶務)、卑微(庶民)等意思。物以稀爲貴,多了就不值錢。庶的本義既然是衆多,那就意味着卑賤。
不過,庶子的地位低于嫡子,卻并不因爲嫡子的人數一定少,而因爲庶子的母親人數多。嫡子的母親是妻,隻能有一個;庶子的母親是妾,可以有若幹。按照西周的婚姻制度,貴族男子都可以有妻有妾。最低一等的一妻一妾,中高級貴族一妻多妾。這就叫“一夫一妻多妾制”。
一妻多妾,也是宗法制的内容之一。
妾既然人數衆多,當然是庶。事實上,妾這個稱謂就帶貶義。它的本義是女奴,最早的女奴則是女性戰俘。戰俘們要保命,隻能做奴隸,于是“男爲臣,女爲妾”。原始時代的妾,很可能就是被勝利者随便占有的女人,而且僅僅因爲她們是俘虜。那時,戰俘可是沒有什麽人權的。[1]
後來的妾,也一樣。
依照“一妻多妾制”,妻妾的來曆就不同。妻叫娶,妾叫納。妻,必須門當戶對,明媒正娶,才能與夫匹敵,也才能叫嫡。納妾,則可以偷,可以搶,可以買,可以騙,還可以死纏爛打。因爲妾不必有身份和地位。她可以是夫人的陪嫁,父母的丫環,青樓的女子,朋友的歌姬。因此,父母可以賞,朋友可以送,自己可以要,甚至霸王硬上弓。妾既然如此地來路不明,其地位可想而知。
也因此,這樣一種制度,就隻能叫“一妻多妾”,不能叫“一夫多妻”。
結果,是她們的兒子也不平等。
實際上,不但庶子與嫡子不平等,嫡子與嫡子也不平等。地位最高的是“嫡長子”;其次是“次子”,也就是妻的其他兒子;再次是“庶子”,也就是妾的兒子。但他們的父親卻是同一個人,而且是貴族。如果父親是周王,他們就是王子;父親是諸侯,他們就是公子;父親是大夫,他們就是君子。王子、公子和君子,也要分三六九等?
要的。原因,在繼承權。
天子、諸侯、大夫,遺産很多。爵位、領地、财産、權力,這些都要有人繼承。有權繼承的,當然是他的兒子。因爲天子的王族,諸侯的公族,大夫的氏族,跟全社會一樣都實行“父家長制”。這也是宗法制的又一個内容。但所有的兒子都來繼承,卻不行。有些東西比如财産,可以分。爵位和權力,就分不了,隻能傳給一個兒子。
這就必須立個規矩。
沒有規矩,兒子們打起來,可就無法維穩了。
宗法制,就是立規矩的。
周人立的規矩,叫“嫡長子繼承制”。說白了,它就是當時的繼承法,隻不過不是民法,是禮法。這是宗法制的核心和關鍵。我們知道,族的第一代叫祖,第二代叫宗。祖是開創者,隻能該誰是誰。宗是繼承者,必須有繼承之法。宗法制就是規定誰爲“宗”的,所以叫“宗法”。
換言之,宗法就是“定宗之法”。
這才有了嫡長子繼承制。按照這種制度,不但父親的爵位和權力,就連父系家族的血統,原則上都隻能由嫡長子來繼承,除非沒有嫡長子(正妻無出),或嫡長子無法繼承。反過來,如果是嫡長子傳嫡長子,一路傳下來,不曾中斷,那麽,這樣的傳承就叫“嫡傳”,這樣的體系就叫“嫡系”,這樣的血統就叫“正統”,這樣的宗派就叫“正宗”。
這就是宗法三要素——
一、父家長制;
二、一夫一妻多妾制;
三、嫡長子繼承制。
但,這跟封建又有什麽關系呢?
好大一個家
關系就在所有的貴族都是世襲。
世襲,就有繼承權的問題。爵位,卻隻有一個。所以貴族比任何人都更重視宗法。依照宗法制,天子、諸侯、大夫,都隻能傳位于嫡長子。其他兒子,包括其他嫡子,連血統都不能繼承。但這些公子王孫,畢竟都是“貴二代”,總不能撒手不管,讓他們流離失所吧?
也隻有一個辦法:分封。
分封也簡單。天子的嫡長子做了天子,他嫡出的弟弟和庶出的哥哥,就分出去做諸侯,或者留在王國做公卿。同樣,諸侯的嫡長子做了諸侯,他的弟兄們就封土立家,分出去做大夫。宗法制與封建制,嚴絲合縫,合二爲一了。
結果是什麽呢?
天下爲家。
這也是必然的。首先,天子是“天”的嫡長子,所以叫“天子”。諸侯則是天子的兄弟,大夫又是諸侯的兄弟。雖有嫡庶之分,卻總歸是兄弟。大夫和諸侯,跟天子既然是這種關系,豈能不“四海之内皆兄弟”?
當然,這裏說的是姬姓諸侯。但天子與異姓諸侯,以及姬姓諸侯和異姓諸侯之間,卻有婚姻關系。比如姬姓與姜姓,秦國與晉國,就長期通婚,所以婚姻也叫“秦晉之好”。這樣一來,天子、諸侯、大夫,不是兄弟就是叔侄,要不就是翁婿、郎舅、連襟、親家。說到底,還是“一家子”。
這真是“好大一個家”。子女,就是臣子和廣大民衆;父家長,則是各級君主。因此,他們理所當然地被分别叫做子民和君父。這種稱謂的起源已無從查考,但可以肯定直到明清還在使用,思想源頭則在周。
不過,周天下這個“家”是有層級的。周天子是皇天上帝的“嫡長子”,也是天下子民的“總爸爸”。以下,諸侯是“二級爸爸”,大夫是“三級爸爸”,小民則是“子女”,叫“子民”。
子女也要成家立業,這些家庭也都有祖宗。以祖宗爲統緒,家庭構成家族,家族構成宗族。宗族從屬和依附于大夫構成氏族,大夫是族長。氏族從屬和依附于諸侯構成國族,諸侯是族長。國族從屬和依附于天子,就構成民族。這個民族在西周叫夏,春秋叫華,後來合稱華夏,周天子是總族長。
難怪學術界普遍認爲,華夏國家和華夏民族的正式形成是在周,隻不過這國家和民族被說成或看成一個“巨型家族”。
同時,它也是“好大一個公司”。
周天下這個公司是“家族型”的,也有總公司和子公司。總公司叫“天下”,總經理是天子,董事長是天。因爲天子的治權是天授的,天下的産權也是上天的。所以,天子隻能算是總經理,不能算是董事長,王族也不是董事會。
子公司則有兩級。天下的子公司叫“國”,董事長是天子,總經理是諸侯。國的子公司叫“家”,董事長是諸侯,總經理是大夫。因爲大夫之“有家”,來自諸侯的授權;諸侯之“有國”,來自天子的授權。上天授權天子叫“天命”,天子授權諸侯,諸侯授權大夫,則叫“封建”,包括“封邦建國”和“封土立家”。家,是子公司的子公司。
關系 董事長 總經理 授權方式
天下 總公司 天 天子 天命
國 天下子公司 天子 諸侯 封邦建國
家 國的子公司 諸侯 大夫 封土立家
嘿嘿,三級所有,層層轉包。
或者說,三級授權,層層負責。
因此從理論上講,天子有權收回諸侯的封國,諸侯也有權收回大夫的采邑。這也是有文獻記載和文物證明的。當然,按照同樣的道理,上天更是有權收回天下。隻不過,那事兒可就鬧大了。它在曆史上,就叫“革命”。
革命,會發生嗎?
會。
因爲“公司”有問題。
姬周株式會社
周天下這家公司,有點像“株式會社”。
株式會社是日本和韓國的說法。日文和韓文的“株”就是股權和股份,一股就叫“一株”。所以,株式,就是股份制;株式會社,就是“股份有限公司”。
顯然,株式會社的株,不是守株待兔的株,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把周天下看作一棵“樹”。井田,就是葉子;村社,就是花果;莊園,就是枝條;采邑,就是分枝;封國,就是支幹;天下,則是主幹。
哈哈!有這麽一棵樹也很好,大樹底下好乘涼。
可惜樹太大,也麻煩。
比方說,樹大招風。
招風也是肯定的。畢竟,周人隻是得到了“中國”。周邊地區,東夷、南蠻、西戎、北狄,都是“風口”,誰知什麽時候“風乍起”?一齊刮起來,更成了“龍卷風”。事實上,後來西周滅亡,平王東遷,就因爲“西北風”。
看來,如果樹大,那就必須根深。
所以,周代的統治者和思想家,跟日本企業家一樣,都主張“和”,隻不過中國講“和諧”,日本講“和攏”。日本人認爲,從老闆到員工,都應該把企業看作一個大家庭。爲了避免家庭内部發生沖突,每個人都有責任“維穩”,有義務“維和”。這樣才能“攏在一起”,長足發展,共同緻富。
這就叫“和攏經營”。
日本和韓國,是常常被看作“儒家資本主義”之成功範例的。這其實似是而非。沒錯,中華文明确實影響了日本和韓國,中華民族的許多智慧也被成功地應用于企業管理。但真正起到決定作用的,卻不是儒家思想,而是資本主義,包括市場經濟、契約精神、法治原則。至少,他們産權明晰。株式會社的資本,是股東們一株一株湊起來的。如果不想血本無歸,那就必須和衷共濟。
更重要的是,産權明晰,就責任明晰,權利明晰。大家都是公司的股權人,爲公司奮鬥就是爲自己奮鬥,誰不努力?
周天下卻“産權不清”。
誰都知道,周天子的資本,其實是“槍杆子裏面出政權”。然而按照“君權天授”的理論,卻被說成是“天命空降,直接下載”,因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也就是說,天下的産權屬于天子。
這樣一來,全部股權便都是周王的,隻不過分給了大家。分配的結果,是諸侯和大夫得到了“原始股”,士農工商得到了“技術股”。這當然也未嘗不可。既然都是股權人,就應該同心同德,才能把自己的股份變成“績優股”。
可惜這最終隻是一廂情願。
首先,姬周株式會社既不生産,更不分紅。公司總部隻知道收管理費,生存發展全靠諸侯的國和大夫的家自力更生。時間長了,誰幹呀?
其次,這家公司也不上市。不上市又要分蛋糕,還都想多吃多占,就隻有窩裏鬥,結果“外戰外行,内戰内行”。
更重要的是,你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請問有授權書嗎?有産權證嗎?沒有。那好,我們打下的地盤,憑什麽說是你的資本?我們創造的财富,憑什麽說是你的股權?你能從皇天下載,難道我不能?你能把股權人從殷商變成周,難道我不行?不信革一回命試試?
于是到了戰國,周天下這家股份有限公司,終于資不抵債徹底破産。
這就是産權不清的後果。
不過在西周初年,卻沒人想這些。畢竟,公司的破産要到五百年後。周人再有“憂患意識”,也想不到那麽遠。何況大家都吃了定心丸。嫡長子固然地位無法撼動,次子和庶子也都可以各奔前程。那就和諧吧!
但,這裏面還是有問題。
什麽問題?
天子諸侯的次子庶子可以再分封,大夫的呢?
重大失誤
做不了大夫的貴族子弟,就做“士”。
士階層的出現,是宗法制和封建制的必然結果。因爲按照宗法制,次子和庶子不能襲爵;按照封建制,封到大夫就不能再封。因此,大夫的兒子如果沒有繼承權,就隻有貴族身份,沒有貴族爵位。
于是,這些無爵可襲的大夫之子,也包括家道中落的公子王孫,以及王室和公室的旁支遠親,便構成最低一級的貴族,叫做“士”。
士,在曆史上極爲重要。
重要性是逐漸顯示出來的。如果說西周是王的時代,東周是諸侯的時代,春秋是大夫的時代,那麽戰國就是士的時代。那時的士,周遊列國,朝秦暮楚,拉幫結派,合縱連橫,演繹出一幕又一幕驚心動魄的活的戲劇。
秦漢以後,我們民族進入帝國階段,廢封建,行郡縣,諸侯和大夫這兩級貴族都被消滅。除了皇族,所有人都是平民。于是,士便成爲平民之首,與其他階層合稱“士農工商”。從漢帝國到清帝國,官僚集團主要由士組成,甚至一度形成所謂“士族”。士,最終成爲中國曆史的主人,尤其是中國政治史、思想史和文化史的主人。
這并非沒有原因。
首先,周代的士,是貴族,也有貴族的權利和待遇。權利包括祭祀權、參政權和從軍權,待遇則低于王侯大夫,高于平民。比方說,婚姻,一妻一妾;祭祀,三鼎二簋;樂舞,二佾(讀如異),也就是舞女兩行。
但作爲貴族,士“有權利,無權力”,最重要的是沒有治權。因爲天子、諸侯、大夫都有領地,比如諸侯有封國,大夫有采邑。這些領地,經過了授土、授民和授爵三大程序,因此領主不但有财權,還有治權。
士就沒有領地,隻有食田,也就是某塊田地的賦稅歸他,但對田裏的農民不能統治。而且,還必須擔任一定職務,才有食田,食田不是他的私産。擁有世職(世襲的職務)和世田(世襲的田地)的,是少數。
越來越多的士,都隻能打工。
這就要有本事。實際上,但凡士,都多少有些能耐。他們或者有武藝,可以做戰士、保镖、刺客;或者有文化,可以做史官、智囊、文秘;或者懂經營,可以做管家、會計、經紀人;或者會方術,可以治病、療傷、看風水、配春藥、傳授房中術。再不濟,也能“雞鳴狗盜”。
顯然,周代的士,就是當時的知識分子和白領階層。他們地位不高不低,人數不多不少,能量不大不小,最适合培養爲中産階級。苟如此,就能形成鞏固各級政權、維護社會穩定的中堅力量。
然而周人最大的失誤,就在這裏。
從西周大封建開始,真正得到實權和實惠的,是諸侯和大夫。最後養肥的,也是這些中上層貴族。這對“中央”其實是不利的。因爲諸侯和大夫越強大,天子就越虛弱。強枝弱幹的結果,是周王室成爲皮包公司,周天子成爲光杆司令,最後連橡皮圖章都當不成。
一并退出曆史舞台的,還有封建秩序。因爲諸侯可能強于天子,大夫也可能強于諸侯。子公司超過總公司,豈能不亂?隻不過,春秋是諸侯架空天子,比如“五侯争霸”;戰國則是大夫滅了諸侯,比如“三家分晉”。
但無論哪一種,士都是幫兇。
但同時,挺身而出希望救世的,也是士。這就是先秦諸子。其中,儒家代表文士,墨家代表武士,道家代表隐士,法家代表謀士,都是士的代表。隻不過,他們的方案各不相同,甚至認爲那世界無藥可救。
同樣是士,爲什麽有的助纣爲虐,有的救苦救難,有的袖手旁觀,如此不同呢?
因爲有君子,有小人。
君子與小人
君子與小人,也來自宗法和封建。
依照宗法制,貴族的次子和庶子,也可以開宗立派,隻不過嫡長子立的叫大宗,次子和庶子的叫小宗。但依照封建制,天子的小宗卻是諸侯,那可是國族的大宗。同理,大夫是國族的小宗,同時是氏族的大宗;士是氏族的小宗,同時是宗族的大宗。所以士可以一妻一妾。甚至士人的族如果龐大,他的次子和庶子,還能成爲家族的族長。
但隻要算一筆賬,誰都清楚這世界上是大宗多還是小宗多。而且,隻要貴族們的世代足夠長久,族就會裂變,變出更多的小宗,小宗的人數也會越來越多。這就形成了一個人數衆多的特殊階層——小人。
小人,就是“小宗之人”。
相反,嫡長子則總是貴族。諸侯的嫡長子是國君,大夫的嫡長子是家君。那好,周王的兒子是王子,公侯的兒子是公子,家君的兒子就是君子。這,倒是不論嫡庶的。所有家君之子,都是君子,即士。甚至宗族的族長,由于俨然君主,他的兒子也可以叫君子,至少嫡長子可以。
君子,就是“君主之子”。
這就是君子和小人的本義——大宗之子和小宗之人。這時,作爲貴族,小宗之人也是“人”,地位至少比“民”高。民,是平民和奴隸。人與民,并不平等。
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天長日久,子子孫孫,貴族們那些庶子的庶子的庶子,就不但隻能是小宗的小宗的小宗,甚至不再是“人”。低級貴族之小宗,更是如此。
這就産生了第二種含義:君子是貴族,小人是平民。
貴族與平民是階級,也是等級。由于是等級,後來又指品級,也就是君子高貴、高尚、高雅,小人粗俗、低俗、庸俗。原因也很簡單:文化和教育資源不一樣。君子能接受良好的教育,當然“三高”;小人甚至無法接受正規教育,當然“三俗”。
再後來,階級的意義沒有了,品級的意義也淡化了,變成了“品類”:君子是好人,小人是壞人。或者說,君子道德高尚,小人品質惡劣。階級講身份,等級講地位,品級講品位,品類講品質,都是君子高,小人低。
這是君子和小人的第三種含義。
毫無疑問,這裏面有歧視,卻不等于沒意義。意義是對士的。因爲王之子是王子,公之子是公子。所謂“君子”,主要指大夫的兒子,即家君之子,也就是士。士,可是在貴族和平民之間蕩秋千的。你自強不息,就仍是君子;你自甘堕落,就淪爲小人。因此,必須樹立君子之德,弘揚君子之風。盡管那最後的結果,不過是成爲精神貴族。
然而這很重要。
事實上,有精神貴族,才有貴族精神。貴族精神不是擺譜、撒嬌、端架子,而是高貴、自律、守底線,獨立、自由、有尊嚴。爲此,他們倒驢不倒架,可殺不可辱,甯肯殺身成仁,不肯苟且偷生。
這樣的精神,是我們民族寶貴的文化遺産。
因此,正如不能沒有中産階級,一個社會也不能沒有精神貴族。然而縱觀中國曆史,從先秦到唐宋,雖無中産階級,卻有精神貴族。但到明清以後,專制日盛,斯文掃地,精神貴族和貴族精神都日見稀缺,甚至被趕盡殺絕。中華文明的精神,可謂命懸一線!
但這是後話,現在還看西周。
算盤未必總如意
說起來,周天下其實算得上樹大根深。
周的根,在農村。
這并不奇怪。周,原本就是農業民族。何況在邦國制度的框架下,諸侯的國,大夫的家,都是自主經營。大夫的财政收入當然來自采邑。諸侯的則不但來自全國,自己也會有一塊自留地,就像天子擁有天下之外,還有一個周王國。
周王國其實就是周天子的采邑。它既是政治實體,也是經濟實體;既是周天下的“中央政府”,也是周天王的“獨立王國”。後來周天子被架空和颠覆,就因爲周王國每下愈況,綜合國力不但不如諸侯的封國,甚至不如大夫的采邑。
采邑是周的基層政權組織,地位相當于後來的縣,規模相當于現在的鄉。采邑中有村社,大一點的或者還有莊園、牧場和森林。城堡之外的郊野,則是八戶或十戶農民編組耕種的井田。管理采邑事物的,是大夫的家臣。
家臣都是士,職務則各有分工。職位高的叫宰,是大夫的大管家。孔子的學生子路和冉有,便做過魯國大夫季孫氏的宰。但這已經是春秋了。西周時期,家臣應該都是不能襲爵的家君之子。他們既然不能像嫡長子那樣接班做家君,也就隻好去做家臣,幫助父兄“齊家”。
這是合理安排,也是如意算盤。
我們知道,在當時的條件下,周天下其實很大。不要說遠在天邊的周王,就連大國的諸侯和大邑的大夫,距離子民也很遠。真正在第一線接觸民衆的,就是家臣。
所以家臣至關重要,然而君主們卻大可放心。因爲家臣是大夫的子弟,大夫又是諸侯的子弟,諸侯則是天子的叔伯、舅舅、兄弟、子侄、女婿、連襟、妹夫、丈人。這樣的江山,豈非鐵打銅鑄?這樣的政權,豈非穩如泰山?
至少,那根子也紮得夠深的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天算是什麽呢?是日子久了,血緣就淡薄,關系就遞減。這是自然規律。所以,用血緣和婚姻來維系政治聯盟,可以奏效但不能持久。再大再和諧的族群也要分家,四世同堂就到了頂,接下來便是五世而斬。
何況周天下這個總公司原本就是虛的,實體是諸侯的國,後來還有大夫的家。實際上,從西周到東周,發展的趨勢就是強枝弱幹。不但諸侯變得尾大不掉,就連大夫也後來居上,請問那還能維持嗎?
沒錯,凡事有利就有弊,算盤未必總如意。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事,是沒有的。但始料不及的,是問題會出在家臣。
家臣有什麽問題?
忠心耿耿。
奇怪!忠心耿耿不好嗎?好。但家臣不是忠于國君,更不是忠于天子,而是忠于大夫。因爲大夫是家君,他們是家臣。所以他們公開宣布“隻知有家,不知有國”。
于是,愛家不愛國,便成了家臣的職業道德。公元前530年,魯國大夫季孫氏的一個家臣在宮廷鬥争中站在國君一邊,結果成了過街的老鼠。鄉親們譏諷地說:我有一塊菜地,長的卻是草皮。身爲家臣而心系國君,太有才了你![2]
這可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是啊!原本希望家國一體,結果變成家國對立;原本用于維穩的手段,卻變成最不穩定的因素,豈非莫大諷刺?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家臣的理論。
我們知道,周公他們爲了鞏固政權,曾經提出一個冠冕堂皇的說法,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按照這個理論,從諸侯、大夫到家臣,便都應該忠于周天子。然而家臣們的說法,卻是“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何非君臣”。封略,就是大夫的采邑;君,則是家君,也就是大夫,沒諸侯什麽事,更沒天子什麽事。[3]
這簡直就是地地道道的“修正主義”。
毫無疑問,這裏面肯定有一個轉變的過程。起先,是王土變成了國土,然後又變成了君土(家君之土)。與此相對應,王臣也就會先變成侯臣(諸侯之臣),再變成家臣(家君之臣)。這時的周天子,可真是鞭長莫及了。
因此,家臣們心目中的君臣關系,便隻存在于采邑之中。什麽鎮守邊疆,捍衛王室,不過一句空話。就連保家衛國也隻能做到一半:他們隻保家,不衛國。
周公,你想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