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西周大封建

當各路諸侯接受周天子的分封時,

穩定的封建秩序和廣泛的統一戰線

便都建立起來了。

一箭三雕,這是一種智慧。

山雨已來

周公從東方戰區回來了。

他很疲憊。勝利了的周公憂心忡忡,滿臉倦容,一肚子心思。迎接他的,也不是鮮花,而是挑戰。

局勢确實嚴重。

周公清楚地記得,三年前,叛亂的武庚、三叔和東夷何等地嚣張,反對的力量又何等地強大。那些周族内部的反對派,居然罔顧占蔔的神示,公開跳出來大唱反調,企圖阻止平叛和東征。自己的親兄弟管叔和蔡叔則在京城四處散布謠言,說周公“将不利于孺子(成王)”,不可不防雲雲。

這可真是内外交困。幸虧後來召公站在了自己一邊,成王也消除了猜疑,還親臨前線勞軍。否則,裏外不是人的周公真會成爲别人盤子裏的三明治。

戰争也進行得十分慘烈,甚至導緻了當地大批象群的遷徙。因爲東征部隊必須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才能深入不毛與敵交手,其艱難困苦可想而知。

于是,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将士們這樣唱道——

用壞了我們的手斧,

累壞了我們的工兵。

周公率師東征,

叛亂得以掃平。

我們這些苦命的人啊,

但願從此得到安甯。[1]

周公,能給天下帶來和平嗎?

能,但先要反思。周公一定想過:敵對勢力爲什麽那樣強大?破壞分子爲什麽那樣繁多?新世界爲什麽這樣不素淨?新政權又爲什麽這樣不安甯?

說到底,還是人心不服。

不服也不奇怪。“小邦周”要取代“大邑商”,原本就不是一場戰争能夠搞掂的。何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延續了六百年之久的殷商并不是紙老虎,殘餘力量的伺機反撲和妄圖複辟勢在必然,沒有才不正常。

奇怪的是東夷。

所謂東夷,就是生活在今天遼甯、河北、山東和江蘇北部沿海地區的氏族、部落和部落國家。他們跟西羌一樣,原本也是被殷商欺壓的。因爲受欺壓,東夷屢屢反抗。武王伐纣前,他們還跟商人血戰,周人才得以乘虛而入。

這樣看,東夷應該像西羌的姜族一樣,與姬周同心同德同仇敵忾才是,至少也可以像牧野之戰時那樣袖手旁觀,爲什麽要摻和到叛亂裏來呢?管叔、蔡叔、霍叔的反目就更不可思議,他們可是親兄弟、自家人。

原因是多方面的。

比如東夷的反抗,原因就很複雜。東夷也叫“鳥夷”。他們跟殷商一樣,都是東方的民族,也都以鳥爲圖騰,文化上是相通的。因此,東夷與殷商,隻有利害沖突,沒有文化沖突。與姬周,則不但有利害沖突,還可能有文化沖突。

再說他們也“不服周”。是啊,憑什麽滅商的是你們姬周,不是我們東夷?因此,他們很可能會像後來秦滅六國時的楚人,一肚子的不服氣。何況周革殷命,他們也沒得到好處。現在殷頑叛亂,周人内亂,豈不正好漁翁得利?

利益,是關鍵的關鍵。

事實上,反對周公的三股力量,都未嘗沒有利益的驅動。殷人,是要奪回失去的江山;東夷,是要趁機撈他一把;管叔,則是不滿周公的大權獨攬。按照“兄終弟及”的殷商傳統,攝政稱王的應該是他,因爲武王姬發是老二,周公姬旦是老四,而管叔姬鮮是老三。周公攝政,憑什麽?

其實,武庚、三叔和東夷隻是出頭的椽子。不動聲色心裏嘀咕的,恐怕不在少數。看熱鬧、看笑話、看風向,蛇一樣蟄伏着,窺測時機準備出手的,恐怕也不在少數。對付這些人,唱道德高調是沒有用的,一味地武力鎮壓也不是辦法。在這山雨已來之時,需要的是政治智慧。

周公,有這個智慧嗎?

有。他隻用一個辦法,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而且還創造了一種新的制度。

這個辦法,就是分封諸侯。

一箭三雕

分封諸侯,是周初的一件大事。

所謂分封,包括分和封。分的是殷商地盤,封的是自家兄弟。換句話說,就是把殷商的土地和人民,封給姬周的嫡系部隊和同盟軍。這當然首先是爲了對付殷商的殘餘勢力。要知道,那些家夥人還在,心不死,既不能不防,又不能大開殺戒。畢竟,屠殺是最愚蠢的,既不符合“以人爲本”的原則,也會激起更多的民變和叛亂。

可行的辦法是分化瓦解,讓他們成不了氣候,也抱不成團。試想,一架飛機如果大卸八塊,發動機、駕駛艙、起落架、機翼和尾翼都放在不同地方,它還飛得起來嗎?

周公便正是這樣想的。

他也正是這樣做的。

殷商的“發動機”被放到了洛陽,也就是成周。從殷都朝歌(今河南淇縣)遷徙到這裏的,主要是殷商的王族和爲王室服務的士人。由于這裏是周的東都,因此等于被安排在周的眼皮底下。商王的嫡系部隊也被改編爲所謂“殷八師”,成爲成周的衛戍部隊,等于是周人的看門狗。

他們的“駕駛艙”則被放在了殷的舊都商丘,周人在這裏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這就是前面說過的宋國。這一撥人,當然也是從朝歌遷徙過去的。但殷商的貴族遷到洛陽和商丘以後,周公并沒有把朝歌變成空城,而是給了自己年輕的弟弟康叔姬封,建立了衛國。康叔不但得到了朝歌,還分到了殷商的七個部族,基本上都是技術人才,包括制陶、造旗、編籬笆、鑄鐵鍋的專業戶,分别叫陶氏、施氏等等。這就等于把殷商的“起落架”捏在手裏了。

這可真是全國一盤棋。

分到了殷商部族的還有周公之子伯禽、成王之弟唐叔姬虞、召公之子姬克。伯禽分到六族,叔虞分到九族(這事有文獻記載)。姬克也分到六族,但不全是殷商遺民(這事有文物證明)。三位新君也都帶着這些族民遠走他鄉,去建設新的國家。伯禽的國号叫魯,在今天的山東;叔虞的叫唐(後來叫晉),在今天的山西;姬克的叫燕,在今天的北京。

周公這一招相當厲害。

事實上,殷商的國族,原本由四種關系組成:血緣、地緣、行業、國家。血緣組織爲族,地緣組織爲邑,行業組織爲氏,國家組織爲姓。說白了,就是一個家族,世世代代隻從事一種行業;同行業的人,又集中居住在同一個地方,并世代通婚。同一種氏(行業),住在同一個邑(地區),就成了族。族相聚,即爲國。現在,周公把這些氏(行業)整體遷徙到另一個邑(地區),殷商那個“國”,還能存在嗎?

也隻能支離破碎。而且,歸屬于康叔,以及被伯禽、叔虞和姬克帶走的殷商氏族,也隻能融入周人的社會,成爲新的國族。也許,多年之後,他們會被叫做“衛國人”或“魯國人”,但在當時卻都是“周人”。

這就已經相當高明,何況還不止于此。

實際上,建立宋國和衛國,跟建立魯、晉、燕,用心是不同的。建宋封衛,都是爲了對付殷頑,隻不過宋爲懷柔安撫,衛爲監視改造,因此隻是“近距離換防”。

伯禽、叔虞和姬克這三支隊伍,卻是“遠距離殖民”。而且所到之地,均爲要沖。比如晉國和燕國,便接近戎狄,其實是姬周的邊防前線。難怪後人會說周公分封諸侯,是給周天子“紮籬笆牆”了。[2]

魯國所在地,則是東夷的老窩。所以不但要讓周公之子在那裏建國,還讓姜太公呂望建立齊國。這實在是妙不可言,簡直等于二戰後美國(姬族)和英國(姜族)跑到俄羅斯(東夷)建立殖民地,雖然他們都反法西斯(殷商)。

毫無疑問,以太公和召公之豐功偉績,受封必在武王之時。但武王是初封,國土也近;周公是移封,國土也遠。事實上齊侯、魯侯和燕侯,都相當于英國國王派出的總督,隻不過齊、魯、燕都不能叫“海外殖民地”,得叫“海内殖民地”。其中的深謀遠慮,給我們留下了無限遐想的空間。

總之,周公成功了。他瓦解了殷頑勢力,控制了戰略要地,酬勞了功臣盟友,豈非一舉三得,一箭三雕?

什麽叫政治智慧?

這就是。

不僅僅是統戰

毫無疑問,這種智慧不是周公一個人的。西周建立的封國,也遠遠不止宋、齊、魯、衛、晉、燕。它們甚至未必都是姬姓或姜姓,比如還有芈姓的楚國、姒姓的杞國(芈讀如靡,姒讀如四)。杞人憂天的故事,說的就是這号人。

楚、杞之類,在當時無疑都是小邦,至多不過部落國家,甚至隻不過部落或部落聯盟。他們在殷商時代叫做“方國”,比如周、召、姜,就叫周方、召方和羌方。此外還有(讀如鬼)姓的鬼方、風姓的人方。殷商對他們或者武力鎮壓,或者不聞不問,是很失策的。

實際上這些方國,兵力少,數量多,規模小,來頭大,動不動就号稱神農、黃帝、堯、舜、禹之後,因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幫忙幫不上,添亂很容易。聰明的做法,當然是能團結的就團結,這樣才能結成最廣泛的統一戰線。至少,即便不能成爲朋友,也不能讓他們成爲敵人。要知道,這些哥們跨入文明并不久,還帶着野蠻習氣和部落遺風,可是說動粗就動粗的。

何況其中一些還參加了伐纣戰争。雖然不過一彪人馬三五兵丁,隻是打醬油的,卻也算同盟國和參戰國。現在勝利了,總得分他一杯羹,排排坐,吃果果吧?

那好,統統給個師長旅長當當。

于是,隻要承認周王是天子,哪怕隻是名義上認同周的領導,不管是氏族、部落、部落國家,也不管是諸夏、諸羌、百濮、群蠻,都紛紛彈冠相慶,人五人六地成爲國君。

說起來這倒是個互利互惠的雙赢方案,而且雙方做的都是無本生意。比如方國,就什麽都沒失去。土地、人民、軍隊、财産,周天子都不要他們的,反倒還會再贈送一點。他們在伐纣戰争中撈到的油水,當然一律加蓋公章予以承認。諸侯的國内事務,周天子卻概不過問。這難道還不合算?

更重要的是,這些方國不少是蠻族。因爲文化落後,長期被殷商歧視,自己也自慚形穢。現在既已受封,也就成爲列侯,可以跟中原諸國平起平坐,禮尚往來,這可真是鹹魚翻身,豈有不接受之理?

但,賺了大頭的還是周。

首先,這些封國的土地、人民和财産,原本就是那些家夥的,周人并沒有成本。周天子給出的,隻是一個名義和頭銜。但這張空頭支票,卻換取了對新政權的承認和支持,贖買了異動之心和武裝力量,從而建立了自己的統一戰線,還沒失去領導權。最重要的是,方國的加盟證明了周政權天命和人心的“雙重合法性”,這可不僅僅是“統戰”。[3]

這就是西周統治者的一系列動作:再編組、大遷徙、廣殖民、泛分封。總之,該鎮壓的鎮壓,該安撫的安撫,該酬勞的酬勞,該收編的收編。現在,他們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不能。因爲新秩序是否穩定,仍是問題。

這就不能靠策略,隻能靠制度。策略隻是術(技術或權術),制度才是政(政治)。換句話說,制度的建立和建設才是根本性的,也才能保證長治久安。

事實上,就在周公他們下棋的時候,一種新的政治制度和國家制度也應運而生。這種制度本身是有“維穩功能”的,因此保證了五百年的太平。但它同時又有先天不足和内在矛盾,因此在春秋被破壞,在戰國被颠覆,在秦漢被替代,隻留下難忘的記憶和永遠的惆怅。

它的名字,就叫“邦國制度”。

邦國制度

邦國制度的核心,是“封建”。

這裏說的封建,不是封建社會或封建主義,跟封建禮教或封建迷信更是兩回事。其實迷信跟封建毫不相幹,禮教前面冠以封建二字也是亂點鴛鴦譜。封建,通俗地說就是“分封”,但叫“封建”更準确。因爲不但要封,而且要建。封就是封邦,建就是建國。封和建,都是動詞。邦和國,是名詞。封邦建國,是動賓詞組。這是本來意義上的“封建”。

先說“封”。

封就是“爵諸侯之土”。這是許慎的解釋,也是學界的共識。說白了,就是分封諸侯的時候,要給他一片領土,一個地盤,還要明确地劃出疆界。

這就得“封”。具體做法,是在邊境線上挖溝,叫“溝封”。挖出來的土,堆在兩邊高高隆起,叫“封土”。土堆上面還要再種樹,叫“封樹”。種樹主要是爲了加固隆起的封土,防止坍塌,同時也更醒目。至于那條溝,也有多用。它是疆界,也是渠道,平時蓄水養樹,澇時可以排洪。

顯然,封的意義在“疆”,所以也叫“封疆”。封出來的政治實體,就叫“邦”。在古文字中,邦和封可以是同一個字,不過封是動詞,邦是名詞,相當于今天所謂“國家”,但又不能叫“國家”。因爲在先秦,國是國,家是家,并不能混爲一談。而且春秋以前的邦,包括宋、齊、魯、衛、晉、燕、楚等等,嚴格說來隻有“半獨立主權”。成爲“獨立主權國家”,要到戰國。

不叫國家,叫什麽?

邦國。[4]

邦國是最合适的稱呼。因爲所有的邦,都包括城市和農村。城市叫國,加上農村叫邦。邦是全境,國是都城,邦比國更準确。當然,邦與國也可以通用。因此,叫邦,叫國,叫邦國,都行。叫國家,不行。

邦國有大小。小一點的,是一個城市加周邊農村。因此,其國名往往從邑。這就是“城市國家”。大一些的,是以一個中心城市爲首都,再加若幹城市和周邊農村,這就是“領土國家”。西周初年,大多數邦國都是城市國家。隻有周例外,有豐、鎬、洛邑好幾個城市。

周,也是邦國嗎?

也是。隻不過,是最大也最高級的。周的國君稱王,因此是王國。而且,也隻有周君可以稱王。其他邦國之君,或爲公(如宋),或爲侯(如齊),或爲伯、子、男,不等。但他們可以統稱爲侯。因爲侯是“有國者”,或“封藩守疆之殊爵”,也就是在邊疆保衛天子的人,所以又叫“侯衛”。侯是很多的,所以叫“諸侯”,也就是“諸多的侯”。等到戰國,諸侯們紛紛稱王,邦國制度就解體了。

由周王國和諸邦國組成的世界,叫“周天下”。這個天下,跟秦漢以後的大不一樣。秦漢以後,是“一個天下,一個國家,一個天子,一個元首”。比方說,秦帝國與秦天下是合一的,秦天子也就是秦皇帝,這就叫“帝國制度”。

邦國制度則不同,是“一個天下,許多邦國,一個天子,許多元首”。天下隻有一個,即周天下;天子也隻有一個,即周天王。但在這個天下裏面,有許多邦國,比如宋公國、齊侯國、鄭伯國、楚子國、許男國,等等。這些邦國,都有自己的元首,而且不一定同姓。

這樣的天下,怎麽能叫“王朝”?

也隻能叫“國家聯盟”。

這樣的國家聯盟,或多或少有點像英聯邦。但,英國不是聯邦的“宗主國”,女王也不“封建諸侯”。英聯邦的成員國,包括英國與加拿大、新西蘭、澳大利亞等,都是平等的。聯盟則是“松散的聯合體”,成員國可以加入,也可以退出。

國名 姓及始建之君 所在地

邘(yú )姬姓,武王之子 河南沁陽西北邘台鎮

邢(xíng) 姬姓,周公之後 今河北邢台市内

<支阝>(qí) 姬姓,文王之子 陝西岐山縣東北

邠(bīn) 姬姓,周太王之國 今陝西彬縣

邶(bèi) 纣王之子 今河南淇縣以北、湯陰縣東南一帶

邰(tái) 姜姓 陝西武功縣西南

(v邑)(zài) 姬姓 河南民權縣東

邿(shī) 妊姓,魯之附庸國 山東濟甯市東南

郕(chéng) 姬姓,武王之弟叔 武河南範縣境内

邾(zhū) 颛顼之後 故城在今山東鄒縣東南,後遷至湖北黃岡

郇(xún) 姬姓,文王之子 山西臨猗縣南

郜(gào) 姬姓,文王之子 山東成武縣東南

<昔阝>(xí) 古蜀中小國 今四川邛崃

<奄阝>(yǎn) 嬴姓,商之盟國 山東曲阜縣舊城東

郲(lái) 姜姓 山東黃縣東南萊子城一帶

郳(ní) 曹姓,邾侯之後 山東滕縣東

郮(zhōu) 姜姓,炎帝之後 ——

郭(guō) 春秋國名 山東北部某地

郯(tán) 傳爲少昊之後 山東臨沂郯城北

<契阝>(jì) 黃帝之後 今北京市西南

<禹阝>(yǔ) 妘姓 山東臨沂縣北

鄎(xī) 姬姓 河南息縣東南

鄒(zōu) 曹姓,颛顼之後 山東鄒縣東南紀王城

鄟(zhuān) 魯之附庸國 山東郯城縣東北

鄘(yōng) 管叔封地 河南新鄉西北

<覃阝>(tán) —— 山東章丘西

<無阝>(xǔ) 姜姓 河南許昌縣東

鄫(zēng) 姒姓,夏禹之後山東棗莊市東

<尋阝>(xún) 姒姓 山東濰縣西南

鄧(dèng) 曼姓 河南鄧縣

郐(kuài) 妘姓,祝融之後 河南密縣東南

周天下卻頗爲不同。

首先,周天下在理論上和名義上是周和周王的,周聯盟的成員國不是“加盟國”,而是“隸屬國”。其次,周王國與諸侯國,周天子與各國君,是君臣關系,并不能平起平坐。第三,各諸侯國的主權和治權,至少在名義上都是周天子授予的,天子對他們不但要封,而且要建。

建,也許比封更關鍵。

我們的田野

什麽是“建”?

建就是建國。它包括三個内容:授土、授民、授爵。

冊封儀式是隆重的。祭壇由青白紅黑黃五色土築成,象征着東西南北中。諸侯封到哪一方,就取哪一方的土,再摻和代表中央的黃土,用白茅包裹交到諸侯手裏。這就叫“授土”,表示諸侯擁有對那片土地的使用權。

賜給諸侯的人民則包括三部分:本族臣僚、殷商遺民,以及封地上的原住民。當然,這主要是指魯、衛、晉、燕之類。其他邦國不一定有殷商遺民,原住民則一定有的,領導班子也一定是他自己的。這就叫“授民”,表示諸侯擁有對那些人民的統治權。這也是周人的一大發明。因爲像這樣土地和人民并賜,殷商蔔辭中并沒有記錄。

由此可見,隻有周的封建,才是“真封建”。

第三件事是指定國君,包括命名國号(比如宋、齊、魯、衛),發表訓示(比如《康诰》),賜予受封的象征物(比如冠冕、禮器、儀仗)。這就叫“授爵”,表示諸侯相對獨立,權力合法,并擁有父死子繼或兄終弟及的世襲權。

這三個程序意義重大。

事實上,封邦建國必須授土、授民、授爵,表現出來的正是周人對“國家概念”的理解。盡管這個時候的邦國,還隻是初級階段的國家,甚至不能叫做國家。但從此,土地、人民和領袖,就成爲我們民族的“國家三要素”。比如新中國的贊美詩《歌唱祖國》,就是第一段唱土地,第二段唱人民,第三段唱領袖。這是周制度的深遠影響。

現實意義也很明顯。授土和授民,表示周王才是全世界土地和人民的唯一産權人和法人;授爵,則表示他是所有邦國的最高統治者。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被表現得淋漓盡緻。

主權和産權都是周王的,諸侯隻有财權和治權。

但當時似乎沒人想那麽多。程序結束後,受封的諸侯個個峨冠博帶,珠光寶氣,煥然一新。他們率領部屬、族人、庶衆、臣妾,歡天喜地奔赴封區,定疆域,建社稷,封子弟,收賦稅,分田分地真忙。

當然,最重要的是建立宗廟和社稷。宗廟祭祀列祖列宗,社稷則祭祀土地和谷神。這個祭壇之所以重要,是因爲有土有谷就有民。于是,社稷便成爲國家政權的代名詞。由此還誕生了一種建築制度,即國都的中央是宮殿,宮殿左邊是宗廟,右邊是社稷壇,叫“左祖右社”。

分到的土地和人民也要整合。具體方案是人民編組,土地分塊。先把一大片土地分成均等的九塊,中間一塊是“公田”,周邊八塊是“私田”。私田由按照血緣關系重新編組的農民包産到戶,但八戶農民必須先耕種中間的公田,才能再耕種私田。公田的收入,用于公共事務,這就叫“井田制”。

我們的田野,是這樣的嗎?

不鑽牛角尖就是。整整齊齊規劃成井字形,周邊封疆,中間阡陌,每塊田地剛好百畝,當然并非所有地方都能做到。但“平均地權,公私兩利”,則是可能的。大夫和諸侯從公田獲利,更是可能。

從象征的意義講,井田制甚至也是一種“封建”。或者反過來把封建看作井田。天下之中的周王,封國之中的諸侯,就是當中那塊公田。

但,爲什麽說這種制度“本身就有維穩功能”呢?

因爲封建是一種秩序。

封建是一種秩序

封建制,把世界分成了三個層次。

最高也最大的,叫“天下”。按照當時的觀念,它就是全世界,所以又叫“普天之下”。天下的最高領袖叫“天子”,即周王,也叫周天王。他是天底所有人共同的君主,叫“天下共主”。他的邦國是王國,他的族人是王族,他的家庭是王室,他的社稷則叫王社。

次一級的叫“國”,也就是“封國”。封國的君主叫“國君”,其爵位細分應有五等,統稱則爲“公侯”。所以,他們的族人是公族,他們的家庭是公室。他們的社稷,爲人民立的叫國社,爲自己立的叫侯社。[5]

再次一級的叫“家”,也就是“采邑”。采邑的君主叫“家君”,也就是大夫。大夫也是世襲的,叫“某某氏”,比如春秋時魯國的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這也是家與國的區别:國君稱姓(姬姓、姜姓、姒姓、嬴姓),大夫稱氏。所以,大夫的族人是氏族,他們的家庭是氏室。

層級 名稱 君主 身份 家庭 家族 兒子

第一級 天下 天子 天下共主 王室 王族 王子

第二級 國 諸侯 國君 公室 公族 公子

第三級 家 大夫 家君 氏室 氏族 君子

天下、國、家,層次分明吧?

這就是所謂“封建”。

很清楚,封,就是“劃分勢力範圍”;建,就是“厘定君臣關系”。爲什麽是君臣?因爲諸侯是天子所封,大夫是諸侯所立。前者叫“封邦建國”,後者叫“封土立家”。後一種封建(封建大夫之家),也是有青銅器銘文爲證的。

所以,諸侯是天子之臣,大夫是諸侯之臣。大夫對諸侯要盡力輔佐,并承擔從征、納貢等義務。諸侯的義務,則有鎮守疆土、捍衛王室、繳納貢物、朝觐述職等。當然,如果受到其他諸侯欺侮,也可以向天子投訴,天子則應出面爲他主持公道。這是天子的義務。

同樣,權利和權力也很明确。

天子的權力是封建諸侯,這就是建國;諸侯的權力是封建大夫,這就是立家。但是大夫不能把自己的“家”再分封給别的什麽人。也就是說,大夫沒有再封之權。這個規定對中華文明的深遠影響,我們以後還要再說。

享有治權的,也隻有天子、諸侯和大夫。不同的是,天子在理論上對周天下,在實際上對周王國,都有統治權。諸侯和大夫則隻對自己的封國和采邑有權統治,但他們的治權既是理論上的,也是實際上的。

也就是說,大夫的家,諸侯的國,都自治。大夫有權自行管理采邑,叫“齊家”,諸侯不幹預;諸侯有權自行治理封國,叫“治國”,天子也不過問。但,大夫除了齊家,還有義務協助諸侯治國。諸侯也有義務在發生動亂時,奉天子之命擺平江湖,叫“平天下”。

哈,三級所有,層層轉包,秩序井然吧?

這就是“邦國制度”,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封建”。在這種制度中,周天子名義上是“天下共主”,實際上卻“虛君共和”。大夫的家和諸侯的國,則共同組成真正的政治實體,即“家國”。家國變成國家,要到戰國。秦漢以後,國家與天下合二爲一,邦國就變成了帝國。從此,天下隻設郡縣,不封諸侯,封建制和邦國制壽終正寝。

封建,是戰國以前的“國際秩序”。

這樣的事,别的地方有嗎?

沒有。

周人的邦國制,不同于大多數文明古國的君主制,不同于古希臘的民主制、古羅馬的共和制,也不同于近現代的聯邦制或邦聯制,跟歐洲和日本的封建制也隻有相似之處。與井田、宗法、禮樂相配套的封建制,是我們民族獨有的國家體制,也是周人的制度創新。

創新是智慧的。井田制是經濟基礎,封建制是上層建築,同時也都是鞏固政權的手段。封建制把姬周和異姓、中央及地方捆綁在一起,井田制則把民生和民心、人民及土地捆綁在一起。農民不離鄉背井,豪酋不犯上作亂,閑漢們不無事生非,可不就天下太平?

何況封建也好,井田也罷,都是秩序。有秩序,就不亂。但光有秩序,還不足以“維穩”,因爲秩序可以破壞。春秋禮壞樂崩,戰國諸侯獨立,就是封建秩序的崩潰。

那麽,周公及其繼承人“維護封建秩序,防止社會動亂”的辦法還有什麽呢?

宗法和禮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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