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些功臣元勳,
向先帝北面稱臣已是别扭委屈,
有可能心甘情願侍奉少主嗎?
少年天子
漢武帝劉徹繼位那年,十六歲。[1]
十六歲的男子即便在古代,也是未成年人。當時的法定婚齡是女十五,男二十。因此貴族男孩的成年禮,就在滿二十那年舉行,要束發,加冠,佩劍,取字,許婚,叫“冠禮”,也叫“婚冠禮”。
劉徹的冠禮卻被提前。也許,這是因爲他的父親漢景帝已将不久于人世。事實上,劉徹加冠沒過幾天,景帝就駕鶴西去,劉徹成爲西漢第五任皇帝。[2]
這是一位少年天子。
但,未及弱冠便登大位,漢武并非第一人。最早的小天子是周成王姬誦,最早的小皇帝是漢惠帝劉盈。[3]
劉盈身世可疑。[4]
作爲西漢第二任皇帝,劉盈并沒留下多少事迹。從現有的資料看,他似乎是戰亂中成長的苦孩子,從小就颠沛流離。甚至在兵敗彭城的逃難途中,還幾次三番被劉邦推下車去。靠着夏侯嬰的營救,才撿回一條命來。
這一年,劉盈六歲。
不難想象,這事在一個六歲孩子的心中,會留下怎樣的陰影。好在兵敗彭城兩個月後,劉盈被立爲太子。這當然因爲他雖非長子(長子是庶出的齊王劉肥),卻是嫡出,是劉邦正妻呂後的獨生子。
可惜,劉邦似乎并不看好這唯一的嫡子,幾次三番要廢了劉盈,改立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如意。據說,劉邦的态度越來越堅定,連張良和叔孫通也不能力挽狂瀾。
然而事情的變化,卻極具戲劇性。
變化發生在劉邦去世那年。某次宴會上,太子劉盈前來侍奉父皇,身後卻站着四位老人。他們個個八十歲以上,須發雪白,衣冠甚偉,讓劉邦看得目瞪口呆。
于是四人上前,自報家門。
第一位,東園公。
第二位,甪裏先生。
第三位,绮裏季。
第四位,夏黃公。
這就是所謂的“商山四皓”了。他們是秦末以來就隐居深山、名滿天下的世外高人,也是劉邦仰慕已久的。
劉邦問:朕求諸君多年不得,怎麽跟了我兒?
商山四皓行禮說:陛下傲慢無禮,太子仁孝恭敬,所以天下士人無不願爲太子赴湯蹈火。
禮畢,四位老人飄然而去。
劉邦目送商山四皓離席,然後叫來戚夫人說:你都看見了吧?太子地位不可動搖,呂後才是你的真主子。
戚夫人哭。
劉邦卻表示無能爲力。他說:你爲我楚舞,我爲你楚歌吧!于是劉邦慷慨悲歌,一而再,再而三。歌畢,也離席而去,留下戚夫人泣不成聲,哭倒在地。
從此,劉邦不再提出換太子。[5]
這可真是新派武俠小說裏面才有的場面。那四位老人的名字,也很像小說中的武林高手。據說,他們是張良爲呂後出謀劃策,特地請來爲太子劉盈撐腰的。因此,這事就像張良當年的奇遇黃石公,非常不靠譜。[6]
但更不靠譜的,還在後面。
按照《史記》、《漢書》和《資治通鑒》的說法,劉盈繼位是在漢高祖十二年五月,時年十七歲。七個月後,也就是漢惠帝元年的十二月,呂後就謀殺了趙王如意。
謀殺是處心積慮的,因爲據說劉盈已經感覺弟弟不太安全。所以,如意從趙國來到長安時,劉盈便親自到霸上迎接,接回宮後又同吃同住,像當年鴻門宴上項伯護着劉邦一樣護衛着如意,呂後竟不能下手。
可惜百密難免一疏。某天早上,劉盈外出打獵,如意留在宮中。呂後聞訊,立即将如意毒殺。
故事講到這裏,破綻也就露了出來。
請問:如意爲什麽沒跟劉盈一起去打獵?
解釋是:趙王年少,不能早起。
很好!一個年紀小到“不能蚤(早)起”的孩子,劉邦憑什麽說他“類我”(像自己)?所謂劉盈“不類”而“如意類我”因此就要換人,豈非胡扯?
沒錯,劉盈确實不像父母,既不像父親心狠手辣,也不像母親剛毅果斷。他心慈手軟,膽小怕事,很可能還有些多愁善感和自暴自棄。把江山社稷交給這樣的人,當然不能放心。但,交給那位不能早起的,就可靠嗎?
都靠不住。
劉邦的立儲,已不能着眼于接班人自身。
那看什麽?
看母親。劉盈也好,如意也罷,繼位之後恐怕都得靠太後撐腰,甚至靠太後臨朝。
那麽,戚夫人和呂後,哪個可靠?
呂後。
事實上,呂後不但是劉邦的結發妻子,更是他的親密戰友。劉邦的江山,其實是他和呂後一起打下來的。這是當時輿論的共識。甚至還有人說,呂後和她的家族是像推車子一樣,把劉邦推上帝位的。[7]
顯然,呂後對劉邦的江山,會比戚夫人更加愛惜。
更何況,她也能幹得多。
因此,作爲男人,或者在床上,劉邦也許更喜歡戚夫人。但作爲政治家,在朝廷,他絕對更相信呂後。
更重要的是,功臣們也都投了呂後一票。
劉邦的功臣,武将方面,韓信、彭越、英布已死,樊哙則是呂後的妹夫。文臣方面,蕭何在滅韓信時即已站在呂後一邊,張良和叔孫通都支持劉盈,陳平後來也挺呂後。有人支持戚夫人母子嗎?沒有。[8]
局勢如此明朗,戚夫人有什麽可争的呢?
的确,劉邦和呂後,更多的是政治關系,未必有多少愛情。劉邦南征北戰時,呂後常常留守後方忙于政務,戚夫人則常年陪伴在劉邦身邊。日久生情,愛屋及烏,劉邦許諾廢嫡立愛,并非沒有可能。隻不過,這種許諾可能是一時興起,也可能是哄美人開心,靠不住的。
政治家,都不會愛情至上。
所以,什麽商山四皓,什麽楚歌楚舞,都不過是編出來的故事,或者是當時的一場表演,串通好了演給戚夫人看的。而且那總導演,弄不好就是劉邦本人。
這并非沒有可能。想當年,劉邦還沒發迹時,呂後就制造輿論,說常常看見劉邦頭頂上有雲氣,結果小混混們都跟了劉邦。這其實就是兩口子串通一氣演的雙簧。
當然,這回也可能是張良總導演,呂後制片人。
不管怎麽說,張良站在呂後一邊,是可以肯定的。趙王如意和戚夫人爲呂後所殺,大體上也能肯定。至少,沒有證據證明非她所殺。呂後,可是連韓信都敢殺的。殺那手無寸鐵的孤兒寡母,又算什麽!
但,心狠手辣的呂後,也未必不會蒙冤。
黑鍋與嫌疑
劉邦選擇劉盈,其實是選擇了呂後。
這一點,呂後和劉盈都清楚。因此,劉盈繼位後,就把權力和政務都交給了自己的母親。但在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這樣做顯然并不合适,皇族也很沒面子。因此史家必須給個說法,還必須由呂後來背黑鍋。
于是,又一個故事被編了出來。
這故事說,呂後毒死趙王如意後,便把他的母親戚夫人砍去手腳,挖掉眼睛,熏聾耳朵,弄啞喉嚨,扔在豬圈裏,号稱“人彘”(人豬),然後讓漢惠帝劉盈來看。
結果,惠帝放聲大哭,一病不起。他說:這不是人幹的事情!我作爲太後的兒子,是沒法治天下了。
據說,這就是惠帝不理朝政的原因。
但可惜,這實在離譜。
首先我們要問:呂後有必要這麽做嗎?沒有。前面已經說過,戚夫人和趙王如意,根本就不可能構成威脅。過去不能,後來就更不能。對于毫無反抗能力的假想敵,就算要消滅,又犯得着下如此毒手嗎?
洩憤也說不通。要知道,任何人受此酷刑,都不會再有感覺。戚夫人不痛,呂後何快之有?
更何況就算要洩憤,又何必要讓惠帝來看呢?惠帝又不是戚夫人的同夥和同謀!難道呂後要威脅自己的獨生子?難道她覺得惠帝受的刺激還不夠?
漢惠帝因此而醉生夢死,就更是胡說。恰恰相反,他曾經是很想有所作爲的。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完全不理朝政的人也有,但不是漢惠帝,而是曹參。
曹參接替去世的蕭何擔任大漢相國,是在漢惠帝二年的七月。這時,距離所謂“人彘”事件已經一年半,照理說漢惠帝早就該泡在酒壇子裏了。然而他對曹參的消極怠工卻是十分不滿,也非常着急。
不過惠帝畢竟是惠帝。他并不敢也不忍當面指責先帝的功臣,而是私下裏對曹參的兒子說:令尊大人是不是看不起朕呀?整天燈紅酒綠,怎麽能心憂天下呢?
于是曹參向惠帝請罪。
曹參說:請問陛下與高皇帝,誰更聖明英武?
惠帝說:朕豈敢望先帝之項背。
曹參又說:陛下認爲臣與蕭何,誰更賢明有才?
惠帝又說:先生似乎不如蕭相國。
曹參說:這就對了!高皇帝和蕭相國,早就平定了天下,确立了法規,沒什麽可憂慮的呀!現在,陛下隻需垂衣拱手,臣等也隻需謹守職責,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惠帝這才恍然大悟。
沒錯,自己比不上高皇帝,曹參也比不上蕭相國,瞎忙活什麽呢?還是不折騰爲好。
從此,漢帝國按部就班,蕭規曹随。[9]
很清楚,惠帝的不理朝政,其實是無爲而治。這既是受曹參啓發,也是當時帝國的政治需要和大勢所趨,跟戚夫人或者呂後,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但,這不等于呂後沒有别的嫌疑。
可疑之處在惠帝劉盈的成年禮。劉盈是十七歲那年繼位的,但拖到繼位後第四年才加冠。這時,少年天子已經二十一歲,是不是也太晚了一點?
當然是。
那麽,惠帝的冠禮,爲什麽會這麽晚?
爲了等張皇後成年。
張皇後是在漢惠帝舉行成年禮的五個月前,嫁給惠帝并立爲皇後的。先婚後冠,可見這婚姻的重要。看來,漢惠帝的皇後,隻能是這位張姑娘。張姑娘不成年,漢惠帝就不能正式成婚,也不能舉行冠禮。
那麽,張皇後又是何許人也?
魯元公主和張敖的女兒。
難怪漢惠帝隻能耐心等待,因爲魯元公主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姐姐,嫁給張敖是在漢五年。可見漢惠帝的這位張皇後,封後時頂多十歲。算作成年,已很勉強。
這當然是呂太後的一手包辦。實際上,她是把自己未成年的親外孫女,嫁給了自己剛成年的親兒子。盡管誰都知道,政治人物的婚姻幾乎無不具有政治性,但漢惠帝的這樁婚姻,也實在太離譜了一點。
然而呂太後甯肯死扛硬拖着,也要等到自己的外孫女勉強可以封後,才給惠帝加冠,盡管那少年天子早就有了性能力,也早就跟宮女們生了一堆兒子。
問題是,呂後爲什麽要這樣謀劃呢?
因爲恐懼。
恐懼是可以想象的。據說,呂後曾向心腹大臣審食其坦言其憂:你看那些功臣元勳,向先帝北面稱臣已是别扭委屈,有可能心甘情願侍奉少主嗎?[10]
這話并非沒有道理。
事實上,劉邦成爲天子,跟周武稱王、始皇稱帝大不相同。周王和秦皇,原本就是貴族,就是君主,跟僚佐的關系也早就是君臣。其地位,當然無人觊觎。
劉邦則不同。他和功臣元勳,當年都是編入戶籍的平民(諸将與帝爲編戶民),大家平起平坐。現在,憑什麽你就能高高在上,我就該俯首稱臣?再說了,既然一介平民也能當皇帝,爲什麽你當得,我當不得?
有這資質和能力的,不止劉邦一個吧?
資質和能力超過劉盈的,就更不止一個吧?
難怪呂後的精神會高度緊張。是啊,赤手空拳,孤兒寡母,怎麽對付得了如狼似虎的權臣們?
孤立無援就得拉幫結派,靠得住的是自家人。
因此,漢惠帝駕崩後,更加勢單力薄的呂太後便封王封侯。受封的既有劉家人,也有呂家人。劉氏四王:淮陽王劉彊(強),常山王劉不疑,濟川王劉太,琅琊王劉澤。呂氏三王:梁王呂産,趙王呂祿,燕王呂通(梁王原本是呂王,呂王最早是呂台,後爲呂嘉,再後爲呂産)。
表面上看,呂後是公平的。她先封劉,後封呂;劉家王多,呂家的少。然而劉氏四王,都是小國。而且,淮陽王劉彊去世,就改封劉武;常山王劉不疑去世,就改封劉山(更名爲劉義),後來又改封劉朝。這四國前後七王,都是惠帝與宮女所生,也都是小孩子。成年人隻有琅琊王劉澤(呂後侄女婿),卻是呂後黨羽。
呂氏三王卻都是大國,三大國的國王也原本都是劉邦的兒子,但都被呂後害死。最先被害的是趙王如意。如意死後,趙王換成劉邦的六子淮南王劉友,結果被呂後軟禁餓死。劉友死後,趙王又換成劉邦的五子梁王劉恢,結果被呂後活活氣死。所以後來讨呂的檄文,便說呂氏“比(接連)殺三趙王”。至于燕王,原本是劉邦的八子劉建。劉建倒是自己死的,但他的兒子卻被呂後殺掉。于是,趙、梁、燕三國都落入呂家手中。
大國奪過來給自家人,小國封給兒童們裝樣子。呂後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那麽,她安全了嗎?
沒有。恰恰相反,一起驚天血案很快在京城掀起,呂氏家族也因此身敗名裂。
喋血京師
呂後剛剛去世,血案就發生了。
對此,呂後早有預感。臨終前,她叫來梁王呂産和趙王呂祿,告誡他們控制軍隊,守衛皇宮,以防兵變。
這是先見之明,也可行。
的确,呂産和呂祿應該是靠得住的。呂産之父,是呂後的大哥呂澤;呂祿之父,是呂後的二哥呂釋之。何況二呂雖然封王,卻不在王國,而在京師,呂産爲相國,呂祿爲上将軍。更重要的是,他倆手中有兵權。
兵權是張良的兒子幫他們要來的。
張良的兒子叫張辟。惠帝去世時,他特地去見左丞相陳平,問了一個問題:皇上是太後的獨生子。皇上駕崩,太後卻哭不出來,大人知道爲什麽嗎?
陳平問:爲什麽?
張辟說:當然是不放心各位了。
于是陳平接受張辟的建議,讓呂家統率南北軍。南北軍是京師的近衛軍,其中南軍守宮城,北軍守京城。呂後駕崩時,呂祿掌北軍,呂産掌南軍。
有政權,有兵權,有防備,應該萬無一失。
可惜事與願違。
而且誰都想不到,第一個跳出來的竟是劉章。
劉章是呂祿的女婿,在呂後首批封侯時,被封爲朱虛侯。他的弟弟劉興居,也在呂産封王時被封爲東牟侯。在呂後看來,這哥倆應該算作自己人。
那麽,劉章爲什麽要壞呂後的事?
因爲劉章還是前任齊王劉肥的兒子,現任齊王劉襄的弟弟。劉肥是差一點被呂後殺掉的,靠獻出城陽郡才保住性命。劉襄任上,呂後又先後割走了濟南郡和琅琊郡,分别封給侄兒呂台和侄女婿劉澤。
齊國被搶走了三個郡,齊王當然不爽。
父兄不爽,劉章也不爽。何況他也不看好呂家。在他看來,劉呂兩族難免一戰,而呂氏必敗無疑。跟着呂家人混,那是要掉腦袋的。
更重要的是,劉章想擁立劉襄爲帝。[11]
這并非沒有可能。
事實上,劉肥是劉邦長子,劉襄是劉邦長孫。劉肥沒能當上皇帝,是因爲庶出。但,嫡出的劉盈已死。現任少帝劉弘(原名劉義)名爲劉盈之子,其實來曆不明,或可以說成來曆不明。劉襄爲帝,名正言順。
于是劉章派人聯絡劉襄,鼓動他出兵讨呂,自己和弟弟劉興居在京師爲内應。齊王劉襄也毫不含糊,立即樹起義旗傳檄天下,亮出的口号是“入誅不當爲王者”。
相國呂産聞訊,派出灌嬰将兵反擊。
灌嬰也是沛公時代就從軍的“老革命”,劉邦稱帝之後封爲颍陰侯。然而灌嬰軍至荥陽,卻與齊王達成密謀:各自按兵不動,靜觀京師之變。一旦諸呂謀亂,共誅之。
外有劉襄,内有劉章,呂後所立小皇帝劉弘,所封淮陽王劉武、常山王劉朝、濟川王劉太,都未成年。呂産和呂祿方寸大亂,竟不知何去何從。
太尉周勃和丞相陳平卻決定動手。
陳平和周勃的第一步棋,是派出了一位說客。說客名叫郦寄,是郦食其的侄子,呂祿的好朋友。郦寄對呂祿說:高皇帝和呂太後共定天下,劉氏九王,呂氏三王,大家都認可。但如果不去封國,擁兵京師,就會遭人猜疑。爲什麽不交出兵權,高枕無憂做國王呢?
呂祿認爲有道理,便跟郦寄一起去打獵。
周勃立即行動。他先是假傳聖旨騙開營門,然後又從呂祿那裏取來将印,輕而易舉就奪得北軍兵權。
接下來,要解決南軍。
南軍的兵權掌握在呂産手中。這時,呂産已經得知灌嬰與劉襄的密謀,跑進了未央宮。陳平聞訊,立即派朱虛侯劉章協助周勃。結果,呂産被攔在殿門外,最後被劉章殺死在廁所裏。長樂宮衛尉呂更始,也被劉章殺死。
呂産一死,周勃便放手大清洗。他下令全城搜捕呂氏家人,不分男女老少,一律格殺勿論。于是,繼梁王呂産、贅其侯呂更始之後,趙王呂祿、燕王呂通、臨光侯呂(讀如須,呂後妹,樊哙妻),也先後被捕被殺。
這可真是驚天血案。
但,此案可疑。
按照後世的說法,此案的起因是諸呂擅權,圖謀不軌,危害劉氏。然而這種說法卻隻有罪名,沒有罪證。反倒是諸呂一死,劉家就有人跟着倒黴。大臣會議宣布:小皇帝劉弘不是惠帝的兒子,應該廢掉,另立天子。
這并不奇怪。劉弘,是呂後所立嘛!
隻不過,出乎意料的是,被另立者并非躊躇滿志的齊王劉襄,而是鮮爲人知、一貫低調的代王劉恒。
說來這也是劉襄自作自受。
劉襄發難後,第一步就是奪琅琊王劉澤之兵。他派人去見劉澤,謊稱自己年輕不懂事,願以齊軍相歸屬。劉澤上當受騙,跑到臨淄接兵,卻被劉襄扣押。
于是劉澤對劉襄說:大王是高帝長孫,臣澤在劉家年紀最大。現在大臣們猶豫,不知立誰爲好,最後恐怕還得聽澤的,爲什麽不讓澤去遊說群臣呢?
劉襄覺得有理,立即派車送劉澤回京。
然而劉澤說這話,不過是爲了脫身,哪裏會幫劉襄謀求帝位?相反,在讨論另立天子的會議上,第一個跳出來投反對票的就是劉澤。劉澤說,齊王的丈母娘家就像戴帽子的老虎。立齊王,不等于再立呂産和呂祿嗎?
群臣均以爲是。[12]
現在,輪到劉襄有苦難言了。齊國雖兵強馬壯,但真要西進長安,仍力不能及,也隻好偃旗息鼓。此公以欺詐手段兼并他人實力,又因急于上位而被出賣,恐怕隻能自己咽下苦果。連帶劉章,也成了爲人作嫁。
劉章和他弟弟劉興居,後來倒是得到了酬勞。第二年,新皇帝劉恒封劉章爲城陽王,興居爲濟北王。城陽郡原本就是齊王劉肥割讓給魯元公主的,濟北郡更是齊地,劉襄一點便宜沒占着,劉恒也一點沒虧損。[13]
劉章被封,功在打前站;興居受賞,功在斷後路。大臣會議做出立劉恒爲帝的決定後,劉興居說:滅諸呂我沒功勞,請讓我去皇宮打掃衛生。于是與汝陽侯夏侯嬰一起将小皇帝劉弘驅逐,然後迎劉恒進宮。
當晚,小皇帝劉弘和淮陽王劉武、常山王劉朝、濟川王劉太都被殺死。劉弘死在少府,三王死在王府。實施謀殺的,據說是帝國的有關部門(有司)。
呂家人死光了。皇宮和京城裏的劉盈一族,現在也死光了。請問這是安劉嗎?請問這是平叛嗎?
不,是政變。
政變是需要理由的,否則就沒有合法性和正當性。對于陳平和周勃,就更是如此。
彌天大謊
陳平和周勃,都曾挺呂。
漢惠帝去世後第二年,呂後就動議要封諸呂爲王。這并不奇怪,也未必不妥。當時的中央政府十分脆弱,諸侯們的王國占據了漢帝國的大半壁江山,而直屬中央的郡縣卻十分有限。
所以,漢初的形勢,跟當年的秦與六國無異。這才逼得劉邦不講信義也不要臉面,痛下毒手滅掉或廢掉燕王臧荼、韓王信、趙王張敖、楚王韓信、梁王彭越和淮南王英布,隻留下無傷大雅的長沙王吳芮父子裝門面。
廢掉的異姓諸侯六國,封給或分給了劉家人。他們是:劉邦長子齊王劉肥,三子趙王如意,四子代王劉恒,五子梁王劉恢,六子淮陽王劉友,七子淮南王劉長,八子燕王劉建,堂兄荊王劉賈,四弟楚王劉交,侄兒吳王劉濞(讀如譬)。至此,天下才基本上姓了劉。
但,異姓王靠不住,同姓就靠得住嗎?
也靠不住。
這一點,劉邦其實心裏有數。漢高祖十一年,劉邦封劉濞爲吳王時,就曾摸着他的背半開玩笑說:阿濞呀阿濞,你他媽的以後可别造反啊!
劉濞頓首:臣不敢!
不敢?後來七國之亂,領頭的就是劉濞。[14]
實際上,漢初同姓諸侯王不反,是因爲有劉邦、呂後和惠帝。惠帝雖然懦弱,卻畢竟是戰争年代過來的人,又是嫡子,還有呂後撐腰、群臣護衛,當然坐得穩江山。
惠帝之後的小皇帝,就不好說了。小皇帝有兩個,第一個叫劉恭,第二個叫劉弘。劉恭後來被呂後殺死,史稱前少帝。之後是劉弘,爲後少帝。兩人都号稱惠帝與宮女所生,其實可能是呂後胡亂立的,哪裏鎮得住?
呂後别無選擇,隻能臨朝稱制。
這時,蕭何、曹參、張良、樊哙一班功臣元老,都已相繼去世。朝中重臣,是右丞相王陵、左丞相陳平、太尉周勃。呂後要封諸呂爲王,必須跟他們三人商量。
結果,王陵反對,陳平和周勃贊成。
高帝末年同姓王國封域一覽
國名 王名 王都 封域 始封年月
楚 劉交 彭城 彭城、東海、薛郡 漢高帝六年正月
齊 劉肥 臨淄 臨淄、膠東、膠西、濟北、博陽、城陽、琅邪 六年正月
趙 劉如意 邯鄲 邯鄲、常山、中山、巨鹿、河間、清河 九年正月
代 劉恒 晉陽 太原、雁門、定襄、代郡 十一年正月
梁 劉恢 定陶 砀郡、東郡 十一年三月
淮陽 劉友 陳縣 陳郡、汝南、颍川 十一年三月
淮南 劉長 壽春 九江、衡山、廬江、豫章 十一年七月
吳 劉濞 廣陵 東陽、吳郡、鄣郡 六年正月荊國十二年十月更封
燕 劉建 薊縣 廣陽、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 十二年二月
據周振鶴《西漢政區地理》。
贊成并不奇怪,也無不妥。因爲當時的中央,不是少帝而是呂後。呂後安全,中央才安全。中央安全,帝國才安全。呂後效法劉邦封同姓爲王,其實是要維穩。
因此,陳平和周勃是對的,王陵反倒是不對的。
麻煩在于,後來政變了。主導和牽頭的,則正是陳平和周勃。這跟他們當年贊成諸呂封王一樣,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卻又互相矛盾,該怎麽自圓其說呢?
這就要講故事。
第一個故事說,劉邦曾殺白馬與群臣盟約:從今往後,封王稱王者若非劉氏,天下共擊之。[15]
這就叫“白馬之盟”。
顯然,此盟如果屬實,呂後就是背約。齊王劉襄起兵,周勃和陳平起事,也就有了法理上的依據。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大事。
然而如此大事,曆史上卻沒有明确的記載。白馬之盟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參加的都有誰?有沒有盟書?如果有,存放在哪裏?一概不知。
更奇怪的是,《史記》的《高祖本紀》對白馬之盟隻字不提,後來齊王劉襄的“讨呂檄文”也隻字不提,隻有《呂太後本紀》提到此事,還首先出自王陵之口。
王陵是當時的右丞相。他提到白馬之盟,當然是爲了阻止呂後封諸呂爲王。後來,呂後臨終前也舊話重提。她對呂産和呂祿說,高皇帝與群臣有白馬之盟。如今我們呂氏封王,大臣不平,你們要小心!
這麽說,白馬之盟,呂後是知情的。
同樣,陳平和周勃,也應該是知情的。
所以退朝之後,王陵就指責兩人:高皇帝與群臣歃血爲盟,二位當時難道不在場嗎?如今二位爲了逢迎女主放棄原則,将來有什麽臉面見先帝于九泉?
陳平和周勃卻回答:今日當廷力争,我等确實不如大人。将來保全社稷,安定劉氏,大人恐不如我等。[16]
言外之意也很清楚:我們是“曲線救國”。
這就爲後來的政變埋下了伏筆。陳平和周勃也不但沒有曆史污點,反倒比王陵更像政治家。問題是,他倆爲什麽會如此默契?心有靈犀嗎?
不,是因爲陸賈。
陸賈是與郦食其齊名的縱橫家。天下在馬上得,不能在馬上治,就是他的名言。據說,爲了最終能夠順利解決諸呂擅權亂政的問題,他曾經主動去見陳平。
陳平卻不怎麽搭理他。
陸賈說:什麽事讓丞相如此憂心?
陳平說:你猜。
陸賈說:諸呂吧?
陳平說:是。爲之奈何?
陸賈說: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諧心往一處想,則無往而不勝。
陳平這才與周勃同心協力。[17]
故事很精彩,可惜穿幫了。陸賈爲陳平出主意,可是在諸呂封王以後。呂後征求意見和王陵指責他們時,他倆的說法爲什麽會高度一緻呢?
所以,還得再編故事。
這故事說,劉邦臨終前,呂後曾經請示他:陛下百年之後,如果蕭相國也不在了,請問誰可以接替?
劉邦說:曹參。
呂後又問:曹參之後呢?
劉邦說:王陵。不過,王陵年輕,爲人憨直,所以得讓陳平協助。陳平多智,卻難以獨任,這就要靠周勃。周勃穩重忠厚樸實無華,安定劉氏的一定是他。
呂後又問:他們之後呢?
劉邦說:這就不是你能知道的了。[18]
請注意,這裏的原文不是“此後亦非我所知也”,而是“此後亦非而(你)所知也”。呵呵,當然不能是呂後所能知的,因爲王陵、陳平、周勃之後,呂家會完蛋。
好一個神機妙算的“臨終囑咐”!
看來,劉邦早就料定自己死後呂氏一定會作亂,平叛的一定是周勃,助一臂之力的一定是陳平。至于作證白馬之盟确有其事的,則一定是王陵。
呂後也很聽話。她居然在漢惠帝六年,同時任命王陵爲右丞相,陳平爲左丞相,周勃爲太尉,親手爲家族的覆滅和自己的敗亡,安排了掘墓人。
精彩嗎?精彩。
靠譜嗎?不靠譜。
事實上,這故事如果屬實,就等于說,日本偷襲珍珠港,是爲了讓美國在世界上當老大。不可笑嗎?
很清楚,什麽臨終囑咐,什麽曲線救國,什麽陸賈之謀,都不過是西漢官方事後編出來的彌天大謊。而且那著作權,很可能屬于陳平。
當然,也可能是集體創作。
衆口一詞,司馬遷也沒有辦法,隻能照錄。
不過,司馬遷畢竟是司馬遷,他把所有的破綻和漏洞都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等待後人去發現,去破譯。看不出這一點,隻能怪自己笨。同樣,如果因此而認爲陳平和周勃失卻道義,也大錯特錯。
政變事出有因
現在看,呂氏一族是很可憐的。
血染京師以後,呂後和她的家人就被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然而遍查史書,卻不知他們罪在哪裏。所謂“諸呂用事擅權,欲爲亂”雲雲,恐怕是不實之詞。至少,沒見過像他們那樣不成體統毫無準備的亂黨。
其實想想就知道,呂祿如果真有野心,爲什麽郦寄三言兩語就讓他暈頭轉向,不假思索就放棄了兵權?呂産如果圖謀不軌,爲什麽進宮時不帶一兵一卒,南軍将士也不見蹤影?很簡單,他們根本就沒打算謀反。
沒有政治野心,就不會有思想準備、組織系統、心腹爪牙。所以事到臨頭,呂家竟全無主張;齊王起兵,也隻能派出灌嬰。結果怎麽樣呢?前徒倒戈。[19]
呂産和呂祿,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陳平和周勃發動的政變,卻得到了最廣泛的支持。曹參的兒子、禦史大夫平陽侯曹(讀如燭)爲他們通風報信,襄平侯紀通持節矯旨爲周勃騙開營門,郦寄的部下劉揭從呂祿那裏取來将印,未央宮的衛尉守住殿門不讓呂産入内。周勃進入北軍,命令效忠呂氏的右袒(露出右胸或右臂),效忠劉氏的左袒,結果全軍皆左。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裏面未嘗沒有原因。
原因在營壘的變化。
劉邦去世前的政治勢力,可以說有三股力量:劉邦呂後一股,異姓諸侯一股,功臣列侯一股。劉邦系和諸侯系,構成兩大陣營,功臣系則站在劉系一邊。所以,蕭何會不顧他跟韓信的老交情,與呂後聯手滅了韓信。
這時,劉邦和呂後俱爲一體。支持呂後,就是支持劉邦。張良和叔孫通等人力挺劉盈,功臣系無一人支持戚夫人和趙王如意,道理就在這裏。
但惠帝以後,情況就變了。
惠帝之前,諸侯系已不複存在;惠帝之後,劉邦系也不複存在。依然存在的,隻有功臣和呂後。呂後以前姓劉,現在姓呂;以前是劉邦系的發言人,現在是新勢力的總代表。這股新勢力,就叫外戚。
新勢力茁壯成長并不奇怪,高祖和惠帝留下了權力真空,呂家也資本雄厚。劉邦起兵沛縣,呂氏舉家跟随;兵敗彭城,又多虧呂澤接應。呂後妹夫樊哙,更是鞍前馬後、出生入死。呂氏家族,功勳卓著。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在呂後。呂後不是花瓶,而是實力派。除被俘期間外,每次劉邦出征,都是呂後幫他看守大本營。劉邦去世後,大漢帝國更靠呂後一手經營。她的威望是自然形成的,也有當家做主的資格。
這時能與之抗衡的,隻有宗室。
宗室主要是劉姓諸侯,比如齊王劉襄,代王劉恒,淮南王劉長,吳王劉濞。但宗室雖然姓劉,卻代表地方;呂後雖然姓呂,卻代表中央。功臣系該選誰?
陳平和周勃選擇了呂後。
中央集權是大方向,陳平和周勃也無可厚非。但,呂後去世,諸呂還能再代表中央嗎?
不能。
這,才是政變的重要原因。
也就是說,呂後駕崩,平衡就被打破。所有的政治力量都要重新洗牌,進行權力的再分配。劉章和劉襄起兵于外,陳平和周勃政變于内,雖非共謀,亦非偶然。
宗室和功臣的矛頭,一緻指向了外戚。
而且心照不宣,不約而同。
與此同時,積怨也爆發了。這當然該由呂後負責。呂後對功臣是不放心的,甚至不惜兔死狗烹。史家說漢初“所誅大臣多呂後力”,應該說基本屬實。她先殺趙王如意,再殺淮陽王劉友,三殺梁王劉恢,更是事實。[20]
功臣也得罪了,宗室也得罪了,豈非自絕于天下?
諸呂的寡助不在失道,而在失人。
同樣,齊王劉襄算盤落空,也不完全因爲琅琊王劉澤的反對,更因爲陳平和周勃他們,絕不再想要一個強勢的皇帝。當然,太弱也不好。最好是能與群臣和諧相處,實現此刻的平穩過渡,将來的君臣共治。
何況高祖所封十王,已死者六,失國者五,楚王劉交和吳王劉濞不是高祖子孫,淮南王劉長又年紀太小。[21]
父死子繼,國賴長君,劉恒成爲不二人選。
代王劉恒是劉邦的第四個兒子。他的母親薄姬在劉邦那裏不受待見,靠着閨蜜幫忙才被臨幸一次,而且那次臨幸還出于劉邦的憐憫。不過劉恒母子卻因禍得福。他們被呂後放過,在大清洗中幸免于難。[22]
哈,呂後隻知道防小三,沒想到還要防小四。
大臣們也沒想到,不起眼的小四并不簡單。劉恒穩穩當當地做了二十三年皇帝,死後谥爲文,号太宗。[23]
太宗是僅次于太祖或高祖的廟号,超過文的谥号也不多。事實上秦漢兩代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四大天王”:始皇帝嬴政,高皇帝劉邦,文皇帝劉恒,武皇帝劉徹。
漢文帝,爲什麽會獲得如此之高的評價?
原因很多。但最爲後世稱贊的,是仁。比方說,生活儉樸,讓利于民,寬以待人,等等。他在元年十二月,就廢除了株連九族的連坐法。二年五月,廢诽謗妖言罪。十三年五月,又廢除刺青、削鼻、斷足三種肉刑。
所以,司馬遷和班固都說他仁。[24]
其實,漢文帝的仁被誇大了。比如功臣周勃,就被他制造冤假錯案關進監獄,隻不過後來又放了出來。但比起劉邦和呂後之對待彭越,确實要算仁。[25]
對待宗室也如此。
被呂後割走的城陽、濟南、琅琊三郡,劉恒都還給了齊王劉襄。失去地盤的琅琊王劉澤,則改封燕王。劉友被呂後害死,便封他的兒子爲趙王。
這可真是“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
可惜好景不長。第二年三月,文帝就将城陽郡封給了劉章,濟北郡封給了劉興居。劉襄的兒子劉則去世後,更将齊國分成齊、濟北、濟南、川、膠西、膠東、城陽七個王國,統統封給了老齊王劉肥的兒子。
趙國也被一分爲二,大的一塊給劉友長子爲趙王,小的一塊給劉友的少子爲河間王。淮南國則在劉長死後一分爲三,變成淮南、衡山和廬江三個王國。
就這樣,漢文帝不動聲色地擺平了宗室和功臣兩大派系。此後随着陳平、周勃等人的相繼去世,功臣系也不複存在。呂後時代的三股力量(外戚、功臣和宗室)先後退潮,漢帝國迎來了長治久安的新局面。
文帝,豈能不謂之文?
漢文帝的溫柔一刀,據說是受到賈誼的啓發。賈誼認爲,當時帝國的主要危險,是外有匈奴,内有諸侯。這些諸侯雖然都是同姓,卻不等于不會謀反。最好的辦法,是“衆建諸侯而少其力”。也就是說,将大王國分裂成中王國,中王國分裂成小王國。國小力弱,就成不了氣候。[26]
不難想象,這種做法隻要持之以恒,宗室的危險就會最終消除。後來的漢武帝,就是這樣做的。
可惜這一方針,最後卻被破壞。
于是,災禍再起蕭牆。
七國之亂
破壞文帝方針的,叫晁錯。[27]
晁錯原本是漢文帝太子劉啓的老師。文帝駕崩,劉啓繼位,是爲景帝。景帝視晁錯爲智囊,言聽計從。晁錯也蠢蠢欲動,極力主張盡快解決宗室問題。
他出的主意,是削藩。
藩就是藩王,也就是諸侯。削藩,就是削弱諸侯們的力量。這并沒有錯,漢文帝就是這樣做的。但文帝分齊爲七,分趙爲二,分淮南爲三,得到封國的仍是諸侯王的子弟。晁錯卻不同,是要把王國的郡縣奪歸中央。
軟刀子割肉不疼。何況按照文帝的做法,割下來的肉仍然爛在鍋裏,諸侯沒有意見,有意見也沒有話說。晁錯的做法卻是虎口奪食,諸侯豈肯拱手?
逼急了,沒準會造反。
晁錯卻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說,削藩是遲早的事,造反也是遲早的事。削,他們會反;不削,他們也反。早削早反,後患小;晚削晚反,後患大。等到各路諸侯羽翼豐滿尾大不掉,想削都削不了啦!
景帝覺得有道理,于是下令削去楚國東海郡、趙國常山郡、膠西國六縣、吳國會稽郡和豫章郡。
令下,七國反。
造反的諸侯,有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趙王劉遂、川王劉賢、膠西王劉(讀如昂)、膠東王劉雄渠、濟南王劉辟光,所以叫七國之亂,也叫吳楚之亂。
打出的旗号是:入誅漢之賊臣晁錯。
領頭的吳王劉濞氣焰嚣張。他照會各國聲稱:敝國雖小,也有三千裏;我軍雖弱,也有五十萬;寡人雖貧,也節衣縮食三十年。吳國在天下各處都有存款,各位大王要犒賞三軍,盡管用錢,跟寡人打聲招呼就行。
劉濞又在國内總動員。他說,寡人今年六十二,親自将兵;寡人的小兒子十四歲,也身先士卒。所以,從十四到六十的男丁,都要出征。
結果,劉濞兵力猛增。
如此架勢,漢景帝始料未及,方寸大亂。
晁錯也慌了手腳。實際上,此人是個書呆子,情急之下竟連出昏招,居然提出要景帝禦駕親征,自己留守京城。這就等于把安全留給自己,危險留給皇上,何況麻煩還是他自己惹出來的。難怪群情激奮,皆曰可殺。[28]
漢景帝心裏,恐怕也咯噔一下。
晁錯卻毫無知覺,又想公報私仇,利用禦史大夫(副總理兼監察部部長)職權,要殺總跟自己作對的政敵袁盎,理由是袁盎曾說吳王不會造反,肯定是接受了賄賂。隻不過,這一提議被監察官員們集體否決。
袁盎卻得到了消息,緊急求見景帝。
景帝問袁盎:愛卿曾經擔任吳國丞相,了解他們君臣的爲人。你看吳楚之亂會怎麽樣?
袁盎說:不足爲慮。
景帝大吃一驚:吳王頭發白了還造反,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他會幹嗎?愛卿難道有什麽妙計?
袁盎說:吳王和楚王作亂,是被晁錯逼的。如今隻要殺了晁錯,派使節赦免吳楚七國,恢複他們被削之地,則兵不血刃而天下重歸太平。
景帝沉默良久,然後說:朕不會因爲愛護一個人,就不顧天下萬民的。
十多天後,晁錯被殺。
那麽,劉濞他們退兵了嗎?
也沒有。
吳王劉濞甚至根本就不見前來宣诏的漢使袁盎。
和談不成,就隻能武力解決。
曆時三個月的一場内戰,最後以七國兵敗、諸王皆死而告終。他們或者被殺,或者自殺,一個個身首異處。這是景帝沒有想到的。想得到,他就不會殺晁錯。這也是吳王沒有想到的。想得到,他就不會那麽猖狂。
然而兩位功臣的結局,也不美妙。
功臣就是梁王劉武和太尉周亞夫。周亞夫是周勃的兒子,漢文帝時爲将。文帝到他的細柳營勞軍,先是進不了營門,進去以後又被告知營中不能跑馬。最後亞夫出來拜見皇帝,居然手持兵器一身戎裝,拱手行軍禮。
漢文帝感歎說,這才是真将軍呢!臨終前又告訴漢景帝:将來國家有難,亞夫堪當重任。
周亞夫也不負厚望,在這次戰争中大破吳軍,平定了七國之亂。但他的勝利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梁王劉武堅守在睢陽,拖住七國大軍三個月之久。等到叛軍筋疲力盡、彈盡糧絕,轉而與亞夫作戰時,已是不堪一擊。
梁王也乘勢痛擊,戰功跟周亞夫一樣多。
顯然,沒有梁王,漢帝國不可能勝利。
梁王劉武支持中央并不奇怪,因爲他是漢景帝的親弟弟,他倆的母親窦太後甚至更喜歡這個小兒子。有太後寵愛又是功臣,梁王變得跋扈。他居然指使他人謀殺了袁盎等十多位大臣,原因是他們反對景帝立他爲接班人。
這事直接導緻了景帝與梁王的不和,梁王劉武最後也郁郁寡歡而死。他死後,梁國被分裂,變成梁、濟川、濟東、山陽、濟陰五個小王國。[29]
梁王劉武死後一年半,周亞夫被誣下獄。
司法官問:君侯爲什麽要謀反?
周亞夫答:有什麽證據說我謀反?
司法官說:就算現在沒反,也打算死後在地下反。
周亞夫百口莫辯,隻好去死。
一代名将周亞夫是絕食五天吐血而死的。漢景帝下此毒手,則是爲漢武帝登基做準備。景帝曾看着周亞夫的背影說:這樣的人,哪裏是少主可以駕馭的![30]
周亞夫死後一年多,景帝駕崩,武帝繼位。這時,列祖列宗已經做好了種種鋪墊,單等他大顯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