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峰頂,
遙望山下那幽靜的竹林,
白雲一片片飄了下來。
赤豹的旁邊,是狸貓。
人有病,天知否
占蔔的結果出來後,所有人都哭了。
這是公元前597年的春天。楚莊王的軍隊圍困鄭國都城七天後,鄭人進行了占蔔。他們先問:跟楚國講和,有可能嗎?征兆顯示沒有。又問:在太廟裏哭,把戰車都開到街上準備巷戰,有可能嗎?回答是有。于是國人來到太廟,守城的戰士則在城牆上号啕大哭,一直哭得昏天黑地。
結果楚人退兵,留出時間讓鄭人修城。
當然,也可能是想招降。[1]
與此同時,晉國的大軍也浩浩蕩蕩地開了過來。他們是聽說鄭都被圍,聞訊趕來的。在晉楚兩國的争霸鬥争中,鄭是晉國的小兄弟。小弟挨打,老大豈能坐視不管?當然要出手。
爲此,晉國軍方排出了一個豪華陣營。
我們知道,晉國号爲三軍,實爲六軍。因爲三軍的統帥和副帥,都各有一支部隊,每軍也各有兩個大夫,中軍統帥則爲元帥。也就是說,鄭都被圍時,晉國六軍齊發,在元帥荀林父的率領下前來救援。
鄭國卻投降了。
投降是必然的,因爲扛不住。楚軍圍城三個月後,鄭都淪陷。襄公光着膀子牽着羊,遞交了投降書。楚莊王則退兵三十裏,跟鄭國簽訂了和平條約。
晉軍得到這個消息是在黃河邊。這時,前進還是後退就成了一個問題。繼續前進是沒有意義的,也師出無名。鄭國降都降了,你還救什麽救?退回去同樣不行。不但無法交差,這口氣也咽不下。
箭在弦上,晉楚終于交手,這就是“邲之戰”。
邲之戰的過程複雜而混亂,結局卻很清楚,那就是楚軍大勝,晉軍大敗。沒失敗的,隻有士會統帥的上軍;先撤退的,則是趙嬰齊指揮的部分中軍。因爲他們事先都做好了戰敗的準備。潰不成軍的其他部隊,則在半夜三更黑燈瞎火地渡過黃河,吵吵嚷嚷整整一夜。前面說過的荀首之子知罃也在戰争中被俘。荀首隻好又殺回去,射死夏姬的丈夫襄老,俘虜了楚國的王子,最後才換回兒子。[2]
這一回,晉人恐怕連哭都哭不出。
如此結局,應該不難預料。事實上,從一開始,晉軍六帥十二将,意見就有嚴重分歧。中軍副帥先縠,中軍大夫趙括,下軍大夫趙同,主張跟楚軍決一死戰;上軍統帥士會,下軍統帥趙朔,下軍副帥栾書,下軍大夫荀首,則認爲應該避其鋒芒。荀林父是新上任的元帥,原本威望不高。此刻夾在兩派之間,更是舉棋不定,完全沒有了主張。
先縠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縠說,身爲軍帥,卻像懦夫,諸位做得到,我做不到。晉國的霸權如果丢在我們手上,不如去死!
于是,自說自話帶了部隊就過河。
這就是盲動了。
盲動的結果是被動。先縠過河後,軍法官韓厥便對荀林父說:這支部隊單兵深入敵境,多半是有去無回。您老人家可是元帥。部隊不聽指揮,這是誰的罪過?何況無論丢失屬國,還是損兵折将,都是大罪。既然如此,不如進軍。就算兵敗,六個人來分擔罪責,也比您一個人扛着好。
晉軍這才全部過河,安營紮寨。
渡過黃河的晉軍将帥仍然争論不休,中軍副帥先縠則一如既往地剛愎自用。上軍統帥士會和副帥郤克提出要加強戰備,先縠居然也反對。士會隻好讓上軍大夫鞏朔和韓穿埋伏起來,中軍大夫趙嬰齊則悄悄地去準備撤退的船隻,因此這兩支部隊最後總算得以保全。
好嘛!如此群龍無首自行其是,豈能不敗?
相反,楚人則好整以暇,莊王甚至一開始就不想打這一仗。後來取勝,也沒把晉軍往死裏打。本卷第三章所說楚軍教晉軍修理戰車,讓他們逃跑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場戰争中。潰敗的晉軍夜裏渡河,莊王也沒讓人去趕盡殺絕。這跟他的伐鄭和善後,同樣頗爲得體。
所以士會說,莊王在德行、刑罰、政令、事務、典則和禮儀六個方面都無可挑剔。如此穩如泰山,豈能不勝?[3]
那麽,所有這些,老天爺知道嗎?
有人說知道。六十年後有一個人說,邲之戰的結局,占蔔已經預示過了。隻不過,占蔔是在城濮之戰,比邲之戰早了三十五年。當時占蔔的征兆,是楚勝晉敗,結果卻是晉勝楚敗。占蔔是不會錯的。所以,邲之戰,楚國必勝無疑。
這實在是一種奇怪的邏輯。
說這種怪話的人,又是誰呢?
蹶由。
遲到的應驗
蹶由是吳王夷末的弟弟。
說起來吳也是文明古國,始祖是周文王的伯父,号稱“吳太伯”。他和弟弟仲雍爲什麽要在千裏之外建國已不可考,隻知道司馬遷把他們列在了世家的第一名。
可惜這“文明古國”在西周和東周,都悄無聲息,名不見經傳。直到春秋中期,吳國的國名才開始見于《春秋》,吳國的君主也才見于《左傳》,并且是在同一年。因爲就在這一年,我們的一位老朋友來到了吳國。
這位老朋友,就是夏姬最後一任丈夫巫臣。
公元前584年,或前一年,早已成爲晉國大夫的巫臣獲準出使吳國,見到了吳王壽夢,勸說他與晉國結盟,目的則是要聯合起來共同對付楚國。
巫臣反楚是必然的。
衆所周知,楚是晉的死敵。一部春秋史,差不多就有半部是晉和楚的争霸史。因此,從城濮之戰到邲之戰,兩國交兵不斷。連帶着那些中等國家(比如鄭和宋)和小國(比如附楚的沈,附晉的江),也倒了黴。巫臣作爲晉臣,當然要聯吳反楚。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是他能對晉國作出的貢獻。
另一方面,巫臣與楚也有私仇。實際上此前楚國的大夫子重和子反,已經殺光了巫臣的族人,以及夏姬的前任情人襄老之子。子反殺人是因爲巫臣奪走了夏姬。子重殺人,則因爲巫臣曾阻止他得到采邑。雙方結下的梁子已不可解,血海深仇更演繹出驚心動魄的曆史大戲。
巫臣使吳,是大戲的序幕。
決心複仇的巫臣帶去了三十輛戰車,還有駕駛員和狙擊手。他用這些戰車和戰士做教練車和教練員,教吳人行軍打仗,布陣攻城。又讓自己的兒子擔任吳國的外交官,與華夏各國建立廣泛的外交關系,把吳的觸角伸向了中原。
有了軍事和外交這兩手,吳國開始伐楚,伐巢(今安徽省巢縣),伐徐(今安徽省泗縣),并占領州來(今安徽省鳳台縣)。子重和子反則被打得顧首不顧尾,疲于奔命。[4]
吳國崛起了。
崛起的吳國成爲楚的死敵。公元前537年,楚人聯合越國和東夷伐吳,結果他們的一支部隊被吳國打敗。于是吳王便派蹶由去勞軍。這在春秋,原本是貴族的禮儀。楚人卻蠻不講理地把蹶由抓起來,還要拿他去釁鼓。
這事做得太不像話。
不像話是肯定的。蹶由是吳王的弟弟,吳國的公子。彬彬有禮來勞軍,不能款待也就罷了,豈能把他抓起來?這次遭遇戰,吳人是勝利方,蹶由也不是戰俘,豈能殺他釁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是國際慣例,也是起碼的道德禮儀和遊戲規則,豈能如此破壞?真真豈有此理!
不過這時的楚君是靈王。他不像話,也不足爲奇。
蹶由被帶到了刑場。
楚靈王派人問他:你來之前,沒占蔔嗎?
蹶由說:占蔔了。吉!
這就奇怪。吉,爲什麽會成爲刀下之鬼?
蹶由解釋說,寡君聽說偉大的君上您要在敝國進行軍事演習,便到太廟用龜甲進行了占蔔。寡君對鬼神說:下臣馬上就要派人去犒勞楚軍,借此機會觀察一下楚王火氣的大小,以便做好我們的戰備,請神靈明示這事能否成功。龜甲顯示的征兆是吉。事實也證明,我們已經成功。
這又奇怪!被殺,是成功?
當然也有解釋。
蹶由說,下臣這次出使貴國,君上如果春風滿面和藹可親地款待使臣,敝國一定會松一口氣。這樣一來,敝國就會放松警惕,忘記危險,忽視戰備,離亡國也就不遠。現在君上怒氣沖天大發雷霆,不但虐待使臣,還要以臣釁鼓,敝國也就知道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敝國雖然弱小,但如果準備充足,也還可以與貴軍周旋。關鍵,是有備無患。總之無論君上如何對待使臣,敝國都能知道該怎麽辦。戰争也好和平也好,都有思想準備,當然吉。
接下來,蹶由又說:何況敝國寡德之君在太廟占蔔,是爲了國家人民江山社稷,哪裏是爲使臣一人?臣命不足惜,請君上盡管拿去釁鼓。如果臣以小命一條,能夠換來國家安全,相比之下,請問哪個更吉利?
楚靈王無話可說,隻好不殺蹶由,但也不放。直到魯昭公十九年,蹶由才被釋放回國。那時他已被囚禁十四年,楚君也不再是靈王,而是平王。
值得注意的,是蹶由最後一段話。
蹶由是這樣說的:既然有龜甲,又有什麽事情不能拿來占蔔?占蔔的結果,無非是吉,或者兇。有吉就有兇,有兇就有吉,誰能肯定兇或吉就一定落在某件事上?比如貴國在城濮占蔔到的吉,不是後來才應驗在邲之戰嗎?[5]
這話值得商榷。
從邏輯上講,所謂“城濮之兆,其報在邲”的說法如果成立,那就意味着每次占蔔的征兆未必立即兌現。這當然也未嘗不可。問題是,如果兌現或應驗都是遲到的,或不準時的,甚至說不清什麽時候才對得上的,那麽請問,我們還要占蔔幹什麽?要知道,每次占蔔,都要有“命辭”,相當于算命先生問你“算什麽”。總不能說我問這筆生意能不能成,要等到二十年後下筆生意才應驗吧?
由此想到的問題是:周人對于鬼神、宿命、天意,以及占蔔、巫術、祭祀等等,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這可是關系到我們民族文化心理的問題,不能不問。
信不信由你
周人對于鬼神,似乎是也信也不信。
跟殷商一樣,周人也有祭祀和占蔔,而且很重要。但凡國和家有大事,比如打仗、結盟、婚配、立儲,都要占蔔和祭祀。兩件事目的并不相同,占蔔是問,祭祀是求。或者說,占蔔是向鬼神請求指示,判斷兇吉;祭祀則是向鬼神彙報工作,祈求福佑。分工不同,重要性則如一。[6]
因此,從天子到諸侯,王室和公室裏都有負責跟鬼神打交道的專職人員,分别叫祝、宗、蔔、史,他們的首長則叫太祝、太宗、蔔正、太史,各自負責不同的項目。
祝的任務是代表祭祀者向鬼神緻辭,因此特别需要知道鬼神的故事和脾氣。宗的任務是管理祭祀的程序,以及祭祀的場所和器物。也就是說,祝和宗,是負責祭祀的。
負責占蔔的,則是蔔和史。蔔,又分兩種。一種是用龜甲,也叫“龜”或“蔔”。另一種是用蓍草,叫“筮”。記錄筮法的書,就叫《周易》。龜和筮,可能由兩個人分别負責,也可能由一個人包幹。占蔔的結果,由史記錄在案。當然,史不但敬鬼神,更要管人事。後來,就變成專業曆史學家。[7]
很清楚,祝、宗、蔔、史,都是當時的高級知識分子和專業人才,也是王侯們的智囊團。
但,智囊而已。
事實上,祝宗蔔史都是技術官僚,或者說是事務官而非政務官,更不是政治家,因此他們的意見,往往僅供參考。王侯們則也許聽也許不聽,可能聽可能不聽。如果占蔔的結果不能讓他們滿意,還會要求重來。
比如晉獻公。
晉獻公的故事前面已經講過,他是因爲寵愛骊姬而跟申生、重耳、夷吾三個兒子都翻臉的。當時他想立骊姬爲君夫人(國君正妻),照例要占蔔。先用龜甲,結果是不吉。再用蓍草,結果是吉。蔔人說,筮短龜長。龜是動物,蓍草是植物。動物比植物更有靈性,所以龜蔔的征兆更靠譜。
但是怎麽樣呢?獻公根本不聽。[8]
事實上周人的占蔔往往隻是一種儀式,或心理暗示。拿主意做判斷,恐怕并不真靠這個。公元前525年,吳伐楚。楚國的令尹占蔔戰争的結果,不吉。楚軍司馬公子鲂(讀如房)便說,我們地處長江上遊,怎麽會不吉利?再說了,占蔔戰争,慣例是司馬發表命辭。我要求重來。
于是重來。
公子鲂便對鬼神發表命辭:鲂率領親兵以必死的決心打頭陣,楚國國軍跟着上去,希望大獲全勝,行嗎?
征兆是:吉。
于是,公子鲂便帶兵沖鋒陷陣,果然戰死。楚軍也果然勝利,還繳獲了吳國一條大船。這條大船是那樣的重要,以至于吳國的公子光(也就是後來的吳王阖闾,夫差的父親)拼死拼活也要把它再奪回去。[9]
史書沒有記載負責本次占蔔的人是誰,可見其人并不重要。實際上,隻有那些被視爲預言家的才可能載入史冊,比如秦蔔徒父。公元前645年,秦晉兩國發生韓之戰,戰前由徒父進行占蔔,結論是此戰必定活捉晉惠公。由于他的預測與後來的結果高度一緻,因此此人青史留名。[10]
至于那些屢屢言中的“名蔔”,則更會名垂青史。
比如蔔偃。
蔔偃是晉國的蔔官。他最牛的預言,是畢萬的後代非比尋常。畢萬原本是晉獻公的車右。因爲有功,被封在魏(今山西省芮城縣),并升級爲大夫。蔔偃馬上說:萬是大數,魏(通巍)是大名。初次封賞就如此崇高,這是上天在暗示了!天子的子民叫兆民,諸侯的子民叫萬民。畢萬的子孫,将被萬民擁戴啊![11]
這話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而且也沒有錯。畢萬的子孫後來不但成爲諸侯,還成爲國王。他們的國家也就叫“魏”,是“戰國七雄”之一。
這樣的預言,實在很牛。
所以,蔔偃的身影,便頻繁出現在《左傳》。
還有裨竃(讀如皮竈)。
裨竃是鄭國的預言家,曾經成功地預測了周靈王、楚康王和晉平公的死亡,以及陳國的複國和滅亡。他甚至能說出準确的時間,比如晉平公将死在七月戊子,陳國将在五年後複封,然後再過五十二年徹底滅亡。依據,則主要是星相學的。看來此人懂天文,通五行,還會巫術,是個全才。
因此,公元前525年,也就是楚國司馬公子鲂與吳軍戰鬥而死的那一年,裨竃預言宋、衛、陳、鄭四國将在同一天發生火災。他還告訴鄭國大政治家子産,其實有辦法消災。
子産卻不理他。
第二年五月,裨竃的預言兌現,宋、衛、陳、鄭,果然在同一天陷入火海。
裨竃便對子産說:不聽我的,還會着火。
子産還是不聽。
有趣的是,火災也沒再發生。[12]
這就說不清裨竃是靈還是不靈。但這并不要緊,重要的是子産的一段話。正是這段話,讓我們對周人甚至華夏民族的鬼神觀念,有了一個清楚的認識。
那麽,子産說了什麽?
神就是人
子産說:天道遠,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
這句話的意思非常清楚:人間事近在眼前,老天爺遠在天邊。自然界的規律、法則、變故、奧秘,根本就不是我們能掌握的,怎麽可能由天道而知人道,由天象而知人事?至于裨竃的預測精準,不過因爲話說得多,當然總會有碰巧說中的,其實哪裏知道什麽天道?[13]
嘿嘿,他根本就不信。
子産不信裨竃,也不信其他神神叨叨。第二年,鄭國發生水災,國人報告說有龍在城門外的水潭裏打架,要求進行祭祀。子産說,我們打仗,龍并不看。那麽龍打架,我們爲什麽要去看?我們無求于龍,龍也無求于我。水潭,原本就是龍的。它們在自己的地盤裏打,盡管随它去![14]
但,前一年的火災,子産卻是進行了祭祀的。他祭祀了水神玄冥和火神回祿,遷走了太廟裏的神主和大龜,後來還大建土地神廟,這又是爲什麽?
安定人心。
人心是重要的。四國大火齊發,難免人心惶惶。這個時候,不去讨論鬼神是否存在,先用來撫慰人心再說,便相當于現在的“心理治療”,并非沒有意義。
但更重要的,還是務實。
實際上當時子産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控制局面和災後重建,包括派府人(國庫管理員)和庫人(兵庫管理員)看守倉庫,司馬(軍法官)和司寇(刑法官)實施救火。子産還讓人記錄被燒毀的房屋,減免受災群衆的賦稅,并發給他們蓋房子的建築材料。與此同時,他還立即派出外交官向各國通報災情,下令在全國哀悼日期間,市場停止交易三天。
所有這些,都表現出務實精神和人文關懷。這才是更重要的。所以,宋國和衛國的做法也一樣。相反,像陳國那樣不救火,許國那樣不恤民,輿論便認爲他們遲早要滅亡。[15]
神重要,還是人重要?
人重要。不要忘記,正如《奠基者》一卷所說,周人的核心思想和主流觀念,可是“以人爲本”。
因此,神就是人。
不妨看看我們的神。
華人的鬼神世界和崇拜系統,在東漢前後并不一樣。東漢時,佛教傳入中國,道教悄然興起,中國便多出兩個崇拜對象,這就是佛和仙。佛原本是人。隻不過悟得無上正等正覺,先自覺,後覺他,最後覺行圓滿,便由人變成了佛,叫“立地成佛”。仙也原本是人。隻不過服了某種丹藥,或有了某種法術,可以騰雲駕霧,長生不老,便由人變成了仙,叫“肉體成仙”。而且,成仙者還可以帶上七大姑八大姨和阿貓阿狗,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總之,佛和仙,都是人。這兩個字,也都是單人旁。
那麽,東漢以前呢?
東漢之前的祭祀對象和崇拜對象主要有三種:天神、地祇(讀如其)、人鬼。天神是天上的,比如風神、雨神、太陽神。地祇是地上的,比如山神、河神、土地神。人鬼則是死人。人死爲鬼。祖宗和烈士,都是人鬼。稱之爲鬼,不帶貶義,也不是亵渎,是實話實說。
那麽,天神和地祇,是人還是神?
人。隻不過,是有大功德、大貢獻、大作爲于人類社會或國家民族的。這些功德和貢獻,主要包括五項指标:爲民立法,以身殉職,以勞定國,抗禦天災,平息禍亂。一個人隻要達到了其中一項,死了以後就不是鬼,而是神。
比如後土和後稷。
後土和後稷是華夏民族最重要的神。後土就是土地神,他的祭壇叫社。後稷則是谷神,他的祭壇叫稷。社和稷連起來,叫社稷。社稷和宗廟,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建築物,甚至是國家政權的代名詞。
然而社神與稷神,也原本都是人。稷神是兩個人,一個是炎帝的兒子柱,另一個是周人的先祖棄。他倆的貢獻,是發展了農業,所以是谷神。社神則是共工的兒子句龍,曾擔任黃帝的國土資源部部長(後土),所以是土地神。[16]
其實就連最高天神上帝,也一樣。比如商人的上帝,就是他們的祖先帝喾;楚人的上帝,則是他們的祖先祝融。隻不過,商人的叫上帝,楚人的叫上皇。上皇其實就是皇天上帝,也就是《九歌》中的東皇太一。
很清楚,我們民族的鬼神世界中,沒有創世神,隻有創業神。家大業大功勞大,這才福大命大造化大。但,他們的功德、貢獻、作爲,必須足夠大。不夠大,則仍然是鬼。大人物死了是“大鬼”,名人死了是“名鬼”。
鬼神既然原本是人,則鬼神的世界跟人類社會一樣,也有部落和國家,而且是天人對應的。不同的部落和國家,有不同的上帝和鬼神。不是一家人,就不拜一家神,叫“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17]
也就是說,你有事,要占蔔或祭祀,必須面對自家的鬼神。否則,神不受理。
神與人,也是有血緣關系的。
同樣,既然神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那麽,神的心靈就是人的心靈,神的願望就是人的願望,神的夢想就是人的夢想,神的愛情也就是人的愛情。
比如山鬼。
山鬼與女巫
山鬼是騎着豹子登場的。
那是一頭赤色的豹子,有着流線型的身材,輕巧而敏捷。騎着赤豹的山鬼站在峰頂,遙望山下那幽靜的竹林,白雲飄然而下。赤豹的旁邊,是狸貓。
嚯,這是什麽神?
山神。
是的,山鬼就是山神。在楚人那裏,鬼和神并沒有嚴格的區分。隻不過,這位山神是女神,而且是性愛女神。有人甚至說,她就是巫山神女。[18]
因此她在屈原的筆下,就顯得十分迷人和性感——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之阿(讀如婀)就是山凹,被(讀如披)就是披,薜荔(讀如畢利)和女羅(即女蘿)都是蔓生植物,含睇(讀如第)即含情脈脈,微微斜視。四句歌詞翻譯過來就是——
有個人兒呀,
在那山窩窩;
肩上披着薜荔,
腰上系着女蘿。
含情脈脈,
微微笑着。
這樣好看的樣子,
是因爲你愛我。
确實性感,尤其是還有豹子。
豹子是山鬼的坐騎,也可能是駕車的,因爲還有車。車身是辛夷木,旗幟是桂花樹,車裏裝着石蘭和杜衡。這些香花和野草,都是要送給心上人的。
那麽,心上人是誰?
不清楚,也不必清楚,因爲這不是情歌,而是神曲。實際上,《楚辭·九歌》十一篇,原本都是沅湘流域人民祭祀時唱給神聽的。其中,《東皇太一》祭祀上帝,《雲中君》祭祀雲神,《大司命》祭祀生命之神,《少司命》祭祀生育之神,《東君》祭祀太陽神。這些是天神。《湘君》和《湘夫人》祭祀湘水之神,《河伯》祭祀黃河之神,《山鬼》祭祀巫山神女。這些是地祇。《國殇》祭祀陣亡将士,這是人鬼。天神、地祇、人鬼,全都有。至于《禮魂》,是送神曲。
送神曲非常簡短,而且一片歡樂祥和——
祭禮已成啊敲鑼打鼓,
擊鼓傳花啊載歌載舞。
此起彼伏啊男巫女巫,
亮麗歌喉啊從容步武,
春蘭秋菊啊千秋萬古!
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現在看,倒像是反的。
負責請神和送神的,是巫觋(讀如惜)。巫就是女巫,觋則是男巫。他們是祭祀舞台上的中心。因爲所謂“巫”,就是“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19]
所以,女巫就是女舞,巫女也就是舞女。或者說,巫者就是舞者,也是歌者。他們的歌舞不僅爲了頌神和娛神,更是爲了通神。古人認爲,巫觋是人神之間的媒介。天神、地祇、人鬼有話要說,就通過巫觋發言,叫“顯靈”。人有事情要請神指點或幫助,也通過巫觋表達,叫“通靈”。
因此,在祭祀或巫術的儀式上,巫觋便既是巫師,也是鬼神,叫“爲神而亦爲巫,一身而二任”,頗有些“又做師婆又做鬼,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意思。[20]
巫觋既然有這樣一種任務,那麽,他們當中至少得有人穿着神的衣服,扮着神的模樣,做着神的動作,講着神的語言,表現着神的情緒,成爲神的形象代言人。
這樣的巫觋,就叫“靈保”。[21]
靈保可能是最古老的神職人員和表演藝術家。他們是巫術的,也是藝術的。因爲隻有表演逼真,人們才會相信他們真是神靈附體。同樣,也隻有當真認爲自己能夠通神,才能逼真。到最後,可能連自己都弄不清是在表演還是玩真的。
楚人《九歌》的魅力,正在于此。
明白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山鬼》。這一曲歌舞,是女巫表演的。她們要祈求的,則是愛情。既然是愛情,那就會有相愛也會有失戀,因此既有含情脈脈的凝視、耐心守候的期盼,也有“東風飄兮神靈雨”、“風飒飒兮木蕭蕭”、“怨公子兮怅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至于是誰愛誰,誰失戀,都不重要,因爲這是在爲一切有情人祈福。
同樣,我們也不必拘泥于詩句本身,硬要弄清楚哪部分是山鬼的,哪部分是女巫的,因爲她原本“一身而二任”,早已融爲一體密不可分。要緊的,是體會。
其他篇章,也如此。
那是一些怎樣的形象和場面!雲中君華采若英,靈動飛揚,“與日月兮齊光”;大司命神秘威嚴,高傲冷峻,“衆莫知兮餘所爲”;少司命竦劍擁艾,荷衣蕙帶,“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太陽神東君英武豪邁,潇灑多情,“舉長矢兮射天狼”,“援北鬥兮酌桂漿”。[22]
噫!以北鬥七星爲勺痛飲桂花酒,這是什麽樣的神靈,這是什麽樣的形象!
還有《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風,
洞庭波兮木葉下。[23]
是的,天帝的公主就要降臨江中的小洲。望眼欲穿,怎麽能不讓我憂愁。可是她,卻若隐若現,時有時無。放眼望去,但隻見秋風吹拂之下,洞庭湖微微泛起波浪,樹葉兒一片一片輕輕地飄了下來。
這,還是巫術嗎?
當然還是。
但,更是藝術,就像希臘人的宗教。
因此我們無信仰
跟中國一樣,希臘也有巫術。
希臘的巫師跟楚國的巫觋息息相通。他們也是人神之間的媒介,同樣可以通靈。因此,他們被叫作“神的着魔者”(entheos)。被神靈附體,則叫作“神性的着魔”(enthousiasmos)。這時,男巫和女巫都會陷入一種迷狂的狀态。那些崇拜狄俄尼索斯的女巫,還會一邊如醉如癡地舞蹈,一邊奔跑着翻山越嶺。當然,男巫和女巫在着魔時也會載歌載舞念念有詞。這些詞句被認爲是“神賜的真理”,這種神靈的感動則叫“靈感”(inspiration)。[24]
藝術創作要有靈感,起源就在這裏。
因此,當希臘人把他們的巫術變成宗教時,便順理成章地把宗教變成了藝術。
希臘的宗教是藝術,早已爲黑格爾所揭示。希臘的神也就是人,隻不過比一般人更高大,更完美,更健康,更有力量,而且永遠不死。其他方面,則與人無異。所以,當一個希臘人路遇俊男靓女時,他可能會停下腳步,羨慕而恭敬地問對方:你是不是神?[25]
神在希臘,是最高的美。[26]
但請注意,與人相比,希臘的神也隻是更加漂亮而已。這種漂亮是純粹的美,身體的美,外貌的美,與道德無關。相反,奧林帕斯山上的神幾乎是“無惡不作”的。許多苦難和悲劇,就來自神祇的意氣用事和胡作非爲。所以,希臘人從來就不把他們的神看作道德楷模。相反,他們對于神的無法無天和不負責任,很可能憤憤不平。
比如阿喀琉斯。
阿喀琉斯是在自己的好友戰死後,才真正投入特洛伊戰争的。爲了替好友複仇,他殺死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并發誓要将赫克托耳的屍體拿去喂野狗。赫克托耳的父親到軍營來求他,請他敬畏神祇,阿喀琉斯卻不以爲然。他的說法是:那些神祇爲人類規定了命運,自己卻優哉遊哉!
當然,阿喀琉斯最後還是答應了老人的請求,并停止攻城十一天,以便特洛伊人有足夠的時間安葬赫克托耳。但這與敬畏神祇無關,而是被老年喪子的特洛伊國王所感動,并想起了自己年邁的父親。中國人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在希臘人這裏是不管用的。他們不看佛面,隻看僧面。
我們則又是另一種風采。
周人崇拜的炎帝、黃帝、颛顼、帝喾,以及堯、舜、禹、湯、文王、武王,是否漂亮不知道,道德高尚則毋庸置疑,或不許質疑。就連那些自然神,也要有貢獻和功德。比如天上三光,是可以瞻仰的;地上五行,是賴以生存的;名山大川,是出産财物的。中看不中用的,誰會把他當神?[27]
天神和地祇有功,人鬼有德,都不必漂亮。
神在中華,是最高的善。
有功有德的神祇們是周天下的“紀律檢查委員會”。周王國一位名叫過的史官說:神祇降臨人間,一般是在兩種時候。一是這個國家将要興盛,二是這個國家将要滅亡。前一種時候,神要來看一看他們有多高尚;後一種時候,神要來看一看他們有多邪惡。虢公國一位名叫嚚的史官則說:國家如果将要興盛,就聽人民的;将要滅亡,就聽神祇的。因爲神,既聰明,又正直,還專一。人想要怎麽樣,他就按照你的願望幫助你。如果你存心要失敗,神一定讓你去死。[28]
史嚚的話,很有意思。
按照史嚚的說法,人類的命運并不是神決定的。恰恰相反,神的決策反倒是人決定的。人要學好,神讓你步步高升;人要學壞,神讓你萬劫不複。神能夠起到的作用,是給你一個加速度,加快你的興盛或滅亡。如此而已。
這樣的鬼神崇拜,難道也能叫宗教,叫信仰?
當然不能。
那該怎麽說?
有鬼神無宗教,有崇拜無信仰。
這就是華夏民族的文化特點。其中略有差異的,也無非是南北不同。簡單地說,就是北方更主張把鬼神崇拜變成倫理道德,南方則更願意變成藝術審美。但不要信仰,則南北如一。唯其如此,曆史上在漢民族中影響最大的宗教,便是最不像宗教的佛教和道教。佛教講覺悟,道教講成仙,也都不是信仰(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二卷《南朝,北朝》)。
可以跟我們相呼應的,是希臘。
把宗教變成藝術的希臘人,實質上也沒有信仰。由此帶來的好處,是很早就建立了人本精神;由此帶來的麻煩,則是核心價值觀難以恒定。畢竟,在民族的童年,精神支柱的建立仍然需要神助,盡管有神未必有精神。
由是之故,希臘文明終于隕落。希臘的人本精神,以及他們的科學和民主,也要暫時墜入深淵,然後才能通過文藝複興而得到弘揚。但從此,便牢不可破。
這個問題,我們同樣存在。
我們的人本精神也是早熟的。因此,如何保證觀念的恒定和社會的穩定,就煞費了先賢們的苦心。周公他們的辦法是建立了井田、宗法、封建和禮樂四大制度,由此維持了數百年的太平,也有了我們民族的青春志。
然而也正是在青春靓麗的春秋,周制度和周文化開始崩壞。禮壞樂崩的結果,是天上的鬼神和地上的天子,一齊失去了自己的權威;高貴的君子和卑賤的小人,也一齊失去了道德的底線。中華大地變成了霸主和枭雄們耀武揚威和争權奪利的屠場,就像伯羅奔尼撒戰争期間的希臘。
問題是華夏文明卻沒有像希臘那樣日落西山,反倒在動蕩的春秋戰國開出了燦爛的思想文化之花,這就是先秦諸子百家争鳴。之後,則更是在新的時代勃然複興,并成爲偉大的世界性文明,先是在秦漢,後是在隋唐。
這又是爲什麽呢?
無疑,這是隻能從長計議的事情。在此之前,還必須走進那風起雲湧波瀾壯闊的時代,看一看從春秋到戰國,我們民族演繹的又是怎樣一種華彩樂章。
本卷終
請關注下卷《從春秋到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