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人臣

師曠說:

老天爺是愛民如子的。

上天爲人民立君,

難道是讓他騎在民衆頭上作威作福?

老爹退下

鄢陵之戰的戰場上,有泥沼。

泥沼非常之大,擋在晉軍營壘前,大家都小心翼翼繞開走。中軍統帥栾書和副帥範燮,率領自己的親兵一左一右護衛着國君。晉君車上,少毅是駕駛員,栾鍼是侍衛長,但戰車還是陷進了泥沼。

身爲中軍統帥和晉國大臣,栾書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于是他下車走過來,準備扶國君轉移到自己的車上。

栾鍼卻大喝一聲:栾書退下!

喝令栾書退下的栾鍼慷慨陳詞:國家大事,你豈能一人獨攬?再說了,侵犯别人的職權,這叫冒犯;放棄自己的職責,這叫怠慢;離開本職工作崗位,跑到别人那裏,這叫搗亂。有這三條罪名,你還動嗎?

于是栾書立即退下。

栾鍼則跳下車來,用力掀起戰車,脫離險境。[1]

這事在鄢陵之戰中,不過小插曲,卻被史家隆重地記載下來,其實是有深意的。事實上,栾書不但是中軍統帥,而且是栾鍼的父親。下級呵斥上級,還劈頭蓋臉,豈非不忠?兒子呵斥父親,還直呼其名,豈非不孝?

恰恰相反。

事實上栾鍼的做法,完全符合禮儀,也合乎道理。首先,這是在國君面前。君前無父子。無論什麽人當着國君之面,都要直呼其名。這個規矩,一直延續到明清。其次,栾書如果把國君轉移到自己車上,就無法再行使中軍統帥的職權。這當然是失職和失責。第三,栾鍼的職務是車右。按照當時的制度,車右的任務原本就是保障安全和以備萬一。栾鍼該做的事,栾書又豈能越俎代庖?那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不折不扣的侵權或越權。[2]

由此可見,所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有先後。公私不能兩全,則先公後私。忠孝不能兩全,則先忠後孝。在人君面前,人父必須退居二位。而且,爲了讓兒子盡忠,做父親的往往要委屈自己,甚至犧牲生命。

比如狐突。

狐突是晉文公重耳的外祖父,在晉獻公時曾擔任太子申生的駕駛員。獻公去世後,國君是惠公。惠公擔任國君十四年,與宋襄公同在公元前637年去世,繼位的是他的兒子,是爲懷公。懷公很清楚,當時晉國的人心所向和衆望所歸,其實在公子重耳。重耳流亡國外,狐突的兒子狐毛和狐偃追随左右,實在是懷公的心腹之患。[3]

晉獻公的子孫

長子 申生 母齊姜 —— 被骊姬所迫自殺

次子 重耳 母狐姬 外祖公狐突 晉文公 惠公死後奪懷公位

三子 夷吾 母狐姬妹 晉惠公 奚齊和卓子被殺後即位

四子 奚齊 母骊姬 —— 被裏克所殺

五子 卓子 母骊姬妹 —— 被裏克所殺

孫 圉 父夷吾 晉懷公 惠公死後即位,後逃亡被殺

于是懷公把狐突抓起來做人質。

懷公對狐突說:隻要把兒子叫回來,寡人就免你不死。

狐突卻拒絕拿原則做交換。他對懷公說,君臣關系,并不是可以随便建立的,因此也不能随意改變。成爲他人之臣,首先要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簡策上,叫“策名”;其次要向人君敬獻禮品,叫“委質”。這兩件事,都表示以身相許,也表示一旦确立關系,就忠貞無貳,永不變心。

顯然,春秋時期有兩種關系:公私與君臣。職務對職務,是公與私;個人對個人,是君與臣。君臣關系高于公與私,也重于公與私。因爲不能效忠主公,也就不能效忠國家。因此,必須先忠君後報國,哪怕那人君并非王侯,甚至流離失所。這就是狐突他們代表的主流觀念。

于是狐突說:做兒子的能夠擔當重任,是因爲做父親的教以忠誠。臣這兩個兒子,成爲重耳之臣已經很久了。如果臣把他們叫回來,那就是教唆叛變。做父親的教唆兒子叛變,又拿什麽來效忠于君?若不殺臣,那是君上的英明,也是下臣的願望。如果濫用刑罰以逞淫威,請問又有誰不是罪人?下臣聽命就是。

懷公便殺了狐突。

可惜懷公此舉隻是成全了狐突,卻并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第二年春,公子重耳在秦國軍隊護送下回國,是爲晉文公。爲此,諸侯們舉行了盟會,主持人便正是狐突的兒子、重耳的舅舅狐偃。至于懷公,在重耳啓程後不久就逃出國都,後來又被謀殺,隻做了三四個月的國君。[4]

血案早已發生

懷公成爲晉君,原本就是曆史的誤會。

晉懷公是惠公的兒子,獻公的孫子。晉獻公女人多,兒子也多。齊姜生申生,狐突的女兒狐姬生重耳,狐姬的妹妹生夷吾,骊姬生奚齊,骊姬的妹妹生卓子。這些女人當中最有心機的是骊姬。骊姬爲了讓自己的兒子能夠接班,使盡了陰謀詭計。最後太子申生被逼自殺,重耳和夷吾先後出走流亡國外,奚齊被立爲太子。骊姬,似乎可以得逞。

可惜人心不服。

這時的朝廷重臣,是荀息、裏克和丕鄭。裏克原本是支持太子申生的。申生死後,又私底下支持重耳,表面上中立。丕鄭,則跟裏克一夥。獻公和骊姬可以依托的,隻有荀息。何況荀息非常有能力。向虞國借道攻打虢國,導緻虞國唇亡齒寒最後被滅,就是荀息的手筆。[5]

于是晉獻公托孤于荀息。

獻公說:這個弱小的孤兒,就拜托給大夫您了。大夫您打算怎麽樣呢?

荀息伏地叩首說:下臣将忠貞不貳,竭盡全力,效犬馬之勞,爲股肱之臣。如果能夠成功,那是君上在天之靈的賜福和保佑。不成,臣就去死。

這是莊嚴的宣誓,當然必須履約。事實上,晉獻公死後頂多一個月,裏克就發動了兵變,而且事先把情況通報了荀息。裏克說:奚齊繼位,不得人心。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的舊部,憤怒已經到了沸點。天怒人怨,兵變一觸即發,先生打算怎麽辦?[6]

荀息說:我去死!

裏克說:恐怕沒什麽用吧?如果因爲先生的死,那孩子就能安然無恙地繼承君位,倒也罷了。如果先生自盡,那孩子照樣被廢,又何必去死?

荀息說:在下對先君有承諾,不可言而無信。一個人既要履行諾言,又想明哲保身,做得到嗎?所以,雖然我之死無濟于事,但我又能躲到哪裏去呢?再說了,每個人都會去做自己認爲正确的事。在這一點上,請問誰不如我?我自己既然忠貞不貳,那麽,能攔住别人,不讓别人效忠嗎?

裏克馬上就聽明白了,荀息隻是要效忠,卻未必效力,甚至也無力可效。所謂“我欲無貳,而能謂人已乎”,其實就是不阻攔裏克的兵變。這個不阻攔,可以理解爲無能爲力,也可以理解爲尊重裏克的效忠。總之,荀息的态度,可以歸結爲一句話:各爲其主,各盡其責,成敗與否,聽天由命。

有了荀息的态度,裏克立即動手。這年十月,裏克在居喪的茅屋裏殺了奚齊,荀息也立即準備自殺。有人說:不如立奚齊的弟弟卓子爲君,盡力輔佐,也算履行了諾言。于是荀息就立卓子爲國君,并安葬了晉獻公。然而到十一月,裏克又在朝堂上殺了卓子。荀息無路可走,終于自殺。

奚齊和卓子先後被殺,有資格繼承君位的,就隻剩下重耳和夷吾兩位公子。這時,周天子已經沒有多少權威。誰當晉君,得由大國說了算。大國中有發言權的,是齊國和秦國。大國扶持的國君站不站得住腳,則要看朝中重臣的意見。大臣中有發言權的,是裏克和丕鄭。君位落入誰手,全看這兩個大國、兩位大臣。

于是夷吾派人向裏克行賄,許以汾陽之邑;又派人向秦國行賄,許以河西之地。秦穆公問來人:夷吾在國内靠誰支持?來人說,公子沒有支持者,也沒有反對派,而且從小就性格内向。穆公聽說,便覺得讓這麽個孤立無援的沒用家夥做晉君,其實符合秦國的利益,便派兵護送夷吾回國。

這時的中原霸主是齊桓公。晉國的内亂發生後,桓公就聯合諸侯派兵到了晉國。于是以齊國爲首,秦國爲次,諸侯一起立夷吾爲君,是爲晉惠公。裏克原本是要立重耳的,但被重耳謝絕,也隻好接受夷吾。[7]

天上掉餡餅,夷吾撿了個大便宜。

他的兒子懷公後來做了三四個月的國君,則算是小便宜,抑或是大不幸。

這是公元前651年的事。也就在這年,宋襄公即位。宋襄公和晉惠公,同年即位,同年去世,可謂難兄難弟。不同的是,宋襄公即位後,重用子魚,宋國大治。他的錯誤,在外交而不在内政。晉惠公卻是内政和外交都一塌糊塗。他兒子懷公後來死于非命,其實是他造的孽。

但懷公并不是第一位死難者。事實上從獻公到文公,晉國的宮廷鬥争持續不斷,死人的事也經常發生,可謂血案疊起。最先冤死的是太子申生,其次是奚齊,第三是卓子,荀息是第四位。而且,荀息屍骨未寒,便輪到第五個人了。

這個人就是裏克。

又起屠刀

裏克是被晉惠公逼死的。

公元前651年,惠公靠着齊國和秦國的支持成爲晉君。第二年,周天子派大員會同齊國大夫确認了他的國君身份。這個時候,晉惠公大約覺得地位已穩,便向裏克舉起了屠刀。

惠公殺裏克,有多種原因。比方說,他曾許諾封裏克以汾陽之邑,現在卻想賴賬。這是有可能的。事實上,他答應割讓給秦國的河西之地,就賴掉了。又比方說,裏克畢竟殺了奚齊和卓子,還變相地殺了荀息。有此重罪,不處理似乎沒法交代。更重要的是,裏克支持的是重耳。重耳雖然人在國外,但威望和聲望都比惠公高。如果裏克和重耳裏應外合,惠公是抵擋不了的。

于是惠公找裏克談話。

惠公說:沒有大夫您,也沒有寡人的今天。不過,話雖如此,畢竟有兩位國君和一位大夫死在了先生的手上。做先生的人君,豈不是太難了嗎?

裏克說:下臣不殺那三人,君上豈能回國即位?既然要加罪于臣,哪裏還怕找不到說法,又何必弄得那麽麻煩?臣已經聽到君上的命令了!

說完,裏克拔劍自殺。[8]

裏克自殺後,丕鄭本人以及裏克和丕鄭的死黨,也被惠公手下誅殺。但血案并沒有到此爲止。下一個被殺的,是慶鄭,隻不過要到五年之後。

慶鄭是晉國的大夫。他的被殺,是因爲對惠公的所作所爲實在看不下去。事實上,從逼死裏克,到殺掉慶鄭,前後五年間惠公的表現,确實像一個十足的混蛋。殺裏克那年(前650),他的屁股剛剛坐穩,就派丕鄭到秦國去賴賬,而且話說得極其無恥。

據《史記·晉世家》,惠公的話是這麽說的:夷吾曾許諾貴國以河西之地,現在照理說應該兌現,可是大臣們不同意。大臣們說,敝國的土地是先君的。夷吾不過流亡在外的公子,哪有權力擅自給人?寡人争不過他們,實在抱歉!

這簡直就是無賴,但對秦國來說卻是自作自受。實際上,當年秦穆公爲晉國擇君,是派人出去考察了的。考察的結果,是重耳更仁義。讨論的結果,卻是選個差的。那考察團團長對穆公說:仁有置,武有置;仁置德,武置服。意思是:如果要弘揚仁義,那就爲他們選個德才兼備的;如果要稱霸中原,那就爲他們選個老實巴交的。秦穆公當然想稱霸,就選了晉惠公這個“老實人”。

誰知道老實人未必老實。晉惠公雖懦弱無能,卻也厚顔無恥。被忽悠了一把的秦國隻好吃啞巴虧。

問題是事情還沒完。

賴賬之後三年,晉國發生饑荒,晉惠公又厚顔無恥地向秦國購買糧食。秦國君臣經過研究,決定立即進行人道主義救援。因爲自然災害,哪個國家都會有。救災恤鄰,乃是人間正道。秦穆公也說,他們的國君雖然可惡,但是人民又有什麽罪過?于是秦國以德報怨,給晉國運送糧食的船隊浩浩蕩蕩源源不斷,史稱“泛舟之役”。

然而第二年秦國發生饑荒,向晉國購買糧食,卻居然遭到拒絕。晉國君臣讨論這事時,反對派的理由居然是:皮之不存,毛将安傅?也就是說,兌現承諾,割以河西之地,這是“皮”。賣些糧食給晉國,則不過是“毛”。皮都賴掉了,給幾根毛有什麽用?這點小恩小惠,不但不能消除秦國的怨恨,反倒隻能加強他們的實力,不如破罐子破摔,得罪到底。

這種混賬話,惠公很以爲然。

慶鄭卻完全不能同意。他說:忘恩負義,無親;幸災樂禍,不仁;貪小便宜,不祥;得罪鄰居,不義。這道理,普通老百姓都懂。誰要是這麽做,即便是親人都會結仇,何況秦國跟我們還有夙怨?

晉惠公不聽。[9]

這一下,秦晉兩國便結下了梁子,慶鄭跟惠公也有了嫌隙。這梁子終于導緻秦國和晉國開戰,自以爲是的惠公也做了俘虜。後來經過多方努力,晉惠公被秦國釋放。而惠公回國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慶鄭。

我不逃

慶鄭坐在國都等死。

導緻惠公一定要殺慶鄭的,是秦晉兩國的那場戰争。

公元前645年,也就是晉國拒絕賣糧食的第二年,熬過了大饑荒的秦國迎來了大豐收。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糧草充足的秦軍摩拳擦掌,要向晉國讨還公道。夏曆九月,秦穆公禦駕親征,率兵伐晉。晉惠公也親自上陣,迎戰秦軍。理直氣壯的秦軍鬥志昂揚,乘勝前進,晉軍則一敗再敗,三敗而至韓(在今何處有争議)。

惠公問慶鄭:敵軍深入我境,怎麽辦?

憋了一肚子氣的慶鄭反唇相譏:這不是君上讓他們深入的嗎?能怎麽辦?

惠公氣急敗壞,大喝一聲:放肆!

于是,剛愎自用的晉惠公拒絕接受占蔔的結果,堅決不讓慶鄭擔任他的車右;後來又不聽慶鄭勸阻,堅持讓鄭國出産的小驷馬拉車。

如此固執己見死不改悔的結果,是十四日這天惠公的戰車陷在爛泥裏出不來。惠公這才急了,向慶鄭呼号求救,慶鄭卻置之不理。不但不理,還氣哼哼地說:剛愎自用,不聽忠言,背信棄義,無視占蔔,這是自求其敗,何必要搭我的車?下臣這輛破車,恐怕不值得君上用來屈尊逃亡。

後面的細節就不甚了然。我們隻知道,當時秦穆公的處境也很危險。晉軍這邊,已經有一輛戰車迎上了穆公,眼看就要俘虜他。但按照《左傳》的說法,是因爲慶鄭在晉惠公這裏耽誤了,所以穆公得以逃脫。按照《國語》的說法,則是慶鄭要那輛戰車來救晉惠公,這才放跑了秦穆公。

總之,秦穆公沒事,晉惠公被俘。

人君不公,人臣不忠,惠公的被俘咎由自取。[10]

但後果,卻很嚴重。

如果就事論事,則晉軍的戰敗,惠公的被俘,慶鄭都是有直接責任的。因此,後來晉惠公被釋放,即将回國時,就有人建議慶鄭逃走。

慶鄭說:我不逃!

對此,慶鄭的說法是這樣的:照規矩,軍隊潰敗,就該自殺;主将被俘,就該去死。我慶鄭,既害得國君兵敗被俘,又沒能在兵敗之後以身殉國,已經罪不容赦。如果居然還逃亡,讓國君失去懲罰罪臣的機會,那就不像人臣了。明明是人臣,又不像人臣,如此“臣而不臣”,還能逃到哪裏去?

于是等着惠公來抓他。

被釋放回國的惠公走到城郊,聽說慶鄭沒有逃亡,便立即下令将他捉拿歸案。

惠公說:你這罪人,爲何不逃?

慶鄭說:爲了成全君上。想當年,君上即位,如果履行諾言,以德報德,國勢就不會下降。國勢下降後,如果接受勸谏,采納忠言,戰争就不會爆發。戰争爆發後,如果起用良将,用兵得當,也不至于戰敗。現在敗都敗了,能做的就隻剩下誅殺罪人,以謝天下。這個時候,如果還把下臣我給放跑了,又怎麽保得住封國呢?所以臣特地等在這裏,以保證君上不會犯最後一個錯誤。

惠公一聽,簡直就要氣瘋了,連聲喊道:快殺了他!快殺了他!現在就給我殺了他!

慶鄭卻很平和。

心平氣和的慶鄭微微一笑:據理直言是爲臣的正道,依法直刑是爲君的聖明。總之,君臣都講一個“直”字,國家才有利。所以,就算君上不動手,下臣也會自殺。

史家沒有記錄當時的天氣。按節氣算,這會兒天地之間應該是一片肅殺。

晉國的大臣們則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釋放慶鄭,讓他戴罪立功;另一派則認爲不但不能饒他一死,就連讓他自殺都不可以。因爲慶鄭最大的罪惡就是無視君父,自作主張。這家夥,戰争中已經自行其是,現在又豈能讓他自行了斷?苟如此,則綱紀何在,體統何存?

其實這時惠公的最佳選擇,是采納前一種建議。因爲這樣做,君上有不計前嫌的聲譽,臣下有主動就刑的美名,對晉國是有利的。可惜惠公是個混蛋。是混蛋,就不能指望他作出英明決策。如果這混蛋還擁有不受限制和監督的權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從小混蛋變成大混蛋。

因此,惠公最後還是殺了慶鄭。

好在慶鄭被殺後,惠公似乎也吸取教訓懂得了收斂。此後八年,倒沒聽說他還有什麽荒唐事。從這個意義上講,也可以說慶鄭沒有白死。[11]

但,故太子申生,可就死得太冤了。

怎麽都得死

太子申生是被骊姬害死的。

爲此,她機關算盡。

第一步,是慫恿晉獻公讓太子申生遷到曲沃(今山西聞喜縣),公子重耳遷到蒲(今山西隰縣),公子夷吾遷到屈(今山西吉縣),實際上是把這三個人都攆出去,隻留自己的兒子奚齊、妹妹的兒子卓子在國都。

第二步,是慫恿晉獻公派申生率軍出征。申生如果戰敗,就以此治罪;如果勝利,則誣陷他有野心。可惜,申生班師回朝後,雖然流言四起,卻并未能撼動其地位。于是骊姬使出最後一招,親手制造了一起投毒案。

公元前656年,骊姬羽翼豐滿,開始實施犯罪。圈套和陷阱,是謊稱晉獻公夢見了申生的生母齊姜。按照當時的制度,申生必須立即祭祀,祭祀之後還必須把酒和肉獻給君父。這時,獻公正好外出打獵。利用這個時間差,骊姬在肉和酒裏下了毒(一說以毒酒和毒肉替換)。獻公灑酒祭地,地隆起。把肉給狗和小臣吃,狗和小臣立即死亡。成爲犯罪嫌疑人的申生百口莫辯,隻有去死。[12]

死,是沒有價錢可講的,因爲這是弑君和弑父的雙重大罪。已遂,則當誅;未遂,得自殺。

問題在于這是冤案!而且,案情如此簡單,難道就無人識破?骊姬步步緊逼,申生就毫無感覺?獻公偏心眼,骊姬狐狸精,路人皆知。那些朝中大臣,難道都由着他們胡來,一個勸阻和反對的都沒有?或者說,一個幫助申生的都沒有?

當然有。

但爲了恪守臣道,他們都退下陣來。

比如裏克。

晉獻公派申生率軍出征,裏克是表示了反對的。但獻公不聽,裏克也沒有堅持。相反,他對申生說:爲臣,隻怕不忠;爲子,隻怕不孝。廢立之事,不是太子應該考慮的。太子還是努力做好工作吧![13]

有人說,裏克這是善于處理父子關系,甚至就是爲臣之道。這話恐怕可以商榷。比方說,後來他殺奚齊和卓子,怎麽就毫不手軟,就不講君臣大義?說到底,無非之前的獻公強勢,之後的骊姬和奚齊孤兒寡母,好欺負。這樣看,後來裏克被相對強勢的惠公所殺,便多少有點自作自受。[14]

再說狐突。

對于申生的率軍出征,狐突也是勸阻了的,但是申生不肯聽從。他說,君父派我出來打仗,不是因爲喜歡我,而是爲了考察我。既然反正都難免一死,不如一戰。不戰而返罪過更大。作戰而死,至少還能留下美名。

結果不出狐突所料,申生回國,讒言四起。

于是狐突閉門不出。

裏克和狐突的溫良恭儉讓,其實是姑息養奸。當然,以狐突當時的地位,多半也是無能爲力。裏克卻不是無力,而是無心,或無膽。事實上,骊姬要謀害太子,裏克是知情的。然而他左右爲難,他的同夥丕鄭則表示沒有主意。裏克便對丕鄭說:弑君,我不敢;幫兇,我不能。我隻有躲起來。

于是裏克也稱病不朝。

三十天後,骊姬得逞。[15]

最後說申生。

申生名爲儲君,其實是個苦孩子。母親身份不明,父親另有所愛,大臣們對他的建議和勸導,都是要乖,要好,要聽話,要盡忠,要盡孝。從來就沒人告訴他,他自己有什麽個人權利可以主張,也不知道該如何主張。[16]

因此,當申生被骊姬誣陷時,他其實是無法自救的。有人對他說:太子去申辯吧,君上一定能明辨是非。申生卻心灰意冷。申生說,我去申辯,骊姬就得問罪。我的國君和父親老了。沒有骊姬,他老人家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君父不開心,申生怎麽可能開心?

魯僖公四年(前656)夏曆十二月二十七日,申生在曲沃上吊自殺。[17]

冤死的申生死不瞑目。據說,死前申生托人帶話給閉門不出的狐突:申生有罪,不聽您老人家的話,才有了今天這個下場。申生并不敢貪生怕死,隻是心疼國君老了,國家又多災多難。您老人家再不出山,奈吾君何?如果您老人家肯出來做事,申生就算是拜您所賜而死,将無怨無悔。[18]

狐突後來的死節,或許與此有關。

再說君臣

現在,似乎該檢讨一下君臣關系了。

君臣父子,曆來被看做最重要的人際關系。想當年,年輕的孔丘到齊國找工作,景公問他何以治國,孔子的回答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齊景公則點頭稱是說,是啊,如果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就算有糧食,寡人吃得到嗎?[19]

事實上,君臣父子這四個字,乃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政治理念、道德規範和制度設計,因此從西周以來,就被着力打造、建立和維護,不容動搖。

當然,秦漢前後,君臣關系是有區别的。從西周到春秋,理論上講是家臣效忠家君,國臣效忠國君,天下之臣效忠天下共主,即士效忠大夫,大夫效忠諸侯,諸侯效忠天子,逐級效忠。到戰國,天子沒有了,三級效忠就變成了兩級效忠。但,逐級效忠不變,君臣關系也不變。

秦漢以後,諸侯沒有了,逐級效忠變成直接效忠。皇帝是唯一的君,其他人從官員到百姓,都是臣。不過,這也要看世道。如果天下大亂,則各爲其主。比如東漢末年,就是周瑜效忠孫權,關羽效忠劉備,郭嘉效忠曹操。效忠對象雖不相同,君臣關系仍然是綱。

很顯然,在中國古代,君臣關系是社會穩定的基礎,君主制度的基石。其他關系,也都可以看作君臣,比如父親是家君,丈夫是夫君。兄弟和朋友看似平等,那是因爲上面還有君父。沒有君父,大哥便是君。君臣之道,豈非大義?

可惜,它先天不足。

不足在于不平等。君父,毋庸置疑地高于臣子。這可是違背人之天性的,因此不能不設法彌補。彌補的辦法,是用對等來替代平等。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或“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也就是說,君臣父子都有道德上的義務,也都要遵守遊戲規則。一旦失禮,很可能代價慘重。[20]

這事有案可稽。

公元前559年,衛獻公請兩位大夫吃飯。兩位大夫依照禮節,衣冠楚楚準時準點來到朝堂,恭恭敬敬地等在那裏。然而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太陽快下山了衛獻公還不露面。最後,才發現他在園子裏射雁。而且見了兩位大夫,居然不脫皮冠就跟他們說起話來。

這是嚴重的失禮。

我們知道,皮冠,是戎裝或獵裝。所以,君臣相見,即便是在戰争中或狩獵時,也至少要摘下皮冠。魯成公十六年,晉國大夫郤至三次遇到楚王戰車,每次都要免冠。楚共王派使節去慰問他,他立即免冠聽命。魯昭公十二年,身穿獵裝的楚靈王接見自己的大臣,則不但免冠,而且去披(脫去披肩)、舍鞭(扔掉馬鞭)。這些動作都被《左傳》隆重地一一記錄在案,可見意義之重大。

實際上服飾在古代中國,都是有意義的。比如不摘皮冠,就是把對方當作仇敵或野獸。請客吃飯而着獵裝,更是公然的羞辱。衛國這兩位大夫忍無可忍,怒不可遏,便發動兵變把獻公驅逐出境,十二年後才讓他回國。

此事發生時,晉國的國君是悼公。悼公問他的樂師師曠:衛國人驅逐了他們的國君,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師曠卻斬釘截鐵地回答:恐怕是他們的國君太過分。國君是祭祀的主持人,也是人民的希望。如果人民失望,那又何必要他?老天爺是愛民如子的。上天爲人民立君,難道是讓他騎在民衆頭上作威作福?[21]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應該喝彩。

可惜,君要仁,父要慈,要像君和父的樣子,并沒有可操作的制度來保障,也沒法進行監督。他們仁不仁,慈不慈,守不守禮,像不像樣,全靠自覺。相反,君父們的絕對權威,則天然合理,無人質疑,不可動搖。結果是,君可以不仁,臣不能不忠;父可以不慈,子不能不孝。甚至一旦君父昏暴,則很可能不幸如申生:盡忠,他得死;盡孝,他也得死。不死,就不忠不孝;死,則忠孝兩全。

這是什麽混賬邏輯!

這又是什麽狗屁道德!

于是臣子們便隻能碰運氣,或者看着辦。狐突、裏克和慶鄭的共同特點,就是恪守臣道,但不出賣良心,也不放棄尊嚴。要殺,随你!要命,拿去!我可以去死,但話要說清楚。死得不明不白,不幹!

荀息則是另一種态度,那就是無條件地盡忠。在他看來,受人之托,尚且要忠人之事,何況是君父所托?至于成功與否,則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這恐怕也是大多數臣子的基本立場和選擇。因爲不管怎麽說,君,總歸是一國之主;父,則無疑是一家之主。君主蒙羞,則舉國蒙羞;君主蒙難,則舉國蒙難。所以惠公被俘後,晉國的大夫們都披頭散發,拔起帳篷跟着走。

秦穆公無奈,隻好派使者去傳話:諸位不必那麽憂慮吧?寡人陪着貴國國君往西走,不過是要告慰貴國故太子的在天之靈,豈敢有什麽過分之舉?[22]

晉國的大夫們則誠惶誠恐地行起了将亡或已亡之國的大禮,三次下拜三次叩首。他們說:偉大的君上!您老人家腳下是地,頭上是天。皇天後土都聽到了您的誓言。我等卑微的外邦小臣鬥膽站在下風口,等候您仁慈的命令![23]

後來晉惠公被釋放,這一幕也是起了作用的。

當然,起作用的因素還有很多。其中之一,便是晉國外交官的成功斡旋。

追書top10

熊學派的阿斯塔特 |

道詭異仙 |

靈境行者 |

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

深海餘燼 |

亂世書 |

明克街13号 |

詭秘之主 |

誰讓他修仙的! |

宇宙職業選手

網友top10

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

苟在高武疊被動 |

全民機車化:無敵從百萬增幅開始 |

我得給這世界上堂課 |

說好制作爛遊戲,泰坦隕落什麽鬼 |

亂世書 |

英靈召喚:隻有我知道的曆史 |

大明國師 |

參加戀綜,這個小鮮肉過分接地氣 |

這爛慫截教待不下去了

搜索top10

宇宙職業選手 |

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

靈境行者 |

棄妃竟是王炸:偏執王爺傻眼倒追 |

光明壁壘 |

亂世書 |

明克街13号 |

這遊戲也太真實了 |

道詭異仙 |

大明國師

收藏top10

死靈法師隻想種樹 |

乘龍仙婿 |

參加戀綜,這個小鮮肉過分接地氣 |

當不成儒聖我就掀起變革 |

牧者密續 |

我得給這世界上堂課 |

從皇馬踢後腰開始 |

這個文明很強,就是科技樹有點歪 |

熊學派的阿斯塔特 |

重生的我沒有格局

完本top10

深空彼岸 |

終宋 |

我用閑書成聖人 |

術師手冊 |

天啓預報 |

重生大時代之1993 |

不科學禦獸 |

陳醫生,别慫! |

修仙就是這樣子的 |

美漫世界黎明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