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國要黔中,拿張儀來換。
張儀呵呵一笑,滿不在乎地去了楚國。
賭棍蘇秦
蘇秦臨死前,押了最後一寶。[1]
縱橫家蘇秦是在齊國被暗殺的。作爲利用國際關系大發橫财的政客,他招來的羨慕嫉妒恨恐怕不少,因此完全無法猜出刺客是誰所派,全國性的大搜捕也一無所獲。蘇秦傷勢嚴重,眼看不久于人世,破案卻遙遙無期。
于是,他決定把自己的遺體放在賭桌上。
彌留之際,蘇秦對齊王說,臣死以後,請王上将臣五馬分屍,同時公開宣布臣是燕國間諜,死有餘辜,兇手必定現身。齊王照辦,罪犯果然自投羅網。
蘇秦此計,堪稱豪賭。
的确,蘇秦是戰國最大的賭棍。他不賭錢,甚至也不賭命,賭國。此人是把戰國七雄的國家命運,跟自己的身家性命綁在一起下注的。這一賭,風雲爲之變色,天地爲之翻覆。直到蘇秦去世後近一個世紀,他策劃的合縱連橫也仍是國際關系的主旋律。
什麽是合縱連橫?
合縱,就是燕、齊、趙、魏、韓、楚聯合起來,共同對抗西方的強秦。由于六國都在太行山以東,所以叫“山東六國”;他們的聯合戰線或統一戰線從北到南縱向合成,所以叫“合縱”。六國與秦相比,土地大五倍,兵力多十倍。如果堅持合縱,秦的野心就無法實現,國際和平也就有了保障。
這當然是很好的主意。
問題是,蘇秦想出這辦法,并不是爲了六國的利益,也不是爲了人民的利益,更不是爲了天下的利益,而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富貴榮華,出人頭地,才真正是他要的。
爲此,蘇秦不辭辛苦,奔走于六國之間,先後說服了燕文侯、趙肅侯、韓宣王、魏襄王、齊宣王、楚威王,而且約定了合縱的具體方案。比如秦攻楚,則齊和魏出兵相救,韓斷秦的糧道,趙和燕聲援;秦攻齊,則楚攻秦軍後路,韓守關隘,魏阻秦道,燕出救兵,趙做聲援。如此等等。
方案既定,共識達成。于是蘇秦佩六國相印,擔任縱約長,相當于六國會議的秘書長。
蘇秦合縱成功。
可惜他這個聯合戰線或統一戰線非常脆弱。六國不但各懷鬼胎,而且互不信任,能湊在一起不過因爲有強秦的威脅。一旦警報解除,他們就會如鳥獸散,甚至會打起來,根本不管什麽盟約不盟約。到那時,蘇秦靠什麽吃飯?
因此,蘇秦既要鼓吹合縱,又要破壞合縱。隻有合縱被破壞,六國因分散孤立而被痛打,才有可能重新睡到一張床上來,盡管依然還是同床異夢。
破壞合縱的辦法是連橫。
連橫,就是秦與六國一家一家地單獨結盟,從西向東連成六條橫線。這是有利于秦而不利于六國的方案,顯然不能由蘇秦來做,得另外找人。這人必須可靠,還得跟自己一樣詭計多端,厚顔無恥,唯利是圖,沒有道德的底線和顧慮。
蘇秦想到了張儀。
張儀和蘇秦是同學,曾經一起拜在鬼谷先生門下學習權術與權謀,才藝比蘇秦還好,蘇秦也自愧不如。但是蘇秦出道早,張儀則運氣不佳,甚至曾被疑爲竊賊而遭到毒打,此刻正窮愁潦倒,走投無路。利用這樣一個人來共同做局大賭一把,是可以放心的。
但,請将不如激将。于是蘇秦偷偷派了一個人去“點撥”張儀:你的老同學在趙王那裏正得勢,爲什麽不去找他走走路子,想想辦法?
張儀覺得有理,興沖沖來到趙國,誰知卻碰了一鼻子灰。蘇秦不但沒有盛情款待,反倒讓他受盡羞辱。在冷落了張儀好幾天後,蘇秦大模大樣傲慢無禮地接見了他,讓他坐在堂下,賞賜了一點奴仆吃的殘羹剩菜,又冷嘲熱諷地把他奚落了一番,然後要他去自謀生路。
像乞丐一樣被打發的張儀悲憤滿腔。他抱着志在必得的決心前往秦國,那是他唯一可以選擇的地方。
張儀的運氣似乎很好,他在途中遇到了一位古道熱腸的大富豪。由于此人的贊助,張儀不但見到了秦惠王,而且成爲秦國的客卿。直到這時,此人才告訴張儀,他是蘇秦派來的。錢财、車馬、禮品,也是蘇秦贊助的。目的,就是要跟張儀聯手,玩輪盤賭。
這當然有風險。萬一張儀不解奧秘,不聽招呼,或者穿幫露餡,豈非滿盤皆輸?
然而蘇秦又賭赢了。後來成爲秦相的張儀,果然對蘇秦的想法心領神會,并配合默契。他甚至在蘇秦立足未穩合縱未成時按兵不動,看準了時機才出手。從此,蘇秦成爲合縱的領袖,張儀充當連橫的代表。那些利欲熏心的國王則被玩弄于股掌之間,到死都不知道上當受騙。
騙子張儀
蘇秦敢賭,張儀會騙。
所以,蘇秦設賭局,張儀設騙局。
張儀所設之最大騙局,在公元前313年。這時,雖然蘇秦已經去世,合縱卻仍然是秦國的心頭之患。于是張儀出使楚國,實施對合縱的破壞。
要破壞其實很容易。因爲六國的合縱,原本是各自的利益所使然。利,可以讓他們合,就可以讓他們散。張儀的辦法是向楚懷王許諾,隻要與齊國絕交,他便請求秦王割讓土地六百裏,作爲答謝。
這話一聽就不靠譜,楚懷王卻喜出望外,覺得占了天大的便宜。有人提醒他慎重考慮,他卻得意洋洋地說,閉上你的嘴巴,等着看寡人拿地!
然而張儀一回國,便稱病不朝閉門謝客。楚國的使節苦苦等了三個月,卻半點動靜都沒有。楚懷王又自作聰明,認爲是秦國還不相信自己的誠意,便派人北上辱罵齊宣王。宣王無故受辱,勃然大怒,立即與楚絕交,與秦連橫。消息傳來,張儀的“傷病”也馬上就痊愈了。
張儀對楚使說:臣有采邑六裏,願奉獻給大王。
楚使說,下臣謹奉敝王上之命,前來接受貴國割讓的土地六百裏,沒聽說是六裏。
張儀答,臣也沒聽說是六百裏。
楚懷王這才發現是上當受騙了。怒不可遏的懷王再次不聽勸阻出兵伐秦,結果被秦齊聯軍打得落花流水,隻好割讓兩座城邑與秦國議和。
這才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過,秦國這時最感興趣的,是楚國的黔中,因此提出用武關之外的土地來交換。楚懷王說,我不要地,隻要張儀。貴國要黔中,拿張儀來換。
秦惠王很爲難。
張儀說,既然楚王一定要臣,臣去楚國就是。
惠王說,楚王對先生恨之入骨,先生此去怕是危險。
張儀說,秦強楚弱,衆所周知。臣奉秦命使楚,那楚王怎敢加害于臣?就算他一定要把臣殺了,能以一人之命而換得黔中,也正是臣下最大的願望。
于是張儀呵呵一笑,滿不在乎地去了楚國。這一回接待他的,就不是上次的豪華賓館,而是監獄。
張儀還是不在乎,因爲反正有人救他。
救張儀的,是楚國大夫靳尚。這是張儀早就安排在楚國的線人。辦法,則是通過懷王的寵妃鄭袖做工作。
靳尚對鄭袖說,你快要失寵了,知道嗎?
鄭袖問:爲什麽?
靳尚說,因爲秦王要用很多美女來換回張儀。
于是鄭袖天天在懷王那裏哭哭啼啼:人臣各爲其主而已,張儀有什麽罪?我們該給的地還沒給,人家就把人送來了,對大王還不夠尊重嗎?張儀一死,秦王必怒,請讓臣妾母子避難江南,以免成爲秦軍砧闆上的魚肉。
結果是,張儀從監獄搬回了賓館。
看來,張儀能騙,也敢賭。
搬回賓館的張儀說服了楚懷王連橫,然後又出使山東各國,先後搞掂韓襄王、齊宣王、趙武靈王、燕昭王,這時秦惠王卻去世了。接班的秦武王原本就讨厭張儀,朝中大臣更群起而攻之。五國見張儀失寵,又紛紛由連橫變成合縱。張儀不但功虧一篑,還生死未蔔。
這一回,張儀隻能自救。
張儀對秦武王說,齊王最痛恨的人就是臣。臣在哪個國家,齊就要攻打哪個國家。因此臣請求去魏國。
秦武王就把張儀送到魏國,齊軍也果然伐魏。張儀卻派自己的家臣冒充楚人出使齊國,對齊王說:王上不是痛恨張儀嗎?爲什麽要這樣保護他呢?
齊王莫名其妙:寡人怎麽保護張儀了?
冒充楚使的張儀家臣說,因爲張儀到魏國,是去做誘餌的。貴國與魏國鹬蚌相争,秦國就能漁翁得利啊!
結果齊王撤軍。
張儀逃過一劫,楚國卻萬劫不複。張儀死後十年,楚懷王被秦昭襄王騙到武關,又被劫持到鹹陽,最後客死在秦國。楚懷王死後七十三年,秦滅楚。
事後有人問孟子:張儀可以算是大丈夫吧?一怒而天下懼,安居而天下息。孟子說,這怎麽能夠叫大丈夫?居于仁,立于禮,行于義,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才叫大丈夫![2]
沒錯,張儀确實不能叫大丈夫,隻能叫大騙子。
但,張儀是騙子,并不等于别人也是;張儀不是大丈夫,也不等于别人就不是。
比如馮(讀如歡)。[3]
食客馮驩
馮驩是穿着一雙草鞋去見孟嘗君的。[4]
孟嘗君名田文,是戰國四公子之首,其餘三位是趙國平原君趙勝,楚國春申君黃歇,魏國信陵君魏無忌。四公子的共同愛好,是把社會上閑散的士人,包括各國的逃犯都包養起來,叫養士。開養士風氣之先的就是孟嘗君,被養的士人則叫食客,馮驩就是其中之一。
馮驩來時,孟嘗君照例親自接待。
孟嘗君問:先生遠道而來,有什麽要教導田文的嗎?
意思很清楚,是問馮驩有什麽本事。
馮驩卻回答:君上好客,在下又窮,因此前來投靠。
這意思也很清楚:本人什麽能耐都沒有,就是來混飯吃的。于是孟嘗君安排他住在傳舍(下等宿舍)。
十天後,孟嘗君向管事的問馮驩的狀況。
管事的回答說,馮先生确實太窮了,窮得隻剩下一柄劍。每天,他都彈着那劍唱:長铗(讀如夾,劍或劍把)歸來乎,食無魚!孟嘗君就讓馮驩搬到幸舍(中等宿舍),有魚吃。馮驩還是不滿意,又彈着那劍唱:長铗歸來乎,出無輿!孟嘗君又讓他住代舍(上等宿舍),出入有車。誰知馮驩并不領情,又彈着那劍唱:長铗歸來乎,無以爲家!
這就未免有些過分,所以孟嘗君心裏很不高興。不過,不高興歸不高興,對馮驩還是款待如故。
馮驩卻繼續讓孟嘗君不高興。
一年後,孟嘗君因爲财政困難,需要有人到封地薛邑去處理債務。薛邑的人大多很窮,這事并不好做。下等宿舍管事的就說,住在上等宿舍的那位馮先生,樣子看上去能言善辯,年紀又比較大,派他去很合适。
孟嘗君便把馮驩請來,問他能不能走一趟。
馮驩說:諾。
可是馮驩到了薛邑,卻把收上來的十萬利息拿去買酒買肉請欠債的人吃飯,還自作主張免除了部分人的債務。
孟嘗君聞訊,把馮驩召回,追問有無此事。
馮驩說,有。如果不擺宴席,他們就來不齊,臣也就不可能掌握他們的經濟狀況。至于哪些人的債券應該一把火燒掉,臣是核對過的。有還貸能力的,臣已約定了時間。
孟嘗君說,田文由于自不量力,門下食客三千,結果入不敷出,捉襟見肘,這才請先生去收債,以應急需。先生這樣做,田文的錢還收得回來嗎?
馮驩說:還不起錢的,再給他十年也還不起,反倒要欠更多的利息。他們最後的選擇,隻能是逃亡。那樣,君上的錢還是收不回來,卻要背逼債的惡名。大家都沒好處的事情,爲什麽要做?現在,我們燒掉的隻是永遠都收不回的虛賬,換來的卻是君上仁厚愛民的美譽,不好嗎?再說了,臣下臨行前,君上吩咐買些家裏缺的東西回來。君上家财萬貫,富可敵國,缺的不就是義嗎?
孟嘗君很無語。
事實證明,馮驩是對的。沒過多久,孟嘗君因爲名氣大,能力強,功高蓋主,被齊王罷免。免去了國相職務的孟嘗君隻好離開國都,回到自己的封地薛邑。但是,當他走到離薛邑還有一百裏地的時候,薛邑的民衆已經扶老攜幼,恭候在路旁了。孟嘗君感慨萬分。他對馮驩說:先生爲田文買的義,田文現在看見了。
馮驩卻說,狡兔有三窟,也隻能做到免死。請讓臣爲君上再築兩窟。于是他向孟嘗君要了車子和經費,先跑到秦國對秦王說:現在天下最強的,是秦和齊。秦國強,齊國就弱;齊國強,秦國就弱。這叫雄雌之國不兩立,豈能并存?
秦王一聽,馬上坐直了身子:那該怎樣?
馮驩回答:把孟嘗君請來就行。齊國重于天下,全在孟嘗君。現在他被罷免,肯定心懷怨恨。他對齊國的情況又了如指掌。如果把他請來,齊國不就是王上的嗎?不過這事時不我待。一旦齊王醒悟,爲之晚矣。
秦王聽馮驩說得在理,就派出十輛車子帶一大筆錢去請孟嘗君。馮驩又搶先一步回到齊國對齊王說:臣下聽說秦王要重金禮聘孟嘗君了!齊與秦,一方強,另一方就弱。王上何不趁秦使未到之時,趕快把孟嘗君穩住?
齊王聽了,立即下令恢複孟嘗君的相位,還同意在他的封邑建立先王的宗廟。宗廟所在地,誰也不敢侵犯。民衆擁護,官複原職,宗廟在薛,孟嘗君三窟齊全。
如此馮驩,難道隻是食客?
也是生意人啊!
商人呂不韋
生意做得最大的,是呂不韋。[5]
呂不韋很有商業天賦,他其實是用商業頭腦來玩政治的。“奇貨可居”這個成語,就是他的發明。
那麽,誰是呂不韋眼中的奇貨?
秦國的公孫異人。
異人是秦昭襄王的孫子,安國君的兒子。他在自己二十多個兄弟中,排行不前不後,還是庶出,生母也不招父親待見,因此被打發到趙國做人質。這樣的人,明明是沒人稀罕的滞銷品,怎麽會是潛力股呢?
呂不韋卻慧眼獨具。在他看來,奇貨可居這四個字,關鍵在可居。不可居,再值錢也沒意義。異人如果是太子,或嫡子,或長子,或生母得寵,固然價值連城前途無量,卻炙手可熱高不可攀。相反,正因爲他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發配在趙國閑着也是閑着,呂不韋才有了進貨的可能。
于是呂不韋問他老爹:種田的利潤有多少?
老爹說:十倍。
呂不韋又問:珠寶生意呢?
老爹說:百倍。
呂不韋再問:扶植一個國王呢?
老爹說:無法估算。
如此巨額利潤,當然值得幹他一票。
問題是,把呆賬變成奇貨,可能嗎?
可能。
前面說過,異人是安國君的兒子。此時的安國君,已被立爲太子,遲早成爲秦王。但安國君的二十多個兒子當中,沒有一個是嫡長子。換一個角度來看,即安國君的任何兒子,都可能立爲太子。
呂不韋打的就是這個算盤。換句話說,如果他能讓異人成爲安國君的接班人,就等于扶植了未來的秦王。這可是一本萬利的期貨生意。
關鍵在于,立嫡立儲,誰說了算?
從法理上講,當然是安國君自己。但能夠左右安國君的,卻是華陽夫人。華陽本是安國君的寵姬,此刻又被立爲夫人,安國君對她寵愛有加,言聽計從。因此,隻要她一句話,異人立馬就能鹹魚翻身,身價百倍。
那麽,怎樣才能讓華陽夫人想起并接受異人呢?
算賬。
這筆賬其實很好算,因爲華陽夫人自己沒兒子。也就是說,安國君百年之後,接班做秦王的,反正隻能是别人的兒子。不過,如果這位公子被自己認領,華陽夫人不就等于有兒子了嗎?在“自己的兒子”和“别人的兒子”之間選儲君,夫人還用得着猶豫嗎?
但,既然是領養,華陽又爲什麽一定要選異人?因爲呂不韋讓她明白,隻有異人,隻有那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異人,才可能像孝順親娘一樣孝順她。孝順也不是有德,是因爲有利。沒有華陽,異人無法上位;有了異人,華陽後顧無憂。一方需要靠山,另一方需要保險,互利雙赢,生意成交。安國君也與華陽夫人盟誓,決定立異人爲嫡。
趙國卻不肯放人。
呂不韋隻好又去幫趙國算賬。呂不韋說,秦國如果定要屠趙,是不會在乎一兩個公子的。這時,你們把異人扣在手裏,等于拿了張空頭支票,甚至是燙手的山芋。相反,如果現在高擡貴手,異人将來當然會以德報德,你們也等于拿了有價證券。有價證券和空頭支票,要哪個?
趙王立即禮送異人回國。
終于回到秦國的落難公子異人,被呂不韋這個稱職的中介包裝上市。他甚至安排異人穿着楚國的服裝去見華陽夫人,結果華陽喜出望外,高興地對異人說:爲娘我就是楚人。兒啊,以後你就叫“楚”吧!
從此,異人更名爲楚。
公子楚的運氣很好。公元前251年,昭襄王去世,安國君繼位,是爲孝文王。孝文王僅僅在位一年,就告别人世,子楚順利接班,是爲莊襄王。
呂不韋的運氣更好。三年後,他一手扶植起來的莊襄王也撒手而去,繼位的是王後趙姬的兒子。趙姬原本是呂不韋的女人,被異人看中要去,後來成爲莊襄王後。但趙姬從呂不韋屋裏轉手到異人床上時,據說已有身孕。因此也有人說她的這個兒子,其實是呂不韋的。
這事恐怕隻能存疑。但可以肯定,趙姬這兒子繼位時還是少年,秦國的大權便落到了呂不韋的手裏。呂不韋本已封侯拜相,此刻又尊爲相國,号稱仲父,權傾朝野,名重一時。他甚至仿效孟嘗、平原、信陵、春申這“戰國四大公子”的做法,大養其士,并讓這些士人爲他編寫了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著作,号稱《呂氏春秋》。
呂不韋成功了吧?
當然。他早期的投資,已經獲得巨額回報,而且名利雙收。據說,《呂氏春秋》完成後,呂不韋曾經下令将書稿和獎金一并懸挂在秦都鹹陽的城門之上,揚言隻要有人能增删改動一個字,就獎賞千金。
爲中華文化貢獻了“奇貨可居”和“一字千金”兩個成語的呂不韋,這時達到了他事業的巅峰。這個巅峰是不可企及的。此後,盡管仍然會有商人參與政治,或借助政治從事商業,卻沒有任何人超越呂不韋。
與此同時,呂不韋自己也從風光無限迅速墜入萬丈深淵。新秦王即位後十年,呂不韋被免去相國職務。又過了兩年,他被迫在自己的封地服毒自殺。
他真是白賺了那麽多錢。
把呂不韋逼到絕境的,就是趙姬的兒子,那個生父可能是莊襄王異人,也可能是文信侯呂不韋的男孩子。這個男孩的名字叫嬴政,是秦王國最後一任國王,也是秦帝國第一任皇帝。正是他,終結了戰國,也終結了先秦,并開始了新的時代——帝國和王朝的時代。
沒錯,他就是秦始皇。
但,這将是另一個故事。
這是什麽時代
賭棍、騙子、食客、商人,各色人等次第亮相,粉墨登場,演繹出五光十色轟轟烈烈的悲劇和喜劇。參與演出的人,其實還有很多。比如自薦的毛遂,刺秦的荊轲,救趙的信陵君,都爲讀者耳熟能詳。于是我們不禁要問:戰國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時代?
賭徒的時代。
沒錯,時代跟人一樣,也是有個性的。因此,如果把春秋和戰國比作人,那麽,春秋是貴族,戰國是平民;春秋是君子,戰國是小人;春秋是英雄,戰國是賭棍。隻不過,戰國的賭棍往往也有血氣和血性,甚至同時也是豪俠。豪俠之賭,即爲豪賭。那一份豪情和俠義,依然令人神往,讓人心儀。
比如馮。
馮當然不好說是賭徒,卻也是個敢押寶的。他爲孟嘗君收買人心,就是做期貨,也是賭。實際上他的延長貸期和焚燒債券,并未得到孟嘗君的授權。而且,如果後來孟嘗君沒被免職,這筆投資也體現不出回報。因此,當馮豪情萬丈大燒其薛邑債券時,他不是在賭嗎?
但,馮又是仗義的。
孟嘗君罷相後,他門下那三千食客都如鳥獸散,跑得一幹二淨,留下的隻有一個馮,幫助他東山再起的也隻有馮。因此,複位後的孟嘗君便對馮說:那幫小人要是還敢回來,我一定把口水吐到他們臉上。
馮立即俯身下拜。
孟嘗君大驚失色:先生難道要替那些家夥謝罪嗎?
馮說,不!臣是要替君上的不當言論謝罪。君上應該知道,有生有死,是天之常道;嫌貧愛富,是人之常情。那些趕集逛商場的,早上蜂擁而入,晚上不屑一顧,難道因爲喜歡早晨厭惡夜晚?不,是因爲他們要的東西到晚上就沒有了。因此,請不要責怪那些人的離去。[6]
這可能是馮所做最仗義的一件事,然而他講的道理卻是利,他對孟嘗君的忠誠也表現爲利。這就跟春秋大不相同。春秋開口閉口是禮,戰國開口閉口是利。這一點,隻要比較《國語》和《戰國策》,就一目了然。[7]
戰國的時代特征也昭然若揭,那就是唯利是圖。
對此,蘇秦應該深有體會。當初,他外出謀生一無所獲回到家鄉時,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父母親甚至連話都不跟他說。後來,他佩六國相印衣錦還鄉,家裏人都不敢擡頭看他,嫂子更是像仆婦一樣伺候他吃飯。蘇秦笑着問嫂子:你們前倨後恭,是什麽原因?嫂子匍匐上前,把臉貼在地面上說:因爲您現在又有權勢又有錢啊!
這真是赤裸裸的勢利。難怪蘇秦會感歎說:一個人如果貧窮,父母都不拿他當兒子;如果富貴,親戚都會來拍馬屁。人生在世,難道可以不在乎金錢地位嗎?[8]
切膚之痛,經驗之談呀!
的确,戰國是一個“真小人”的時代。在這二百多年中,社會也爲各色人等提供了廣闊空間和無限可能。比如虞卿,原本是個連真名實姓都無人知曉的窮光蛋。但他穿着草鞋扛着雨傘去遊說趙孝成王,一見即獲賞黃金百镒白璧一雙,再見即拜爲上卿,可謂青雲直上一步登天。如此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對士人豈能沒有誘惑?[9]
何況門檻極低,隻要一張嘴;成本也極低,隻要一席話。所以,張儀當年被人疑爲竊賊遭到毒打,回家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婆,你看我的舌頭還在不在?
老婆笑着說:舌頭倒是還在。
張儀便說:足矣![10]
甚至沒有三寸不爛之舌也不要緊。比如孟嘗君的食客中,就什麽人都有。結果,會學狗叫的幫他竊得狐白裘,買通了秦王寵姬;會學雞叫的幫他哄開函谷關,順利地逃出秦國。雞鳴狗盜,不也能換來富貴榮華?[11]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個人,如果原本一無所有,隻要敢作敢爲就可能大富大貴,誰不想賭他一把?能像馮那樣仗義,便是意外之喜。能像呂不韋那樣通過利人來利己,則要算聰明。呂不韋在邯鄲拜見異人時,話就說得非常清楚直白:在下當然要光大自己的門楣,但在下的門楣卻要靠公子的門楣才能光大,所以我們必須合作。
戰國,是趨利的時代。
這樣的時代是沒什麽道德感可言的。蘇秦甚至公開對燕易王說,臣下我不講誠信,正是王上您的福分。那些講誠信的都死守道德,誰會爲王上的利益而奔走呢?
蘇秦這樣說,還真不是強詞奪理,反倒應該看作透徹通曉。事實上戰國的王侯,不少就是賭棍出身,他們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爲,都難免賭徒心态,正所謂“篡盜之人,列爲侯王;詐谲之國,興立爲強”,這其實是時代所使然。[12]
于是上流社會,棄仁義而重權謀;諸侯各國,廢禮讓而重戰争。結果,應運而生的是謀臣策士,平步青雲的是地痞流氓。因爲戰國就是這樣:隻講功利不講道義,隻要目的不擇手段,成者王侯敗者寇,誰有權勢誰就是大爺。
戰國,是無德的時代。
沒錯,如果說春秋還隻是禮樂崩壞,那麽戰國便已是道德淪喪。這對于華夏文明,無疑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因爲華夏文明的制度支持,是井田、宗法、封建、禮樂;全民共識,則是以德治國,以禮維序,以樂緻和。德治是“一個中心”,禮樂是“兩個基本點”。華夏民族的核心價值觀,就體現在這一整套系統中。
然而這一整套系統,都在戰國分崩離析,而且也不可能不崩潰。是啊,楚是南蠻,秦是西戎,燕是北狄,田齊和趙、魏、韓是盜篡,哪一個是姬周嫡傳、純種王族?
何況就算華夏正宗,也無法抗拒三大變革:第一,土地國有,按戶籍授予小農并征收賦稅;第二,諸侯兼并,國土和子民不再分封;第三,中央集權,卿大夫和地方官由國王任命。也就是說,井田制廢,授田制立;封建制廢,郡縣制立;世卿制廢,官僚制立。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築,一切都變了。社會生活、文化心理和意識形态,豈能不變?[13]
基礎動搖,支柱倒塌,中國向何處去?
誰來回答中國
能回答曆史之問的,是士,也隻有士。
士,是戰國舞台的主角,正如之前的時代主人,西周是王,東周是侯,春秋中後期是大夫。于是,讓我們印象深刻的風流人物,前有武王、周公,中有齊桓、晉文,後有子産、趙鞅,他們是那些時代的代表。
戰國的曆史,卻是由士來譜寫的。
什麽是士?
士在春秋,是最低一等的貴族。前三等,是天子、諸侯、大夫。在秦漢和秦漢以後,是最高一級的平民。後三級,是農、工、商。
那麽,戰國的士,是什麽?
精神貴族。
所謂精神貴族,就是僅僅在精神上或精神領域是貴族。根本原因,是士沒有不動産,也沒有統治權。沒有物質,便隻有精神。成爲精神貴族,是遲早的事。
不過既然是貴族,就該有貴族的權利和義務,也要有标識,比如體現參政權的缁冠,體現參軍權的皮冠,體現祭祀權的爵冠(爵讀如雀)等等。這是權利的象征,也是身份的認同。因此,子路甯願去死,也不肯免冠。
這就是貴族精神了。
有貴族精神,就有君子風度。所以,春秋雖然禮壞樂崩,卻還不至于道德淪喪。
然而進入戰國,士的權利和義務都沒有了,隻剩下一柄劍。這是他們在舉行冠禮時獲得的,也是貴族的身份認同和象征。所以,司馬遷在記錄秦始皇的成年禮時,特地寫了“帶劍”二字。同樣,馮和韓信盡管一文不名,卻劍不離身。劍,是貴族之器,君子之器,王者之器。大俠多半用劍,道理也在這裏。[14]
劍,意味着身份,也意味着教養。一般地說,士都能接受比較良好的教育。他們的教育條件不一定最好,學習積極性卻可能最高。因爲他們有身份無地位,有義務無職務,有事業無産業。唯一的出路,是爲更高級的貴族服務,換取俸祿或食田(可以分得糧食和賦稅的田地)。
這就非有本事不可。
因此,士人的第一要務是“修身”。身修好了,就可以出來工作。其中,幫助大夫打理采邑,叫“齊家”;協助諸侯治理邦國,叫“治國”;輔助天子安定四海,叫“平天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合起來就叫修、齊、治、平。
但,無論齊家還是治國,士人都是幫傭,諸侯和大夫則是老闆。不過,春秋的老闆和幫傭是有血緣關系的,士人也一般都有世襲職務和固定工作,或像管仲時代的齊國那樣由國家包養。戰國之士,則必須自己找工作。他們與諸侯和大夫,是雇傭關系。既然如此,士們是去幫忙,還是幫兇、幫腔、幫閑,便由不得自己,或不能完全由自己。
相反,爲了保證有口飯吃,甚至能夠飛黃騰達,他們很可能放棄原則而投其所好,不顧長遠而隻顧眼前。戰國之人急功近利,社會風氣急劇敗壞,這是重要原因之一。[15]
好在事情還有另一面。
另一面就是士在國際事務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變得越來越重要。尤其是那些重量級士人,服務某國該國就興旺發達,離開某國該國就内外交困,正所謂“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爲趙趙完,畔魏魏傷”,簡直就是核武器。[16]
這就迫使各國的王侯和卿相,不得不卑躬屈節,禮賢下士,以至于普天之下,尊賢成風。他們甚至不惜自己節衣縮食,也要供養士人。齊國執政田成子每年的收入,大部分用于養士。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每天都跟主人吃同樣的飯菜,不敢稍有怠慢。權貴們對士人的謙恭,于斯爲最。[17]
相反,士人卻完全不必看權貴的臉色,甚至可以傲然視之。有一次,魏國士人田子方與太子擊狹路相逢。太子連忙讓車回避,自己下車行禮,田子方卻昂然不答。他說:諸侯看不起人則失其國,大夫看不起人則失其家。我們士人,如果主張不被接受,言論不被采納,換個國家就是。抛棄不識好歹的權貴,就像扔掉一隻草鞋,有什麽了不起!
魏太子擊聽了,也隻能唯唯諾諾。[18]
毫無疑問,王侯卿相們的這種态度,是被殘酷的國際競争和權力鬥争逼出來的,卻在無意中解放了精神文明的生産力。我們知道,知識階層最希望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态,一是衣食無憂,二是言論自由。有此兩條,思想的源泉就會充分湧流,文明的成果就會遍地開花。
戰國,就做到了這兩點。
事實上,戰國的知識階層雖然不少被國君或大夫供着養着,卻其實不必承擔責任,也不受任何制約。他們想著書立說就著書立說,想高談闊論就高談闊論,想出謀劃策就出謀劃策,想坐而論道就坐而論道,甚至想拂袖而去就一走了之。沒人失去自由,也沒人因言獲罪。
不被供養的,更如此。
于是戰國二百年,就成了充滿矛盾的時代:民衆水深火熱,士人備受尊崇;社會動蕩不安,學術空前繁榮;道德普遍滑坡,思想充分自由。中華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動亂年代,變成了思想文化的黃金時代。
當然,這個時代要從春秋晚期的孔子算起。
奇怪嗎?不奇怪。事實上,正因爲社會劇變,天下大亂,道德淪喪,共識阙如,中國向何處去才成了問題。同樣,正因爲一個跨國界、超宗族的精英階層勃然興起,又沒有一統天下的強權能夠鉗制輿論,問題的回答才有了可能。
于是,儒家代表着文士,墨家代表着武士,道家代表着隐士,法家代表着謀士,紛紛亮出自己的主張,力圖影響曆史的進程。這是當時最自由也最活躍的力量。因爲自由,所以是百家;因爲活躍,所以要争鳴。
世紀大辯論開始了。
那就看他們如何亮劍!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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