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位時,鄭立國不過半個世紀,
然而在他掌權的四十三年間,
鄭卻崛起爲中原第一大國。
窩裏鬥開始
鄭莊公跟他親媽、親弟弟都翻臉了。[1]
這件事發生在公元前722年(魯隐公元年),即春秋的第一年。也就在這年,立國二百年的以色列被亞述滅亡,隻剩下猶太王國苟延殘喘。但,亞述滅以色列是見怪不怪的外族入侵,鄭國卻是地地道道的禍起蕭牆。春秋史以母子兄弟的窩裏鬥來開篇,雖然要算碰巧,卻也意味深長。
先看人物關系。
本案的男一号,當然是鄭莊公。莊公是鄭國第三任國君,鄭武公的嫡長子,名叫寤生。武公的正妻是申國的公主,史稱武姜。武,是丈夫的谥号;姜,則是娘家的姓。申國據說是伯夷之後,姓姜;鄭國則是厲王之後,姓姬。武公娶武姜,不過姬姜兩族長期通婚之一例。
武姜給武公生了兩個兒子,老大叫寤生,老二叫段,都是嫡子。刀兵相見的,就是這哥倆;翻臉不認人的,則是寤生和武姜母子。
奇怪!親媽親兄弟,血濃于水,怎麽就水火不容呢?
正史的說法是因爲武姜不喜歡老大。不喜歡的原因也很怪異,據說是因爲老大出生時兩條腿先出來,着實把武姜吓了一大跳,因此管他叫“寤生”,也就是“倒着生”。
倒着出生的寤生,從小就不受疼愛。後來有了弟弟,老媽的一片愛心便全部給了段,甚至多次在床上吹耳邊風,要武公立段爲太子。隻不過,未遂。後來武公去世,寤生接班,武姜又爲段讨封地。這時武姜已是老夫人,相當于後世的太後,自然得逞。叔段如願得到了京邑,從此人稱“京城大叔”。大,就是太,也讀太。京城大叔,就是“住在京邑的鄭君之頭号弟弟”。
叔段得到京邑之後,便開始擴軍備戰,圖謀不軌,《左傳》稱之爲“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完,就是高築牆;聚,就是廣積糧;甲是甲胄,兵是兵器;卒是步兵,乘是車兵。總之,叔段建立了“反政府武裝力量”,武姜則在鄭都充當卧底和線人,兩人合謀要奪取莊公的君位。
魯隐公元年,叔段自認爲羽翼豐滿,計劃偷襲鄭都,武姜也做好了開門接應的準備。莊公得到消息,派大夫子封率領二百輛戰車伐京。京人聞訊,立即宣布與叔段劃清界限。叔段無力抵抗,隻好狼狽逃竄到鄢。莊公當然不會讓他在鄢安家落戶,便揮戈東進。五月二十三日,叔段再次逃亡。隻不過這回他逃到了衛國的共(讀如恭),從此叫共叔段。
叔段逃到共以後,鄭莊公把武姜遷到了城颍(今河南臨颍縣西北),宣布母子二人恩斷情絕,不到黃泉不再相見。
春秋編号第一大案,大體如此。
但,此案可疑。
鄭國的受封之地,原本在今陝西省華縣,後來遷到今河南省鄭州市和新鄭市之間,靠近現在的新鄭市。因爲是新的鄭都,所以叫新鄭。鄭莊公的鄭,就在這裏。那麽,它跟叔段受封的京、避難的鄢,又是什麽關系?
二者之間。
請看地圖。
京,在今河南省荥陽市,位于新鄭西北;鄢,在今河南省鄢陵縣,位于新鄭東南。京、鄭、鄢,剛好連成一條直線。也就是說,叔段從京逃到鄢,要路過新鄭。這種逃亡路線,豈不怪異?難道段的本意,是要去投案自首?或者莊公的戰車開過來時,段是像賊一樣夜行晝伏一路狂奔的?
何況鄢與京相距甚遠,中間還隔着新鄭,不大可能是段的地盤,也沒聽說他在那裏有什麽盟友。他的勢力範圍主要在鄭國的西北部,最遠到廪延。廪延在今河南省淇縣和滑縣南,延津北,跟鄢可謂南轅北轍,跟共反倒近。共,在今河南省輝縣,而且當時是衛國的地盤。事實上叔段到了共就平安無事,莊公也沒派人去捉拿或暗殺,反倒自我檢讨說“寡人有弟,不能和協,而使糊其口于四方”。[2]
因此,段的逃亡應該是由京而廪延,再到共。甚至逃到廪延說不定就安全了,爲什麽要往鄢跑呢?
這就隻有叔段自己知道了,曆史上沒有任何解釋。
更難解的,是鄭莊公。
我們知道,鄭莊公是春秋最早的雄主,之後才輪到齊桓和晉文。他即位時,作爲西周最後一個封國,鄭立國不過半個世紀。然而在他掌權的四十三年間,鄭卻崛起爲中原第一大國。這樣一位雄霸天下的政治家,爲什麽會讓叔段肆意妄爲長達二十二年之久?難道他對段的狼子野心,事先竟毫無察覺,也沒有任何人提醒和勸阻?[3]
當然有。
姑息原本爲養奸
勸阻鄭莊公的,是祭仲和子封。
祭仲又叫祭足或仲足,原本是一個小官,官職是封人。封人的任務,是負責邊境線的植樹和封土。祭仲管理的地方叫祭,位于鄭州市東北。後來鄭莊公把他調到朝廷爲卿,把現在河南省中牟縣的祭亭封給他做采邑,所以仲足以祭爲氏,叫祭仲或祭足。終莊公一朝,祭仲都是朝廷重臣。莊公去世後,他甚至有了廢立國君的勢力。
叔段在京邑大興土木時,祭仲是提醒過莊公的。祭仲說,先王規定,一個國家的其他城市,最大也不能超過國都的三分之一,否則将會成爲禍患。現在京邑的規模已經遠遠超出法定的尺度,将來君上恐怕會不堪承受。
莊公說,老夫人要這樣,沒辦法嘛!
祭仲說,我們這位老夫人,哪裏會有滿足?不如早做安排,免得變生不測。一旦成了氣候,事情就不好辦了。瘋狂生長的野草尚且難以盡除,何況國君的寵弟?
莊公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先等等看吧!
等等看的結果,是叔段開始膨脹,居然命令鄭國西部和北部地區聽命于自己。
這時,子封說話了。
子封說,一個國家,實在無法忍受一國兩君、政出多門。請問君上到底想要怎麽樣?如果打算讓位,請允許下臣現在就去效忠;如果無意禅讓,請現在就去除掉他。總不能讓民衆三心二意,不知所從,産生其他想法。
莊公又說,别擔心,慢慢來。
慢慢來的結果,是叔段惡性膨脹,不但把鄭國的西部和北部地區都變成自己的采邑,而且把勢力範圍擴大到了廪延。
子封說,可以下手了,否則尾大不掉。
莊公卻說,不怕。不義之人得不到人心,膨脹得越快就垮得越快。别看他現在實力雄厚,到時候一定土崩瓦解。
于是任由叔段折騰,不聞不問。
表面上看,莊公糊塗,實際上卻是老辣。他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老夫人要什麽就給什麽。武姜爲叔段讨要的封地,原本不是京,而是制。制,在今河南省荥陽市境内,又名虎牢關。看看地圖就知道,制邑比京邑離新鄭要遠。叔段如果在那裏搞分裂,莊公未免鞭長莫及。京,則在控制範圍之内。可見莊公對于未來,其實心裏有數,隻不過要等。
等什麽?
時機。
的确,叔段雖爲心腹之患,徹底根除卻需要時機。畢竟,此人是自己的親弟弟,老媽的親兒子。僅僅因爲他違規違紀就大動幹戈繩之以法,情理和情面上都說不過去。有這層關系在,下手就不能太狠,頂多隻能把他叫來訓一頓,再挪個地方。不過,此人既然有武姜這個大後台,治理整頓的結果便可想而知。就連教訓和移封,都未必能夠實現。
因此,不能治标,隻能治本。
治本的辦法,是一次性地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打擊,将叔段和武姜都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再也别想死灰複燃,卷土重來。
但,這需要一個罪名。
這個罪名就是謀反。
謀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有此大罪,無論如何處分,都不會有輿論壓力。隻不過,謀反并不容易,一要有心,二要有膽,三要有力。心和膽,叔段和武姜都有,缺的是力。有力,才能壯膽,也才會鐵心。莊公一直按兵不動,對祭仲和子封的勸阻不予采納,對叔段也一忍再忍,就是爲了讓那母子二人王八吃秤砣,铤而走險,以便治罪。
爲此,莊公隐忍了二十二年。
他真是很有耐心。
鄭莊公也很有膽魄,他其實是在押寶。第一,賭叔段和武姜必反;第二,賭他們謀反必敗。這才決心姑息,以便養奸。養奸其實是有大風險的。事實上,如果叔段和武姜不反,他就滿盤皆輸;如果謀反成功,他就必死無疑。
這是一場豪賭。
現在看,莊公是赢家。
赢家讓史家左右爲難。我們知道,周人的執政理念和政治主張,是“以禮治國”,即“禮治”。依禮,鄭莊公可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他是嫡長子,武姜反對他繼位,是武姜不對。他是國君,也是兄長,叔段跟他叫闆,是叔段不對。叔段分庭已是非禮,更何況犯上作亂?當然滅他沒商量。
然而誰都知道,叔段的賊心和反叛,是鄭莊公姑息養奸養出來的。可惜,又誰都無法指責。因爲莊公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解釋爲對武姜的“孝心”。他如果後來沒跟武姜翻臉,誰都奈何不了他,隻能聽之任之。
莊公城府之深,毋庸置疑。
禮治之尴尬,則可見一斑。
尴尬的史家隻好用“鄭伯克段于鄢”這幾個字來記錄曆史,表明态度。據《左傳》的解釋,這種表述方式既指責了叔段不像弟弟,也指責了莊公不像哥哥,還暗示了叔段之罪實爲莊公養成。此即所謂“春秋筆法”。據孔子說,這對違背禮法之人是有震懾作用的。
可惜這種作用似乎收效甚微。相反,站在鄭莊公的立場,卻不能不承認他是正當防衛,而且未雨綢缪。因爲春秋已非西周。君位被人觊觎甚至奪取,并非沒有可能。事實上就在三年後,便有一位國君被他強悍的弟弟謀殺了。
這個強悍的弟弟,叫州籲(讀如需)。
弑君第一案
州籲是叔段的同類,甚至同夥。司馬遷就說,叔段剛逃到共,州籲便主動提出跟他做朋友。實際上他倆當時都流亡在外,隻不過叔段是因戰敗而逃亡,州籲則是被罷官而出走。但想滅了哥哥自己上台,則一模一樣。因此,州籲在外招降納叛,結成團夥。魯隐公四年(前719)三月十六日,蓄謀已久的州籲帶領這夥人偷襲國都,殺死同父異母的兄長,自己當了國君。[4]
這是春秋的弑君第一案。
以後,還有其他國君接二連三被幹掉。有的被殺,有的逃亡,不是身敗,便是名裂。弑君而自立的,也爲數不少,比如第四卷提到的夏姬之子夏徵舒。但始作俑者,則是州籲。
那麽,州籲是什麽人?
州籲是衛桓公的弟弟。
衛,是周代最早的封國之一,姬姓,始封之君是周公的弟弟康叔封。到第八任國君頃侯,由伯爵晉升爲侯爵。到第十一任國君武公,晉升爲公爵。武公的兒子,是莊公。莊公的正妻,是齊國的公主。齊國是姜太公之後,姓姜;衛國是周文王之後,姓姬。這又是姬姜兩族長期通婚之一例。
所以,齊國這位公主後來就被叫作莊姜。莊,是衛莊公的谥号;姜,是她自己娘家的姓。這跟鄭莊公他媽叫武姜是同樣的命名方式。
莊姜是一位美女。《詩經》中的《碩人》,就是她的贊美詩。但是莊姜沒有生育能力,便領養了莊公一個側妃的兒子,視如己出。這個兒子名叫完,也就是後來的衛桓公。至于州籲,則是衛莊公另一個寵妾的兒子,年紀也比桓公小。
這也就是州籲一案與叔段的不同。叔段和莊公同父同母,都是嫡子。州籲和桓公同父異母,都是庶子。隻不過桓公被莊姜認領,在名分上是嫡長子。
更重要的不同,是後台老闆。叔段的靠山是老媽,州籲的卻是老爹。州籲其人,從小就調皮搗蛋,胡作非爲,還喜歡舞刀弄槍,琢磨兵法。這其實很危險。但,盡管莊姜厭惡,大臣勸谏,莊公都聽之任之,地地道道的教子無方。
由是之故,莊公去世、桓公即位後,州籲更加驕橫跋扈,全然不把當國君的哥哥放在眼裏。桓公無奈,隻好罷了他的官。州籲則逃出國都,在外拉幫結派,并與叔段不清不楚。這樣,經過十四年的經營,州籲的反政府武裝力量便推翻了桓公的合法政權,自己也成爲衛國的僭主。
然而不過半年,州籲也身首異處。
這又是爲什麽?
主要因爲他自己作孽。
州籲上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鄭國。這其實并不奇怪。第一,衛和鄭,是世仇。伐鄭,可以标榜自己繼承先君遺志,政治正确。第二,可以幫他哥們叔段出口氣,運氣好的話沒準還能翻盤。第三,可以讨好某些諸侯。由于當時鄭國發展迅速,羨慕嫉妒恨的很是不少。如果伐鄭成功,在國際上是很能收買一些人心的。
不過更重要的,是州籲得位不正,人心不服。對外發動戰争,可以轉移視線,緩和國内矛盾。這也是曆代統治者的慣用伎倆。所以《左傳》說州籲此舉,是“修先君之怨于鄭,而求寵于諸侯,以和其民”。
湊巧的是,這時宋國正好有一個君位的争奪者在鄭國避難。于是州籲便聯合宋國,再加上陳國和蔡國,組成聯軍伐鄭,把鄭都圍了五天。這是魯隐公四年春天的事。秋天,這幫人又去了一趟,搶光了鄭國田野裏的莊稼。
這下子,州籲坐穩屁股了嗎?
沒有。
州籲雖然發動了兩次戰争,還小有收獲,衛國卻依然人心浮動。對此,他自己不安,他的一個死黨也着急。這個死黨叫石厚,是石碏(讀如卻)的兒子。石碏是前朝元老,此刻告老還鄉,賦閑在家,退休已經十六年。
石厚就去見他爹,問州籲怎樣才能穩住君位。
石碏說,朝見天子即可。
這是有道理的。這時的周天子,雖然已經過氣,卻畢竟還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周王如果接見了州籲,其他諸侯就得認賬,州籲的君位也就穩當了。
于是石厚又問:怎樣才能見到天子?
石碏說,通過陳國。陳君是天子的寵臣,又是我國的盟友。請陳國出面,天子一定賞臉。
州籲和石厚都以爲然,決定照辦。
俗話說,天作孽,猶可說;自作孽,不可活。州籲和石厚都忘記了,石碏原本十分厭惡州籲。莊公在世時,他就曾力勸君上對州籲嚴加管教。石厚跟州籲鬼混,他也強烈反對,隻不過屢禁不止。州籲和石厚找他拿主意,豈非有病?
當然,誰都沒有想到,石碏爲了國家竟會大義滅親。事實上,就在州籲和石厚興沖沖奔赴陳國時,石碏的密函已先期到達。石碏的信上說,衛國弱小,而老夫朽矣,無能爲力。這兩個人,是大逆不道的弑君者。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請貴國匡扶正義,将其拿下!
結果,州籲和石厚在陳國境内被就地正法。
當然,人是陳國抓的,卻是衛國殺的。按照當時的國際法,對這樣的罪犯,衛國不必引渡回國,但要派員行刑。爲此,衛方派出了兩位監斬官。監斬州籲的是衛國的右宰,監斬石厚的是石碏的管家。
此後,衛人另立公子晉爲君,是爲衛宣公。
持續半年的衛國内亂,到此結束。
又殺了兩個
衛國内亂後不久,又有兩位國君死于非命。[5]
第一個是魯隐公。
魯,也是周代最早的封國之一,姬姓,始封之君是周公的長子伯禽,國都曲阜。從伯禽到隐公,共十三君。春秋,就是從隐公元年開始的。
隐公是惠公的兒子。據《左傳》,惠公至少應該有兩個兒子,兩位夫人。兩位夫人都是宋國的公主,一位叫孟子,一位叫仲子。子,是她們娘家的姓;孟和仲,是排行。孟就是老大,仲就是老二。孟子是沒有兒子的。她去世後,惠公又娶了仲子。仲子的兒子,就是後來的魯桓公。
但,惠公另外還有一個女人,叫聲子。聲子的兒子,就是隐公。隐公的年紀比桓公大很多,卻不被看作嫡長子。由此推論,聲子應該是陪嫁,而且是孟子的陪嫁。[6]
陪嫁女的地位,當然很低。隐公自己,也很謙卑。惠公去世後,由于桓公年紀太小,就由隐公攝政。隐公自己,也清楚隻是代理國君。這跟叔段或州籲,是相反的。看來魯國畢竟是周公之後,禮教的作用不小。
然而恰恰是這種謙恭有禮的态度,讓隐公招緻殺身之禍,這又是爲什麽?
原因在魯國大夫羽父。
羽父是一個野心家,也是一個桀骜不馴的家夥。公元前719年,州籲聯合宋國、陳國、蔡國伐鄭。宋國因爲跟魯國有婚姻關系,便拉魯國加盟。魯隐公不想去蹚這渾水,婉言謝絕,羽父居然硬是帶了隊伍去湊熱鬧。後來,羽父的權勢越來越大,很幹了些舉足輕重的事,野心也就膨脹起來。
于是羽父提出,他可以去暗殺隐公的弟弟,交換條件是讓他成爲卿相。
羽父有這想法,并不奇怪。野心家總是會以爲别人跟他一樣有野心的。事實上,按照宗法制度,擔任魯國國君的,原本确實應該是隐公的弟弟,因爲他是嫡子。嫡子年幼,庶兄攝政,是可以的,但嫡子成年後要把政權還給他,除非他已不在人世。因此,如果隐公貪戀君位,他就會同意羽父的陰謀,或者暗許。
可惜隐公并無此意。
魯隐公說,我代理君位,隻因爲弟弟年幼。現在他長大了,我正要還政于他。我連養老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這當然讓羽父大出意料,也膽戰心驚。他一方面在隐公的弟弟、後來的桓公那裏倒打一耙,誣陷隐公,另一方面則找機會下手,要置隐公于死地。碰巧,隐公是個迷信巫術的人。他爲了祭祀巫神,進行齋戒,住在一位大夫家裏。于是,羽父便趁機派刺客謀殺了隐公,然後栽贓于這位大夫,殺了他們家幾個人了事。
魯隐公和這位大夫的家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桓公甚至沒有按照國君的規格,爲隐公舉行葬禮。
所謂“善有善報”,現在看來也未必。
魯隐公被弑,是在衛桓公被殺後七年,即魯隐公十一年(前712)十一月。一年多後,宋國國君也被謀殺了。
宋,同樣是周代最早的封國,子姓,始封之君是殷纣王的庶兄微子啓,國都商丘。從微子到武公,共十二君。武公的女兒是仲子,即魯桓公的母親。武公的兒子,載入史冊的有兩個,一個叫力,一個叫和。武公去世,力繼位,這就是宋宣公。宣公去世,卻不傳位給太子與夷,要傳給弟弟和。宣公說,父死子繼,兄終弟及,這是天下的通義。于是,和三讓而繼位,是爲宋穆公。
其實,周的規矩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則是商的。所以,宣公隻是在繼承殷商的傳統。但同時,穆公也欠了哥哥一個人情。因此宋穆公臨終前,便不肯傳位給自己的兒子馮,要将君位還給哥哥宣公的兒子與夷。
宋穆公請孔父嘉做顧命大臣,也就是新君的輔佐,自己政治遺囑的執行人。
孔父嘉,是孔子的先祖。
宋穆公說,先君舍棄了與夷,讓位于寡人,寡人一天也不敢忘記。如果托大夫之福,寡人能壽終正寝,在天上見到先君,那時,先君問起與夷來,寡人該怎麽回答?因此懇請先生擁立與夷爲君,寡人雖死無憾,永垂不朽。
孔父嘉說,群臣都主張立馮。
宋穆公說,不可以呀不可以!先君讓國于寡人,是認爲寡人賢惠。如果不能讓國,那就辜負了先君的厚望,怎麽能說是賢?我尊敬而親愛的先生,請務必發揚光大先君的美德!
孔父嘉隻好讓公子馮出國,住到鄭,然後擁立與夷繼位,是爲宋殇公。
可惜宋殇公不争氣。他在位十年,倒打了十一次仗,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騰。宋國的太宰華父督(華讀如化)便在民衆中散布流言蜚語,煽風點火,說戰事頻仍的罪魁禍首,就是管軍事的孔父嘉。造足輿論後,華父督發動兵變,殺了孔父嘉。宋殇公聞訊震怒,華父督幹脆連殇公也一起殺了,把公子馮從鄭國迎回宋國,立爲國君,是爲宋莊公。
華父督爲什麽要攻擊孔父嘉呢?
據說,是因爲有一次路遇孔父嘉之妻,立即神魂颠倒垂涎三尺,必欲奪之而後快。這事當然真假難辨。可以肯定的是,孔氏從此家道中落,最後不得不移民魯國。孔子算是魯國人,原因就在這裏。
這是第三起弑君的血案。
接二連三的弑君案,揭開了春秋的序幕;而魯國和宋國的内讧和内亂,則便宜了鄭國。魯桓公即位後,立即與鄭國成爲合作夥伴,史稱“修好于鄭”。華父督迎回流亡在鄭國的公子馮,當然也是向鄭國表示友好。宋國原本是鄭國的死敵,常常與衛國聯手對付鄭國。魯雖然要算中立國,但羽父是帶兵參加了宋衛聯軍伐鄭的。現在宋和魯都轉變立場,鄭國就财大氣粗起來。志得意滿的鄭莊公,也耗子腰裏别了杆槍,起了打貓的心思。
這隻貓,就是周桓王。
天子挨打
周桓王是自己送上門去挨打的。[7]
這件事照理說原本不該發生,因爲周與鄭關系非同一般。鄭,是西周最後一個封國,始封之君是周厲王的小兒子,被周宣王封爲諸侯,是爲桓公。
桓公是鄭國的國君,也是周王的大臣,在幽王的時代曾經擔任周的司徒。當時西周王室已經衰落,西方的戎狄卻很強大。桓公要勤勞王事,又不想國破家亡斷子絕孫,把老本都賠進去,便聽從王室史官史伯的建議,從原來的受封之地遷到新鄭,國土疆域大約是今天河南省北邊半省的中部。
這就是春秋時期的鄭國。
從這段曆史看,鄭應該效忠周。
同樣,周也應該善待鄭。因爲東周王室能夠存活,主要靠的是兩個大國,這就是晉和鄭。晉在黃河北岸,鄭在南岸。晉國護衛着周的北面,鄭國護衛着周的東面。西邊的屏障,是虞和虢(虞在今山西平陸縣,虢在今河南陝縣)。南邊,則是申和呂(均在今河南南陽市境内)。
這就是東周初年的形勢。後來晉國分裂,自顧不暇;楚國興起,南方不保。周王室的藩籬,就隻剩下鄭和虢。
矛盾,由此而生。
虢,是周文王弟弟虢仲的封國,也叫西虢。另外還有東虢,是周文王弟弟虢叔的封國,後來被鄭國所滅,所以西虢就叫虢。東周初年,虢君似乎已經晉升爲公爵,鄭君則是伯爵。但鄭國的綜合國力,顯然超過虢國。始封之君桓公,則在西周滅亡時殉難。所以鄭的第二任國君武公,第三任國君莊公,都一直擔任平王的卿士,作爲王室重臣而大權在握。
這時,是周與鄭的蜜月期。
然而不知何時,鄭莊公發現周平王對自己并不那麽信任,很可能會把一半的權力分給虢公。這當然讓莊公十分不快,平王則信誓旦旦地表示絕無此事。爲此,周和鄭交換了質子。周的王子狐被送到了鄭國,鄭的公子忽則到周。
此事荒唐。因爲從法理上說,周王與鄭伯,是君臣關系。交換人質,則隻能發生在諸侯之間。周平王這麽做,實際上是把自己降爲諸侯,則王室的尊嚴和體面何存?
魯隐公三年(前720)三月十二日,平王駕崩。繼位的桓王是平王的孫子,年輕氣盛,當真把一半的權力分給了虢公。這時的鄭莊公,論輩分是周桓王的叔爺爺,哪裏咽得下這口氣?便決定給那小子一點顔色看看。四月,鄭國大夫祭仲帶兵割取了周王國地裏的麥子。秋天,又割走了周王國的谷子。前一次是在溫(今河南溫縣),算是侵略了周的屬國。後一次則在成周(今河南洛陽市境内),就騷擾到周天子眼皮底下了。于是周鄭結怨。
不過,結怨歸結怨,面子還得維持。三年後,鄭莊公朝見了周桓王,王室也保留了鄭莊公的職位,又過了兩年才正式任命虢公爲卿士。實際上,這時虢公和鄭伯,同爲周的卿士。具體地說,虢公爲右卿士,鄭伯爲左卿士。
但這絕不意味着周鄭和好如初,隻不過雙方都有政治需要。周王室固然離不開鄭國的護衛,鄭莊公也想利用周王室。身爲王室重臣,至少打起仗來可以借用王命,甚至動用王師,這是鄭莊公很想要的。[8]
不過,既然是相互利用,那就要相互配合。然而桓王似乎不懂。他先是在鄭莊公朝見時不講禮貌,後來又侵犯了鄭國的實際利益,最後徹底剝奪了鄭莊公的所有權力。接替鄭莊公擔任左卿士的,是周公黑肩。
鄭莊公毫不客氣,拒絕再見周王。
周桓王也毫不客氣,率領聯軍伐鄭。
這是整個春秋時期天子禦駕親征的唯一一例,時間是在公元前707年(魯桓公五年)秋天,地點是在長葛(今河南長葛縣)。周軍這邊,桓王親自統率中軍。右軍統帥是虢公林父,後面跟着蔡國和衛國的軍隊;左軍統帥是周公黑肩,後面跟着陳國的軍隊。鄭公子突說,陳國國内動亂不安,他們的軍隊也沒有戰鬥意志。如果先進攻陳軍,對方一定亂作一團。
鄭莊公采納了公子突的建議,命令各部隻要看見大旗一揮,就擊鼓進軍。結果豈止陳軍,就連蔡軍和衛軍也一起奔逃,周軍則一片混亂。鄭軍兩面夾擊,周軍大敗,桓王自己也被一箭射中了肩膀。
活捉桓王,隻需舉手之勞。
然而鄭莊公卻表現出君子風度。他拒絕了下屬乘勝追擊的建議,不但任由桓王逃之夭夭,還派祭仲去勞軍,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體貼入微。鄭莊公說,君子不爲已甚,何況是欺淩天子?能保住江山社稷,就可以了。
鄭莊公很明智,他知道适可而止。
周王室卻威風掃地,體面不存。是啊,如果所謂“共主”竟然不過是戰敗之國,還有什麽資本和資格号令天下?
莊公手下這一箭,拉開了新時代的帷幕。
霸主就要來了
長葛之戰是一個标志性事件,标志着舊的制度和秩序全都難以維持。從天子到諸侯再到大夫,所有的政治力量都将在激烈的動蕩中重新洗牌,并誕生出新的國家制度。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春秋一直持續到戰國。
第一階段,是至強替代至尊。
什麽是至強?什麽是至尊?
還得從制度說起。
從西周到東周,我們民族實行的是“邦國制度”。邦國來自封建,即天子“封邦建國”,諸侯“封土立家”。具體地說,就是天子把天下分成若幹塊,分封給諸侯,由此建立起邦國,簡稱國;諸侯又進行再分配,把國分成若幹塊,分封給大夫,由此建立起采邑,簡稱家。
這就叫封建。
封建的結果,是産生了天下、國、家。家國合爲一體即邦國,邦國聯爲一體即天下。家是大夫的,國是諸侯的,天下是天子的,三級所有,層層轉包。
但,這裏面有兩個問題必須交代清楚。
第一,天子隻在名義上和權屬上是天下共主,邦國的主權和治權則由諸侯行使。天子自己也有一個邦國,隻不過地盤最大級别也最高,号稱王國。其餘,則分别是公國、侯國、伯國、子國和男國。公侯伯子男,都是自治君主國。他們的國家事務,天子是不能過問和幹預的。
第二,國以下的家,有治權無主權。主權在國,産權在天子,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當然,嚴格地說,春秋和春秋以前的邦國隻有“半獨立主權”,擁有“完全獨立主權”要到戰國。那時,他們已經都是“獨立王國”了。
可見,真正的政治實體和經濟實體,隻能是邦國。
因此,這種制度就叫邦國制度。
邦國制度中的周天子,是共主也是國君。隻不過,他的邦國級别最高,王爵;本人地位也最高,共主。周王是人上人,周國是國上國,這就叫“至尊”。同時,他的實力也最雄厚。或者說,正因爲實力雄厚,才成爲天下共主,這就叫“至強”。也就是說,在西周,至尊和至強是合一的。
至尊和至強之下,是次尊和次強,這就是諸侯。再下是次次尊和次次強,這就是大夫。從天子到諸侯再到大夫,地位和實力都遞減。因此,大夫臣于諸侯,諸侯臣于天子。當然,大夫也有臣。大夫之臣就是士,叫家臣。
家臣往往是大夫的家人,大夫則是他們的家君。家臣擁戴家君,就像星星圍繞月亮。于是大夫的家或采邑,就形成一個衆星拱月的結構。推而廣之,大夫擁戴諸侯,諸侯擁戴天子,也如此。或者說,天子是大月亮,諸侯是大星星;諸侯是中月亮,大夫是中星星;大夫是小月亮,家臣和家人是小星星。這樣一種三重模式的衆星拱月,就叫“封建秩序”。
由此可見,封建秩序要想維持,前提條件是尊卑強弱永遠不變。周王國永遠最強,大夫的采邑永遠最弱,諸侯國則從頭到尾都隻有那麽一點規模,還大家都差不多。就算要發展,也得齊步走,比例不能失調。
這當然并不可能。
不可能的原因,在于所有的邦國,包括周王國在内,都是獨立核算,自主經營,自負盈虧。幾百年光陰過去,難免參差不齊。有的欣欣向榮,發展壯大;有的每下愈況,日薄西山,甚至資不抵債,面臨破産。
這時,按照叢林法則,弱肉強食的程序就會自行啓動。方式是兼并,手段則是戰争。春秋時期的戰争至少有二百多次,發動戰争的也不僅是大國。比如莒(讀如舉),雖然小得可憐,卻也兼并了向國,而且是在春秋一開始。[9]
哈,大魚還沒開口,小魚就吃了蝦米。
實際上大國的兼并更是不勝枚舉。春秋頭半個世紀,鄭國就兼并了戴(讀如再,在今河南民權縣),齊國也兼并了譚(在今山東濟南市境内)、遂(在今山東甯陽縣西北),楚國則兼并了息(今河南息縣),還霸占了息夫人。[10]
國與國之間,不再勢均力敵。
平衡打破了,社會開始動蕩。
動蕩的社會需要有人擺平江湖,而維持國際秩序,維護世界和平,原本是周王的義務。可惜此時,周天子也由活菩薩變成了泥菩薩。長葛之戰,就證明他是紙老虎。根本原因,當然是周王國的土地和人口不斷減少,導緻經濟實力不斷下降。長袖者善舞,多财者善賈,财大者氣粗。王室如果處處捉襟見肘,甚至要靠諸侯接濟,又怎麽硬得起來?至尊不再是至強。能保全最後一點臉面,就不容易。
當然,周王的臉面,在春秋早期還是維護得很好。因爲這臉面是旗幟,也是旗号,可以做虎皮,也可以當槍使。公元前714年(魯隐公九年)和第二年,鄭莊公伐宋,給出的理由便是“宋公不王”(宋殇公不朝見天子)。此即所謂“以王命讨不庭”,被當時的輿論認爲很正當。[11]
其實,宋殇公固然傲慢無禮,鄭莊公又何嘗真正尊王?六年前,他不是派兵割走了周王的麥子和谷子嗎?
用不着揣着明白裝糊塗。誰都知道,再好的臉面,也不過自欺欺人。真正管用的是實力,說了算數的則是大國。于是大國崛起,小國站隊。小國需要的是保護傘,大國想要的是領導權。大國和小國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周天子風光不再。
重組江湖,勢在必行。
擁有号令天下的實際指揮權,成爲國際社會的江湖老大和帶頭大哥,這就是“霸業”。成就了霸業的諸侯,是“霸主”。霸主之道,是“霸道”。霸道不是王道,霸主也不是共主,所以還得周天子在那裏支撐門面。所有的霸主,也都要打出尊王攘夷的旗号。但誰都心裏清楚,他們真正尋求的,是自己的政治利益。王室的臉面,不過是遮羞布。
遮羞布并沒有權威,哪怕再好看。一言九鼎的,将是相繼崛起虎視眈眈的超級大國。
霸主即将誕生。
王權時代結束,霸權時代開始。華夏大地上,又将演出怎樣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