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嗎?
他很期望,我很惆怅。
三國,不該這樣被人矚目。
事實上,這段曆史并不重要。它不但比不上之前的啓廢禅讓、西周封建、秦并天下和獨尊儒術,也比不上之後的五胡亂華,更不敢望百家争鳴之項背。
然而三國在海峽兩岸和亞洲地區的知名度,卻遠遠高于其他曆史時期。當然,大多數人知道的故事是《三國演義》講述的,很少有人去讀陳壽的《三國志》和範晔的《後漢書》。中國如此,日本、韓國和越南也一樣。
其實《三國演義》面世之初并無人問津,知識分子更是嗤之以鼻。直到清代的毛聲山、毛宗崗父子增删改寫點評之後,才風行天下。所以《三國演義》的成敗得失,不能隻算在羅貫中的賬上,還要加上毛氏父子一份。
那麽,毛氏父子給了什麽“添加劑”?
這是隻能由版本學家和文學史家回答的,但他倆的點評則多少透露出一點蛛絲馬迹。比如典韋在征張繡的戰争中陣亡,曹操是哭了的;赤壁戰敗之後,曹操也說過“郭奉孝(郭嘉)在,不使孤至此”的話,還失聲痛哭說: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1]
但,也僅此而已。
毛批本《三國演義》卻大肆渲染,做足了文章:哭典韋是當着将士們的面,哭郭嘉則是當着謀士們的面。于是毛氏父子點評說:哭典韋是爲了感動衆将士,哭郭嘉是爲了羞愧衆謀士,前一哭勝過了賞,後一哭勝過了打。
接下來,他們不無嘲諷地說:原來奸雄的眼淚既可當錢使,又能當棍子用。奸雄之奸,真是奸得可笑!
請問,這還是曆史嗎?
當然不是,但可看,好看,讓人想看。
好看之于文學作品是必需的,因此不必那麽在意曆史的真實性,可以移花接木,張冠李戴,無中生有,以假亂真。比如諸葛亮不用魏延的“子午谷奇謀”是真,以空城計吓退司馬懿是假,《三國演義》則照單全收。
于是毛氏父子點評說:前者表現了諸葛亮的小心,後者表現了他的大膽。但,如果他不是小心于平日,就絕不敢大膽于一時,司馬懿也不會堅信不疑上當受騙。
因此毛氏父子得出結論:隻有小心人不做大膽事,也隻有小心人能做大膽事。
這就很有些哲理。
諸如此類的點睛之筆時有所見。比如他們說:忠厚人乖覺,極乖覺處正是極忠厚處;老實人使心,極使心處正是極老實處。又比如:英雄所自負者,義耳;奸雄所自負者,智耳。這就不但有人生哲理,還有價值取向。
可惜這些精彩都建立于一個前提上:三國是一部忠義與奸邪的鬥争史。爲了戰勝奸邪,忠義隻好以惡抗惡。這種對抗,說得好聽叫鬥智鬥勇,說得難聽就叫勾心鬥角。
勾心鬥角貫穿了《三國演義》的始終,尤其是在赤壁之戰的前後。原本都是正人君子的周瑜和諸葛亮,也都變成了心懷鬼胎的卑鄙小人,一個“妒忌陰險”,另一個“奸刁險詐”,全無惺惺相惜、光明磊落可言。[2]
然而大家都說好看。
這可真是“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所謂“三國熱”表現出的國民心态,甚至大中華文化圈的精神追求和文化心理,不可疑嗎?[3]
實際上,《三國演義》曆久不衰,吸引人們百看不厭的隻有八個字:心機,算計,權術,謀略。它們可以用于戰場、官場、商場甚至情場,誰不想要?
打出“重讀經典”的旗号,不必吧?
就連作者和不少讀者以爲是“正能量”的忠義,也很可疑。什麽是忠?臣忠于君,子忠于父,妻忠于夫。但,君要忠于臣嗎?父要忠于子嗎?夫要忠于妻嗎?不用。請大家想想,這難道不是“不平等關系”?
義也大成問題。道義,正義,仁義,情義,信義,哪個才是真義或大義?當這些“義”發生矛盾沖突時,又該如之何?誰都沒有解釋,誰都說不清楚,也隻能相機行事或者自作主張,你說我不仁,我說你不義。
忠義,變成了整人的武器。
這并不奇怪。事實上,這種核心價值觀本身就很有問題。忠是單方面的人身依附,義是多角度的任意解釋。忠是不變的,義是多變的。結果,要麽信口雌黃,周公恐懼流言日;要麽弄虛作假,王莽謙恭未篡時。
其實一切政治鬥争,歸根結底都是利益之争。争利而言義,隻能是吹牛撒謊裝模作樣。這就是“僞善”。做假做出一套方法和技巧,則是“權謀”。不搞權謀也不行。因爲大家都打道德牌,都要占領道德制高點,都要指責對方“不義”。這就隻能搞陰謀,不能搞陽謀。
顯然,權謀是因爲僞善,僞善是因爲忠義。被高高舉起的那面“道德的旗幟”,其實是罪魁禍首。
這就是《三國演義》的“性之病”。[4]
也就是說,毛批本《三國演義》的問題,還不在于給曆史“整容”,更在于“變性”。整容是可以的,變性是不可以的,除非明确表示你說的不是曆史,讀者也不把那小說當曆史看。可惜,這一點從來就沒人說清楚。
那麽,三國這段曆史的本性是什麽?
前半段,是曹操與袁紹的路線鬥争;後半段,則是曹魏、蜀漢和孫吳的權力鬥争。後來三分歸一統,不過是回到了曆史的本來走向。指出這走向,并找出它背後的深刻意義和支配力量,才是曆史學的任務。
因此在本書中,并沒有多少劍拔弩張和老謀深算。本書不是《三國演義》,而是《三國紀》。你也許看不到某些特别想看的東西,隻有盡可能接近真實的曆史。
朋友,你會失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