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不二并且令行禁止,
這就是韓非的“法治三原則”。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高壓之下必有良民,
則是他的基本觀念。
人是靠不住的
韓非是被同學害死的。
他的同學叫李斯。
李斯和韓非都是荀子的學生,正如龐涓和孫膑都拜在鬼谷先生門下。而且,就像後來李斯嫉妒韓非,龐涓也嫉妒孫膑。其結果,是龐涓設計陷害這位同學,讓他受了膑刑(砍斷雙腳),從此失去本名,叫作孫膑。
大難不死的孫膑秘密地逃到了齊國,成爲齊将田忌的幕僚。公元前341年,孫膑用計大敗魏将龐涓于馬陵,魏太子被俘,龐涓自盡。商鞅見魏國遭此重創,也趁火打劫,在第二年大敗魏公子卬,逼得魏國遷都大梁。[1]
這時的魏君,便正是梁惠王。梁惠王一敗于孫膑,二敗于商鞅。孟子跟他講仁義,他當然聽不進去。
韓非卻比孫膑慘。
與孫膑不同,韓非出身韓國王族。可惜當時的韓國已奄奄一息。他的主張,韓王不能用。他的著作,秦王嬴政讀了後卻愛不釋手。于是嬴政發兵猛攻韓國,非得一見韓非不可。韓王恐懼,趕緊派韓非使秦。
李斯就緊張了。
這時的李斯,已是嬴政的客卿。他知道自己的才幹比不上韓非,便對嬴政說:此人是韓國公子,會死心塌地幫助秦國嗎?弄不好是韓國的卧底吧?
嬴政跋扈慣了,不假思索便将韓非下獄。
其實嬴政并無殺意,李斯卻心狠手辣。他立即派人給韓非送去了毒藥。韓非想對秦王解釋,也不得批準,隻能飲藥而死,終年四十七歲。
對此,司馬遷很是感慨。司馬遷說,韓非怎麽就不能自救呢?他可是寫過《說難》(說讀如稅)的呀![2]
的确,韓非應該知道人不可靠。
比如彌子瑕和衛靈公。
彌子瑕是衛靈公的男寵。兩人好的時候,曾經分吃同一隻桃子,當時那昏君還說:彌子瑕愛我,好東西自己舍不得吃。等到彌子瑕年老色衰,衛靈公的說法卻是:彌子瑕簡直混蛋,把吃剩下的給寡人。
人,怎麽靠得住?
還有一個故事,也是《說難》中講的。
這故事說,有一次鄭武公問群臣:寡人要用兵,哪個邦國可以讨伐?某大夫說:胡國。鄭武公勃然大怒:胡說!胡國是兄弟,你說可以讨伐,什麽意思?
于是,鄭武公把那大夫殺了。
胡國很高興,覺得鄭武公夠哥們。誰知道胡國剛一放松警惕,鄭武公就動手了,而且一舉拿下。原來他的憤怒和殺人,都是煙幕彈。[3]
這就是所謂兄弟。
看來,同學是靠不住的,兄弟是靠不住的,君臣也是靠不住的,哪怕那君臣是情人。
那麽夫妻呢?
也靠不住。韓非說,衛國有一對夫妻做禱告。老婆對神說,但願我們平安無事,有一百布币。老公說,你這人也真是老實,怎麽才要這麽一點?老婆說,一百布币就夠我們花的了。錢賺得多,你還不拿去讨小老婆?[4]
夫妻靠不住,父母呢?
同樣靠不住。韓非說,老百姓生了男孩就慶賀,生了女孩就弄死,因爲男孩是勞動力,女孩是賠錢貨。父母對子女,豈非也是“計算之心以相待”?[5]
所以韓非說,千萬别相信人。
韓非甚至還說:人主之患,在于信人。尤其是那些“萬乘之主,千乘之君”,絕不可以相信自己的王後和太子,因爲他們都是盼望你早點死掉的。
是這樣嗎?
是。道理很簡單:男人“五十而好色未解”,女人“三十而美色衰矣”。所以王後過了三十,就會失寵。母後失寵,則太子難保。儲君之位,很可能歸于新寵。
顯然,隻有君王駕崩,母爲太後,子爲新君,才能高枕無憂。如果老天爺不長眼,就隻好自己動手。王後和太子近在君側,要做點手腳,是很便當的。
于是韓非感歎說——
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者矣![6]
好一個韓非!君臣、父子、兄弟、夫妻,這些儒家最爲看重的人際關系,在他的眼裏和筆下,都變成了赤裸裸、血淋淋的利害和算計,沒有半點美麗和溫馨。溫情脈脈的面紗被無情地撕開了,露出來的,是爾虞我詐,是巧取豪奪,是刀光劍影,是你死我活。
這可真是直面慘淡的人生!
曆史上,似乎沒人這樣直白地說出了人性的惡,還說得那麽不動聲色,那麽理所當然,絲毫都不顧及聽到的人會有什麽樣的心理反應。
這是一種來自真實的冷峻。
真實是最有力量的。于是,在韓非這份沉甸甸的冷峻面前,孔子的厚道,墨子的執着,莊子的浪漫,都一下子失去了分量。事實上,在讀過《韓非子》以後,你不覺得克己複禮有點迂腐嗎?不覺得兼愛天下有點矯情嗎?不覺得自在逍遙有點輕飄飄嗎?
也許,隻有老子那句話還有點意思: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7]
刍狗的哲學,該是什麽?
人性的善惡,何以知之?
孟子:人性向善
人性問題,是告子提出來的。[8]
告子的态度很明朗,觀點也很鮮明:一、人性是存在的,也是天生的,它就是人的天性;二、人的天性就是飲食男女,即自然屬性,叫“食、色,性也”;三、作爲自然屬性或人的天性,人性無善惡。[9]
對此,孟子不能同意。
于是,辯論在告子和孟子之間展開。
告子說:天生的就叫作性。
孟子反問:天生就叫性,好比白就叫白,是嗎?
告子說:正是。
孟子又問:因此,白羽的白就是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就是白玉的白,是嗎?
告子又說:正是。
孟子再問:那麽,狗性就是牛性,牛性就是人性嗎?
告子怎麽回答?
不知道。
從《墨子》開始,諸子講述的辯論案,都是以對方無話可說告終。像《論語》那樣如實記錄的,罕見。
不過,孟子的意思卻很清楚。
第一,不要抽象地談性質。抽象地談,羽毛、雪花和玉石,沒有區别,都是白的。由此及彼,則白羽、白雪、白玉,跟白馬、白羊、白狗,也沒什麽區别,也都是白的。那麽請問,這樣的性質,有意義嗎?
第二,也不要談什麽“人的天性”。論天性,人與動物根本就沒有區别。比如吃東西和生孩子,動物也會,也想,也能做,還不差。如果把這看作“人性”,豈非“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
所以,要麽别談人之性,要談就談社會性。
那麽,人的社會性,有善惡嗎?
孟子認爲有,告子認爲沒有。
告子說,天生的人性就像水,東邊開了口子就往東流,西邊開了口子就往西流,哪有什麽善惡之分?
聽起來,這很有道理。
于是孟子接過了話頭。
孟子說,沒錯,水的流動,确實無所謂是向東還是向西。但,難道也不分上下?要分的吧!水尚且要分上下,人難道就不分善惡?也要分吧!
怎麽分?
水性向下,人性向善。
這同樣聽起來很有道理。的确,所有的水,都是往低處流的。因此,所有的人,也就都要往高處走。水,有往高處流的嗎?沒有。那麽,人也沒有不向善的。
呵呵,有問題嗎?
有。
先請問:照此說來,人性本善嗎?
不,向善。正如水性,就并不是“本下”,而是“向下”。人性亦然。水的特性,是趨向于低處;人的特性,是趨向于善良。這就叫“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
人性向善,才是孟子的觀點。本善不是。
那麽,所有人都向善嗎?
是。這就叫“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
既然如此,爲什麽還會有人作惡?
環境和條件使然。這就好比水,如果把它堵起來,也會上山。但,你能說這就是水的本性嗎?
當然不能,隻能叫“其勢則然也”。
同樣,人性向善,隻是一種可能性,并不等于一定就善。你創造和提供善的環境和條件,他就善。反之,則可能惡。也就是說,性善,隻是“可以爲善”。
這就要問:爲什麽可以爲善?
因爲人性當中,原本就存在着善的可能性,這就是同情心、羞恥心、恭敬心和是非心。這四樣東西,是每個人都有的。孟子說——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孟子認爲,這就是共同人性。由此産生的,是共同價值,即仁義禮智。其中,恻隐之心就是仁,羞惡之心就是義,恭敬之心就是禮,是非之心就是智。
所以,仁義禮智,并不是外部世界強加的,而是每個人都固有的,隻不過大家沒怎麽注意而已。其實,隻要認真想想,努力追求,則“人皆可以爲堯舜”。[10]
相反,舍棄向善可能性的,就成爲惡人,這就叫“求則得之,舍則失之”。[11]
這就是世人有善有惡的原因。
仁義道德的人性依據,也就在這裏。
這當然是對儒學的重大貢獻,也是對中華文明的重大貢獻,因爲把核心價值觀提出來了。
現在,還有問題嗎?
有。
我們要問:按照孟子的說法,人類不是沒有什麽天性嗎?人的社會性,不是并非天生嗎?那麽,他爲什麽無須教育,就會有恻隐、羞惡、恭敬、是非之心?這些人性中向善的可能性,怎麽就“我固有之”而“非由外铄”?
這,豈非漏洞?
當然是。如果不堵住,儒家還是站不住腳。
那麽,誰來填補漏洞?
荀子。
荀子:善能勝惡
荀子的主張,是把人性分成兩半。
哪兩半?
一半叫性,一半叫僞。
什麽叫性?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12]
什麽叫僞?可學而能,可事而成,謂之僞。[13]
也就是說,天生如此的就叫性,事在人爲的就叫僞。
很清楚,性,就是人的自然屬性;僞,就是人的社會屬性。性和僞加起來,才相當于我們今天說的人性。這在荀子那裏,就叫“性僞之分”。
這樣區分,有什麽意義?
解決善惡問題。
怎樣解決?
惡來自性,善來自僞;性是惡的,僞是善的。
性則惡,僞則善,這确實高明。
于是我們終于知道,儒家主張的仁義道德,包括孟子主張的向善之心,是從哪裏來的了。按照荀子的說法,是教育出來,熏陶出來,改造出來的。所以,善,是社會性。教育、熏陶、改造之前的性,是惡的。
這就是荀子的“性惡論”。
也就是說,荀子主張性惡,不是說人性惡,更不是說人性本惡,而是說人的自然屬性惡。至于社會屬性,則仍是善,也必須是善,隻能是善。
所以,孟子的人性論,是“人性向善”,不是“人性本善”。荀子的人性論,也是“人性有惡”,而不是“人性本惡”。本惡,是韓非的主張,不是荀子的。
本惡與有惡,有什麽區别?
不把人性看作本惡,就還有希望。因爲人性之中除了性,還有僞。性戰勝了僞,就是惡人;僞戰勝了性,就是好人。一個人是善是惡,就看你選擇的是性,還是僞。
那麽,僞能戰勝性嗎?
能。因爲性屬于自然,僞屬于人類。人定勝天,就包括戰勝惡的天性和天性的惡。
這,就叫“化性而起僞”。
化性起僞,是什麽意思?
化,就是改造。起,就是興起。化性,就是改造天性(自然屬性)。起僞,就是興起善心(社會屬性)。換句話說,就是以人的社會性去改造人的動物性和自然性。這跟荀子的世界觀是完全一緻的,他的天論和人論也高度統一。
荀子的樂觀,并非沒有道理。
所以,荀子主張人類自爲,君子自強。他也得出了與孟子異曲同工的結論,叫“塗之人可以爲禹”。也就是說,任何一個普通人,隻要“化性而起僞”,就能成爲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這跟孟子,豈非殊途同歸?
事實上,孟子和荀子都同意人性是道德的基礎,都認爲人的社會性是善,也都承認人類社會有善和惡兩種可能。不同之處僅僅在于:孟子更看重善的傾向,并把它看作水,主張積極引導;荀子更注意惡的可能,并把它看作火,主張嚴加防範。結果是什麽呢?是孟子側重講仁義,荀子側重講禮樂,他們從不同的方向繼承了孔子。
然而分歧也正在于此。
按照孟子的觀點和邏輯,一個人的内心世界,雖然沒有天生的善,卻是趨向于善的,隻要引導和養護就好。因此,思想教育是管用的,以德治國也是可行的。
所以,孟子往往被看作儒家正宗。
他不厭其煩地講愛心,講仁政,講王道,辦國王培訓班,希望通過正君王而正天下,原因也在這裏。
荀子卻不認爲事情有這麽簡單。在他那裏,人性中的惡是先天的、與生俱來的。這就不能靠引導,隻能靠防範,靠改造,靠鎮壓,簡直就是一場戰鬥。
這是隻有聖人才能完成的任務。
荀子就是這麽說的。他告訴我們,聖人知道人的天性是惡的,這才設立君權來進行統治,明确禮義來進行教化,制定法度來進行治理,加重刑罰來禁止犯罪,以求普天之下都“出于治,合于善”。君權、禮義、法度、刑罰,就是化性起僞的手段,天下大治的途徑。
在這裏,我們分明看見了法家的影子,專制集權的主張更是呼之欲出。因此,先秦最後一位儒學大師的學生竟是法家的集大成者,也不意外。
衆所周知,這位學生就是韓非。
韓非:人性本惡
韓非隻不過比荀子多走了一步。
前面說過,孔子是不談人性的。也許他知道,那裏面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孟子被動談人性,卻有保留地說善不說惡,結果留下一個漏洞。荀子爲了填補漏洞,不得不把人性一分爲二,分成了先天的性和後天的僞,前者惡,後者善。這一步非常關鍵。因爲無論荀子如何堅守最後的防線和底線,都在實際上承認了人性中有惡。
這是一個臨界點。
此時,隻要有人再走一步,就會質變。
結果,韓非還真的這樣做了。而且,他隻是講了幾個故事,儒家倫理就全線崩潰,滿盤皆輸。
那就來看韓非的故事。
韓非說,軍事家吳起,據說是愛兵如子的。他作爲魏國将軍攻打中山國時,有一個士兵身上長了毒瘡。吳起就跪下來,親自爲這個士兵吮吸毒瘡的膿血。
士兵的母親見了,在一旁哭天搶地。
有人問:将軍愛兵如此,你爲什麽還要哭呢?
母親說:當年吳将軍就是這樣對待我丈夫的,結果他戰死了。我的兒子,恐怕也得戰死吧?
講完這故事,韓非沒有發表評論。但他在同一篇文章講了另一段話。韓非說,雇工給地主種地,地主又是送飯又是給錢,是因爲愛雇工嗎?不是,是希望雇工能夠多賣力氣。雇工全力以赴,精心耕耘,揮汗如雨,是因爲愛地主嗎?也不是,是爲了多吃好飯,多拿工錢。[14]
由此可以推論,吳起爲士兵吮吸毒瘡的膿血,也不是愛士兵,而是要讓他去當炮灰。是啊,想想看吧!晉人王良号稱愛馬,越王勾踐号稱愛民。結果怎麽樣呢?馬和人都被他們送上了戰場。[15]
于是韓非接着說:開馬車鋪的都希望人富貴,開棺材鋪的都希望人早死。難道因爲前者仁慈後者殘忍嗎?當然不是。真實原因是:沒人富貴,馬車就賣不掉;沒人死亡,棺材就賣不出。馬車鋪老闆也好,棺材鋪老闆也好,都不過是爲自己打算,沒什麽仁義不仁義,道德不道德。
這就很能說明問題。
實際上,人性是善還是惡,不用講那麽多道理,看人際關系就行。如果人與人之間相愛或互義,那麽,人性就是本善的,或向善的,或有善的。反之則不是。
那麽請問,在韓非講的這些故事中,人與人的關系是愛,是義,還是利?
利。
韓非說,人,不管是愚蠢的,還是聰明的,在進行選擇的時候都會有所取舍。取舍的标準也隻有四個字:趨利避害。這是人之常情。故,“利之所在,民歸之;名之所彰,士死之”。人們的追求,說到底無非名利二字。大家都說魯國的陽虎犯上作亂不對。但隻要利益足夠大,請問普天之下的大小臣僚,又有誰不是陽虎?[16]
人性,豈非本惡?
所以,沒有人不謀利,也沒有人不算計。
比如伯樂,是備受推崇的。他教人相馬時,如果讨厭那學生,就教他相千裏馬;如果喜歡那學生,就教他相普通馬。你以爲伯樂高風亮節呀?錯!實際情況是,千裏馬百年不遇,好處來得慢;普通馬天天都賣,傭金來得快。伯樂這樣教學生,難道沒有算計過?[17]
君臣關系,也如此。
韓非說,君與臣,原本是沒有什麽關系的。他們能夠合作,是因爲君主需要臣子的智力,臣子貪圖君主的封賞,這才苟且在一起。但無論是君還是臣,都得記住:有害于自己而有利于國家的事,臣不會做;有害于國家而有利于臣下的事,君也不會做。君臣關系,隻有各自算好自己的賬,才能建立,也才能鞏固。[18]
因此韓非說——
君以計畜臣,臣以計事君。君臣之交,計也。[19]
這真是驚世駭俗,卻也振聾發聩。
沒錯,韓非是把話說得太絕,因此難免片面。實際上社會并沒他說的那麽黑暗,人心也沒他說的那麽險惡。在他自己的著作中,也不是一個好人都沒有。然而他的觀點,卻未嘗沒有一種片面的深刻。
那麽,韓非的深刻之處在哪裏?
——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制度。
表面上看,這并無新奇之處。事實上儒墨兩家同樣重視制度。儒家尊禮,墨子尚同,就是制度。但儒墨兩家的制度,是以仁愛或兼愛爲前提的。所以,他們更看重道德。他們的制度,也隻有正人君子才能實行。
韓非卻完全不同。
在韓非看來,既然人性本惡,那麽,你就不能指望他變善,更不能指望他行善。唯一能做的,是用制度來防範人們作惡。韓非說——
恃人之爲吾善也,境内不什數;用人不得爲非,一國可使齊。[20]
意思很清楚:自覺自律的真君子,一國之内找不到十個。着眼于沒人膽敢犯法,則天下從此太平。所以,思想教育是沒用的,以德治國也是不行的,管用的是兩面三刀和嚴刑峻法。兩面,就是賞和罰;三刀,就是勢、術、法。所有這些加起來,就是韓非的所謂“法治”。
這當然是颠覆性的。因爲華夏文明的正宗和傳統,正如《奠基者》所說,是以人爲本,以德治國,以禮立序,以樂緻和,卻未聞“以法治國”也。[21]
于是,要德治還是要法治,就成了最後的争鳴。
德治還是法治
争論從孔子的時代就開始了。
魯昭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13年),晉國繼鄭國的子産之後鑄刑鼎,把刑法的條款向國民公開。這無疑是法家思想和實踐的先聲。因爲法家的主張,就是“法莫如顯”,而且就是要“使民知之”。事實上,公開才公正,公正才公平,這是法治的基本原則。[22]
然而孔夫子反對。
反對的原因是要維護禮治,維護禮治就不能公布刑法的條款。因爲禮治的核心是尊尊,也叫尊貴。其中第一個字是動詞,也是謂語,即尊崇。第二個字是名詞,也是賓語,即尊者。刑法的條款由尊者或貴族掌握,刑罰的裁量權由他們把持,就是尊貴的體現之一。
所以孔子說:民在鼎矣,何以尊貴?[23]
在,讀如察,意思也是察。也就是說,民衆都能看見鼎上的律條,知道什麽合法什麽犯法,也知道犯法之後受什麽懲罰,怎樣才能進行規避,憑什麽還要尊崇貴人?
他們隻會尊崇刑鼎。
如此說來,孔子是要維護貴族特權?
不,更是爲了維護德治。
德治就是以德治國,正如法治就是以法治國。德治的手段是禮,法治的手段是刑。當然,這裏說的法治,是古代意義上的,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古代的法治,其實是刑治。因此韓非他們的“以法治國”,也應該叫“刑律治國”。弄清楚了這一點,才看得懂孔子。
那麽,孔子爲什麽要反對法治和刑治?
因爲治标不治本。孔子說——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24]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用政令來引導,刑罰來規範,人民不敢犯罪,但沒有羞恥心。用道德來引導,禮儀來規範,人民不但知羞恥,而且能自律。[25]
這就是孔子堅持德治和禮治的原因。
顯然,孔子是有道理的。不想作惡和不敢作惡,也肯定是前者更好,韓非爲什麽還要反對?
因爲在他看來,孔子的理想根本就實現不了。韓非看得很清楚,人們之所以幹壞事,并非有此嗜好,而是利害使然。利之所至,趨之若鹜;害之所加,避之不及。如果利害關系不大,或許還能講點道德。一旦誘惑無法抵禦,或者危害難以承受,恐怕就什麽都顧不上了。
所以韓非認爲,君主治國,必須也隻能左右開弓,兩面三刀。左右和兩面,就是賞與罰。隻有賞與罰,才能對付利與害。什麽禮治,什麽德治,都是靠不住的。
問題是,刑治和法治就管用嗎?
那要看你文章是否做足,工作是否到位。韓非的主張非常明确:賞,就要慷慨大方,說話算數,讓人有利可圖,這就叫“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就要心狠手辣,從重從快,讓他們魂飛魄散,這就叫“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更重要的,是執法要統一,立法要持久,法令更是要公開,這就叫“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26]
高官厚祿,嚴刑峻法,說一不二并且令行禁止,這就是韓非的“法治三原則”。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高壓之下必有良民,則是他的基本觀念。
這樣的所謂“法治”,難道是我們要的?
法家頗受诟病,也不奇怪。
實際上法家的問題不在執法,而在立法。立法的問題也不在具體條款,而在立法精神。也就是說,一個國家爲什麽要有法律,要行法治?法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鞏固君主的統治。爲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們甚至不惜文化專制和思想專制。韓非說——
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爲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爲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爲勇。[27]
這實在說得很露骨。實際上,無書簡之文,就是不要一切文獻典籍;無先王之語,就是不要一切思想遺産。這不就是焚書坑儒的輿論準備嗎?
在這樣一種環境下成長的國民,大約也隻能是“以斬首爲勇”的殺人機器。他們在韓非那裏,被恰如其分地稱爲“王資”——君王稱霸的資本。
王資們遵守的,當然也隻能是王法。
現在我們陷入了兩難。是啊,韓非的法,固然是帝王之法;孔子的德,又何嘗不是君主之德?他之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就是說給齊景公聽的嗎?[28]
一個王法,一個王道,半斤八兩吧?
看來,必須跳出儒法之争。
實際上,斬斷争論并不難。治國,到底應該以德還是以法?當然是以法。德,并不具有可操作性。所謂“以德治國”,其實是“以禮治國”,或“倫理治國”。德治與法治之争,則其實是禮治與刑治之辯。
那就用不着再讨論了。
以禮治國,早已是明日黃花,并不可能“似曾相識燕歸來”。至于德與法的關系,也不難擺平——以法治國,以德育人,也許就是合适的選擇。
真正需要思考的,恐怕是這樣一些問題:我們爲什麽要有法?我們爲什麽要有德?我們要什麽樣的法?我們要什麽樣的德?這不能不想。因爲無德之德,必是僞善;非法之法,必爲惡法。這樣的虧,我們吃得還少嗎?
吃一虧長一智。那就認真想想吧!想一想:人性該怎樣看待?制度該怎樣建設?民族之魂該如何鑄就?未來的路又通向何方?
但,這已非先秦諸子所能回答。
沒有結論的争鳴
從孔子到韓非,先秦諸子的競相争鳴,奏響了我們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華彩樂章,也留下了一大堆至今仍然讓人困惑不解和争論不休的問題。
但議題雖多,總的來說卻隻有兩個。
哪兩個?
一是如何治國,二是如何做人。
做人的哲學即生存之道。生存之道的争論,源于兩個方面的不同,一是人性論,二是方法論。道家是從來不談人性的,因爲用不着。在他們看來,人性就是人的天性,否則怎麽能叫性(本質)?墨子、孟子和荀子則認爲,人性就在人與動物的區别,否則怎麽能叫人性?
那麽,人與動物的區别何在?
墨子認爲在勞動,孟子和荀子認爲在倫理道德。墨子說,不勞動,人就不能生存;孟子和荀子則說,無禮義,人就禽獸不如。荀子甚至說,人之爲人,難道僅僅就在“二足而無毛”?在父子之親和男女之别呀![29]
所以墨子貴義,荀子尊禮。墨子主張自食其力,各盡所能,按勞分配,機會均等。[30]荀子主則張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輕重有别,貧富有稱(合理性)。[31]其價值觀,墨子的是公平與正義,荀子的是秩序與文明。
至于孟子的主張,則是仁民愛物,向善疾惡,尊賢敬長,明辨是非。這些主張,分論則仁義禮智,合論則統稱爲義。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是孔孟的區别。他們共同的價值觀,則是仁愛與道義。
隻有韓非,認爲人性本惡。
這就牽涉到方法論。
韓非的方法論是“鬥争哲學”。他的名言,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也就是說,矛盾對立的雙方勢不兩立,你死我活,非黑即白。因此,人性中既然有惡,那就不可能再有善。也因此,德治和禮治都不管用,隻能威脅利誘,嚴刑峻法,兩面三刀。[32]
孔子的方法論是“中庸之道”。中就是不走極端,庸就是不唱高調。不走極端,就既不能講人性惡,也不能講人性善,不提最好。不唱高調,則不能當真主張回到堯舜或商周。如有可能,吾其爲東周乎![33]
老子的方法論是“正言若反”。他也有句名言,叫“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也就是說,矛盾對立的雙方,無不在一定的條件下相互轉化。[34]
按照這個邏輯,則善就是惡,惡就是善;善能變成惡,惡也能變成善。所以老子不談人性的善惡。
但,老子不談人性,卻談治國。這也是諸家的共同話題,區别僅僅在于:道家自治,墨家人治,儒家德治,法家法治。結果,韓非與老子惺惺相惜,因爲都講無爲;墨家與法家殊途同歸,因爲都講君權。反倒是既沒講過自由又沒講過平等的孟子,主張民權。
曆史要開玩笑,真是誰都擋不住。
道路的選擇卻很清楚。大體上說,道家講天道,墨家講帝道,儒家講王道,法家講霸道。講天道,就是要回到太古;講帝道,就是要回到堯舜;講王道,就是要回到商周。這些都是倒退。隻有講霸道,才能走向秦漢。
于是法家勝出。
然而法家的獨占鳌頭隻是昙花一現。漢初貴黃老,武帝尊儒學。此後曆朝曆代的治術,其實都是兼取儒法,雜用王霸。學界和士林,則儒道互補,三教合流。
也就是說,在意識形态領域,儒法兩家共同成爲“執政黨”,隻不過一個台前一個幕後,一個紅臉一個白臉。道家成爲“在野黨”,某些時候也參政議政,但多半與佛家思想輪流坐莊。隻有墨家成了“地下黨”,在社會底層暗地裏流行,由梁山好漢和江湖幫會部分地實現其主張。
那麽,百家争鳴就這樣畫上句号了嗎?
沒有。
的确,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同樣,武器的批判也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比如治國的争論,雖然由秦皇漢武用他們的刀劍和權杖斬斷,問題卻并未真正解決。否則,怎麽會有後來的辛亥革命?
這樣看,三百年的争鳴,又其實沒有結論。
沒有結論也很正常。實際上,諸如人性是善是惡之類的問題,可能永遠都不會有結論;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也需要全人類來共同思考。問題是,在諸子的時代,我們有深入思考的空間,實現價值的可能嗎?好像看不出。
比如自由和平等。
平等,是墨子和韓非都主張的。平等再加自由,則是莊子的價值觀。逍遙遊就是自由,齊物論就是平等。這當然非常了不起。可惜莊子的平等,是無法實現的;他對自由的理解,則有問題。事實上,自由從來就不是天賦,也從來就不屬于自然界。以天然爲平等,以率性爲自由,最後隻能是沒有自由,沒有平等。
墨子和韓非更糟糕,從平等走向了專制。
這就得問問爲什麽了。
其實回顧一下諸子的争鳴,我們就會發現,所有的質疑和争辯,都沒有超出世俗生活的範圍,這就跟同爲軸心時代的其他民族思想家頗爲不同。面對苦難,猶太先知和釋迦牟
百家大事略表
公元前551年 孔子生于魯
約公元前518年 孔子适周,問禮于老子
公元前497年 孔子去魯适衛,開始周遊列國
公元前484年 孔子返魯
公元前479年 孔子卒
約公元前372年 孟子生于鄒
約公元前369年 莊子生于宋
約公元前320年 孟子見梁惠王
約公元前313年 荀子生于趙
約公元前289年 孟子卒
約公元前280年 韓非生于韓
約公元前238年 荀子卒
公元前233年 韓非因罪死于秦
尼超越了塵世;面對自然,古希臘哲學家走向了思辨。他們都在追問人的終極存在,追問世界的起源和本原。這是先秦諸子不關心的。即便老子的道,也不是古希臘的“物理學之後”,而是中國的“倫理學之後”。
顯然,我們的文明即便在她思想最活躍的時代,也缺失了宗教和科學這兩個向度。也許,這就是原因所在,或原因之一。如果是,更深層的原因又是什麽?
這就關系到三千七百年以來,我們的命運和選擇,隻能從長計議慢慢道來。此刻能做的,是先來看看秦皇漢武們如何締造出中華史上的“第一帝國”。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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